第十六章 斗天斗地(1/1)
从高力士以后,宦官在皇宫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地位越来越高,但这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宦官是个高危职业。
远的如李辅国、鱼朝恩,近的如吐突承璀、王守澄,一个个都曾经红极一时,但都没有走出命运的怪圈,他们都曾经红过,但最后都无声无息地非正常死亡。
仇士良呢?他能跳出这个怪圈吗?
他想,也很努力。
李瀍登基之后,仇士良的感觉越来越不好。
原本李瀍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安王爷,生生被仇士良扶上了马,即便李瀍对仇士良礼遇有加,仇士良还是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之前,仇士良想用自己仪同三司的身份为干儿子“福荫”一个带刀侍卫官职,皇帝李瀍还没表态,就被给事中李中敏否决了。仇士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李瀍,希望皇帝能替自己说句“公道”话,李瀍却一言不发。
仇士良明白了,说到底,皇帝是不想给自己这个脸。
仇士良叹口气,看来,新皇帝是个难缠的主。
不行,得让他知道我的分量。
仇士良开始寻找机会,机会很快到来。
这段时间,李德裕等宰相忙着给皇帝李瀍上尊号,并计划大赦天下。原本仇士良与李德裕并没有太多交集,但自从李德裕出任宰相之后,二人的矛盾便产生了,因为李德裕不肯顺着仇士良。
仇士良与李德裕不睦,雪上加霜的是,还有人从中挑拨。
有人向仇士良汇报:李德裕正在与度支(全国财政总监)商议裁减禁军经费,衣服、粮食以及马匹所需草料都会削减。
仇士良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腾地站了起来:“若果真如此,到了大赦那一天,神策军将士必定会云集丹凤楼前抗议示威!”
话如果只是私下说说,问题也不大。
问题是,仇士良在公开场合也如此说,而且说了不止一次。
这就是仇士良要找的机会,他要让皇帝看看他的能量,也要让李德裕下不来台,到时他伸出兰花指:“看,宰相引起了神策军示威。”
刻舟求剑,愚不可及!
时代变了,皇帝变了!
李德裕得知消息后不敢怠慢,连忙上疏请求李瀍登延英殿跟大臣们见面,给自己一个澄清事实的机会。
延英殿上,李德裕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一遍,李瀍听完,明白是仇士良在背后捣鬼。
李瀍大怒,派贴身宦官到左右神策军传达口谕:朕跟宰相只是讨论大赦天下,并无削减粮草之议。况且大赦令是朕的意思,并非出自宰相,尔等怎么可以说那些话!
仇士良闻言,大气也不敢出,看来皇帝真生气了。
连正式诏书都没有,仅仅一道口谕,李瀍就把仇士良晾在了那里。
这就是一个皇帝应有的自信!
还记得文宗遇到同样情况是怎么做的吗?
他和宰相一起向仇士良解释:你多虑了,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李瀍用自信镇住了仇士良,同时用气场告诉仇士良,朕才是天下之主,而你,始终只是朕的家奴!
仇士良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宦官,说白了是纸老虎,张牙舞爪看起来很吓人,但只要皇帝够硬气,一根火柴就可以让它化为灰烬。所有被宦官裹胁的皇帝,只是因为心中有枷锁,心中的枷锁戴得太久了,都忘了自己原本可以反抗。
反抗之后才发现,原来那枷锁也只是纸枷锁!
仇士良看明白了,李瀍不好惹,再拿对付李昂的办法对付李瀍,也不管用了。恐惧突然爬上了仇士良的心头,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以前仇士良动动手指可以让皇帝恐惧,现在倒过来了,李瀍哪怕不动手指也能让仇士良恐惧。
也罢,说到底只是人家的家奴,何必硬碰硬呢。
仇士良决定认怂,先保住眼前的富贵再说。
仇士良以年老多病为由,请求调任一个闲散职位。
李瀍看了看仇士良,心中暗道:“算你识相!”
几日后,李瀍下诏,仇士良不再担任神策军中尉一职,改任左卫上将军兼内侍监,主持宦官总管府工作。
这一任命意味着仇士良交出了最核心的兵权,从李瀍身边抽离。
一个月后,仇士良在左卫上将军、内侍监任上退休,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属下们为仇士良风风光光办了退休仪式,送他出宫回到宫外的私宅。
仇士良回到家中,感慨万千,干了一辈子工作,终于能在家休养了。从侍奉太子李纯开始,仇士良先后陪伴了祖孙三代共五任皇帝,从宪宗李纯,到穆宗李恒,再到敬宗李湛、文宗李昂、武宗李瀍,几十年过去了,他也从一个小宦官,变成了老宦官。如果给仇士良写一本传记《我的这辈子》,里面的内容想必非常丰富。
属下们鞍前马后伺候,给足了仇士良面子,备受感动的仇士良决定不再保留,他要回馈属下,教授他们绝招。
仇士良指点道:“绝对不能让天子闲着,应该让他沉醉于奢侈糜烂的生活里,花样日新月异,让天子无暇顾及其他事情,这样我们就能得志了。不要让天子读书,接近士大夫,一旦让他知道前代兴亡故事,心怀忧惧,我们这些人就会被疏远了。”
属下们做恍然大悟状,千恩万谢,叩头离去。
仇士良这些方法算绝招吗?
其实不算!
早在秦朝时,赵高对付秦二世胡亥用的就是这招。
从仇士良个人职业生涯来看,这些花招至多对穆宗李恒、敬宗李湛父子管用,对宪宗李纯、武宗李瀍完全失效,因为两人都有政治理想,仇士良这种小儿科的玩意迷惑不了他们。对付文宗李昂也无效,李昂虽然文弱,但他也有治国理政的雄心。
因此,仇士良的这些小花招只对那些不知上进的皇帝管用。
不久,仇士良因病去世,走完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在他身后,李瀍追赠其为扬州大都督。
同李辅国、鱼朝恩那些宦官相比,仇士良的结局算好的了,虽然最终失势,但至少是正常死亡,不像那几位,个个死于非命。
仇士良就这样盖棺论定了?
没那么简单!
在仇士良去世的第二年,跟仇士良有宿怨的几个宦官联合举报:仇士良家中藏有铠甲,武器多达数千件,图谋不轨。
李瀍命人突击检查仇士良私宅,果然在其家中发现铠甲和武器数千件,举报被坐实了。
细想起来,举报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既然仇士良已经交出了所有兵权,他还有什么能力图谋不轨?即便图谋不轨,铠甲和兵器为何要藏在自己家中?难道找不到更隐蔽的地方?
综合来看,这次举报,更像是一次合作,与仇士良有宿怨的宦官与想抹掉仇士良所有痕迹的皇帝李瀍的合作。
毕竟李瀍是仇士良拥立的,毕竟这个皇位来得不太光彩,只有把仇士良的痕迹一一抹掉,李瀍的皇位得来才显得更加理直气壮。
李瀍不再客气,下诏剥夺仇士良官爵,家产罚没充公,家人全部沦为奴婢,男做奴,女做婢。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从一名不文,到权势显赫,从光荣退休,再到官爵全部被剥夺,仇士良的人生是一个圈,一辈子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
如果说李德裕与仇士良的短暂交锋只是一个插曲,那么李德裕与牛僧孺、李宗闵之间的牛李党争就是永恒的主旋律。
双方从唐宪宗元和年间结怨,恩怨延续了几十年,从唐宪宗元和时代一直延续到唐武宗会昌时代。
之前李德裕一直处于劣势,如今不同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宰相了,而牛僧孺等人只能在地方官任上蹉跎。
上任之初,李德裕仗义出手,挽救了牛党成员杨嗣复、李珏的生命,但这并不意味着李德裕与牛党和解,相反,在与牛党死磕的路上,李德裕越走越远。
就在会昌元年,李德裕抓住了一次机会,摆了牛僧孺一道。
这次机会是汉水泛滥。
汉水,即今天的汉江,流经陕西、湖北两省,在武汉龙王庙汇入长江。会昌元年,汉水泛滥,大水淹没襄州居民房屋,居民损失惨重。
襄州是山南东道战区总部所在地,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正是牛僧孺,此时牛僧孺还挂着同平章事衔,兼任宰相。
水灾让李德裕找到了借口,李德裕认定牛僧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防灾不利,已经不适合再担任节度使了。
李瀍同意李德裕的意见,牛僧孺就此卸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改任太子太师。
节度使是实职,太子太师是虚职,一杯茶,一天就过去了。
同为牛党核心成员的李宗闵呢,他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呢?
李宗闵的仕途折返跑比牛僧孺更辛苦。
文宗太和七年,李德裕第一次拜相,李宗闵被免去宰相职务,出任节度使。之后郑注、李训为了排斥李德裕,又把李宗闵召回出任宰相,而将李德裕贬出长安。
太和九年,李宗闵因救援牛党成员杨虞卿而触怒皇帝李昂,被贬出长安。几次调任之后,李宗闵出任太子宾客。在太子宾客任上,牛党成员、宰相杨嗣复准备推荐李宗闵再次出任宰相。没成想,还没来得及推荐,文宗驾崩,武宗继位,李德裕归来,李宗闵只能继续当宾客。
到会昌三年,李宗闵连太子宾客也当不成了。
当时,昭义战区对抗朝廷,烽火再起,昭义战区前任节度使刘从谏成了敏感词。李德裕轻而易举地将李宗闵和敏感词联系到了一起,顺势参了一本:太子宾客李宗闵在洛阳与刘从谏暗中勾结,不宜再留在洛阳。
这样,李宗闵洛阳也待不住了,只能到湖州出任刺史,离长安越来越远。
一年后,昭义战区被朝廷军队征服,李德裕得到李瀍空前的信任,登上人生巅峰。高处不胜寒的李德裕没有忘记两位老对手,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
李德裕给李瀍上了一道奏疏:
刘从谏盘踞上党十年,太和年间入朝拜见,牛僧孺和李宗闵当时是宰相,非但没有把他扣留,还加授宰相之衔,养虎为患,最终成了天下祸害。朝廷竭尽天下之力才将昭义战区平定,而追根溯源,都是牛僧孺、李宗闵之罪。
尽管李德裕写的是白字黑字,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总体看来,属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追究养虎为患的责任,第一责任人是文宗李昂,而不是牛僧孺和李宗闵。再者,扣押节度使可是大事,牛僧孺和李宗闵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为将牛僧孺和李宗闵的罪行坐实,李德裕特意派人到昭义战区总部调查,看能否找到刘从谏与牛僧孺、李宗闵交往的信件,只要找到一封,哪怕只是礼节性问候,二人的罪行也就坐实了。
调查结果出来了,一封信也没找到。
李德裕被仇恨包围了,他无法忘记牛僧孺、李宗闵对父亲李吉甫的挑战,更无法忘记牛党成员对自己的打压,如今自己掌握了主动,绝对不能浅尝辄止。
伪证!
当伪证二字闪过李德裕的脑海,李德裕自己也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叹了一口气,终究有一天,你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管不了那么多了,把牛僧孺、李宗闵踩到底再说!
李德裕在昭义战区物色了一个人选,这个人叫郑庆言。郑庆言顺着李德裕的意思供述说:刘从谏做事谨慎,每次收到牛僧孺、李宗闵的信后,阅后即焚!
完美闭环,无懈可击,死无对证!
李德裕把郑庆言的“口供”上报皇帝李瀍,李瀍下诏让郑庆言到御史台接受调查。一番调查下来,御史中丞李回认定:“证言”真实可信!
这时又有一个人证站了起来,这个人证叫吕述,时任河南少尹(相当于洛阳特别市副市长)。吕述指证说:“当刘稹失败的消息传来后,牛僧孺发出一声叹息!”
这个指证太要命了。
当李德裕将吕述的指证转奏给李瀍时,李瀍大发雷霆,屋子里已经盛不下他的怒火。
盛怒之下,李瀍将牛僧孺贬为太子少保,即日起到东都洛阳上班,李宗闵被贬为漳州刺史。
过了几天,牛僧孺再被贬为汀州(今福建省长汀县)刺史,李宗闵被贬为漳州长史。
一个月后,贬斥再次升级,牛僧孺被贬为循州(今广东省惠州市)长史,李宗闵终身流放封州(今广东省封开县)。
这下总算踩到底了!
整个会昌年间,李德裕是权力最大的宰相,其余宰相只是给他搭班子的。在皇帝李瀍的支持下,李德裕办事大刀阔斧,同时也有大权独揽之势。
著名书法家柳公权先生原本与李德裕关系不错,不料,因为推荐程序问题,柳公权的官职由实职变成虚职。
柳公权时任右散骑常侍,宰相崔珙知道柳公权有水平,便向李瀍推荐,建议皇帝任命柳公权为集贤殿学士并代理主管集贤殿事务。本来是件好事,没想到最终变成了坏事。
李德裕看到了这个推荐,皱起了眉头:“老柳啊,你想当集贤殿学士跟我说啊,让崔珙推荐算怎么回事呢?”
李德裕对这事起了反感,进而对柳公权有了意见。
不久,柳公权被免去右散骑常侍,贬为太子詹事,哪凉快哪待着吧。
顺着柳公权的话题延伸一下,用一点篇幅说说这个传奇人物。
柳公权(778—865),字诚悬,汉族,京兆华原(今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人。唐代著名书法家、诗人,兵部尚书柳公绰之弟。
柳公权寿命很长,活了87岁,历经十朝,七朝为官,三朝侍书,82岁退休,87岁去世,时间跨度,人生阅历,让我想起古巴那位耗走数任美国总统的卡斯特罗。
柳公权出生在公元778年,当时在位的皇帝是唐代宗,年号大历。唐代宗之后是唐德宗,唐德宗之后是唐顺宗。唐顺宗比较可怜,连个年号还是儿子后来送的,自己没来得及改年号就去世了。
之后就是本书涉及的皇帝了,唐宪宗,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加上之后唐宣宗,唐懿宗,柳公权的七朝为官,就是在这七朝。
当然,主要是这七朝太短了。柳公权从元和三年入仕(808年),到唐懿宗咸通初年(860年)退休,其间不过52年,还没有康熙或者乾隆一任皇帝时间长。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正月一日,宣宗在元旦举行朝会,柳公权年已八十,便在群臣之首向宣宗称颂祝贺,因含元殿较远,柳公权到时因年迈已感疲惫,在称贺之后,本要为宣宗上尊号“圣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但柳公权误称“光武和孝”,因此遭御史弹劾,罚了一季的俸禄,御史们议论纷纷,有点怨恨老柳还不退休的意味。直到唐懿宗咸通(860—874)初年,柳公权以太子太保之职致仕。
柳公权在其所处的时代里,仕途并不顺利,官运也不亨通,但这并不影响他名垂千古。
柳公权之后,又一位我们熟悉的人物被李德裕耽误了仕途,这个人就是白居易。
白居易的个人魅力很强大,唐朝的数任皇帝都是他的粉丝,唐武宗李瀍、唐宣宗李忱是其中的典型。
会昌年间,白居易担任太子少傅,李瀍久仰白居易的名望,想让白居易出任宰相。这是白居易距离宰相之位最近的一次,只可惜,咫尺天涯。
当李瀍向李德裕征询意见时,李德裕想了一想,顺着皇帝的意思说了几句,然后又强调说,白居易年逾古稀,经常生病,不能胜任金銮殿上三拜九叩的工作量。
君臣相知,李德裕懂李瀍心思,李瀍也懂李德裕心理。
李瀍明白,所谓身体原因只是借口,根本原因是李德裕跟白居易不对付。
李瀍不再勉强,毕竟国家大事还要仰仗李德裕,那就按李德裕的意思来吧。
李德裕拦下了白居易,却把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扶上了马。
李德裕向李瀍推荐说,白敏中文学造诣不在白居易之下,年龄上又有优势,比白居易年轻二十多岁,而且有器度和远见。
白敏中由从六品的左司员外郎升任翰林学士,一步跨进天子朋友圈,在他前面,是一片光明坦途。
白居易不涉党争,做人不偏不倚,为何李德裕却对白居易心生厌恶呢?
世上终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李德裕厌恶白居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党争。
起源还是元和三年的那场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
当时,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执掌国政、筹划用兵,背后得到宦官吐突承璀的支持。白居易虽不反对用兵藩镇,但坚决反对用宦官为统帅,同时反对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进行军事冒险,更反对用加重赋税的方式来维持旷日持久的战争,观点与牛僧孺、李宗闵在对策中提出的观点完全一致,却和李吉甫的政策是相悖的。由此李吉甫贬斥牛僧孺、李宗闵,当然也不会善待白居易。
李吉甫与白居易的恩怨很自然地延续到了李德裕。李德裕对白居易的反感到了极致。李德裕曾对刘禹锡说,尽管白居易文名极高,但他从来不看白居易的《白氏文集》,因为他怕看了以后会对白居易产生好感。
也够难为李德裕的。
两相对比,白居易与牛党成员却有着不错的关系。
白居易结婚很晚,他于元和三年(808年)结婚,时年37岁。妻子姓杨,出自东汉以来的名门望族:弘农杨氏。在白居易所处的时代,先后有杨虞卿、杨嗣复出任过宰相,他们都是白居易妻子的堂兄,都属于牛党。白居易和杨虞卿关系尤其密切,两人曾同在宣州应乡贡州试,友谊源远流长。
至于与牛僧孺、李宗闵等人,更是有并肩战斗的友情。
元和三年的那场考试中,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三人指斥时政,得罪了宦官及宰相李吉甫,三人都不能按常例授予官职,只能受聘于藩镇幕府。时任左拾遗的白居易上《论制科人状》,力谏牛僧孺等人不当贬黜。后来白居易曾主持复策,因而与牛僧孺有师生关系。
太和六年,牛僧孺罢相,改任淮南节度使,在赴扬州途中路经洛阳,时任河南尹的白居易接待牛僧孺,并赋《洛下送牛相公出镇淮南》一诗,末句云:“何须身自得,将相是门生。”意思是说,我不一定要亲自当将相,我的门生当上将相也是一样。可见双方都很重视这种师生之谊,关系非常亲密。
开成二年,牛僧孺又自淮南改任东都留守,此时白居易已辞去河南尹一职,以太子少傅分司东都。两人同居一城,且都宦情已减,无复进取之意,自然少不了经常在一起游宴聚会、饮酒吟诗。牛僧孺在洛阳买了新宅,白居易为之写了《题牛相公归仁里宅新成小滩》一诗,显然就是在牛僧孺的乔迁之宴上所作。
据统计,《白居易集》中写给牛僧孺的诗大概有30多首。二人经常来往,关系匪浅。
两相对比,白居易写给李德裕的诗只有一首,还是在两人有直接上下级关系时。那仅有的一首,可能也是白居易很不情愿写给上级李德裕的。
身处牛李党争的时代,白居易虽与牛党成员私交不错,但政治上并不参与。由此,李德裕只是截断白居易通往宰相之路,并无格外打压。
李德裕没有想到,费尽心机拦下了白居易、扶起白敏中,他以为白敏中会对自己感恩戴德一辈子,却没想到,白敏中的感恩戴德只是一阵子。
李德裕亲手为自己埋了一颗雷,他与白敏中之间,即将上演农夫和蛇的故事。
时间走到会昌五年,李德裕亲手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坑,这个巨坑的名字叫“吴湘案”。
吴湘,时任江都县令,被淮南节度使李绅弹劾:盗用出差粮票代金及强娶辖区内平民颜悦之女,颜家陪送嫁妆,实为给吴湘的贿赂。
弹劾到最后,李绅总结陈词:吴湘所犯罪状严重,应该依律判处死刑。
李绅这次弹劾玩得有点大。
即便吴湘有职务侵占之嫌,即便有强娶民女收受贿赂之嫌,依照唐律,也到不了必须处死这一步啊。
吴湘以为自己的事情还会有转机,因为多数人都说他冤,谏官们纷纷上疏要求重审。李瀍听取大家意见,派监察御史崔元藻、李稠前往复查。
复查结果很快出来了:“盗用出差粮票代金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至于强娶辖区内民女一事,有所出入。颜悦曾担任平卢战区大营侍卫官,妻子出身士族,因此颜悦并非平民出身,对吴湘强娶民女的指证并不成立。”
按照复查结果,吴湘犯的事至多算经济犯罪,依照《唐律杂律》,因受赃定罪,最高徒刑三年;按照《职制》:“诸监临之官,受所监临财物者,五十匹流二千里。乞取者,加一等。”说破大天,吴湘罪不至死。
然而,李德裕却不认可复查结果,他认为吴湘必须死!
负责复查的崔元藻、李稠很快被贬,崔元藻被贬为端州司户,李稠被贬为汀州司户,监察御史不用做了,到地方做点更重要的管理户籍工作吧!
处理完崔元藻、李稠,李德裕不再派人复查,也不把吴湘移送司法机关,直接建议李瀍批准李绅的弹劾,斩吴湘!
李瀍准奏,吴湘被处斩!
回想“吴湘案”的前前后后,处处诡异,仅仅因为经济犯罪,吴湘便被处斩,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切都是因为吴湘一家与李德裕一家的私人恩怨。
恩怨是上一代的,吴湘是替叔叔吴武陵背锅,李德裕是为父亲李吉甫报仇。
吴武陵,信州人,元和初年中进士,后出任翰林学士。淮西吴元济叛乱时,吴武陵写诗给吴元济劝导归降,吴元济不听。裴度东讨,韩愈为司马,吴武陵数次通过韩愈向裴度献计献策。太和初,为太学博士。
吴武陵是如何得罪李吉甫的呢?
起因是吴武陵拉赞助。
吴武陵拉赞助时,还是一名举人,准备进京赶考,苦于囊中羞涩无法成行。吴武陵硬着头皮晋谒本州刺史李吉甫,希望能够得到李吉甫的资助。
第一次晋谒,吴武陵碰了钉子,李吉甫态度倨傲,一分钱没出,就把吴武陵打发了。
吴武陵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回去写了一篇文章,又拿着文章去晋谒李吉甫。
李吉甫一看文章,脸色大变,马上准备了一份厚礼给吴武陵,还勉励吴武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日成为国家栋梁。
吴武陵满意而去,李吉甫恨得牙根痒痒。
原来,吴武陵在文章里写了一件往事,一件李家人不愿提及的往事。
李吉甫的父亲李栖筠年轻时家贫,为了筹措盘缠也曾到官员家里拜谒。官员不肯赞助,李栖筠便写诗奉承,极力恳求。最后官员勉强拿出了一点薄礼,把李栖筠打发了。这是李栖筠心中的痛,也是李家显贵后不想再提及的往事,偏偏吴武陵把这件往事写到了文章里,提醒李吉甫:我可是知道你们家丑事的哦。
李吉甫不想让父亲的不堪往事传播,便用厚礼堵吴武陵的嘴。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恩怨。
数年后,李吉甫无意中的一句话居然帮了吴武陵,这次帮忙更让李吉甫恼火。
那时李吉甫已担任宰相,他例行公事地关心了一下当年的进士录取情况,便问:“吴武陵考得如何?”
主持考试的官员叫崔邠,一听宰相如此问,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吴武陵是宰相的什么人吧。
原本27人的录取名单已经确定,崔邠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宰相的需求。
崔邠无中生有地回应道:“哦,吴武陵已经上榜了。”
李吉甫正要说话,钦差到了,李吉甫连忙迎接,一番寒暄后,大家坐定。
这时崔邠拿出草榜,从从容容地填上了“吴武陵”的名字。
李吉甫惊得目瞪口呆!本想把吴武陵挡在门外,没想到居然让他以这种方式进来了!
钦差走后,李吉甫指着吴武陵的名字:“吴武陵一个粗人,怎么能上榜呢!”
崔邠快哭出来了,完了,本想拍马屁,结果拍马蹄子上了!
就这样,李吉甫所讨厌的吴武陵进入仕途,成为李吉甫心中永远的痛,也成了李德裕心中难解的心头之恨。
时光匆匆,等到李德裕大权在握时,吴武陵已经去世,进入李德裕视野范围内的,直系亲属就要算江都县令吴湘了。
会昌五年的李德裕,权力达到最高峰,错觉也达到了峰值,他以为自己可以长握权柄,他以为自己的靠山李瀍永远不会倒。一系列错觉下,他制造了“吴湘案”,为父亲报了仇,为自己出了气。
错觉永远是错觉,梦境再美好,也会有梦醒的那一天!
“吴湘案”在李德裕的主持下盖棺论定,画上了句号。
李德裕不会想到,仅仅两年后,句号就变成了问号,进而变成了感叹号,最后变成了断送李德裕一生的终极大坑。
“吴湘案”过去后,李德裕将目光锁定在两位同事身上,一位是杜悰,一位是崔铉。
杜悰和崔铉都是宰相团成员,跟李德裕一起搭档了一段时间。时间一长,李德裕感觉这两个搭档用起来很不顺手,不仅不能给自己帮忙,有时反而添乱。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们靠边站吧!
不久,杜悰和崔铉双双被免职,杜悰改任尚书右仆射,崔铉改任户部尚书。
户部侍郎李回出任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这样李回便成了李德裕的新搭档。
一来一去之间,李德裕达到了目的,但朝中对其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尤其是杜悰和崔铉被罢相之后。
当官当到宰相这个级别,背后没有人是不可能的。杜悰和崔铉的背后也有人,宦官和皇帝左右侍从就是他们的支持者。
杜崔二人被罢相,宦官们看不下去了:“李德裕也太专权了,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宦官和侍从有他们的优势,他们常年待在皇帝身边,想要坏李德裕的事很容易,不需要大动干戈,只需要时不时吹吹小风而已。
再好的君臣际遇,也架不住如此吹阴风。
还好,李瀍并不糊涂,即使他对李德裕有些意见,但总体还是信任的。
给事中韦弘质在这个时候上了一道奏疏,蹚进了这湾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水。
韦弘质写道:“宰相权力太大,不应该再兼管全国钱粮事务。”
这样的质疑,李德裕见得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德裕辩解道:“委派官员,安排职责,一切都由天子做主。韦弘质受人蛊惑,挑拨是非,这正是身份卑微的官员企图排斥身受国家重任的高级官员。他所说的一切,不应该是他说的话。”
李德裕轻轻一挡,人微言轻的韦弘质便飞了出去。韦弘质为这次上书付出了代价,他遭到贬斥,仕途被阴影笼罩。
李德裕沿着惯性前行,毕竟皇帝信任有加,毕竟皇帝春秋鼎盛,只要君臣交心,这段堪称千古佳话的君臣际遇就一定会长久延续下去。
很遗憾,这一切只是李德裕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