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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逃亡的皇帝(1/1)

唐军在所有战场上都获得彻底的优势之后,事情之所以会突然变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最初始于唐军统帅哥舒翰的性格缺陷,他是一个好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这首先表现在他对待安思顺的态度上。

安思顺也是唐朝北边著名的大将,历任河西节度使、朔方节度使。在他担任朔方节度使时,郭子仪和李光弼都是他手下的将领。虽然他与安禄山没有血缘关系,但由于安禄山的母亲改嫁而成为后天的堂兄弟。不过,与他的堂兄弟不同,安思顺对唐朝是忠心的,甚至在安禄山造反之前,还屡屡提醒皇帝注意安禄山的反状。安禄山起兵之后,安思顺再次入朝上奏,因为他的忠心,皇帝并没有追究他和安禄山的亲属关系,只是将他留在了京师,封为户部尚书。这样做有助于增加君臣互信,而这恰好是唐代最缺乏的,也是最需要的。

但不幸的是,安思顺在任节度使时,与同是一方大员的哥舒翰关系并不好。哥舒翰之所以与安思顺有隙,更多是受哥舒翰与安禄山之间的瑜亮情结的影响。

哥舒翰担任兵马副元帅之后,想到安思顺还在朝内,怕他对自己不利,于是抢先行动,让人做了一封假的安禄山书信,在潼关将这封信截留后,送给了皇帝。哥舒翰还不忘向皇帝上奏了安思顺的“七宗罪”,并请求皇帝杀掉他。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三月初三日,安思顺和他的弟弟安元贞被皇帝处死。

哥舒翰之所以这样做,根源还是唐朝的老毛病:无法给大臣们提供安全感,不进行斗争,就可能被别人斗死。他认为自己只是先发制人罢了。但哥舒翰对安思顺的做法却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就是宰相杨国忠。杨国忠第一次体会到了哥舒翰的心狠手辣,开始防范他。

同样,按照唐代的人际关系原理,既然杨国忠开始防范哥舒翰,就会有人提醒哥舒翰防范杨国忠。哥舒翰手下大将王思礼担任起了这个角色,他请求哥舒翰向皇帝上表,将整个乱局归罪于杨国忠,必须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哥舒翰沉吟着不敢答应,因为他对皇帝没有把握,也可能是因为在对付安禄山的过程中,他曾经属于杨国忠的派系。王思礼进一步提出,如果担心皇帝不答应,不如派三十个骑兵去长安把杨国忠抓来,在潼关斩首激励将士。哥舒翰依然不敢同意,因为不经过皇帝同意而谋杀宰相,就等于他也造反了。

哥舒翰虽然没有同意,但杨国忠却听到了消息。他担心哥舒翰对自己不利,劝皇帝在长安把一些小官组织起来进行训练,又招募了一万人交给一位叫作杜乾运的心腹,让他屯军在长安东面的灞上,表面上是构建第二道防线,实际上却是防范哥舒翰。

哥舒翰听说后,也采取了反制措施。他请求皇帝,既然灞上军队是第二道防线,那么这支军队的最终领导权也应该交给他统一指挥。皇帝没有理由拒绝。到了六月初一,哥舒翰请杜乾运去往潼关述职,却找借口将他杀了。

整个事件体现出的,是统军的将领(哥舒翰)没有安全感,宰相(杨国忠)没有安全感,就连皇帝也没有安全感。他们缺乏不伤害对方生命的共识,只能互相防范,将大量的精力消耗在内斗之中。

在斗争中,杨国忠表现得比较弱势,但他很快就等到了新的机会,这个机会不仅葬送了他的对手,葬送了自己和家族众多成员的性命,也葬送了唐王朝的盛世。

在这时,由于官军在河北、河南的胜利,安禄山已经将精力转移到了后方,暂时不敢觊觎长安所在的关中地区。有人来告诉皇帝,在洛阳以西的陕州,与潼关遥遥相对,崔乾祐的军队只剩下了不到四千人,并且都是老弱病残不能打仗,连防范措施都没有。皇帝听了大喜,催促哥舒翰赶快出击。

哥舒翰上书表示不是出击的时候。他提出了正确的看法:在潼关,首要的目标不是一两场胜利,而是坚决避免失败。只要能够守住潼关,等敌人疲惫了,唐军也集结了更多兵力,再打仗不迟。远在河北的郭子仪、李光弼也上书表示,潼关不可轻动,唐军首先应该攻击安禄山的老巢范阳,到时他在洛阳的势力自然就会崩溃。

但是,这种正确的战略却遭到了宰相杨国忠的反对。杨国忠真实的心理,是担心哥舒翰权力过大会伤害自己,但他却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表示现在恰好是敌人没有防备的时机,如果不行动就会失去机会。杨国忠的说法正好符合皇帝的意图,于是他们共同逼迫哥舒翰出击。为了逼迫哥舒翰,皇帝派出的传令宦官相望于道,绵绵不绝。

六月初四,哥舒翰不得已,大哭一场,率军上路。

六月初七,唐军在灵宝(现河南省灵宝市)西原(现焦家寨附近)遭遇了崔乾祐的部队。如果是对历史有了解的人,听到灵宝心里就会一激灵。在潼关之前,关中地区的防御系统建立在一个叫作函谷关的地方。灵宝以北有两道数十公里长的平行小山,中间的峡谷如同一个箱子,因此号称函谷关。在秦汉时期,函谷关是著名的关中四塞之一,只要守住了这里,就保证了关中东境的安全。秦朝之所以能够统一六国,函谷关功不可没。

但到了后来,人们又发现函谷关以西的潼关是更好的防守地点,于是函谷关慢慢被放弃,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函谷关虽然被放弃了,却并不表示这里的地形不重要。

事实上,灵宝地区一直是陕西与河南之间的重要连接部。它本来只是南面的华山与北面的黄河之间的一小条平地,而在平地上还有数条小的丘陵带,将平地割得支离破碎。但是,这种地形在军事上却非常适合于打伏击。不管是陕西来的军队,还是河南来的军队,一旦遭遇伏击都很难全身而退。

在古函谷关区域以西,有一小片地方叫作西原。如果从陕西方向过来,在还没有到达函谷关区域时,就先到达了西原。西原的地形更加特殊,这里北面是黄河,南面是一道小丘陵,中间夹着七十里的隘道。隘道的西头还比较宽阔,形成一个小平原,随后逐渐收窄;隘道的最东头,从黄河岸边又起了一小条山丘,这条山丘和南面的丘陵形成了一个喇叭口状的关口,这个关口非常狭窄,士兵们列队通过都很困难。自然,这里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唐军到来时,最初表现得非常谨慎。他们知道崔乾祐肯定要打伏击战,但是他们又认为,即便叛军想打伏击也很困难。这是因为唐军总人数达到了二十万人,而崔乾祐的人数太少,即便是伏击也很难弥平这样的差距。

为了发现敌情,观察岸上的情况,哥舒翰和田良丘在黄河中乘船前行。当他们发现崔乾祐的兵马之后,见叛军人数不多,连忙催促着唐军赶快发起进攻。

唐军的分配是这样的:王思礼的前军有五万精兵,而庞忠等人统率的后军有十万人。由于狭窄的地方用不了这么多人,哥舒翰还分出来三万人到黄河以北,在北面的高处鸣鼓、助阵、观察。

双方的交战发生在西原较宽阔的西部小平原上。最初,崔乾祐的军队看上去只有一万多人,还军容不整,没有阵容,懒懒散散,这让唐军窃笑不已。到了交战时,叛军立刻逃走,更让唐军轻敌。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东面更加狭窄的区域。

就在唐军越来越放松,快到东面的喇叭口时,唐军的队伍已经密密匝匝如同蚂蚁一般挤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崔乾祐准备的精英部队开始从丘陵的顶部向下扔木头和石头。唐军阵营立刻大乱,开始互相踩踏。由于道路狭窄,他们连枪都施展不开。

哥舒翰军队的前面还有一些战车,用马拉着,试图对叛军形成冲击。但敌人在前面堆积了稻草,乘着东风点着后,反而让唐军的马车乱了套。唐军在混乱中以为烟幕后面都是敌人,不停地射箭,射了很久,到最后却发现烟幕后面什么都没有。混乱中,唐军自相残杀又死了不少人。

那么叛军跑到哪里去了呢?

在西原南山的东侧,就已经是古函谷关所在的峡谷了,从这个峡谷向南,可以绕过西原南山,来到唐军的后面(即西面)。唐军混乱时,崔乾祐已经让叛军的精锐部队骑马绕过南山,来到唐军身后,形成了前后夹击。这最后致命的一击,让唐军终于彻底崩溃了。唐军士兵或者在山谷中逃窜,或者慌不择路掉入黄河淹死,剩下的大都溃散了。

在黄河以北的三万人一看南岸的乱象,虽然没有遭到进攻,却也溃散了。哥舒翰只好带着数百骑兵逃走。他们向西逃到了位于现在的山西省永济市的首阳山,从那儿渡过了黄河,再渡过渭河,回到了潼关。

当他们回到潼关时,唐朝的溃军也回来了。在潼关之外,作为防御体系,还有三条宽两丈、深一丈的大沟可以阻止敌人过来,但溃军慌不择路时纷纷跳进去,下面的尸体很快就把沟填满了,上面的人才逃进了潼关。经过清点,二十万大军此时只剩下八千人。

叛军也跟在溃军的身后来到了,他们甚至不用担心过不了防御沟,因为那里面早就填满了死人。

初九,叛军进攻潼关,一攻而下。关中最重要的关塞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拿下了。哥舒翰想逃回长安,却被他的将军们挟持着投降了崔乾祐。将军们之所以逼迫他投降,也可能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因为按照唐朝的内斗传统,一旦回到长安,他必然只剩下死路一条。

潼关失守的当天,在潼关以北的河东,以及以西的华阴、冯翊、上洛等防区的士兵闻风而溃,将通往国都的通道留给了叛军。

也是在当天,哥舒翰麾下不断来告急,皇帝频频接见,却拿不出足够的人去救援,最后只派了一小部分人去潼关。在潼关与长安之间原本也设置了平安火,大约每三十里设一个墩台,到了夜间,如果平安,就依次放火直达长安,表示一切正常。

这一天,平安火没有到。士兵们纷纷逃亡,已经没有时间去点火了。这时皇帝才开始真的着急了。初十,皇帝召集宰相议事。杨国忠本身也是剑南节度使,安禄山刚刚造反时他就已经派人去四川打点,以备最坏的情况发生,他提不出救国之策,只告诉皇帝,最好去四川避难。

十一日,杨国忠召集百官上朝,官员们惊恐不安,当皇帝询问他们有什么御敌之策时,所有的人都像遭遇了课堂提问,不敢吭声,还生怕点到了自己。只有监察御史高适提议,现在应该赶快招募士兵,在长安死守。他的声音激切,听到的人都受到鼓舞,但皇帝没有采纳。

安史之乱发生时,高适还在遥远的河西地区。哥舒翰被任命为兵马副元帅后,作为哥舒翰手下的高适也被征召到长安担任左拾遗,后转监察御史,这才有了他朝堂之上的表现。

散朝后,皇帝朝堂之上的情况变成小道消息传遍了长安的集市,于是人们纷纷开始准备逃跑。但是到底逃到哪里去,大部分人没有目标。

杨国忠继续让自己的姊妹劝说皇帝入蜀。到了十二日再上朝时,文武百官继续参加早朝的已经十无一二了。皇帝在勤政楼下命令说即将亲征,但事实上已经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了。皇帝又进行了一系列的任命,让他们在自己亲征之后负责长安的防卫。由于之前颍王李璬已经被任命为不赴任的剑南节度使,现在皇帝也发布命令让他赴任,并为自己去往四川做准备。

当天皇帝还从城中的太极宫撤到了城北的大明宫。太极宫位于城内,要想逃走必须从北面出去绕路,否则就必须经过居民区,会引起人民的恐慌。而大明宫在城外,周围就是皇帝平常游猎的禁苑,从这里逃走很难被普通人发现。

当天晚上,皇帝命令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好六军,多给赏赐,又从皇家马厩中选了九百多匹马,做好准备。

第二天(十三日)一早,皇帝带上了贵妃三姊妹、皇子与王妃、公主、皇孙,加上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以及亲近的宦官、宫人,悄悄地出发。他们从大明宫出来就是禁苑,禁苑将大半个汉长安城包含在内了。从禁苑的西门延秋门出去后,就来到了郊外,接着渡过渭河上的便桥,就算离开了长安界。

在离开前,关于左藏库的财富问题,皇帝与宰相还有一次讨论。左藏库所藏都是皇帝的私家财富,却无法全部带走,按照杨国忠的意见,不如一把火烧掉,免得留给叛军。但皇帝却认为,就算烧掉了左藏库,叛军还是会从长安人民手中压榨出足够的财富,还不如将左藏库留下,让人民的日子好过一点。

皇帝离开得神不知鬼不觉,大部分的官员都被扔在了长安,其中不仅包括提议抗敌的高适,还包括一心要做维摩诘一样达人的王维。

到了清早,文武百官中依然有人来到宫外等待上朝,宫门外的仪仗队依然保持着一个王朝的尊严。但出乎意料的是,等宫门打开,情况突然变了。从宫门冲出的宫人四处逃窜,皇帝离开的消息也散布开来。这时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纷纷四处逃走。流氓们乘机进入宫廷之中,将各种奇珍异宝盗走,甚至有人把驴都赶来,好驮更多的东西。皇帝好不容易忍住没有烧掉的左藏库也在一把火中烧掉了。

留守官员一面救火,一面杀人,整顿好秩序。之后京兆尹崔光远派他的儿子带上长安城门的钥匙,去见安禄山,将长安城拱手让给了叛军。

皇帝的幸运在于,安禄山已经被胜利吓坏了。他没有想到崔乾祐能够用这么少的军队击垮唐军的主力。之后,他反而变得优柔寡断,首先命令崔乾祐停止进攻,等待他的大部队,之后才派人进入长安。在长安进行掠夺和巩固,这一切又消耗了他的时间,使得护卫着皇帝的那支充塞着老弱病残的队伍得以从容地离开,完成了一次唐朝版的敦刻尔克撤退。

皇帝过了渭河继续向西,派遣宦官先行通知途经的各个郡县赶快迎接皇帝。中午吃饭时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咸阳东面的望贤宫。皇帝原指望有人前来迎接,不想前面去的宦官把消息告诉县令之后,县令和百姓立刻跑得一干二净,就连传信的宦官也跟着他们跑掉了。杨国忠只好自己掏钱买了几个胡饼送给皇帝充饥。当人心稍稳时,当地人终于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些夹杂着豆子的粗饭,给皇子皇孙们充饥,这群饿惨了的公子哥儿们立刻抢了起来,一会儿就吃光了,还嫌没有吃饱。皇帝为这些粗饭都付了账。

除了人不禁折腾之外,就连皇帝的御马也受不了,得了病。皇帝见大家没有吃饱,想把马杀了吃,但他的提议没有人同意。这可能和时间不够有关。

父老乡亲们望着皇帝大哭,有大胆的人开始和皇帝说起了话,甚至怀念着玄宗早期的贤相集团,并感慨现在围绕着皇帝的都是小人。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所谓贤相与小人,都只是皇帝的需要罢了。皇帝装模作样表达了悔恨之情,但是由于政治条件的变化,即便在未来,也没有皇帝能够将朝政恢复到当年贤相集团的面貌了。

到了晚上,皇帝一行来到了距离京城八十五里的金城县(即始平县,位于陕西咸阳西北)。这里的县令也早已经逃窜,百姓也大都逃散了。他们走时过于匆忙,家中的锅碗瓢盆都没有来得及收拾,士兵们就拿起炊具自己做饭吃。此时,跟随皇帝的人也出现了大量的逃亡。在驿站中休息时,由于没有灯,条件也不行,只好人压着人密密麻麻睡下,不再区分贵贱老幼。也是在这时,王思礼从潼关赶了过来,将哥舒翰被擒的消息带来,皇帝这才知道在潼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帝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让他赶快北上去招兵,等待机会。王思礼见过皇帝一面就匆匆上路了。

十四日,皇帝一行来到了马嵬坡,将士们又饥又累,怨气很大。陈玄礼担心士兵们哗变,通过宦官李辅国与太子商议,把杨国忠作为事件的元凶除掉,但太子不敢这样做,也不敢告诉皇帝。跟随皇帝逃难的还有二十多个吐蕃的使者,他们恰好拉着杨国忠的马,向他诉说着什么。士兵们中立刻流出杨国忠和吐蕃人图谋造反的传言,有人对着他射箭,但只射中了马鞍。杨国忠策马逃跑时被士兵们追到了马嵬驿的西门杀死肢解,将他的头颅挑在枪尖上。御史大夫魏方进试图阻拦士兵,也被杀死。一同死去的还有杨国忠的儿子杨暄,以及他的姊妹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韦见素被乱兵打破了头,但被人救下。

皇帝在驿站中听到了外面的喧哗,他的左右却告诉他那是杨国忠谋反。皇帝拄着拐杖来到门外,请求军士们散去。但是士兵们害怕日后被报复,不肯离开。陈玄礼乘机告诉皇帝,除非杀掉贵妃,表明杨家彻底倒台,否则士兵们是不甘就此罢手的。

皇帝沉吟了一下,表示会亲自处理这件事。他回到驿站,拄着拐杖低头而立。身边的京兆司录韦谔(韦见素之子)见他为难,当即跪下请他当机立断。皇帝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表示国家的事情无关贵妃,但这一次,就连高力士也劝他这不是考虑谁有罪的时候,只是为了救自己一命。皇帝这才命令高力士把贵妃带到佛堂,将她勒死。

在正史中,贵妃在死前到底说了什么,她是顺从,还是哀求,还是大义凛然,一概没有记录下来。对于写正史的人来说,这个女人只是一个工具,她之所以成为贵妃,是因为皇帝的需要,她的死也是皇帝的需要,一切都不需要她自己开口。

死后,她的尸体倒还是有用的,因为必须把尸体展示给将士们,士兵才会继续接受皇帝的领导。

杨国忠被定为安史之乱的罪人也是有疑问的,虽然他自身有着很深的偏见和内斗特征,但杨国忠却是较早提醒皇帝安禄山会反叛的人。至于说他作为宰相作恶太多,事实上,他更多的是充当了一个权臣的角色,权力过重却使用不当。但权力过重也不是他造成的,而是唐玄宗的政策逐渐演化的结果。可以说,皇帝创造了太多不适合的职位,其中最不适合的有两个,一个给了安禄山,另一个给了杨国忠。只要坐到了这个职位上,唐朝所不可避免的内斗和对人身的威胁,自然会酿成最糟糕的结局。

十五日,皇帝离开了马嵬坡,他的高级朝臣中只剩下了韦见素一人,韦见素的儿子韦谔也受到了提拔,成了御史中丞充置顿使。

皇帝一直想去四川,但将士们却认为路太远,而且是杨国忠过去的地盘,有的想去河陇,有的想去灵武,还有的想去太原,甚至有的想回长安。韦谔建议不如先到扶风再做商议。

关于皇帝和士兵的争执,实际上还和一个中国军事地理秘密有关。这个秘密就是:一旦一个王朝被迫离开北方,到了南方,它几乎是不可能再回到北方的。在历史上,不管是唐代之前的东晋,还是后来的南宋、南明,只要统一的王朝被北方势力赶到南方,就彻底告别了中原,只能作为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存在了。

南方之所以无法反攻北方,在于南方的地理太破碎,而北方的地理利于防守。南方的地理结构是一条长江串起来的几个盆地和平原,包括四川盆地、两湖盆地、赣江谷地(现江西)、江东地区(长江中下游平原)。这几个地理单元过于支离破碎,每一个都很难与北方抗衡,它们之间的联络又不容易,无法产生协同性。

而北方的地理却非常简洁,有着巨大的华北平原,华北平原又有着山西高地的保护,并附带着地理结构完整的关中地区。一旦北方政权将华北、山西、陕西同时占据,即便南方政权能够进行北伐,甚至能够拿下华北,北方军队依然可以通过山西高地打击华北地区,让他们无法久守。

玄宗皇帝放弃北方逃到四川,就可能陷入这样的境地。一旦安禄山获得了华北和陕西,就很容易扫荡山西地区,从而掌控整个北方,到时就拥有了军事地理上的优势。即便唐朝能够继续存在,也只能作为南方的一个小朝廷而活着。

很可能皇帝再也回不到关中,这里的父老也就永久性地脱离了唐朝的庇佑了。

但是,玄宗皇帝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逃亡南方呢?这主要是从自己的安危出发。随着关中和华北失守,北方留给唐朝的只剩下山西以及西北的一些边角地带,皇帝在北方比在南方要危险得多。而四川虽然无法反攻北方,却是建立小朝廷的安稳之地。考虑到皇帝年纪已经大了,只要防守得当,四川撑上二三十年,皇帝就可以平平安安死在那儿了。

人们可以谴责玄宗皇帝的自私,却无法强迫他留下。但另一个人所承受的压力却要比玄宗皇帝大得多,那就是他的太子。按照正常情况,太子可以比玄宗多活很多年,如果去往南方地区,一旦玄宗去世,那么留给太子的必然是一个烂摊子,很可能撑不到太子也死去的时候,到时太子将作为一个亡国之君被记录在历史之中。只有看到了这一层,才会理解百姓苦苦哀求皇帝留在北方的意义,以及后来玄宗、太子的各自选择。

当皇帝向扶风逃走时,数千名父老乡亲的苦苦挽留,皇帝不胜其烦,只好留下太子抚慰百姓,自己先行离去,到前面等太子。不想等了很久也不见太子来,后来他的孙子广平王李俶到了,带来了口信,皇帝才知道太子决定不跟他走了,而是选择北上。他感慨万千,给太子留了两千兵马,自己离开。

按照史书,劝说太子留下的是父老乡亲、宦官李辅国、太子的三儿子建宁王李倓等人,但很可能太子本人就不愿意跟随父亲入蜀。不管怎样,父子二人从此分开,也意味着玄宗皇帝从此脱离了政治的中心,太子担起了拯救国家的重任。我们先将玄宗的行程简单带过,再转回到太子的抵抗上来。

皇帝十七日到达岐山,十八日抵达扶风,十九日宿陈仓,二十日到达了散关道的起点大散关。二十四日,皇帝到达河池郡,也就是凤州。七月十二日,皇帝到达普安(剑州)。十八日,皇帝到达巴西(现四川绵阳);二十八日,经过了几十天舟车劳顿的皇帝终于抵达成都,跟随他的官员和士兵只有一千三百人。等他到达成都时,太子已经掌握了权力,在北方领导着抵抗运动,玄宗皇帝和他代表的那个盛世都已成了人们的回忆。

六月十五日,太子李亨离开了父亲,决定留在北方抵抗安禄山。但由于整个关中盆地的核心区已经陷落,唐朝在平原地方没有立足点,到底哪里才能成为更加稳固的统治中心呢?

他的儿子建宁王李倓提议说,可以选择的地方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在陕西北边,黄河将北方区域分成了两块:一块是黄河以西的河西走廊地区,包括河西和陇右两个节度使辖区;另一块在黄河以东的河套地区,主要是朔方节度使辖区。

河西和陇右以前是哥舒翰的领地,哥舒翰失败后,他带出来的防守潼关的大量士兵都投降了安禄山,剩下驻扎在河西的士兵虽然依然归属于唐朝,但他们的父兄子弟却可能已经投降,人心惶惶,所以这里是不能去的。

剩下的就只有朔方节度使辖区可以去了。太子在作为亲王时,曾经担任过朔方节度使,而现任节度使郭子仪是太子的熟人,而且距离他们出发的地方要比河西更近,因此这里是比较可靠的根据地,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往朔方。

太子同意了儿子的看法,日暮时分,他们出发了。

但一路上并不太平。太子一行首先遇到的还不是叛军,而是潼关的溃兵。他们刚刚准备渡过渭河,就碰到了一大批溃军,双方互相不认识,发生了激战,死伤甚重。太子兵马击败了溃军之后,准备渡过渭河时,却发现没有桥,骑马的人只好找水浅的地方乘马涉过河流,而徒步的人却过不去了,只好散去。

太子从奉天(现陕西省咸阳市乾县)北上新平(现陕西省彬州市),一夜奔驰了三百里,但这也意味着大量的士兵和辎重都散掉了,剩下跟随着他的只有数百人。十六日到达新平后,发现新平太守已经逃走了,太子派人找到了他,将他斩杀。当天他们又赶到了下一座城市安定(泾州,现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其太守也逃走了,太子也将他寻到并斩杀。

十九日,太子来到了乌氏驿(现泾川县北),彭原太守给他送了衣物和粮食。在这里,太子补充了数百随从。当天到达平凉(现甘肃省平凉市区)后——这里是皇帝的养马场,太子得到了数万匹马。玄宗皇帝任命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王思礼也在平凉。在得到玄宗的任命后,由于河西乱了套,他没有去河西,而是在平凉等候,此时与太子会合了。获得了这些马,又有了将军的辅佐,太子稍稍感到安全一些了。他又招募了五百人,暂时在平凉观望。一时间,太子在平凉的消息传出,离散的官员和将领们纷纷赶到这里。

几天后,得到太子消息的朔方留后(在郭子仪出兵后代理节度使)杜鸿渐等人认为平凉并不是一个好的屯兵之所,太子应该撤到更北方的灵武(现宁夏灵武市)去。灵武位于现在贺兰山和黄河的东面。在这里,由于贺兰山的阻挡,将来自东面的水汽都挡在了本地,在黄河岸边形成了一片如同江南一般湿润的绿地,适合种粮食。灵武的东面是沙漠,西面是黄河,是一个不易到达却适合作为后方的地方。而灵武又非完全封闭,处于朔方与河西之间,是一个可以联合西北地区的中心地带。到了这里,太子可以放心地联合西北的军事力量,组织反击,还不用担心安禄山跨越中间的沙漠袭击他们。

杜鸿渐等人并不在平凉,他们将朔方的军事力量、后勤状况的记录呈给太子。与此同时,河西行军司马裴冕也派人来见太子,他们也认为去朔方(灵武属于朔方)是更好的选择,这帮助太子下定了决心。

当太子来到平凉以北,杜鸿渐甚至专门从朔方赶过来迎接太子。事实上,由此也可以看出唐代君臣之间的微妙关系。由于缺乏不互相伤害的共识,即便是忠臣要想获得皇帝或太子的信任也是非常困难的。既然河西节度使王思礼和太子在一起,那么杜鸿渐就不敢进入平凉;但如果他不迎接太子,又无法让太子打消疑虑,于是杜鸿渐选择了来到平凉以北等待太子的到来。

到了七月初九,太子终于抵达灵武,这里也就暂时成了他组织反击的中心。此时玄宗皇帝还在蜀道所在的大山中跋涉,要在二十一天后才能到达成都。

但是,到达灵武之后,太子首先考虑的并不是反击,而是另一件事情——即位。根据史料记载,玄宗在和太子分开的当天,曾经有意让位给太子。而在灵武劝进的主要是太子的亲信裴冕和杜鸿渐,理由是:一是玄宗的意思,二是有利于反击。太子在拒绝五次之后才同意。

但是玄宗是否有传位意愿却是可疑的,更可能的情况只是形势造成的而已。逃跑的玄宗已经失去了人心,但是他却依然是一国之君;太子虽然留在了北方抗战,此时即位却对玄宗的权威是一种冒犯。在未来,玄宗感觉到太子威胁的时候,完全可以以皇帝的名义对太子不利,即便不会杀太子,却可能对他的亲信动手。这一点太子是深有体会的。在他韬光养晦的几十年里,他屡屡受到玄宗的威胁。

在这种情况之下,所有辅佐太子的人都不得不担心玄宗的报复,要想专心做事,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太子的地位足够稳固。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把太子变成皇帝,把老皇帝变成太上皇,让玄宗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种新的现实。

太子即便不想冒犯自己的父亲,但要想抵抗安禄山,即位是不可避免的。这既可以保护自己和大臣,也便于整合抵抗力量,让他们放心。唐代君臣之间的不信任是一把利剑,割裂了所谓的仁义道德,让双方都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

太子到达灵武三天后,十二日,他就迫不及待地即位为皇帝,并任命了一批心腹,将太上皇的官僚系统边缘化。同时,为了宣示正统,他进行了改元,选择了一个表明自己更加正统的年号——至德。从此倒霉的天宝年号告终,玄宗天宝十五载变成了肃宗至德元载。

太子成为皇帝之后,解除了人们对太上皇的恐惧,于是前来灵武投靠的人越来越多,这里终于有了行在(皇帝暂居的所在)的模样。而太子的即位非常及时的另一个证据是,当他即位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太上皇的玄宗皇帝依然在逃亡的路上发号施令。他的号令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如果不是肃宗和他的官员及时处理掉,甚至会酿成大祸。如果肃宗皇帝优柔寡断,晚一点即位,那么太上皇乱政的命令会对唐朝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太上皇对国家造成的最大损害发生在肃宗继位四天后。这一天玄宗发布命令,任命太子(已是肃宗)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即四地的总节度使)——这一点没有问题,但他还任命了另外三个儿子:永王李璘担任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西西道节度都使;盛王李琦担任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丰王李珙担任武威都督,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都使。这就相当于把全国分成了四部分,其中太子所领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三部分足以与之抗衡。这是防止太子擅权的一种做法,却把全国的指挥权更加零散化了。

不过好在盛王和丰王都没有赴任,只有永王李璘去了任所,这导致能够挑战太子的只有永王一人,之后所发生的永王之乱就是由此种下的根源。这也改变了李白接下来的命运。

这一天,太上皇还继续下达命令,建立了山南东道节度使、岭南节度使、黔中节度使,将江南道分成了江南东、西二道。这些做法进一步弱化了朝廷的权威,为未来的藩镇割据留下了隐患。

肃宗继位一个月后,到了八月十二日,他的使者才到成都,将玄宗皇帝已经成为太上皇的消息带到。我们已经不知道玄宗皇帝的真实感受,史书给我们留下的描述是:太上皇听了高兴无比,表示“吾儿应天顺人,吾复何忧”。但不管太上皇怎么“高兴”,直到四天后的十六日,他才接受了现实,发出了诏书,同意当太上皇,将政事交给了儿子,但表示皇帝依然必须将国家的消息告知他。

两天后的十八日,太上皇派出自己的嫡系大臣韦见素、房琯、张镐、崔涣等人带着传国玉玺去见肃宗,表明他到这时终于认命了。

太子解决了统治权的问题,但他面临的更大的挑战依然是来自叛军的攻击。人们之所以对他充满了期待,是指望他能够光复两京,完成中兴。但在他即位时,唐朝却处于最黑暗的时期,不仅两京失陷,就连曾经光复的河北地区也再次陷落,唐朝曾经差点儿镇压了叛乱,现在重新变得遥不可及了。

日后复盘来看,安禄山一定会对自己攻克潼关之后的作为懊悔不已。六月初九攻克潼关后,他由于担心兵力不足,命令崔乾祐等人在潼关停留了十天,等后续部队跟上了,才命令孙孝哲进取国都长安。

此时的长安早已经被溃兵和乱民掠夺一空,甚至连皇帝的左藏库都已经烧了。更可惜的是,玄宗皇帝早就过了散关,进入了茫茫蜀道之中,而太子也早已经到了平凉,等待官兵的集合。即便这样,孙孝哲在占领了长安之后,还是没有拟定像样的西征策略,反而陷入了破城军队通常容易犯的错误之中——他们开始了对城市的劫掠。

士兵们劫掠的是金银财富,而统帅们看中的则是文武百官、宦官、宫女等。安禄山要求,每发现数百个官员、宫女等,就要一起押送到洛阳去。那些未随玄宗和太子离开的官员的家属都会被杀死,安禄山甚至连婴儿都不放过。

大量的官员在被押送到洛阳后,投降了安禄山。其中最著名的是与杨国忠一同担任宰相的陈希烈,以及前宰相张说的儿子张均、张垍(也是驸马)等人。这些肯投降的官员重新得到了任命,比如陈希烈和张垍就都担任了大燕的宰相。与此同时,安禄山为了给儿子报仇,还展开了两场复仇行动。在七月中,安禄山指示在长安的孙孝哲在崇仁坊残杀了玄宗的姊妹霍国长公主、永王妃侯莫陈氏、义王妃阎氏、陈王妃韦氏、信王妃任氏、驸马杨朏,以及杨国忠、高力士等人的党羽,一共八十三人。崇仁坊位于皇城东面景风门外,靠近尚书省的选院,它的西南角又和东市相连,所以安史之乱前,这里聚集着大量的文人墨客,昼夜喧嚣,灯火不绝。这里有一个院落叫作礼会院,凡是公主或郡主出嫁,都要在这里举行仪式。玄宗逃走之后,那些受到冷落的王室成员都聚在了这里,比如霍国长公主,她与丈夫离婚多年,没有再嫁,皇帝也没有将她带走。这一批人在崇仁坊被抓后,都被折磨致死。

十七日,安禄山再次下令将抓获的皇孙和郡主、县主二十余人杀害。

在当时的人们看来,随着两都的陷落,唐朝大势已去,即便玄宗退到了四川,也只能做一个偏安的小政权。如果仅仅是唐朝的故吏这样看,那么对安禄山是好事,但是就连安禄山本人以及他的将军们都这么看。这就导致叛军在长安作威作福,只占领了附近的一些城镇,却没有进一步扫荡西部。

此外,安禄山本人留在了洛阳,将洛阳作为他的都城,因此长安在他的规划里的重要性已经降低了,这也给西部忠于唐朝的势力留下了空间。

二十六日,一支忠于唐朝的民兵部队袭击了被安禄山军队占据的扶风,杀死了两百多人。二十八日,陈仓令薛景仙又进攻扶风,杀死了叛军的守将,夺取了扶风。这些小型的战斗都表明,叛军在长安以西的控制力非常弱,这就给唐朝留下了一条通道,连接起了南面的四川和北面的朔方。

不过,虽然叛军在西部犯了错误,在东部的河北地区却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潼关失守之前,郭子仪和李光弼在河北地区已经进入了扫尾阶段,大部分的郡都已反正。潼关失守时,李光弼正在围攻博陵。可是,随着潼关丢失的消息传到河北,李光弼知道大势已去,立刻放弃了围攻,向南撤退。他且战且退,与郭子仪会合后,率领军队从井陉撤回了山西地区。他们只留了少量的人守卫景城、常山等地。

平卢节度使刘正臣原本想袭击安禄山老巢范阳,但不想史思明在击退了郭子仪、李光弼后迅速回军,将刘正臣击败。颜真卿原本等待着与郭子仪、李光弼会合,见他们离开,不得不独自抵抗。

当安禄山在洛阳经营时,河北地区就成了史思明的狩猎场。郭子仪到了太原后,被肃宗皇帝紧急召往灵武,他率领五万军马前去。这支军队的到达让皇帝第一次感到了力量,却削弱了山西的实力。李光弼在太原只能以守成为主,无暇东进。而山西的削弱又导致没有人能够救河北了。

八月初十,史思明攻克了九门县,杀害了数千人。二十日,攻克藁城县。九月初一,史思明围困赵郡,初五攻克赵郡,之后又拿下了在河北西部最重要的常山郡,杀死数千人。

在获得了河北西部之后,安禄山大将尹子奇围攻河间四十多日。到了十月上旬,史思明率军与尹子奇会合,将河间攻克。随后他们攻克了景城,招降了乐安。当他们进攻东部的中心平原郡时,颜真卿知道打不过对手,于十月十八日放弃了平原,渡过黄河向南逃走。

史思明以平原为基地,进攻清河、博平等地,并一一拿下。接下来他又招降了信都。最难攻克的城市是饶阳,事实上,安禄山的军队已经数次围困饶阳,却始终无法拿下。但到这时,饶阳已经成了孤城,再也无力抵挡叛军。城陷后,史思明招降未果,将饶阳的守将张兴锯死在木头上。

在攻破每一个城池的过程中,叛军都将城内所有财物、女人掳掠一空,凡是壮年男子都被抓壮丁,老弱病残则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到饶阳攻破后,河北地区唐军已经完全被叛军肃清。当颜氏兄弟起兵反对叛军时,史思明只带来了三千人马,之后他与颜氏兄弟、李光弼、郭子仪,以及唐朝各个郡中军队轮番厮杀,直到河北完全被他占领。这也可以看出,从谋略上讲,史思明是远超安禄山的。他的军事策略甚至超过了唐军主将郭子仪和李光弼,了解了这些,才能理解为什么安史之乱进入到史思明阶段之后,战争的难度反而加大了。

协助肃清河北唐军的叛军大将尹子奇继续渡过黄河,率领五千骑兵横扫了现在的山东地区,这个地区当时属于北海郡。之后,尹子奇想从北海郡向南进军,直达淮河、长江流域。但就在这时,唐朝获得了北方同罗人的帮助,袭击了叛军老巢范阳,尹子奇才率众北归。

尹子奇的撤退让唐军获得了喘息的机会,特别是位于雍丘和睢阳的张巡。叛军获得河北之后,本来有机会扩大战果。如果他们迅速南下,占据淮河和长江流域,那么给唐朝剩下的地盘就非常有限了。而尹子奇的北归让唐军在南方得以巩固防线。

但是,当叛军意识到他们浪费了机会时,又杀了回来。这时的唐军南方防线,特别是睢阳的张巡和南阳的鲁炅,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呢?

首先看鲁炅所在的南阳地区。早在潼关丢失之前,鲁炅的军队已经从叶县撤往了南阳,在南阳构筑了第二道防线。他在南阳抵抗到第二年的五月十五日,才撤往下一个防御点——襄阳。这种步步为营的战法让叛军始终被阻止在南襄隘道上,无法继续向两湖地区前行。这不仅仅是土地的得失问题,接下来,我们还会看到鲁炅守住南阳的更大的意义。那就是,襄阳掌握在唐军手中,可以让皇帝建立起另外一条连接关中与江南的通道,否则唐朝就分崩离析了。

鲁炅的南阳经受住了考验,而更加重要的地方是雍丘和睢阳的张巡防线。一旦这里被叛军突破,就意味着他们可以长驱直入淮河地区,再从淮河地区借助运河通道直下扬州,完成对唐朝江南地区的征服。在唐朝已经有了“扬一益二”的说法,四川一带的益州虽然足够富裕,但比不过扬州所在的长江地区的财富。叛军若是获得了江南,就意味着最富裕的江南和华北将置于他们掌握之下,同时他们还控制着关中的平原地区,唐军即便掌握了一些战略地点,却缺乏足够的粮食供应,要想反攻就更加不可能了。因此,淮河地区极为重要,由此才引出了张巡可歌可泣的故事。

长安城还没有陷落时的五月份,投靠了安禄山的令狐潮(原雍丘令)再次进攻雍丘。到太上皇到达成都时,双方已经相持了四十多天。在这期间,雍丘对于朝廷的消息一概不知。

首先得到玄宗消息的是令狐潮,当他听说玄宗皇帝已经去了四川,立刻写信给张巡。这件事在张巡的军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有六位高级将领找到张巡,表示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可收拾,甚至连皇帝都不知死活,不如投降。张巡表面上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第二天,他在大堂之上设立了天子的画像,瞒着六人率领士兵们朝拜,慷慨激昂处,人人都流下了眼泪。张巡这才把六人找来,痛斥他们忘记了大义,将他们斩首。

张巡与令狐潮的斗法甚至可以称为攻城和守城的教科书案例。当城上没有了箭,张巡就在夜间用稻草人伪装成士兵,放下城去,远处的敌人以为他们乘夜间偷袭,连忙射箭,“草人借箭”就帮助张巡获得了数十万支箭。等到后来张巡再放人下去时,敌人以为又是草人,在一边大笑不已,不想这一次放下去的却是五百名敢死队士兵,他们乘叛军不备,大败叛军,将叛军追出了十余里。

张巡治军极其严格,他的大将雷万春在城上和令狐潮喊话,脸上中了六箭,却岿然不动。

张巡数次击败令狐潮,擒获了不少人马。对于俘虏,他也是用不同的方法来对待:把远道而来的胡兵全部杀死,因为认为他们是侵略者;近处被胁迫参军的都放回,不予惩罚。这样的做法让周围的百姓纷纷赶来参军。

张巡的战略眼光非常敏锐,不仅守卫雍丘城,还注意到了周围的敌军。八月份,叛军派出李庭望率领两万余人袭击宁陵、襄邑,他们夜间驻扎的地点距离雍丘只有三十里。张巡率领三千士兵偷袭,杀死敌军一大半,李庭望只好仓促逃离,放弃了进攻。

十月初四,令狐潮再次率领万余骑兵进攻雍丘,被打败后离开。

十二月,叛军终于有了收获。在久攻不下之后,他们首先在雍丘以北设立了营寨,断掉了张巡的粮草,之后派出了数万大军包围,而张巡的部队到了后来只剩下千余人。唐军在河北和山东的失利,也给了张巡新的压力。十二月,随着叛军扫荡山东地区,鲁郡、东平、济阴等地接连沦陷。叛军顺着山东地区南下,向着雍丘袭来。与此同时,他们派出了两万人,试图进攻雍丘以东一百二十里的宁陵,从后面包抄张巡。这一次,张巡终于被迫离开了雍丘,但抢在敌人前面到达了宁陵。宁陵与更东面的睢阳已经不远,雍丘和宁陵都属于睢阳下属的县。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联络后,双方联军在宁陵西北,与叛军战斗,斩杀了万余人。敌人再次逃窜。

第二年正月二十五日,叛军大将汴州刺史、河南节度使尹子奇率领十三万人进攻睢阳,许远请求张巡援助,张巡率领三千人从宁陵进入睢阳,与许远一共凑了六千八百人。他们与叛军大战十六日,擒将六十余人,杀死敌兵两万余人。

就这样,张巡放弃了雍丘和宁陵,与许远在睢阳开始了第二阶段的保卫战。在更东方,则是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所在的彭城,也就是现在的徐州。彭城位于睢阳的后方,只要睢阳还在,彭城就不会受到威胁。只要彭城在,河南的旗帜就还没有倒。因此,到了至德元载(公元756年)底,虽然安禄山的叛军占领了很大一部分郡县,但由于攻不破睢阳,唐军依然牢牢地守住了淮河防线。

对于唐朝而言,最幸运的是,安禄山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更多的是被形势推到了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在唐朝的内斗中没有能力全身而退。他对唐朝君主的羡慕,缘于他在唐玄宗宫廷中看到的歌舞升平。

获得了两京与河北,但在南方受阻之后,安禄山并没有进一步做消灭唐朝的残余势力的计划,反而开始学着玄宗享乐起来。

在大燕朝中,安禄山杀掉了能够找到的唐朝宗室为儿子报仇,对于唐朝投降的官员则给予优待。这是因为安禄山所建立的大燕也同样需要官僚,身为武夫的安禄山无法找到足够的统治人才,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在获得对方效忠的基础上,保留唐朝的官僚架构和人员。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安禄山虽然造成了战乱,但从统治上,他对唐王朝的政治有着强烈的继承性。

唐玄宗的宫廷是唐代歌舞艺术发展的高峰,每一次安禄山去长安时,皇帝都会用歌舞宴乐款待他,于是他记住了唐朝的教坊系统,羡慕那些鼓吹、胡乐和杂耍。宫人演奏的《霓裳羽衣曲》以及马戏、珍禽异兽的表演,也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攻克长安后,他一方面让士兵不断地搜刮长安的宝物,另一方面几乎将整个教坊系统打包带到了东都洛阳:包括乐工,也包括会杂技的马匹、犀牛、大象,还有各种乐器、戏服。教坊系统到了洛阳后,安禄山把同样从长安带来的唐朝臣工集合起来,欣赏表演。

在东都洛阳城的西面,是皇帝游猎专用的禁苑。禁苑周长一百二十六里,其中有一个东西长五里、南北长三里的水池叫作凝碧池,这个池子是隋炀帝所建,池子的设计模仿了大海,其中设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小岛,还有一座叫作龙鳞宫的宫殿建筑。

就在凝碧池上,安禄山大宴群臣,让乐工表演助兴。乐工们一个个面带悲伤,而士兵们扶刀而立,随时准备惩罚那些不听话的人。到后来,一位叫作雷海青的乐工再也忍不住了,他把乐器扔在地上,向着西方痛哭。安禄山大怒,把他绑起来肢解了。

这件事对于宴席上的群臣震动很大。而最受影响的,是本书中一位常客——王维。

玄宗皇帝仓皇离开长安,大量的臣工都没有来得及跟随,就被皇帝抛弃了。随后叛军到来,专门把那些跟随皇帝逃亡的大臣的家属杀死,这让留下的群臣再也不敢逃亡了。

担任给事中的王维就是没法逃跑的大臣之一。叛军到来后,为了不被抓,他只好立刻进入了装病状态,吃下泻药,装作得了痢疾。整整十天时间他粒米未进,服药时间则可能长达十个月之久。

但即便这样,叛军依然怀疑王维在耍花样,怕他逃走,将他囚禁了起来。随着大臣们纷纷被押往洛阳,王维也不例外,在一片兵戈之中被迫上路。

到了洛阳之后,王维被囚禁在洛阳以南龙门镇附近的菩提寺中,不得已接受了安禄山的任命。安禄山在凝碧池宴请群臣时,王维并没有参加。但他却听说了这件事,对于乐工的做法感慨万千,又为自己的前途感到不安。这位维摩诘的信奉者陷入纷纭的世事时,不仅做不到随心所欲,甚至连保全自己都是奢望。

在洛阳,唯一与王维关系密切的是他一生的挚友裴迪。与王维是在任官员不同,裴迪此时恰好没有担任官职,也就不被安禄山所关注。作为平民百姓的裴迪可以自由出入,他经常来看好友王维。两人在一起诉说对于未来的惶恐时,王维才敢于吐露一点自己的心声。

一次,在裴迪来访时,王维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从内容到风格都只能算是平庸之作,与王维巅峰时期的诗歌有着天壤之别。但在王维活着时,它却成了最有用的一首。王维在诗中除了描写东都洛阳的荒凉之外,还感慨,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皇帝。也正是这一句话,成了他没有屈服于叛军的见证,在日后帮助他摆脱了通敌的嫌疑。

此外,他还向裴迪感慨,希望摆脱这一切,归向桃花源。这位当时著名的诗人不断地出世,却总是舍不得官场的利益,再次陷入了尘网之中。

与王维一样倒霉的还有杜甫。安史之乱前,杜甫获得了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职务,当年十一月叛乱爆发后,他正在奉先县的家人处。到了第二年五月,四处兵荒马乱,他从奉先前往白水的舅家(崔少府)投靠。次月,长安失陷,杜甫又从白水赶往鄜州。听说肃宗在灵武即位后,他连忙从鄜州向灵武赶去。

由于肃宗当时的草台班子缺乏人才,凡是在他即位初期赶到灵武的官员都得到了重用。如果杜甫能够早点赶过去,就是他的一个机遇。不想,倒霉的杜甫在路上碰到了安禄山的军队,陷入了叛军之中,无法前往行在了。杜甫被叛军押回了长安,他的妻子却留在了鄜州。但杜甫的官职又不够大,不足以让叛军将他带到洛阳,于是他就滞留在长安将近一年。

在这一年里,杜甫不断地思念着家人,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诗歌带上了悲壮的色彩,出现了巨大的升华。当望着长安的月夜时,他想到的却是鄜州的月也应该是一样的,但只有妻子一人独自在看,至于自己何时才能和家人团聚,则未可知。

他时时刻刻思念着亲人,各地战争的消息又不断地传来,他盼着唐军打胜仗,却又由于身陷叛军,听到的总是战争的惨烈,让他更加无助。官军在西面打了败仗,他为那些死去的官军哀悼时,恨不得有人给他带信,好告诉官军敌人的兵力,也告诉官军仗该怎么打。他最著名的诗句之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写于这个时期。对于一个与家人隔绝的囚徒来说,家书抵万金,是他最深刻的体会。

直到第二年,杜甫才有机会逃离长安,继续去投奔皇帝,只是这时皇帝已经不在灵武,他的官位大都填满,杜甫最好的时机也已经过去了。

任何一次改朝换代,最重要的因素,是让人们在混乱之后能够感受到安全和秩序。能否建立一套秩序,是安禄山是否可以取得合法性的关键。但是,安禄山在洛阳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政府,虽然他从长安“搬去”了很多官员,但这些官员大都处于观望和恐惧之中,没有为他建立起正常的社会秩序。而在长安,由于只是掠夺式的占领,人们在经过了最初的惶惑之后,立刻怀念起李唐的统治。安禄山没有继续从长安出发扫荡南北,更是给了李唐组织反击的机会。

这时在成都的玄宗已经无法指望了,唐朝组织反击只能依靠新皇帝肃宗以及辅佐他的小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最重要的人物除了郭子仪、李光弼以及另一位战将仆固怀恩之外,还有两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位是给皇帝提供战略的李泌,而另一位是提供财政基础的第五琦。

在中国历史上,很少有人像李泌一样神秘莫测,游走于官宦与江湖之间,人们甚至认为,他进入官场不是有求于皇帝,反而是皇帝欠了他。

从学问上说,李泌与李白有相似之处。在唐代,由于皇室的提倡,道家学派一直是一支显宗,许多人都会受到道家的影响,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有李白与李泌。在李白的诗篇中,充斥着奇诡的想象,时而上天,时而入地,但这些内容的大部分来源,都是道家所传的仙境与神仙,这表明李白在知识层面上从道家汲取了大量的成果。

李泌也是道家出身。相较于李白,他的优势在于,他本人是世家子弟。玄宗时期,他曾经在东宫陪伴过太子,之后由于恃才傲物,被杨国忠等人排挤,脱离了官场,在颍阳地区隐居,依然是一副道家风范。

安史之乱爆发后,已经成了皇帝的太子缺乏辅佐人才,将李泌紧急招到了灵武。由于之前就互相了解,双方很快进入了合作状态,甚至达到了出则并辔、寝则对榻的程度。皇帝想要任命李泌当宰相,但他不要官职,只表示自己是皇帝的朋友。直到后来,由于李泌一直穿白衣,与穿黄衣的皇帝一起时,人们都对这个没有官职的人感到好奇,皇帝才给李泌穿上了紫袍,并强迫他接受了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的名号。李泌的权力也很大,军务和四方的奏报都要先送给李泌,让他判断轻重缓急再呈送皇帝,甚至禁门的钥匙也都由李泌掌管。

与李泌作为对比,同是持道家思想的李白却并没有享受到如此崇高的待遇。他同样怀有云游四方、归取功名的想法,也同样恃才傲物,不肯屈服于权贵。当安史之乱爆发时,李白恰好在南方云游,就在叛乱发生之后的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李白至少周游了宣城、溧阳、剡中、庐山等地。洛阳被叛军占领后,李白的儿子李伯禽被隔在了山东地界,他还曾托人去照看一下自己的儿子。

但由于没有途径能将他带到皇帝面前,他只能在南方空叹息。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那就是太上皇封的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西西道节度都使——永王李璘。永王是太上皇任命的负责国土四分之一的大人物,从地位上,虽然在太子之下,却远在其他人之上。

永王也听说了李白的才干,专门征召他担任幕僚,这种身份事实上与李泌在肃宗处也不相上下。这也是李白一生中最好的一次机会。但不幸的是,随着太子变成了皇帝,永王这样的一方大员突然成了皇帝的拦路虎,于是原本正常的任命就变成了兄弟阋墙的起因。再后来,我们还会看到站错了队的李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李泌由此进入了正史的本传,并由司马光摇旗呐喊,而李白则只能在正史的边角料《文苑传》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更多关于他的线索只能在野史以及他的诗中寻找了。

那么,李泌到底有什么样的才能,让肃宗皇帝对他如此看重呢?

李泌的作用主要有三个:第一,协调皇帝的家庭关系;第二,稳住皇帝的心,让他敢于承担如此艰巨的平叛重任;第三,提出军事战略。但有些正确的军事战略却没有被采纳。

肃宗并不是一个好的皇帝人选,由于他的父亲过于强势,这位太子的前半生都是在小心翼翼的避祸思维中度过的,生怕被父亲废黜甚至杀掉。一旦登基,这位新皇帝在处理家庭问题上也并不擅长,以至在唐朝自始至终存在的宗室内斗中迅速迷失,落入了一系列的陷阱之中。

比如,皇帝在他的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之间取舍不定。广平王就是后来的皇太子、代宗李豫(原名李俶),是嫡长子,而建宁王却更有才干,在战争中的作用更大。皇帝在如何对待这两个儿子上犹豫不决,反而是两个儿子之间没有芥蒂,相处十分融洽。最终李泌帮助皇帝确定了以广平王为主,却又能够发挥建宁王优势的策略。此外,皇帝与太上皇的关系非常微妙,太上皇身在成都,生怕儿子害自己,而皇帝又担心父亲在四川搞分裂,到底如何取信,李泌也提出了减少太上皇的疑心的意见。

皇帝本身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有了李泌这个贴身伙伴,才能迅速做出重要决策。关于李泌的战略问题,我们放在后面再讲。

李泌对于皇帝非常重要,但是皇帝也得依靠其他的人辅佐。除了郭子仪、李光弼等有军事才能的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必须提到,那就是新一代聚敛之臣的代表人物——第五琦。

在和平时期,一个聚敛之臣对政权的危害是巨大的,他能够帮助皇帝聚敛大量的钱财,却让民间陷于凋敝。但在战争时期,皇帝的开销大增,已经顾不上民间的死活,最重要的是开足马力,将民间的财富源源不断地吸入战争机器之中。这就不是那些道德之臣或者军事将领能够做的了,必须依靠一批专门的人才。

在太上皇入蜀之后,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向四川派去了一名叫作第五琦的官员。第五琦曾经是聚敛之臣韦坚的手下。韦坚死后,他变成了贺兰进明的幕僚。安禄山叛乱后,由于贺兰进明最初在河北地区没有战功,太上皇要追究他的责任,是第五琦用金钱招募了一群敢死队,这些人攻城略地,帮助贺兰进明获得了信都。贺兰进明需要派人到成都向太上皇邀功,于是想到了第五琦。

第五琦到了成都,决定离开贺兰进明另谋高就。他告诉太上皇,现在是打仗的时候,最重要的莫过于财政,而他本人就是能够让军队财政无忧、不缺物资的人才。太上皇对于聚敛之臣的能力了如指掌,大喜,立刻拜他为监察御史、江淮租庸使。到了十月,第五琦又见到了肃宗皇帝,皇帝封他为山南等五道度支使。

那么第五琦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够让两位皇帝如此看重他呢?

原来,第五琦最想解决的,是如何沟通江南地区与灵武之间的物资交通。唐朝的抵抗军力主要分布在陕西西部和北部以及山西地区,而唐朝的粮仓却位于江南地区。在叛乱之前,江南地区的粮食要想运到长安,只需要从扬州经过运河前往黄河,再通过黄河经过三门峡进入渭河,最后就可以到达长安。这条路是如此方便,甚至有时候四川的货物都不走四川和陕西之间的陆路(蜀道),而是顺着长江而下,先到扬州,再送往长安,相当于围着中国绕了一个大圈。

可一旦战乱到来,这条路就断了。由于这条路要经过河南进入黄河,而河南的许多地区都已经成了战区,被叛军占领了,叛军就掐断了原来的粮道。一旦江南的粮食无法运送到西北,西北地区的军事实力就大打折扣。

如果要解决军事后勤,首先要再打通一条不经过叛军控制区的新道路才行。第五琦要寻找的就是这条道路。他发现,从长江中游即现在的武汉地区,经过长江的另一条支流汉江,可以上行到南襄盆地的襄阳,从襄阳继续沿汉江上行,可以到达四川与陕西之间的汉中地区,从汉中地区走陆路,就可以把货物送到陕西西部的扶风地区。而这里就已经是肃宗的唐军控制区了。

这条路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安禄山的叛军在占据了长安之后,不再向西进攻扶风地区,一旦占领扶风,这条路也就断了。所幸的是,叛军一开始的确占领了扶风,却被陈仓县令薛景仙击败了。薛景仙占领的扶风,成了唐军一块不可动摇的基石。可以说,是薛景仙和第五琦共同支撑起了唐朝的后勤工作。

第五琦除了帮助皇帝解决通道问题之外,还想出了种种办法帮助他筹钱。比如,这条新路由于有一些陆路行程,运力比不上之前的大运河,第五琦就想办法把江南的重货换成更加值钱的轻货(重量轻、价值高)上路。皇帝仍然缺钱,第五琦就设计了盐法,将食盐的生产从民间收归国有。在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朝代都由官方垄断食盐生产,将食盐价格提高,从而获得足够的税收。唐朝前期是少数不实行盐业专卖的朝代,这对民间经济的活跃非常有利,但到这时,第五琦帮助皇帝建立了盐业专卖,唐朝盐业从此之后也成为国有行业。

第五琦还帮助皇帝设计了乾元重宝钱币。这些钱币的面值更高,含铜量却减少了,从而可以帮助皇帝筹款。但这种做法却搅乱了金融市场,造成了后期物价飞涨。不过在战争时期,这一切弊端都必须忍受。战争对于社会经济的破坏,除了战场区域内的直接损失之外,战场之外的区域所承担的金融动荡、税收加重,也是造成一个社会解体的重要原因。

解决了后勤问题与组织问题,皇帝还需要考虑援军。唐朝能够作战的军队都出自北方边境,而北方边境的部队,东半部的军队都归了安禄山,西半部的军队大都在哥舒翰一战中被击溃了,剩下的虽然服从皇帝的领导,却有很大的观望姿态。比如八月份河西节度副使李嗣业接到皇帝的命令,要求他带领五千兵马去往灵武,他就想采取观望的态度,被他的手下段秀实抢白了一通,才决定发兵。这样的情况说明,许多将领对于唐朝能否支撑得下去是有疑问的。

唯一完整的军队,就是郭子仪的朔方军。郭子仪和李光弼曾经在河北地区作战,潼关失守后,他们立刻离开了河北,郭子仪率领五万军队去见皇帝,李光弼则率领不到一万人守卫太原。他们的军队虽然完整,士气正旺,却数量有限。

要想与安禄山的胡汉混合部队作战,必须引入更多的兵源。这时,皇帝想到了请北方胡族助阵。

皇帝最早对胡族的招募竟然来自叛军内部的一次叛乱。安禄山的军队中有许多来自同罗和突厥部落的胡族士兵,在攻克长安后,他们驻扎在长安城外皇帝的禁苑之中。但安禄山的将军们在长安不断地搜刮,却并没有惠及这些胡族士兵。到了七月二十二日,两族的五千名骑兵们在将军阿史那从礼的率领下,盗窃了马厩中的两千匹马叛逃了。这些士兵并没有很明确的目标,他们知道在朔方地区,安置着许多投降了唐朝的胡族部落,被称为熟番,于是希望到这里加入熟番,割据一方。

皇帝听说了阿史那从礼的军队到来,并没有感到惊慌,而是派人去招降这支部队,将他们变成了勤王军的一部分。许多人都选择了投降,但是阿史那从礼却依然有一批追随者,继续实施他们的割据计划。

朔方是郭子仪的领地,大部分熟番很难跟随一支陌生的流浪部族,但也有一部分人选择了阿史那从礼。到了九月中旬,阿史那从礼已经聚集了数万人。皇帝派遣郭子仪去镇压他们。九月十七日,郭子仪的大将仆固怀恩击败了这支军队。十一月十一日,郭子仪与回纥的联军又彻底击垮了他们。

除了招降了一部分同罗军之外,皇帝还和其他的胡族取得了联系。比如,八月初,北方的回纥可汗和西方的吐蕃赞普也都得到了唐朝发生叛乱的消息,并分别派遣使节前来,表示可以帮助皇帝讨伐安禄山,皇帝对他们表示了感谢。这也是回纥第一次出现在唐军的友军名单中。

同样是九月十七日,皇帝任命豳王李守礼之子李承宷为敦煌王,与仆固怀恩一起到回纥请救兵。同时,他还把唐军在费尔干纳谷地(当时为拔汗那国属地)的军队召回,一路上经过西域的各个绿洲国家,招募军队前来援助。这支由安西、北庭、拔汗那、大食诸国组成的联军,于第二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那一天赶到了凉州一带。

十月二十一日,仆固怀恩与敦煌王回来了,敦煌王除了带回回纥的使者,还带回了一位新妻子。她是回纥可汗的女儿,这表明他们的进展是顺利的。皇帝将她封为毗伽公主,并优厚地款待了回纥使者。到了十一月初八,郭子仪就和回纥的援军会合了,击败阿史那从礼的就是这支联军部队。

皇帝与吐蕃的联合则进展不大。事实上,到了年底,吐蕃利用唐朝羸弱的间隙进攻边境地区,占据了青海一带的土地。

此外,皇帝的援军还会从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比如,到了年底,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出现在皇帝面前,它竟然是由一位国王率领的。原来,于阗王尉迟胜听说了消息,把国家交给他的弟弟领导,自己则率领五千人跨越数千里来援助唐朝皇帝了。

这些军队的到来让唐军逐渐积聚了反攻的力量。

灵武虽然是一个可以躲避敌人进攻的地方,但由于距离前线较远,在反攻中并不利于第一线指挥。随着安禄山军队停留在长安一线不再向西,长安的西部地区,特别是扶风一带已经具有了安全性。这里位于平原地带,是个进攻长安的前线基地。到了九月十七日,随着君臣上下乐观情绪的积聚,李泌建议皇帝离开灵武,将指挥基地设在扶风。这样一是便于指挥,二是离长安更近,让人民看到皇帝的勇气。

皇帝于十七日离开灵武,二十五日已经到达了庆州的安化郡,皇帝将这里改名为顺化。

十月初一,皇帝从顺化出发,初三到达了彭原。就是在彭原,皇帝安排了第一场试图收复长安的军事行动。只是这场军事行动不是由郭子仪、李光弼指挥的,而是由一位叫作房琯的人。

房琯是唐朝名相房玄龄的本族,他的父亲房融也曾经担任过宰相。在安史之乱时,房琯的职务是宪部侍郎。玄宗皇帝逃离长安,房琯和名相张说的两个儿子一同去追玄宗,但走了没多远,张氏兄弟舍不得家业回头了,后来两人都在安禄山占领的洛阳担任了高官。只有房琯誓不回头,进入了茫茫的蜀道,在普安郡追上了玄宗皇帝。

他的忠心得到了回报,玄宗皇帝将他晋升为宰相。当肃宗皇帝登基的消息传到了成都,太上皇决定派几个人带上宝册等象征皇帝的信物去见儿子,这几个人包括房琯、韦见素、张镐、崔涣等人。他们北行到达顺化时,肃宗皇帝已经来到了这里,于是碰到了一起。众人将宝册献上,皇帝推辞过后,将宝册放在了别殿朝夕供奉,既表示接受,又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在这几个人中,韦见素之前是杨国忠的人,所以皇帝并不待见。可是房琯作为一介书生,却一直有着很好的名声。房琯习惯于慷慨陈词,以天下为己任,很快就超乎众人之上,得到了肃宗皇帝的宠信。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还有张镐。在安史之乱前,他因为杨国忠的举荐刚刚当了官。安史之乱发生后,他一路跟随太上皇去了成都,又被太上皇派到了皇帝身边。皇帝出于对太上皇的尊重,也给他授予了宰相官职。于是,这位刚刚当官不到三年的人就幸运地跻身帝国最高级官僚行列。

作为书生,房琯虽然位高权重,却得不到将领们的信任,他本人提拔的也大都是没有实务经验的书生,对自己看不上的人不屑一顾。很快,他和从北海来到这里的贺兰进明起了冲突,被贺兰进明告了一状,称太上皇将天下分成四块,只给肃宗一块,就是房琯出的主意。

眼看肃宗皇帝要疏远自己,房琯决定发起一次收复长安的军事行动来获得更大的恩宠。肃宗皇帝也希望尽快夺回长安,以争取主动权,双方一拍即合,将其余将领晾在了一边,制订了军事计划。

在房琯版收复长安的计划中,房琯担任使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漳两关兵马节度等使,又自己选择了副手,任命御史中丞邓景澄为副,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给事中刘秩为参谋。这些人大部分是书生,缺乏带兵经验,但房琯却信心满满。

出发时,房琯将军队分成了三军,其中裨将杨希文率领的南军从宜寿(现陕西省西安市周至县)向长安进发,刘贵哲的中军从武功出发,而李光弼的弟弟李光进率领的北军从奉天出发。其中中军和北军为前锋。这三路大军事实上都位于长安的西侧,相距只有不到百里,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展开三路大军,很难起到夹击的效果。

十月二十日,中军和北军的前哨已经到达了长安西面渭河上的便桥。第二天,他们终于和叛军将领安守忠的部队相遇了,地点在咸阳东面的陈涛斜。双方列阵后,房琯想到了古代特别是在春秋战国时期经常使用的阵法——车阵。他排出了两千辆牛车,中间夹杂着马匹和步兵,一同向敌人移动。

叛军方面不断地顺风鼓噪,惊吓到了拉车的牛。接着,叛军开始放火,这不仅烧毁了牛车,还让牛横冲直撞,唐军复杂的阵形中还夹杂着人和马,于是乱成一团,再也看不出阵形。

战国作战使用车阵,更多是一种无奈,因为没有马镫,骑马是非常困难的。一旦骑马的技术进步了,人们就慢慢地抛弃了战车,选择更加有机动性的骑马作战。房琯作为书生,不知道车战早已经过时,还将牛车与行动迅速的马匹混合编队,导致马匹也丧失了机动性,而牛车也并没有提供足够的保护,反而因为对方放火成了软肋。这一切,都可以看到这位书生有多么迂腐。

这次战斗导致唐军死伤四万余人,只有数千人撤退回去。到了二十三日,唐军的南军也到了,房琯率领着南军与叛军作战,再次失败,他的两位将军杨希文和刘贵哲都投降了叛军。唐军收复长安的首次战役在食古书生的领导下完败。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史思明率领的叛军横扫了河北,唐军的收复行动再次陷入低潮。

更麻烦的是,皇帝还没有来得及组织反攻,唐朝宗室的老毛病犯了,皇帝在平叛的同时,还有两场家事要解决。

肃宗皇帝并不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他之所以留在北方,只是因为他不想承担父亲失去国家带给他的后果。他的政策大都是在大臣的辅佐下做出的,大臣们有时为了做事,甚至不得不排除他的干扰。在远方的太上皇也给他制造着危机,于是,在安史之乱的过程中,又叠加了两次唐朝宗室的内部纠纷。

首先是肃宗皇帝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的问题。广平王作为长子,后来被封为太子,而建宁王却是最英勇善战的一位皇子。肃宗作为太子跟随父亲来到马嵬坡时,就是建宁王劝说父亲不要去四川,而是北上。在北上途中,建宁王一直守在父亲身边血战,只要父亲没有吃饭,建宁王就会感到悲伤。之后,建宁王也率领军队在陕西西部多次打败叛军。如果是按照唐朝传统,广平王与建宁王争宠,会产生极大的矛盾,但这一次却出现了不同,两位皇子之间并没有矛盾,反而互相体谅,共同为唐朝的复兴而努力。

但两人的地位也并非没有冲突。事实上,在九月时,肃宗按照传统,要让一位皇子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他本意是想让最适合的建宁王担任,但大臣(包括李泌)都认为应该由长子广平王担任。肃宗认为,广平王未来就是太子(当时他还没有成为太子),不需要军事职务,但其他人劝说,为了巩固太子的位置,必须让广平王任大元帅。这件事虽然反映了两者的地位在大臣中的争议,但并没有证据显示两位皇子之间有隔阂。

两位皇子关系融洽本来应该是唐王朝的幸运,但肃宗皇帝身边除了李泌等大臣、郭子仪等将军之外,还有两类人——女人和宦官。

自从他作为太子北上时,一位姓张的妃子(被封为良娣)和一位叫作李辅国的宦官就寸步不离、忠心耿耿跟随着他。张良娣一路上就寝时都想着挡住太子(肃宗),避免晚上有人偷袭他。到了灵武之后,她产下了一个儿子,三天后就起床为战士缝衣服了。

虽然李辅国与张良娣对肃宗忠心耿耿,却又带着当时后宫与宦官普遍都有的毛病——权斗。张良娣爱慕虚荣,李泌劝谏她要简朴,因而得罪了她。而建宁王和广平王由于与李泌关系密切,也受到了牵连。建宁王性格耿直,更是不知道掩饰。他曾经试图帮助李泌除掉李辅国和张良娣,被李泌制止了。

张良娣有儿子之后,由于两位皇子论资排辈都在自己的儿子之前,她更加将两人视为对手,与李辅国联合,要将两人除掉。

不久,在大臣中突然兴起一股请求将广平王立为太子的运动。皇帝听说后,也同意了。但李泌却看到了其中的危险:肃宗称帝虽然得到了玄宗太上皇的追认,却依然被许多人视为擅自称帝,如果他再绕过太上皇立太子,势必引起太上皇一派的敌视,也给广平王树立了许多敌人。广平王本人在李泌的提示下,也坚决推辞,不当这个太子,躲过了祸患。

陷害广平王不成,接下来,张良娣等人在建宁王处找到了突破口,他们向皇帝告状说,建宁王由于没有当上大元帅,对广平王恨之入骨。皇帝这一次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大怒之余,竟将建宁王赐死了。这样的结局不仅表现了肃宗皇帝的摇摆性格,还表明,即便在战争时期,唐朝宗室的各个皇子依然是没有安全感的。

广平王对于弟弟的死亡一直耿耿于怀,当他克复两京之后,让李泌去向皇帝报捷时,还让李泌为弟弟申冤,李泌也让皇帝明白了不能再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广平王即位后(即代宗),多次追封这个弟弟,首先追赠他为齐王,到了代宗晚期,甚至追谥他为承天皇帝,表明代宗对于这个弟弟的惋惜。

除了北方两位皇子的事件外,对平叛军队影响最大的,还是南方的另一位宗室永王李璘的叛乱。这个麻烦实际上是太上皇给肃宗皇帝造成的。玄宗在南逃四川的路上,由于还不知道太子已经即位,便按照自己的构思任命了几位宗室王担任地方长官。

在玄宗的构思下,太子(肃宗)并没有权力指挥全国军队,而是只负责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玄宗在全国的其余地区任命了几个听从自己节制的节度都使,其中永王李璘负责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西西道,盛王李琦负责江南东路、淮南、河南等路,丰王李珙负责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丰王和盛王都没有赴任,他们负责的地方都听从了肃宗的调遣,只有永王李璘赴任了,于是就给肃宗皇帝造就了一片飞地。

从根子上说,永王的赴任并非是他本人的错,而是玄宗造成的。可是一旦就任之后,永王就很难将自己重新置于肃宗的支配之下了。按照他的理解,他和肃宗应该是平等关系,肃宗负责北方,而他统领南方,他们共同向四川的太上皇负责,由太上皇作为总指挥。

永王和北方的肃宗一样开始招兵买马,于是唐朝的有效统治范围内,除了肃宗之外,又出现了一个竞争性的永王政权。

永王李璘是玄宗的妃子郭顺仪的儿子,由于母亲早亡,肃宗将他留在了身边,常常抱着他睡觉。他跟随玄宗入蜀,在路上得到了任命。作为四道节度都使,他的行政所在地在江陵(现在的湖北荆州)。这里在第五琦重塑了运粮通道后,已经成了天下之重心,江淮地区几乎所有的税赋都要从这里沿着汉江谷地发往北方。永王李璘所辖的部队达到了数万人规模,这也是一支消耗巨大的军队。永王李璘本人缺乏远略,但他的儿子襄城王李偒野心勃勃地聚集了一批谋士。这些人并不把肃宗皇帝的登基当回事儿,认为成都的玄宗才是真正的皇帝。

当天下大乱之后,江陵地区已经成了天下的中心,这里的土地完整,物资丰富,战略地位重要,为什么要听从偏远的北方的肃宗领导呢?如果从江陵顺江而下,占据长江下游地区,再加上四川的太上皇,就构成了东晋领土的规模。与之相比,肃宗的领土却支离破碎,比起永王台面上的实力要弱很多。

永王的看法并非毫无依据,却忘记了肃宗在两方面的优势:第一,除了叛军之外,全国最好的军队都掌握在肃宗手中,他还能通过北方联络胡族帮忙;第二,肃宗作为太子登基虽然仓促,却获得了太上皇的事后认可,这就使他在名义上接近正统,更容易获得人们的拥戴。

肃宗皇帝听说了永王在江陵的所作所为,立刻想到要将永王征召到身边。但根据李唐王室的内斗传统,永王也一定知道自己去了必然受到压制,这只能加快他脱离中央政府。

肃宗和永王的钩心斗角还直接影响了两位诗人的命运,一个走了好运,另一个遇到了坏运气。

走好运的是高适。

在长安陷落时,玄宗逃走,根本没有人通知高适——皇族逃跑时,无暇顾及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但高适是一个善于把握时机的人,在叛乱蔓延到长安之前,他独自从长安出逃,前去追随玄宗。他没有像玄宗一样走遥远的散关道,而是抄了秦岭的一条近道——骆谷道。于是他在河池郡(现陕西宝鸡市凤县)追上了玄宗,这里甚至还没有到达汉中地区。由于玄宗离开时,对潼关失利的情况还不甚了了,高适慷慨激昂地叙述了潼关的情况。虽然他曾经是哥舒翰的属下,但玄宗不仅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对他的忠勇印象深刻,提拔他担任侍御史。

到了成都,玄宗任命几位皇子担任节度都使时,已经成为谏议大夫的高适又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将国家分成几部分交给各个皇子并不是好主意,但玄宗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当永王紧锣密鼓地准备军队时,江陵长史李岘一看大事不好,以疾病为借口离开了江陵,昼夜兼程赶到肃宗皇帝所在的北方。见到肃宗后,李岘将情况说明,并提到最初高适曾经反对永王的任命。

肃宗皇帝立刻派人到成都将高适带来,向他询问计策。高适将南方地区的重要性陈述给皇帝,并告诉皇帝,在这样的形势下,与永王之间的决裂已经不可避免了,但皇帝也不用担心,永王是必定要失败的。

到了十二月,皇帝决定采取行动,他首先设立了淮南节度使。节度使的行政中心位于长江下游和运河交界的广陵(现江苏扬州),领有十二个郡。高适被任命为首任节度使。高适此时已经身兼数职,从中层官员升任为高级官员。他是大唐的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都督必由亲王担任,而实际上的负责人就是长史)、淮南节度使。一同设立的还有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有汝南等五个郡,来瑱为节度使。皇帝命令他们和江南东道节度使韦陟一起防范永王。三道节度使相约共同出兵,会师于安州(现湖北安陆)。

高适高升时,在庐山的李白却不幸卷入了这场兄弟之争。李白在南方的名声响亮,永王决定将之召入麾下。

作为山野人士的李白对政治动向并不明了。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爱国者、一个试图建立功名又不得其门的人。他的儿子李伯禽留在了山东地区,作为父亲,他思念儿子却见不到。作为一个爱国者,他并无反心,当太上皇到达成都后,他立刻写了十首诗歌赞美成都和太上皇,诗中充满浪漫主义的精神,看不出国家正在遭受危机,反而可以看出蜀道的壮丽、人民的欣喜和太上皇的豪迈。

到了永王召他入幕时,他不仅没有意识到皇家争斗的残酷,反而认为这是一个成就功名的机会。满怀壮烈的李白随即写了十一首诗歌,对永王进行了全方位的讴歌。此时,永王正率军从长江中游的江陵东下广陵,这件事被肃宗皇帝认为是永王的反叛行为,但在李白看来,永王只不过是出兵去攻打安禄山罢了。他在诗中把永王写得极其豪迈,这只是诗人的夸张说法,却被人当成是拥护永王称帝。

但事实上,李白是知道两位皇帝的存在的,他只是把永王看成是东晋的谢安这样的人。他认为,安史之乱就是东晋永嘉之乱的一次翻版,也就是北方的胡人作乱,将王室赶到了南方,只有永王这样的人才能如谢安一般定住乾坤。李白甚至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人都会欢欣鼓舞地庆祝这位贤王的到来,翘首期盼永王收复失地。

他对于政治的无知,与好友高适对于政治的敏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曾经一起喝酒的两位平民,一位已经成了高官,另一位依然是一介书生。

但到了永王的反状已经明确时,李白也意识到了危险。永王此时将他带在身边就有了胁迫性,当进军到中途时,李白逃走了。

到了年底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永王终于率军东下。当他刚刚出发时,众人对于他的意图并不知情,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谋反。李白也仅仅将这次行动当成是向北进攻叛军的转场。永王的军队从江陵出发,沿着长江而下,向广陵进军。广陵恰好在长江和运河的交汇点上,从此处北上,可以沿着运河进入淮河地区,并到达安禄山正在围攻的睢阳地区。

然而,永王这次出发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命令。皇帝也不可能命令弟弟率领大军北上,即便这不是造反,也是争功。皇帝连自己的儿子建宁王都不肯相信,听信诬告赐死了他,更何况是一个潜在的皇位争夺者呢?

永王的进军显然受到了沿途官员的质疑,首先提出质疑的是吴郡(现江苏苏州)太守、江南东路采访使李希言。李希言发去牒文,询问永王的意图。永王也许是因为意图被识破了而愤怒,也许是对有人阻止他建功立业而愤怒,不管怎样,永王选择了不回复,反而分兵去攻击李希言所在的吴郡。吴郡位于长江以南,不在北上路线上,永王此举就可以被认为是谋反了。

此外,广陵依然是永王的主要目标,但广陵也不肯接纳他,于是永王也派遣军队袭击了身在广陵的广陵长史、淮南采访使李成式。袭击的军队出发后,永王的主力军也到了长江上的重镇当涂(现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在这里,他们击败了李希言和李成式派来的部队,引起了江淮地区的震动。

到这时,永王完全露出了造反的面目。但是,历史依然是不明确的,到底是永王一开始就有反心,还是在众将对他的防范之中大开杀戒?这依然是争论不清的。

此时的高适、来瑱、韦陟三节度使已经在安陆会师。安陆接近永王在江陵的基地,而永王本人这时已经到达了长江下游的当涂,距离广陵不远了。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就在人们以为永王已经锐不可当的时候,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二月二十日,永王在与朝廷军队僵持了近两个月后却失败了。事实上,自从占据了当涂之后,永王就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甚至连高适等三节度使的兵力都没有用到。平定永王之乱的,主要是位于广陵的李成式。他一方面派军队把守江上各个要地,另一方面派人在长江沿岸大张旗帜,永王从城上往水面上一望,发现四周都是对方的旗帜,不由感到了紧张。

让永王更措手不及的是本方的叛逃。在永王的将军中,大将季广琛本来就以为是去进攻安禄山的,一路上却发现处处受到自己人的阻挡。季广琛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去救一个王朝,而是与这个王朝为敌。他也知道一旦仗打起来了,在战场上被擒获,必然就没有活路了,只有在没有打时逃走,才能够活命。于是,他率领自己的部队撤走了。

失去了一部分军队的永王更加担心了。到了晚上,他望见四处的火炬,以为皇帝的军队已经过江了,于是带领家属逃走。不过,到了白天他发现对方还在对岸,又回来收拾军队,一起南逃。这一来一去之间被对方所乘,将他的军队击溃了。

永王带领残军向着鄱阳湖方向逃去,准备顺着赣江逃往两广地区,却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抓获并杀死。

轰轰烈烈的永王之乱就这样草草收场了,肃宗巩固了自己的政权,从宗室层面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和他竞争了。攘外必先安内,到这时,他才能更加放心地对付叛军,部署对两京的收复。

他首先获得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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