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七 待从头(1/1)
一
在北京吃涮锅子,那是有讲究的,一定要到了立秋枫叶乍红的时候。俗话说得好:秋风起,宜进补。再不,您设身处地想上一想,在以前那年月,大夏天里涮上个锅子,热不热啊?
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在盛夏里要了一个涮锅子。他面前摆了一盘上脑儿、一盘三叉、一盘黄瓜条,又有一盘羊腰子和羊肝,面前的调料碗里有酱油、醋、卤虾油、豆腐乳、韭菜花,另滴了几滴辣油。万事俱备,只差涮肉。
可这人偏就不涮。他拿了一双竹筷,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盘鸡肉冻。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人看不下去了:“罗觉蟾,大热天的你非要吃锅子,好容易撺掇人做了,又不涮,相面吗?”
罗觉蟾又夹了块鸡肉冻,慢慢咀嚼咽下后才答了句:“是啊。”
对面那人险些被他气笑,索性也夹了一块鸡肉冻,入口方觉香滑鲜美,不由得赞了一句:“好!”
罗觉蟾懒懒一笑:“我推荐的东西,何时曾差过?”
这个人,竟又回到了北京。
这些年来,他那喜好浮华的风格半点未变,现下他仍是一身讲究的西式服装,打着墨蓝的领结,手上戴一个一泓春水似的翡翠扳指。在他对面的却是黎威士,现下他已辞了教育次长的职务,和罗觉蟾在这里吃起了涮锅子。
黎威士吃了一块鸡肉冻,随即便放下筷子,道:“我问你,前年你在南洋时,我寄银钱和船票给你,你为何不肯回来?”
罗觉蟾笑道:“银钱不是还给你,要你给那姓龚的小丫头养家了吗?”
黎威士看着他冷笑:“我家在广州一十三间药铺,莫说一个龚姑娘,便是十个你,也养活了。要你巴巴地寄钱回来?”
罗觉蟾诚挚道:“若是十个我,当真败家起来,你也未必养活得了。”
罗觉蟾此人,有一项本事:若他有心,你若说正事,他和你胡扯;你若胡扯,他比你更能胡扯,直能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黎威士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好,银钱就先不提,那船票呢?我连船票都买好了寄给你,你为何不肯回来?”
罗觉蟾道:“你是知道我的,没事就喜欢赌两把。那日与一个人赌钱,把船票输了。”
黎威士道:“哦,原来如此,去美利坚的船票可更为昂贵,你既然把回国的船票都输了,又怎么能买到这张船票?”
罗觉蟾面不改色:“我和第二个人赌钱,这次运气好,他输得一塌糊涂,连身上唯一一张船票都输给我了。”说罢,还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骰子,作为证据。
黎威士一伸手扣住罗觉蟾,那两枚骰子便到了他的手里,他掂上一掂,冷笑出声:“明明是灌了水银的,罗觉蟾,你若用这骰子也能输,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罗觉蟾想了想,居然答道:“我也这么觉得。”
黎威士叹了口气,他把那两枚骰子交还到罗觉蟾手里:“罗觉蟾,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头没有安定,自然就不肯回来。”
罗觉蟾没说话,只一口又一口吃着那鸡肉冻,不时喝上一口酒。
黎威士又道:“其实我有你在美国的地址。”
罗觉蟾顿了顿筷子,随即微笑道:“姓龚的小丫头当叛徒。”
黎威士叹了一声,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摊至罗觉蟾面前。罗觉蟾见了,倒是一怔,那竟是一张去美利坚的船票。
“你若不回来,我便要去寻你了。”
罗觉蟾低下头,没说什么,黎威士却继续问道:“然而,这一次,为什么你又肯回来了呢?”
罗觉蟾把那鸡肉冻吃了半盘子,这才抬起头:“我也算走了许多地方,可无论如何,心中的疑惑总不能歇。既然如此,何处都一样,不如归家。”
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把剩下的半盘鸡肉冻往锅子里一倒。那铜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鸡肉冻入内即化,变成了极鲜美的一锅鸡汤。罗觉蟾笑道:“这锅子,是要这么吃才够味的,你懂了?”
黎威士啼笑皆非,他虽是出身大户,可并不如何注重身外之物,论到这饮食上的讲究,实不及罗觉蟾之万一,只好道:“懂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也有一个声音传来:“懂了!”
这声音清脆中带着些尖锐,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黎威士转头看去,见是个八九岁大的男童。他生得方面大耳,身形壮硕。虽然是个孩童,却有一份威武豪迈的气势。
但这份威武豪迈也仅限于他站在原地,不言不动的时候。下一刻,就见他上前一步,双眼紧盯着那紫铜火锅,半晌,方冒出一句:“真想吃啊……”
嘿,这是谁家的孩子?
罗、黎两人还没开口,就听另一个声音传来。这声音带着南方人的声气儿,听上去斯文有礼:“世英,这般无礼,还不向两位先生道歉?”
这个人的口气非常平淡,声音也不高,但那名叫世英的男童听了,却连忙退后两步,束手而立:“阿爹,我错了……”
“你和我说错了有什么用?去向那两位先生道歉。”
世英一听,连忙又上前躬身施礼:“两位先生,方才小子无礼,敬请见谅。”这时,方才那人也上前道:“犬子无礼,请二位见谅。”
这人一开始出声时,黎威士的表情就有所动,待见到那人,他不由得站起,惊讶道:“啊呀,柏舟,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这人与黎威士年纪相仿,穿一件淡青的长衫,隐约透着竹叶的花纹,看着很是朴素。他身形颀长中带着几分瘦削,轮廓清秀柔和,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宛若寒星。他见了黎威士,也有几分惊讶:“黎兄,竟是你?”
黎威士笑道:“可不正是我,你说有多么巧。”又向罗觉蟾介绍说,“这是我少年时的一个同学,名叫范柏舟,为人极好。”
罗觉蟾上下看了范柏舟几眼,笑道:“原来是范兄,久仰,久仰,在下罗觉蟾。”又道,“范兄人品出众,这梢云缎的袍子也是非常之妙啊!”
原来江南有一种缎子,名唤梢云缎。这种缎子上有竹叶暗纹,若是清晨,竹叶闪亮,仿佛上面沾了露水;若到中午,竹叶开展,青翠可人;可到了晚上,竹叶却又呈闭合之态,色泽亦是暗淡许多,十分精致风雅。但这缎子也只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在一般人眼里未免失之朴素。又加上这种梢云缎十分昂贵,因此近几年来,穿的人也越来越少,也只有江南一些极清贵的富家大户,方可得见。
范柏舟笑了笑,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正是。”
黎威士又道:“范兄,你方才还没有回答我,怎么便想到进京来了?”
范柏舟指了指那男童:“犬子还没来过北京城,我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是有理的,便带他出来走走。”那世英便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向两人重新行礼:“见过黎叔叔,见过罗叔叔。”
黎威士笑道:“令郎头角峥嵘,将来必成大器。”罗觉蟾却看到世英即便行礼,眼角余光依然偷偷向桌上的紫铜火锅看去,便笑道:“还是坐下说话,范兄,见面即是有缘,不如便移过来一桌吃吧!”
这一句话说完,世英霎时双眼发亮,他飞快看了罗觉蟾一眼,眼神里满是感激。这一眼速度奇快,范柏舟却在这时也看了他一眼。世英马上端谨了颜色,一句话不敢多说。
几人落座,大夏天里吃锅子虽不应景,却也自是鲜美。范、黎两人吃得不多,专注谈话;罗觉蟾可不客气,他一边竖起耳朵,一边吃喝不停;有趣的是那小世英,他吃相安静,可那速度却连罗觉蟾都自叹不如。他向世英挤了挤眼睛。世英一怔,看范柏舟并未留意,也偷偷回了个鬼脸。
聊了一会儿,罗觉蟾方知黎威士少年时曾往江南读书,那时与范柏舟乃是同窗好友。后来范柏舟父母过世,他独自来到广州求学,说来也巧,竟又与黎威士成了同学,这是双重的缘分。两人数年未见,未想竟在京城相逢,也是难得之事。
黎威士又问道:“说起来,还不知范兄你是何时成的婚,尊夫人也一同来京了吗?”
范柏舟放下酒杯,沉吟不语。世英也停下筷子,偷偷看着父亲。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一拍桌子,大怒喝道:“这是什么说法,怎么他们就能吃涮锅子,我们便没有?”
小二忙上前解释:“这位爷,那羊肉是那位客人自己带来的,我们店里不过代做,实在没有这个,还请您多包涵!”
那人冷笑道:“可我今儿就是想吃这个了!”说着上前来,一拍罗觉蟾几人的桌子,“爷们几个,今儿我相中这口了,怎么着,让一步吧!”
“让一步吧”这四个字看着客气,说起来却是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罗觉蟾抬头看看眼前这人,见他身高膀大,一脸络腮胡子,一座黑铁塔也似,不由得叹口气:“好生粗蠢。”
那人僵在原地,世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罗觉蟾又向黎威士道:“怎么我离开这几年,北京城的世道也变了,就这样的,也能出来混日子、逞威风了?”
黎威士忍着笑:“不认识你十三少,确是他们的不对。”
罗觉蟾摆手道:“那倒罢了,我也不认识他不是。”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被这么一问,下意识便答道:“青面兽杨志。”这并不是说他当真叫这个名字,而是当时的一种习气,以水浒中的人物为名,彰显他的英雄气概。
罗觉蟾道:“我看你面皮不青,不如禽兽,这名字很不合适,不如改个名字,叫李鬼吧。”
“不如禽兽”这四字含义那青面兽还没听出来,可“李鬼”这两字中的讽刺之意他却听出来了,怒道:“你敢消遣我!”一拳便朝罗觉蟾打了过去。
罗觉蟾已做好了准备,他的手枪就在腰间,可就在这时,一只手阻住了那一拳。
准确地说,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稳稳撑在青面兽的肘间。那青面兽不知怎的,拳头就这样停在半空,再难上前一寸。
自然不是罗觉蟾,也不是身无武功的黎威士,甚至也不是范柏舟,而是那男童世英。他见罗觉蟾就要被打,情急出手,但出手之后,又马上看向范柏舟。
范柏舟看他一眼,淡淡道:“恶客上门,你是晚辈,替长辈做点事也是应当的。”
世英大喜,脆脆地答了声:“是!”这时那青面兽因一只手被世英拦住,一怒之下,另一个醋钵大的拳头也打了下来。这一拳风声呼呼,世英不慌不忙,另一只手两根手指一竖,恰拿捏住他打来的手腕。青面兽一声痛呼,这一拳还没打到,已经垂落下来。世英放开先前的一只手,在青面兽的腰眼上不知怎么一按,堂堂一条大汉就这般摔倒在地,然后哈哈大笑,惹得众人侧目。
范柏舟斥道:“胡闹!你打倒他也就是了,点什么笑穴?”
世英忙道:“是,我这便解开。”便弯身解开穴道。那青面兽哪里还敢逞威风,丢下两句狠话便急忙走了。
黎威士斟了一杯酒,赞道:“好功夫!果然是家学渊源,范兄,这孩子的根底真正不错,你家的擒龙手,只怕他已学了大半吧。”
范柏舟道:“还早,十七式里他学了九式,不过是些小聪明。”
这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二
这一顿饭,黎威士与范柏舟谈得畅快,罗觉蟾与世英吃得畅快。饭后,黎威士问范柏舟:“记得范家在北京也有产业,你可是还住那里?”
范柏舟颔首:“正是。”
黎威士笑道:“好,那我必去叨扰。”
两人告别。黎威士又向罗觉蟾道:“我要去拜访一位蔡都督,此人是个难得的英雄人物,你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罗觉蟾笑道:“不必了,我要去看几个朋友。”
黎威士想他离开北京这几年,自然也有许多故旧要去拜访,便道:“也好。”
罗觉蟾双手插在口袋里,摇摇晃晃出了门。
这北京城,又是数年未进了。变了吗?也没有,城墙还是那个城墙,碧瓦、蓝天、鸽哨依旧如故,就连刚才吃的羊肉涮锅子,也还是从前那个味儿。
可是,一切却也不同了。
物依旧,人不同。
而这变化中,甚至也有他的一份力量。
他微微地笑,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去看看那几个朋友吧。”
他推却了都督的拜访也一定要去看的那几个朋友,住在一条胡同里,也只走到胡同口,便闻水中脂粉香。
罗觉蟾挑了挑唇角:“谁家的姑娘,四处泼洗脸水啊?”
一个龟奴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哟”了一声又说:“十三少,怎么是您哪?不是我说,您老可好久没上咱们陕西巷来了!”
罗觉蟾笑道:“那还不快请我进去!”
这陕西巷原是北京前门外大栅栏切近的八大胡同之一,有分教:“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说的便是这里。当年罗觉蟾乃是此处常客,认识了几个风尘中的知己。
龟奴殷殷勤勤地请罗觉蟾入内,上了茶水点心,罗觉蟾丢了块大洋给他,问道:“我也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红雁她还在不在?”
龟奴满面堆笑:“都知道您和红雁姑娘是老交情,可是啊,红雁她去年就从良了,听说是嫁了一个关外贩参的做填房,这也是自己当家了。”
罗觉蟾笑道:“不错,水仙呢?”
“水仙也从良了,就是上个月的事儿。”
“也罢了,小可呢?”
“小可一早就没了,是肺痨,花一样的大姑娘,没时瘦得那个可怜哟。”
罗觉蟾又问了几个人,不是病了,便是死了。他意兴阑珊,龟奴也看出他的态度,一拍手道:“我想起一个人来,您还记不记得花君?您走时还小呢,如今长开了,人也白净了,要么您去她的屋子里坐坐?”
这般一说,罗觉蟾的脑海里也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瘦瘦的伶俐样子,从前总是跟在红姑娘的后面。他便笑道:“她也大了?也好,就是花君吧。”
花君如今虽不算是红姑娘,住的地方却也不差,窗下尚摆了一盆兰花,倒是未曾辜负她这名字。罗觉蟾端了茶,便问她的近况,又问故人情事,到后来他长叹一声:“真个是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啊。”
花君便笑了,她是识几个字的女子,晓得这句话的意思:“十三爷,您这般说,可让那些真不如人的如何是好。”
罗觉蟾也笑:“也是。”他上下端详花君,见她仍旧是瘦伶伶的,眉目清秀,若换一身装束,也是一个女学生的样子,便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花君笑:“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打算呢?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倘若十三少闲了想找个人说说谈谈,便来坐坐,也便是咱们相识一场了。”她的笑容动人,语气中却有不尽凄凉的意味。罗觉蟾笑了笑,掏出一叠大洋放在桌上:“你收着。”
花君吃了一惊:“哪用得着这许多?”
“并不是纯为了你。”罗觉蟾道,“你那几个没了的姊妹,我也没能去看看,明年清明时,你替我去烧些纸钱。”
他这般说话,花君才收了,两人又对坐片刻,听到隔壁有轻柔婉转的琵琶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个女声。这个声音可不如琵琶细腻,低沉中带着些沙哑,但细细听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罗觉蟾便起身来到门外,听她唱的是“浅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便笑道:“如今唱这个的可少见。”又听她继续道:“曲曲折折向东流,山山岭岭难阻留。”声音更低,带了分不可移转的坚定之意。
罗觉蟾道:“这两句倒也不俗。”说话间,那女子已唱到了最后两句:“问伊奔腾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到最后一个“头”字,声音骤然拔高,仿佛一缕钢丝,忽然间便被抛到了天际,振奋之余凭增一缕哀思。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弦响,那女子道:“都督,弦断了。”
一个男子便道:“断了,便再将它续上。”只听他忽然低声喝道,“窗外何人?”
罗觉蟾哈哈一笑,便大大方方走了出来,赞道:“好诗!”
屋内那男子也同时起身,罗觉蟾见他三十多岁年纪,瘦长的个子,面貌中有一种果决英武之气。这种神色,非是经过鲜血淬炼过的军人不可有之,不由得心头一凛,暗想:这是何许人物?口中则道:“在下姓罗,名叫罗觉蟾,今天来看个旧相知,因听这曲子唱得实在是妙,便出来看看,倒是叨扰先生的雅兴了。”又道,“不知先生怎样称呼,一起过来喝个酒如何?”他明明听到“都督”两字,却绝口不提。
那人略缓和了神色,道:“原来是罗先生,喝酒便不必了,我还有事。”
罗觉蟾不过是随意搭讪一声,被拒绝了也不介意。他转身往回走,眼角余光却溜见一只女子的纤手,关上了那扇窗子。又有一张皎洁的面庞自窗前一掠而过,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生得不过是中上的人才,但一双明眸却真是目若晨星,令人一见难忘。
罗觉蟾笑着回屋道:“那姑娘是谁?我看着,倒有红拂的品格儿。”
花君笑着道:“您说人家是红拂,可也得有个李靖配着不是?她身边那位啊,可不是怀才不遇的李药师,人家正经当过云南的大都督呢。”
“原来是他。”罗觉蟾眯了眼睛,蔡锷蔡松坡,革命党的同盟,云南曾经的大都督,极清廉果断的一个人,后来被袁世凯召到北京,一是笼络,二为监视。不说是虎落平原,却也相差不远。
“黎威士说要找蔡都督,可不就是他,我怎忘了?没想倒是让我先见到了。”罗觉蟾嘀咕一句,但他对男人兴趣不大,又问:“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新来的?”
花君笑道:“她原叫筱凤,到这里来便改了个名字叫小凤仙。虽然唱得好,只因性子古怪,客人不多,直到碰见了这位蔡都督,这才红了起来,倒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罗觉蟾听她说得有趣,笑道:“蔡松坡已经不是都督了,你怎的还这般叫他?”
花君笑道:“戏文里不都说,那大破曹操水军的东吴周都督,好个青年秀丽人物。这位蔡都督年纪也不甚大,因此我这般叫他。”
罗觉蟾不由得大笑,笑罢,道:“那女孩子不错,改天我去她那里坐坐。”
花君笑道:“那您可要看准了时间,蔡都督常在她那里,您去,怕是都督不依呢。”
罗觉蟾看着她,一丝淡淡的微笑从他唇边泛起:“你莫不依就好。”
花君从小便见过罗觉蟾,又是在风尘里长大的人物,那一瞬间,她却不由得飞霞扑面。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叫骂的声音:“这是个什么意思!老子十次来找那小凤仙,倒有十次她有客人,莫不是敷衍老子!”
这人的声音像一把刀子,又清又锐,虽是隔了几层门户,还是听得分明,倒是一副唱戏的好嗓子。按说胡同里争风吃醋也是常事,但罗觉蟾听了这人的声音,眉头却是一皱,道:“我出去看看。”
越往外走,那声音越是清晰,罗觉蟾脚步越来越快,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背对着他,门口站着一个人。
这人瘦瘦的脊梁,站得极挺极直,正不耐烦地挽着白缎子的袖子。那袖子上是大朵大朵牡丹花的暗纹,阳光下明亮得耀眼。
那龟奴还在不停地打躬作揖:“真对不住,曾九爷……”一个声音却忽然响起:“曾玉函,原来你还活着。”
这名字自来少有人提,那男子一怔,缓缓转过身,显出一张白净面皮,一双吊梢丹凤眼。他整个人仿佛一把快刀,伤人亦伤己。他听了这声音,半晌方道:“原来是你,溥岑,不都说你死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到了腰间,然而下一刻,却是谁也没有动作。
然而,也没有一人把手从腰间移开。
这男子姓曾,排行第九,在如今北京城的地界儿上,也要被人叫上一句“曾九爷”。可少有人知道,他原名叫作曾玉函,和罗觉蟾也曾有过同师之谊。
曾玉函出身贫苦,打小父母双亡,这名字原是邻居一家老秀才给他起的。他少年时因有一副好嗓子,远亲曾想把他卖到梨园行当里,他索性逃走,被一个姓卫的老军收养。
过去几十年里,这老军在军中一直担任枪械检查的职务,因此练就了一身的好枪法,都传给了曾玉函。后来,罗觉蟾与这老军因缘结交,亦是学得了他的本领。
谁想好人无好报,那曾玉函在外面混久了,沾染了一身的恶劣习气,后来为了还赌债,竟把那老军杀死,劫掠了家中全部财物之后出逃。罗觉蟾得知这件事后大怒,一路追了过去。但没到黄河,他就听闻这曾玉函被一个大盗杀了,这才愤愤回京。再后来便是1909年,吴青箱进京身死,罗觉蟾为他复仇杀了梁毓,被迫离开。之后一路辗转奔波,没想几年后回京,竟然看到一个本该死了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两人斗鸡一样互视了良久,罗觉蟾冷笑出声:“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你要是条汉子,晚上咱们老地方见。”
在北京城里混的这些人,要的就是一个脸面,被当众撂下了话,曾玉函冷冷哼了一声:“你想死,爷就送你一程。”一拧身便走了。
罗觉蟾站在原地,花君担心他,也出来看。罗觉蟾也不看她,只道:“你自己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罗觉蟾说的老地方,乃是那老军当年住处不远的一块空地。两人少年同学艺时,便是相看两厌,瞒着那老军常来这里动手。虽然那时两人都没什么功夫可言,但均是下手狠,没顾忌,一场架打下来便两败俱伤。
现如今,老军的住处早已荒废,这里本来住户就少,残阳荒草,映衬着一户破旧房屋,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罗觉蟾到得早,他静静伫立了半晌,心里百般滋味。过去几年中,他原走过了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事情,就连他所在的国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这一刻,他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过去那些年的经历化作一片空白,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他,还有他手中的枪。
“原来我回来一遭,就是为了这件事?莫非真有天意不成?”他喃喃自语,看着自己的脚尖,现下他穿的乃是一双擦得雪亮的皮鞋。
这大概是他与曾玉函除了枪法外唯一相似的地方,两人都热衷于服饰打扮,又都觉得对方是个花蝴蝶,怎样都看不顺眼。
罗觉蟾忽地一脚踹飞一块石子,对那双昂贵的皮鞋毫不吝惜:“你来了?”
他的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天空,而对方的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里。曾玉函一挽白缎子的袖子,翻着眼看他:“棺材买好了吗?”
“买好了。”
“买贵一点的,你岑贝子,怎么着也得用一副榆木棺材不是?”
“不是榆木的。”罗觉蟾抬起头,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正经铁网山上的紫檀木,帮六寸,底八寸,一千年都不会坏的好东西,就是小了点儿,统共才一尺见方。棺材铺老板问我,你怎么不买个大的。我说不用,原是老家的背主狗,一辈子不会直起腰走路的混账东西,窝一窝放进去正好。”
话音未落,曾玉函伸手就把枪抄到手里,指着他脑袋,怒容满面:“闭上你的嘴!”
罗觉蟾当即爆发,伸手在腰间把他那把片刻不曾离身的银色手枪拿了出来:“好,你动手!有本事在卫老爹的门口一枪打死我啊!你敢不敢?!”
他喊得这么凶,那拿枪的手却稳得一动都没有动。曾玉函是识货的人,看出现下罗觉蟾的枪法比自己只高不低,倘若自己先开一枪,罗觉蟾说不定跟着就是一颗子弹,必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二人这么对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动上一动,开上一枪固然是一起死,可要是放下枪,那死的就是自己。但这般的对峙却也极累,罗觉蟾斜眼看着曾玉函:“你要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就来赌一场。”
“赌什么?”曾玉函还之以冷笑,“要赌也成,那就赌命!”
“好!”
这赌约就这般定下,三局两胜,第一场赌夜里打香火,第二场赌打活物。罗觉蟾说:“前两场要是一个人都输了,自不必说,要是有输有赢,我还有个公平的赌命法子。”
曾玉函冷笑了几声,但他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就道:“那先比了前两场,谁若输了,就自己照脑袋开一枪吧!”
这时天已经黑了,罗觉蟾随身带了香火,便取了六支并排插在地上。两人一起点燃,随后一并退后,罗觉蟾道:“左边三支是我的,右边三支是你的,规矩不用我多说。”
曾玉函点了点头,打香火是道上常有的事,不过从前多是用飞刀弹子打,现在换成了子弹而已。两人随便退后了一段距离,也没量究竟几步,只觉得差不多了便停了下来,这时远处的香火看上去唯有六个红点。罗觉蟾低头看看距离,哼了一声,竟又退后了三步。
曾玉函甚觉不忿,便连退了五步。罗觉蟾看着他冷笑,也退了五步。曾玉函怎肯示弱,接连又退了几步。两人就这么退来退去,眼看着那香火已经不是红点,而是肉眼几不可见,别说神枪手,估计只有神仙才能打中。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又上前了几十步。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自己两次上前的不满,曾玉函甫一上前,“啪啪啪”就是三枪。右边的三个红点随之一一灭掉,这准头也是难得之极。
罗觉蟾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连环也是三枪,左边三个红点也一并熄灭。他心里却也感叹,当年曾玉函离京出逃的时候,枪法虽不错,也未见如何特出,这几年的时间倒练出来了。却不知曾玉函也在想:罗觉蟾当年在京里枪法未见比自己高多少,现下自己长进许多,他怎的也跟着厉害了?
因为两人这枪声,一群飞鸟被惊飞出去,夜里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鸟,只见羽毛雪白,倒好辨认。罗觉蟾道:“打死物有什么意思,看我把那只头鸟打下来!”
他说的是打头一只大白鸟,个头足比后面几只大出三分之一。曾玉函道:“尾巴上那只是我的。”他说的是后面收尾的一只鸟,这只是个秃尾巴,也好标记。
数声枪响,白鸟四散而飞,远远处只见两个白影掉了下来。两人上前查看,果不其然,正是先前选定的两只。
罗觉蟾“哦”了一声:“这么看,咱们就比最后一场吧。”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转轮手枪,“这种枪,你见识过没有?”
曾玉函在北京城里混这几年,也颇见过些世面:“这个是叫作左轮手枪,美利坚的玩意儿。”
“不错。”罗觉蟾点一点头,“这枪里,一共是有六颗子弹。”说着他把这六颗子弹一起退出,却又拿出其中一颗装上,大拇指一转转轮,把转轮一关,“现下,可看不出这子弹在哪里了。”他拿着枪,就对上了自己的太阳穴,随即扣动扳机,速度之快,连曾玉函都没反应过来。然而扳机一扣,也就只是一扣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曾玉函叫道,但下一秒钟,他什么都明白了,罗觉蟾伸手,把那把转轮手枪送到了他面前。
“谁也不知道那颗子弹在哪儿是不是?有本事,就一人对着自己脑袋开一枪,那颗子弹轮到谁,谁就上西天。”他面皮绷得紧紧的,“你有没有胆子,啊?!”
曾玉函的脸霎时白了,他也是玩命玩惯了的人,但像罗觉蟾这么赌的,还真是第一次见。这种赌法,到最后无论怎样,必定是要有一个人死的。但罗觉蟾已经朝着自己脑袋开了一枪,这时退后,便是承认自己的胆色不如对方。人活一张脸,再怎么样,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缩头。
他咬着牙,接过那把枪,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也开了一枪。
什么也没有发生。
罗觉蟾噙着笑,半个犹豫都没有,拿过枪朝着自己的头又是一枪。
依旧是一切如前,曾玉函心中猛地一抽,暗想:这混蛋是真不要命——他是真不在乎这条命了!
已经开了三次枪,也就意味着那子弹在后面的概率越来越大。曾玉函飞快把右手在衣襟上一擦,擦去一层冷汗,把枪一接。那接的速度虽快,但扣下扳机的速度到底还是慢了几秒。
一声轻响,并无他事。就是曾玉函这等从不信天地神佛的人,一时间心中也不由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样一来,可就只剩下两次机会。而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换言之,下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罗觉蟾先来,曾玉函私心里倒暗自庆幸这一点,却见罗觉蟾依旧是毫不在意地拿过手枪。须知这一枪下去,便有一半的可能是要送命,谁想他全不犹豫,枪一到手,马上就扣下了扳机。
一声轻响,就只是一声轻响而已。
罗觉蟾脸上绽开一个笑,拿枪管轻轻拍着左手:“该你了。”然后又拉长了声音,拿戏腔唱了一句,“该你了……啊哈!”
曾玉函的脸色,已经变得和他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五枪打完,最后一颗子弹,留给的就是他自己。他哆里哆嗦地接过那把枪,忽然间把枪口一转,朝着罗觉蟾就要开枪。罗觉蟾却早有防备,左手把银色手枪也拿了出来。两人同时开枪,却也同时躲闪。这两枪,都不过给对方添了点擦伤,未成大碍。
这时,曾玉函那把左轮枪里,可是一颗子弹都没有了。谁承想曾玉函再没开枪,拿着枪当一件兵刃,朝着罗觉蟾就砸了过去。
这一砸动作奇快,力道又大,竟然是有功夫的样子。罗觉蟾从小识得他,这曾九人是聪明的,枪法天赋也不差,但说到手里功夫,和自己不过是半斤八两,谁想六七年不见,竟是和从前大不相同。这功夫就放在北京城里看,也是拿得出手的,罗觉蟾全无防备,手枪霎时被砸飞出去。
曾玉函更不放松,上前接连又是几拳。罗觉蟾奋起反抗,无奈技不如人,接连几下被砸得天昏地暗,幸而曾玉函打红了眼,一时也没想起用枪,不然就手一枪,罗觉蟾这条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他一边奋力护住头脸,一边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抖手就扬了过去。
这招式虽不入流,可是有用得很。可罗觉蟾又忘了一点,这曾玉函对他也是十分熟悉。眼见沙子过来,曾玉函把衣襟一撩,遮住头脸,脚下可没停着,上前又是两脚。罗觉蟾忽然就想了起来,这是有名的“玉碎连环步”,是往昔京津道上一个绰号叫“曾头市”、和何凤三齐名的独脚大盗的得意本领,曾九怎么学来的?
刚想到这里,这两脚就踢到了他身上,只踢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一口血霎时喷了出来。
就在这里,忽有一个矮小人影从草窠子里蹿了出来。这人虽小,动作却十分利落,三拳两掌,只向曾玉函下半身的关节处出手,膝盖、脚腕,一时间竟把曾玉函打了个措手不及。曾玉函恼怒之下,接连又是几脚,却都被那人避了过去。曾玉函的左膝反被他戳中,“扑通”一声半跪到地上。
罗觉蟾乘此良机,赶快把银色手枪捡了起来,谁想一扣扳机,里面也没了子弹。方才两场比试,耗的子弹却也不少。那矮小人影见他起身,便扑了过来,叫道:“罗先生,快走!”
罗觉蟾被他一拽,跌跌撞撞冲了出去,索性便随着一路往外跑。曾玉函伸手拿枪,可他的枪也已空了。这一场比试,两人身上三把枪,子弹都被耗得一干二净,只得望洋兴叹。
两人直跑出老远,那矮小人影才停下脚步,笑道:“罗先生,你还好?”
方才罗觉蟾还觉得他声音熟悉,这时一看,可不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叫世英的小孩?没想到请他吃了顿涮锅子,却被这小家伙救了一命。
四
罗觉蟾拉着世英的手:“范兄弟,这次可真是多亏你。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在这里,令尊也在吗?”
世英咳嗽一声:“阿爹不在,我嘛……出来走走,另外我也不姓范,我姓邓……”
这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罗觉蟾有些诧异。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声传来,半是惊恐,半是安心:“十三爷!”
罗觉蟾扭头一看,暗夜中一张素白的女子面庞,正是花君。他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夜深了,你一个年轻姑娘,不要乱走。”
花君声气中带着惊惶:“十三爷,你还好?”
罗觉蟾笑道:“我怎会有事?”
花君这才出了一口气,道:“十三爷,你这几年没有回来,不知道曾九闯下了好大的名声!他回京之后,不知怎的练了一身好功夫,枪法又出众,犯在他手里的人命怕有十几条。我心里实在担心,就追了出来。”
她虽不知二人所说的“老地方”是何处,但花君也是从小便识得罗觉蟾的,他与曾九的那一番纠葛也都知道,想象着两人可能去的地方,走了几处后,最后来到了这里查看,还没到地方,便先遇见了罗觉蟾。
罗觉蟾摸一摸她的鬓发:“你看,你十三爷现在不是好好的,下次不要大惊小怪。你一个姑娘,去了又顶什么用?”
花君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十三爷,你现在没事,那曾九他……”
“他还活着。”罗觉蟾淡淡说道。
花君又松了一口气:“都说曾九的后面,还有一个大靠山,因此我怕万一曾九死了……”那靠山来找罗觉蟾算账,这一句话,她因怕罗觉蟾以为自己小瞧了他,并没有说出,但罗觉蟾自然晓得话里的意思,问道:“他那靠山是什么人?”
“传说,是曾头市。”花君垂着眼睛答道。
罗觉蟾想到曾玉函用的那玉碎连环步,心道难怪。他拍一拍花君的肩:“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吧。”
花君点头答应,邓世英忽然窜出来:“这位姐姐,我有事请托你,我家就在附近的燕儿胡同13号,我阿爹姓范,名讳是柏舟,你能不能去告诉他一声,就说我出门……路遇罗叔叔,等一会儿就回家。”
花君听得莫名其妙,看看罗觉蟾。罗觉蟾点了点头,花君只好接了这任务。
待到花君离开之后,罗觉蟾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随即“哇”的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方才花君在的时候他一直强忍着,直到这时才吐了出来。
邓世英吓了一跳:“罗叔叔,你没事吧?”
罗觉蟾笑道:“没事,刚才打架时,不小心把舌尖咬破了。倒是你,小世英,打着我的名头,是个什么主意?”
邓世英毕竟年纪小,罗觉蟾一说也就信了,叹口气说:“唉,不瞒罗叔叔,我是背着阿爹出来的。我原听说北京城中有一种羊头肉,特别好吃,便出来找。谁知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倒迷了路,一走走到这里来了,正看到你们在打架。罗叔叔,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我……算是师兄吧。”罗觉蟾叹口气,“他把我师父给杀了。”
邓世英吓了一跳,罗觉蟾却迅速转移了话题,他敲了邓世英一个爆栗:“你这小子,羊头肉是冬天才卖的,现在哪里会有?走吧,我带你吃点好东西去!”
邓世英霎时欢欣鼓舞:“真的?罗叔叔,我一早便知你是个好人!”
这所谓“好人”的证据,也无非是两人初一见面,罗觉蟾便请他吃了一顿羊肉锅子。
这时天也晚了,罗觉蟾引着邓世英到一家小摊子上去吃褡裢火烧。这家摊子虽小,可是五脏俱全,各种馅料齐齐整整摆了一桌子,什么皮蛋、海米、胡萝卜、菠菜、粉丝,还有最常见的肉馅,先不说味道,单看这红、绿、黄、白的颜色,就十分好看。摊子上点了一盏风中摇曳的煤油灯,老板恐怕有七八十岁了,一脸白胡子,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罗觉蟾连点了几样馅料,老板上手就包,莫看他年纪大,动作却十分利落,烙出的火烧小巧精细,金黄焦脆。邓世英一连吃了数个,连连叫好。
他还想再吃,却被罗觉蟾一笑拦住:“你不想吃别的?”
“想!”邓世英双眼发亮。
前面铜碗叮当响,那是卖果子干的。罗觉蟾买了几个,两人一路嚼着玩,在挑子上买了两碗卤煮炸豆腐,另一个摊子上买了包卤猪肝,豌豆黄一人来了四块,最后找了家卖酸梅汤的店。一碗酸梅汤端出来冰得极透,喝一口挂碗,邓世英只吃得不住点头,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罗觉蟾看着他有趣,心想:难怪这小子年纪不大,身形倒很魁伟,多半是吃出来的;范柏舟其人是个清贵才子模样,却有这样一个儿子,真是有趣。
这般一路吃了下去,邓世英吃得肚子滚圆,他犹豫着向罗觉蟾道:“罗叔叔,我还有一事烦劳你,你能把我送回家吗?就说……就说……”
罗觉蟾接上去:“就说你出门偶然看到我和曾九相斗,救了我这才晚归。咱们吃喝是自己的事,绝不和令尊说上一字半句。”
邓世英大喜,心道这位罗叔叔真乃知情识趣的妙人是也,忙道:“就是这样!”
两人这才一同回到范宅。范家乃是江南世家,在北京自然也有宅子。夜里看去,小小一个别院十分清幽,门前有绿树黄花掩映。罗觉蟾轻叩门环,有老管事前来应门,听罗觉蟾说明之后道:“请这位先生稍候,小少爷也稍候,我去通报老爷。”
邓世英虽是回了自己家,可听这老管事这么说,竟也不敢进屋,只得在外面等着。又过了一会儿,那老管事回来道:“老爷在书房相候。”
几人一同来到了书房,罗觉蟾见这间书房的布置虽然清简,但每一样物事都是有年头、有来历的,唯有墙上挂的一张字是今人所写,乃是诗经中的一首柏舟:“泛彼柏舟,变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那却是典型中国式的文人,有扁舟,有清流,却仍会“心有隐忧”的文人。
罗觉蟾看一眼范柏舟,暗想:这首诗,与他气质真是十分相合。
这幅字又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前半首是一个雄浑有气魄的笔迹,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开始,又换了一个人写,这个字迹就要秀丽得多,但笔画之间的转折却透露出一种凌厉的味道。罗觉蟾看落款处果然是两个人,分别是“眉山邓元一,广州张阮”。
他又看了一遍,心中暗自思量。
老管事奉上茶水点心后退下,罗觉蟾笑道:“范先生,今天多亏令公子相救,在下先行谢过。今天的事情原是这样……”
范柏舟道:“罗先生客气,请喝茶。”
罗觉蟾话被打断,忙赞了几句茶水,又想再说,范柏舟却仍是道:“罗先生先请喝茶。”
罗觉蟾何等人物,立时乖觉闭嘴,专心品茶,只听范柏舟向邓世英道:“你把今晚的经历且说一遍。”
邓世英垂手而立,道:“父亲,今晚我原是想在附近看看,不想走迷了路,后来碰到罗先生……”他就把今晚的经历讲了一遍,却分毫不提罗觉蟾带他吃喝之事,只说罗觉蟾因受了伤,一时不便行走,后来遇到花君,便请她先来通传一声免得父亲担忧,之后罗觉蟾好些了,这才归来。
这一段话,倒很有些孔夫子笔削春秋的意思,他说的大多都不是假话,听起来自然真实可信,不过有些事情没有讲而已。罗觉蟾捧着茶杯忍笑,暗道:这小子倒也乖滑。
范柏舟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只道:“今日你的功课尚且没有做,便在这里演练一番。”
邓世英道:“是。”
罗觉蟾听得“演练”二字,又想到黎威士曾说过的擒龙手,心道习武人家自有规矩,练功时多是不准人看的,忙起身道:“既然范先生有事,我就先告辞……”
范柏舟却道:“不碍事,罗先生且请坐。”
罗觉蟾只好又坐下。范柏舟穿的是一身长衫,他也不换衣,也不起身,道:“我只用一招,考验一下你的应对。”
邓世英又躬身应是,复行了一礼,这是晚辈与长辈对打时的规矩。却见范柏舟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合拢,骤然一转,罗觉蟾都没看清他怎么出手,邓世英就已经捂着膝盖蹲到了地上:“阿爹,你轻点……”
范柏舟不动声色:“倘若对敌,你也对人说轻点?起来,重新接招。”
邓世英便爬起来,这一次,他既已知道范柏舟要出哪一招,便做好准备。范柏舟尚未出手,他先往旁边一跳,但这书房面积能有多大?他这一跳,跳得自然也不远,范柏舟出手如电,未曾起身,又打到他膝盖关节。
邓世英揉着膝盖爬起来,连着两次被打倒,反激发了他的倔强性子,道:“阿爹,再来!”
范柏舟点了点头,依样又是一招,这次邓世英想得明白,躲是躲不过的。他的擒龙手也已学会了九式,其中有一式“骊龙珠”他用得最为纯熟。在范柏舟出手之时,他反手回击,袭向的正是范柏舟出手的手腕关节。
范柏舟微微点头,无名指和小指轻轻一拂,邓世英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那一招的劲力霎时便卸了。他“啊”的一声,膝盖一疼又半跪到地上,连被打中的地方也没有半点区别。
他不服气,又有点委屈地看向范柏舟。范柏舟自来对他的教导,乃是严格却不严厉,今晚三次出手力道都不轻,且又当着罗觉蟾的面,小孩子家自觉丢脸。却见范柏舟面上冷冷淡淡,自己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茶,并没有看他。
邓世英心中一动,暗道:我为何不能先行出手,又兼阿爹正在喝茶,必定少有防备。想到这里,左手便一掌打出,他年纪虽小,这一掌也自有劲风呼喝。然而这一招却是虚招,私下里,他右手并指如剑,袭向范柏舟的右膝。
范柏舟点了点头:“这还有个样子。”他根本不去理邓世英那一掌,右腿轻轻一抬,邓世英一招还没发出,已被他脚尖点中左膝。随即范柏舟依旧是原样出手,邓世英右膝关节一痛,双膝跪倒在地。
范柏舟这一次出手比前几次都还要重些,邓世英一时没能站起来,只听范柏舟的声音徐徐从头顶传来:“你衣襟上有点心碎屑,是豌豆黄?”
邓世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答道:“是。”
“手上还有油渍。”
“是褡裢火烧。”
“哦,你脸上沾的大概是卤猪肝,牙齿上沾的是杏干?”
“是柿子干……”
“区别也不大,裤子上湿了两块,一股梅子味道,信远斋的酸梅汤吧,还吃了什么?”
“卤煮炸豆腐……”
“你为义救人,原是对的,但不该撒谎。以你的个性,怎会到门前闲走?为了吃食出去还差不多。这些北京城里的小吃你怎会知道?定是强着罗先生带你去的。施了一些小恩,便要回报,我惩治你,该是不该?”
罗觉蟾连忙起身笑道:“范先生莫怪,原是我为了答谢……”他本想说范小公子,一想邓世英并不姓范,这却不好说,只含糊道,“为了答谢令公子,又因天晚了自己想吃东西,方才领他去吃些吃食。这一次,我的性命都是令公子搭救的,些许小事,不碍大节,可见范先生家教有方,我这里拜谢了。”
说完罗觉蟾就要起身行礼,范柏舟忙起身劝住,这才向邓世英道:“还不快谢罗先生为你求情。”
邓世英知道这件事就算掀过去了,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在这时,方才那老管事又进来通报:“老爷,有一位黎威士黎先生前来拜访。”
罗觉蟾一听有意思,他怎么也来了?过了一会儿黎威士进来,见到罗觉蟾却也惊讶,他请范柏舟屏退旁人,只余下他们三人在书房中,笑道:“这真是巧了,我原就想找你们二人,没想竟一次碰到,罗觉蟾你怎么到范兄这里来了?”
罗觉蟾便把晚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带邓世英吃喝之事是一概不提,也没有提曾玉函的名字。但黎威士听了后,却一皱眉:“据你描述,这样的一个神枪手,又有功夫……他莫不是曾九?”
罗觉蟾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黎威士“啊”了一声:“果然是这样,我要找你们的事,也与这曾九有关。”他看向范柏舟与罗觉蟾,恳切道,“我想请你二位保护一个人,此人名为蔡锷,曾任云南省的都督,眼下正在北京。”
五
黎威士言道:“袁世凯目前有复辟称帝的心思。”罗觉蟾听着并不意外,范柏舟却吃了一惊,但黎威士将证据一项项地列举出来,范柏舟慢慢地沉默下来,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黎威士又道:“袁世凯畏惧蔡都督的力量,因此将他调到北京城来监视。但蔡都督暗地里一直还在从事反袁的行动。袁世凯生了疑心,找了两个北京城里的高手刺探,就下杀手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罗觉蟾你枪法一流,范兄身手极好,因此我想拜托两位,就近保护。”
罗觉蟾手指敲着桌子:“你既然这般说,想必那两个高手中,有一个就是曾九了。”
“正是。”
“另外一个是谁?”
“另外一个,我只知他的绰号叫作曾头市。你在北京道上熟,大约听说过他的名字。”
罗觉蟾“哦”了一声,道:“是他啊,这是个有名的大盗,京津一带混得极熟。论到武功和何凤三齐名,名声可比何老三差得多了。”
黎威士与何凤三也相熟,知晓他的武功如何,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罗觉蟾却站起身:“成了,这事我接了。”
黎威士甚是喜悦,罗觉蟾枪法虽然出众,但论到功夫,那真是稀松平常之极。真让他一人保护,黎威士也是放心不下,便看向范柏舟,却见范柏舟依旧沉默,不答一字。
黎威士想了一想,便看了罗觉蟾一眼,使了个眼色,罗觉蟾会意,笑着起身出门:“我去找世英说说话。”话是这般说,他出门后,却静悄悄地留在门外。只听黎威士叹了口气:“你只想,这也是阿阮当年的心愿。”
范柏舟依然没有说话,黎威士又道:“世英那孩子……是姓邓吧?我今天下午见到一个同乡,他与我说了些你的状况。范兄,这些年你并没有成婚,对不对?”
范柏舟终是叹了一口气,罗觉蟾没听到他开口,只听到黎威士诚挚道:“范兄,多谢你。”
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范柏舟应允了。罗觉蟾心里琢磨,忽然间他想到墙上那张字,落款分别是“邓元一”与“张阮”,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却又听“啪”的一声,似乎是范柏舟扔过了什么东西,黎威士诧异道:“这是……”
“治内伤的药。”范柏舟道,“那个罗觉蟾怕是受内伤了,只是不肯说。”
黎威士“哎”了一声,恨恨道“这混蛋”便向外走。罗觉蟾万没想这把火又烧回自己身上,赶紧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抬头望月,念念有词:“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黎威士一把揪住他领子:“初一的晚上有什么月亮,你且与我回去。”
黎威士在京中自有住处,罗觉蟾便住在他那里。两人回去时已然夜深,罗觉蟾却无意入睡,他向黎威士道:“说起来,今儿下午,我在八大胡同里看到蔡松坡了。”
黎威士“哦”了一声,道:“难怪我下午没找到他。”
罗觉蟾看他的样子,并不像多么吃惊,笑道:“看来,你也知道蔡松坡有相好?”
黎威士笑道:“哪里是什么相好?不过是他逢场作戏,要迷惑袁世凯,哪是容易的事情,蔡松坡自然也得醇酒妇人,虚与委蛇一番。”
罗觉蟾笑道:“我看那女孩子倒是不错。”
黎威士嘲笑道:“你看哪个女孩子不都是不错?只是我却不明白,你怎么到今天还是光棍一条?”
罗觉蟾大怒:“黎威士,揭人不揭短,你给我闭嘴!”
虽是答应了黎威士保护蔡锷一事,但并非贴身保护,而是在有需要时再行出手。因此罗觉蟾这些天过的还是颇为优哉。范柏舟赠的那药极好,他虽被曾玉函打得吐血,用了药便痊愈了。这几天里,他还和邓世英交上了朋友,这一大一小没事就在京城闲逛,觅些美食来吃。
邓世英的家教虽然严格,但范柏舟只要他完成当日功课,并说明今日所去何地之后,便不再干涉。
这一晚,罗觉蟾带邓世英去了大酒缸。邓世英从未来过这等地方,很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罗觉蟾自然不会买酒给小孩,他来到外面的小摊上,要了两碗馄饨。
南方也有馄饨,称为云吞,邓世英尝了一口,这与他过去吃过的大不相同。一个馄饨里只一点点的肉馅,若是饿了要解馋,那是绝不能够的,但汤却是猪骨头熬出来的,加了紫菜、虾皮、陈醋还有辣油,喝上一口,那真是鲜香酸辣兼而有之。邓世英连连叫好。
罗觉蟾自己要了酒,配着馄饨慢慢喝。大酒缸的伙计笑着道:“拿馄饨汤下酒,十三爷您真是头一份!”又道,“十三爷您可有年头没来啦,先前您带来那几个朋友,都还好吧?”
罗觉蟾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道:“都好,都好着哪!”
伙计笑道:“那就好!”说着,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邓世英吃完一碗馄饨,一眼瞥到罗觉蟾手里的酒,不由得说道:“罗叔叔,莫要喝冷酒,日后写不得字,拉不得弓。”这是家里的老人常对他说的话,他一顺口就说了出来,说完方觉不对,不禁红了脸。
罗觉蟾并不介意,笑道:“拉不得弓不要紧,扣得动扳机就好。”又笑问邓世英,“世英,我看范兄并不是你的生父吧?”
他忽然提到这个,邓世英有些惊讶,便点了点头:“罗叔叔,你怎样看出来的?”
罗觉蟾笑道:“我掐指一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点小事,如何瞒我?”
邓世英也笑了,他这几天听惯了这位罗叔叔的胡扯,并不在意,道:“阿爹是我义父,我的亲生父母在我三岁时过世了,阿爹便收养了我,我只当他是亲生父亲一般。”
罗觉蟾点头道:“果然,你父母的名讳,可是邓元一与张阮?”
邓世英听到父母名字,忙起身道:“正是,是阿爹告诉罗叔叔的?”
罗觉蟾却没有回答,他看向大酒缸里一处,随即笑道:“你想不想再吃一碗馄饨?”
邓世英忙道:“自然!”他便拿了钱去买馄饨。罗觉蟾却起身,向一个女子走过去:“好巧,凤仙姑娘你也在这里?”
那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穿一身水红色的衫儿,鬓插珠花,腕戴金镶玉的镯子,这一身的打扮虽则富丽,却不是良家女子的装束。但她的一双眼睛生得不俗,令人见了便可忽略她的身份。
那女子也起身笑道:“原来是罗先生。”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陕西巷里初逢,为蔡锷一手捧红的小凤仙。
罗觉蟾笑道:“凤仙姑娘好兴致,也到这里来喝酒?”
小凤仙笑道:“并不是喝酒,只因我想念这里的馄饨,便央了都督,来这里吃上一碗。”
罗觉蟾转头看去,果然在馄饨摊子那边,看到一个瘦长个子的熟悉身影,想蔡锷何等身份,竟亲自为一个女子做这等事,这份情感也是浓厚得很了。他不由得调笑:“姑娘好福气。”
小凤仙却落落大方道:“罗先生说笑了。倒是我要先行谢过罗先生,都督的安危,就拜托您了。”
蔡锷为罗觉蟾、范柏舟二人保护一事,十分机密,罗觉蟾实在没想到蔡锷竟然连此事也告诉了她,不由得说道:“看来,蔡松坡是真要盖一所金屋了。”
这“金屋藏娇”的典故,小凤仙在戏词里是听过的。她正了颜色,道:“这岂是敢当的?我敬都督,愿意助他,只为两件事。”
“一则,我认他是个英雄;二则,他认我是个知音。”
这两句话听得罗觉蟾心中一震,他慢慢咀嚼了半晌,忽地笑道:“我晓得了,凤仙姑娘,你们——先回去吧。”
这句话转得甚奇,小凤仙不解,罗觉蟾一指另一处,低声道:“曾九来了。”
小凤仙一凛,她既知罗觉蟾保护蔡锷一事,自然也晓得曾九是何许人也,忙悄悄地起身,去寻蔡锷。
罗觉蟾一直见到那两人离开了大酒缸,这才出一口气,又想起邓世英半天都没有回来,暗叫不好,又听远处喧哗,抬头一看,正是曾玉函与一个矮小人影追逐,可不正是邓世英。
他只气得肚里大骂,心说:这曾玉函真不是个东西,一个小孩子,你竟与他纠缠不休。
殊不知,这事儿还真怨不得曾玉函。
当日里罗觉蟾与曾玉函打斗的缘由,邓世英是知道的,他年纪虽小,却也有个善恶的观念,对这曾玉函极为鄙视。骤然遇到了他,小孩子便使起坏来,有意脚下一绊,把一碗馄饨都扣到了曾玉函的身上。
曾玉函幼年时极贫困,家中又肮脏,因此成人之后,反而多了个好美服又好洁净的毛病。他身上穿的是崭新的一件葱绿缎子长衫。这一碗馄饨汤水淋漓地一浇,哪还能看?他一时间火大之极,只想捉住这小恶客好好教训一顿,没想一动上手,才发现这小孩子竟然便是前番搅局那人,这一下新仇旧恨掺在一起,一时间只想把这小混蛋宰了。
邓世英当日里和曾玉函动手,是占了个偷袭的便宜,他毕竟年纪尚小,论到真实的武功还是有所不及。交手数招,他打中了曾玉函的腿弯,自己后背却也被敲了一下,甚是疼痛。邓世英一看不好,转身就跑。
曾玉函在大庭广众下被他打了一记,感觉更是丢人,跟在后面就追,周围人等都知道曾九的凶名,谁敢阻拦!就在这时,忽有一个人跳出,拦在了他的面前。
这人一身西式装扮,襟上挂了个金壳怀表,正是罗觉蟾。他上前来把邓世英护在身后,一伸手,就把腰间的枪抽了出来。
曾玉函也怔了,就算是他,这几年在北京城里几要横着走,但总没有当众开枪的道理。罗觉蟾冷笑着道:“往前走啊!你往前再走一步,我就开一枪!”
周围人等一看有枪,纷纷都走开了,只远远地围上一个圈子,却还要看热闹。罗觉蟾低声道:“世英,你快点走!”
邓世英年纪虽小,却颇有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英雄气概,摇头道:“我不走,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罗觉蟾道:“你去找你爹!咱们俩加一起也打不过这人不是?”其实这话也是敷衍,等邓世英真回去把范柏舟找过来,十个罗觉蟾也被打死了。但邓世英年小,却没想到这点,忙道:“好!”一溜烟便跑了。
曾玉函大怒,一伸手也把枪抄了出来,道:“溥岑,你当我不敢开枪!”
罗觉蟾却把枪一收,笑道:“你敢,我不敢。有本事,咱们拳脚上见个高低。”这周遭都是人,子弹上却没有长眼睛。
曾玉函冷笑数声,若说到拳脚功夫,他如今比罗觉蟾可要强得太多,上前便是一拳。
这一拳速度奇快,按理来说,罗觉蟾绝没有避过的可能,没想到他手腕一翻,从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一闪,不知怎么竟然躲过了这一拳。他随即反手一指,正戳到曾玉函手腕上,疼得曾玉函“啊”了一声。
这一招,却是当年罗觉蟾在汉口时,自惊鸿道人那里学来的,端的是巧妙之极,就连当年上海滩上的聂神通也没能奈何他,无奈他也只会这点。曾玉函气得暴叫,连环两掌又劈了下来。
这两掌真劈下来,罗觉蟾却是绝落不到好的,就在这时,一双修长的手掌一错一合,轻描淡写便将曾玉函的两掌化解。此人又一推,巧妙地把罗觉蟾挡到了身后,罗觉蟾看着身前人十分诧异:“范兄?”
六
来人正是范柏舟,他一身艾绿的长衫,月下透着清凌凌的翠意。虽然曾玉函穿的也是绿色,但两人对面一站,这份风度气质相差实是天渊之别。
邓世英就站在他身后,范柏舟朝曾玉函拱了拱手:“这位曾九兄,闻说犬子无礼,污了您的衣服,这里有些许银钱,且做赔偿。”
他一摊手,手中厚厚的一叠,四下看热闹的人都是惊叹。这些银圆,就再买几件衣服,也已够了。
曾玉函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如何够?至少要十倍。”
范柏舟声色不动,应手丢出一个钱袋。曾玉函伸手抄住,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条金子,面上不由得变幻不定。他起先那句话不过是故意刁难,没想面前这个人竟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
他心胸狭窄,对邓世英仍是记恨,但方才自己那句话已经撂下,若当众反悔,未免大失面子,正在犹疑之时,却听范柏舟平平静静道:“这金钱的纠葛既然已解决,我们便该解决一下其他的纠葛了。”
“什么?”
“伤我友人,是为一;伤吾子,是为二。”范柏舟一撩袍角,“动手吧。”
曾玉函没想这人说打就打,却也合了他的性子。但他也是有眼力,有见识的,看出这书生模样的人定是一个高手。他又想到邓世英那专打人关节的手法,心中更加了三分防备。
二人对峙,曾玉函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掌连环击出。这两掌非但速度奇快,力道亦是不小,更难得的是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没想范柏舟右手轻探,轻易便看出了他这双掌来势,反向他肘关节打去。这手法与邓世英如出一辙,却要老辣许多,曾玉函怎能被他打中,双掌一错,后退一步,改向范柏舟小腹打去。
这次两掌,明面上是朝着范柏舟小腹,其实只有一掌是实,另一掌却是虚招。他做好准备,待到范柏舟再打他关节,这一掌就打范柏舟手腕。没想范柏舟竟似看透他的来路一般,一招就袭向他出虚招的那只手。曾玉函忙往后退,顺势一脚踢出,却被范柏舟双手一拧一拆,要不是他退得快,这只脚就要废掉。
这三招过后,曾玉函晓得,若不拿出自己看家的本事,怕是不成了。他活动一下脚腕,幸而虽然酸痛,到底没有伤到要害。双掌交错,脚下的步伐却如飙风一般,飞速交错移动,让人难以辨清他的方向。罗觉蟾在后面看得分明,叫道:“玉碎连环步!”
这一声声音不小,其实便是叫给范柏舟听的。范柏舟听了,眉峰一凛。
这套步法的妙处,在于它进退莫测,令人难以捉摸。曾玉函又刻意引着范柏舟,往大酒缸里面走。酒馆里桌椅许多,本来是行走不易,但对于曾玉函,却是得其所哉,方寸之间正是适合他这套步法。然而范柏舟却丧失了原来的优势,试想擒拿关节要的就是一个精准,如今多了许多阻碍,还如何打法?
曾玉函自觉占了上风,他衣服反正已污了,索性不在乎起来,看着范柏舟衣履整洁便不顺眼,一边打,杯盘碗筷不住地向范柏舟身上丢过去。
范柏舟皱了眉,也不答言。但这许多杯碗,却也没有一个丢到他身上。邓世英在一边看了,大怒:“这人真是龌龊!”他虽然恼怒,却没有半点担忧的样子,显然是对父亲十分信任。罗觉蟾在一边看了觉得有趣,携了他的手问道:“小世英,你看是谁赢?”
邓世英觉得这问题问得十分好笑:“这还用问,自然是阿爹。”这并不是基于武学的判断,而是一种纯粹的信任。罗觉蟾笑笑,也不答话,只拉着邓世英又退一步,一直混到人群里。他想得清楚,就算实在不行,自己到时在人群里抽冷子一枪,撂倒曾玉函也就罢了。
这时曾玉函咄咄逼人之势更甚,他两掌将范柏舟逼到死角,身前身后都是桌子,自认为下一招,对方无论如何也没有避开的可能,这才一掌向范柏舟天灵劈下,喝道:“受死!”
这自认为必中的一招,却在未至一半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曾玉函只觉双手手腕一痛,竟是同时被人卸下了关节!他惨叫出声,范柏舟冷淡道:“从头看上一遍,这玉碎连环步自有独到之处,但你练的,却也平平。”原来他一直与曾玉函拖延这良久,不过是为了验证玉碎连环步这步法而已。
下一刻,范柏舟双手加劲,他知晓曾玉函曾做下的恶事,又知他是刺探蔡锷的盗匪,便有心借此机会废掉曾九一双手。未想手上劲力未吐,忽觉身后一阵寒意迫人,他心念方转,两条手臂便似从天而降,直压下来,他只得放弃前招,凝力于臂。四条手臂相交,范柏舟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范柏舟抬头一看,只见面前好一条大汉,国字脸,堂堂的相貌,但眉梢眼角之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血腥嗜杀之气,一个名字从他脑中晃过:“曾头市?”
与此同时,罗觉蟾也拍了一下大腿:“原来如此!”因这时曾头市与曾玉函站在一处,他方发现,这两人的眉眼竟然颇为相似,只是一个方脸,一个尖脸,气质又截然不同,故而让人难以联想到一起。他从前听说过,这曾头市也是贫苦出身,被父母卖后流落江湖学了一身武功,不由得暗想:这曾头市的“曾”莫非并不是绰号,而是他的本姓?难怪他对曾玉函这般维护……
他心里想着,那边曾头市与范柏舟二人,可已交上了手。曾头市并不用那些烦琐的步伐,一拳朝着范柏舟就打了过去。范柏舟伸手去拿他关节,曾头市将双臂一展,改为一个“双风贯耳”,直击范柏舟的太阳穴。范柏舟收回前招,去擒拿他双腕,未想曾头市一双手硬如磐石,他心中暗惊,心道:这人硬功好生了得!但此刻变招已然不及,索性一脚踢出,曾头市双臂后撤,也是一脚还击,两条腿别在一起,就此成了个僵持之局。
这几招以快打快,兔起鹘落,全是硬碰硬的招式。而僵持片刻后,也都发现对方并非易与之辈,先收回腿的居然是曾头市。他向后招呼曾玉函:“走!”
曾玉函甚是不忿,道:“大哥!你不知这几个人……”
这句话自然是把范柏舟、罗觉蟾、邓世英几个人都包括进去了,曾头市却道:“你不要耽误了今晚的大事!”说罢面沉似水。
说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曾玉函听了这句话,犹豫了片刻,竟然真的随着曾头市走了。待两人走后,罗觉蟾、邓世英走上前来。邓世英还朝着曾头市的背影扮鬼脸,笑道:“算你识相,不然定被阿爹打翻。”
范柏舟咳嗽一声,道:“不可妄言,这个曾头市,果然不同凡响。”
罗觉蟾笑道:“难不成比范兄还要高明?”
范柏舟正色道:“我并不能保证可以胜过他。”
邓世英从来对父亲无条件信任,虽然范柏舟这般说,他不过当父亲谦逊,便嬉笑道:“我却不信,阿爹要是拿了家传那削铁如泥的西风剑,自然就可以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对了,阿爹,今晚这般巧,怎的你也来了这里?”
范柏舟也不答话,但与他同来的还有那老管事。这管事比范柏舟尚要大上一辈,论感情也是极深厚的,忍不住便道:“少爷你有所不知,老爷因担心你,又不愿一同出来限制了你的兴致,故而你每天出来时,都远远地缀在后面,今日因见这里出了事才过来的,你还当是凑巧哩!”
范柏舟斥道:“多话。”刚说到这里,罗觉蟾忽然“啊”的一声,直跳起来,吓了几个人一跳,邓世英拍着胸口:“罗叔叔,你怎么了?”
罗觉蟾来不及和这小孩分说,先将范柏舟拉到一旁:“范兄,曾头市临走时,和曾玉函说什么话了?”
那一句话,范柏舟听得比罗觉蟾更加清晰,当时他挂心世英安危,并未多想,此时罗觉蟾再一提,不由得脸色一变,罗觉蟾道:“这两人此刻还有什么大事?又是什么大事,能让桀骜如曾九也住了手?范兄,我只怕他们今晚,对蔡松坡要有所行动!”
范柏舟也是一惊,道:“莫非会是刺杀?那个曾头市可实在厉害。”
罗觉蟾摇头道:“不会!一则,先前黎威士那家伙便说,二曾的目的在于刺探;二则,袁世凯对蔡松坡目前不过是怀疑,还存着利用的心思。照我看,刺探蔡松坡行动的可能性更大些,我再大胆猜测一句,说不定今晚蔡松坡是要见什么人,多半袁世凯那边又收到了些消息,不然,怎会平白无故派人出来?”
他侃侃而谈,范柏舟也觉有理。论到武功,十个罗觉蟾抵不上一个范柏舟;但论到这些,范柏舟就远不如罗觉蟾了。范柏舟便问:“依罗兄之见,应当如何?”
罗觉蟾道:“我今晚见道蔡松坡和小凤仙,依我看,他们就在陕西巷里谈事的可能不小。我对那里熟,就去看上一看。但话说回来,我这不过是一种猜测,范兄就去黎威士那里,蔡松坡有什么动向,我想他多半知道。”
范柏舟点头道:“好,就这样办理。”转头又向老管事道,“你先送少爷回家。”说完他便匆匆走了。
这一边,罗觉蟾忙赶到陕西巷,熟门熟路地敲了小凤仙的门。那女子开门时颇为惊讶,但房中却并无他人。罗觉蟾没想自己还真猜错了,忙问:“蔡松坡呢?”
小凤仙已收敛起面上的惊讶情绪,道:“都督今晚回家有事。”
罗觉蟾“哎呀”了一声,他真真没想到这次蔡锷竟选了家中谈话,可他念头转得也快,便笑道:“有件事,你肯不肯帮你家都督?我先说清楚,这事儿不那么容易,需是个聪明女子,方才做得。”
小凤仙看他面上笑意,也笑道:“筱凤不敢自诩聪明,但十三爷有什么吩咐,筱凤自认也做得来。”
这话,说得也是极满了。罗觉蟾看着她笑:“别人说这话,我定当他吹牛,可你不同。走,跟我出趟门吧。”他便低声说了几句话。
小凤仙一笑,坐到妆台前细细打扮了一番,又在襟上别了一枝凤仙花,便随着罗觉蟾走了出来。
罗觉蟾范柏舟这边忙碌,邓世英却很是不乐,他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父亲不顾自己就走了,多一句话也不肯说。他一步三晃地在街上闲走,竟然连街边的小吃都没有多看上一眼。
老管事便劝道:“小少爷,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老爷惦念。”
邓世英嘟囔道:“知道了。”他便向前走,一打眼却见街边有一个人影甚是眼熟,仔细想想,可不是他们在餐馆初逢罗觉蟾那日,被自己揍了一顿的混混青面兽?他上前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这一上前,其实有些故意挑衅的意思,那青面兽一回头,见到是那日里让自己大失面子的小孩,不由得大怒:“是你这小……”
他有心想要大骂一顿,但这小孩的本事实是在自己之上的,旁边又有一个成人,说不得功夫比那小孩还高,只得忍气吞声,把后半句又咽了回去。
邓世英却哼了一声:“怎么,你不服?”
青面兽毕竟是个混混出身,不能失了口上的便宜,你让他说一句“服了”,那是绝不可能的,便喝道:“不服!”
邓世英笑道“不服正好”,便上前又将那青面兽教训了一顿,直到老管事再三劝阻,这才住手回家。
青面兽看着邓世英背影,只恨得咬牙切齿,暗道:“你这小子等着,我虽功夫不及你,却终究要报复回来!”
七
罗觉蟾虽料错了一件事,但大体的方向是没有错的,果然这一晚的二更天,曾头市与曾玉函两人一同到了蔡锷的家里。
他二人受了袁世凯的密令,道是闻得今夜里蔡锷府上要议论叛逆大事,着令二人前去探听,立时回报。
曾玉函心头雀跃,他虽然在北京城里名气不小,但毕竟是在市井里混,这都督的名号倒退上几年,可不也相当于一个将军了?他与曾头市来到蔡锷的寓所门前,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曾头市看他一张脸兴奋的发白,便提醒道:“你且小心些,这毕竟是当过大将军的人,万一他府上有个咱们方才见到的那种高手,可就难办。”
他提到范柏舟,曾玉函不禁也冷静了几分。两人翻墙而入,眼见这蔡都督的府邸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不由得暗羡不已。又见这里面颇有一些护院军士,虽然看着剽悍,但脚底生尘,走路带风,都不像是有功夫的人,才放下心来。
眼见房屋众多,曾玉函向曾头市道:“大哥,鼓儿词上都说,议事要在书房,咱们是不是也去书房看看?”
曾头市觉得有理,他思量一番:“读书当找安静的地方,咱们去角落里看看。”
两人走了一遍,果然西侧看到一个独立的小院。外面有两棵大树正可作为遮蔽,两人纵身上树。此刻天热,一扇窗户推开了,正见到里面一面墙的书架,堆了许多书籍。曾玉函不由得咋舌:“这许多书,亏他怎样看完的!”
曾头市拉他一把,曾玉函便不再讲话,只见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站立。这个人瘦长的个子,站得标枪一样笔直,虽只是个背影,气势却不同寻常。曾头市心中猜测,这莫非就是那蔡都督?
在他对面,又有两个人。一个人气质庄重,穿锦缎的长衫,一见可知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只听这人道:“方才你说的那事……”
背对那人便道:“此事事关重大,先生万万不可泄露一字半句。先生您可能答允我?”
那气质庄重的人犹疑道:“虽然你说得确实,但我总要思量一番。”
背对那人急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您若再等,可就晚了啊!”
那气质庄重的人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在思量,终于道:“也罢,我便答应你,只是这件事,你万不得告诉旁人知晓。”
背对那人便道:“这个自然,这事关系到我的性命,怎能对外去说?”说到这句话时,他似乎是情绪激动,便走了两步。这一走,二曾见到他侧脸轮廓,两人都是见到过蔡锷照片的,心中大喜,这人可不正是蔡松坡。
蔡锷又道:“这件事,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就说是和我性命相关也不为过,您也一定要保守秘密。”这句话,他不是向那个气质庄重的人说,而是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这人坐在阴影里,一顶礼帽半遮住他面孔,只露出个尖尖的下颌。那人听蔡锷这般说,便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二曾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分数。这时只听那气质庄重的人道:“这件事既然已经定下来了,那咱们便详详细细地彻夜长谈一番。松坡,你这府上的用人越发不恭了,怎的都不送茶来?”
蔡锷便把窗子打开,大声叱喝了一句,下面的人听了,忙忙答应,一拨拨人流水价送来点心、茶水、热毛巾。二曾一看人多眼乱,赶快窥了个时机,离开了蔡府。
这回去的路上,两人施展轻功,速度极快。曾玉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大哥,你听那几人谈话的意思,必是在讲要推翻袁大总统的大事,他们又说要彻夜长谈,这正是极好的机会,咱们回去告诉了大总统,把他们捉拿回来,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想想又道,“等将来大总统登了基,咱们说不定也能捞一个将军做做,那可是多美。”
曾头市并未答话,曾玉函也没留意,兴致勃勃又道:“当初我从北京城里逃出来,就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没想竟能遇到大哥你。你说谁能想到,咱家的几个兄弟里,就你一个还活着?大哥你被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可咱兄弟就能见面,这就是运气。我遇见你,是运气;从你那儿学武,不再受人欺负,也是运气;我能搭上大总统的人,给大总统做事,那更是运气!咱们的红运还没到头,以后一定越走越旺!大哥,你说是不是?”
在他说话的时候,曾头市一直没开口,直到曾玉函说到这里,方才道:“你欢喜便好。”
有人以为:少年时缺些什么,成年之后,就变本加厉地渴求这样物事。纵使是江湖上的大盗,亦不例外,例如曾玉函少年贫困,成年后便好美服权势;曾头市自小被卖,反而极疼自己唯一的亲人。
夜半三更,蔡锷的府上,又来了一群人。
打头的是袁世凯一个姓梁的心腹。这人的身份极有意思,若说跟随袁世凯的年头,那是极久的,专帮袁世凯处理一些机密的事。袁世凯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这人的地位重要。但他的官职并不算高,众人平时也多以“梁副官”称之。袁世凯派这样一个人出来,为的就是事有危急时,这梁副官可以调动许多力量;但万一蔡锷并没有什么事,那不过是个身份较低的副官不懂事,袁世凯教训起来方便,蔡锷是做过都督的人,也不好和一个小人物多计较。
从这人选看来,袁世凯对蔡锷到底还是抱有希望的,与此同时,曾玉函也随着这梁副官一同前来,曾头市因袁世凯放心不下,便把他留下了。
梁副官派几个身手好的人连同曾玉函一起,先翻墙去到书房那里包围上,免得里面的人跑了。他自己则假作斯文,上前敲门。
三更半夜,这门敲了半天才有人应答,应答的人心情也不好,只是刚开口骂了一声,梁副官便不冷不热地道:“我们是大总统手下的人,有要紧的事儿,见你们主人。”他这话说得讲究,并没有用蔡锷的官称,而只是说“你们主人”这样不咸不淡的话。须知袁世凯把蔡锷调到京里,固然是防他,可也有拉拢的意思,怎会这般言语?故而门里那人一听便听出不对,匆匆入内禀告。
为时不久,一个总管模样的人便走了出来,见到梁副官验了手令,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茶水点心备得十分周到,又塞过一块玉佩。他越这般行事,梁副官越是怀疑,正在这时,只见曾玉函走了回来,附在梁副官耳边道:“人都在里面,一个没少,外面弟兄们守着,您且放心!”
梁副官甚喜,拍一拍他肩头道:“你是个会做事的,回头来,大总统必升你的官!”曾玉函只笑得见牙不见眼,道:“一定的!”
他也是乐极了,竟说出这么句话来。梁副官看他一眼,便有些不喜,但这个时候大事为重,便向那管事道:“听说你主人今晚上见了些客人,这客人也正是大总统要见的,便带我去看看吧!”说着也不等答言,直接便向书房的方向走过去。那管事忙拦阻:“梁副官您且等等,那里不能去!”但他一来不敢用力拦,二来也是拦不住,只好由得这些人横冲直撞地往里面走,眼看就要到了书房门前。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蔡锷瘦长的个子出现在门口,不耐烦地道:“我不是告诉你们不要过来……”话说到一半,看到梁副官和他身后诸人,不由得愕然。
梁副官出身使然,最擅察言观色。他看蔡锷的脸上,虽有惊,却无惧,认真说来,倒像是又羞又恼的意思。蔡锷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梁副官还没说话,就听房里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蔡松坡,八大胡同里的红姐儿我见多了,那小凤仙算什么?要不是你捧,她也能红?老鸨管你要一万块,那是真真切切的狮子大开口,我早与你说了,两千块赎身,一万三你在外面赁个小房子,黎威士借你一万五妥妥的,你怎就不信?”
这人一口极流利清脆的京片子,一段话说下来,连个停顿都不打,众人都听到分明。蔡锷的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恨恨地一跺脚:“罗十三,你且闭嘴!”
一个人一推门便走了出来,一只手里拿着司的克,一只手里转了个礼帽,嘴上还叼着象牙烟嘴,他眉眼生得颇为细致,脸色却是煞白,眼圈又发青,正是纨绔子弟的神气。梁副官还真识得这个人,暗道一声:“怎样是他?”
罗觉蟾虽曾帮助革命党,但他从不肯加入。革命党内部的人知道他的功劳,但如袁副官这等人,虽然也晓得他是为革命党做过一些事的,但对他更多的印象则停留在他的出身和浪荡上。这样一个人做些闲事是可以的,怎会参与到反对袁世凯这样的大事上?又听了他方才的一番话,心里便已生了怀疑。
罗觉蟾看了是他,也不在乎,又向蔡锷道:“你既然请我帮忙谋划赎身的事,又怎么不能和人讲了?这是觉得我见不得人?十三爷丢不起这个人!”
这般说着,又一个人打里面出来,劝阻道:“罗觉蟾你便少说一句,毕竟凤仙姑娘已经……”刚说到这里,一眼见到外面这许多人,也噤声了,一脸的尴尬,咳嗽一声,“原来是梁副官。”
这个人梁副官也认识,原是当过教育次长的,后来下野了,名叫黎威士,与袁世凯并非一路人。若今晚单他一个和蔡锷密谈,是有可疑之处的。但先有一个罗觉蟾在,又说了什么凤仙姑娘,这事儿看着也不确实。再说,据先前密报,蔡锷是要与他的老师梁启超,另有其他几个人一同商议,怎的今晚一个不见?
梁副官心里虽这样想,但他是个周密的人,便道:“原来黎次长也在这里,不知里面还有什么人?”他两步踏入书房,只见里面空空荡荡,他又想或者会有什么文件,却见桌子上反扣了一张纸,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张借据,写的是蔡锷向黎威士借银两万块,那墨迹还新鲜着。再看蔡锷的表情,那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黎威士家中豪富,众人皆知。而蔡锷迷恋陕西巷里一个叫作小凤仙的女子,却也是梁副官一早知道的事情。他联系之前的话语,心里已有了结论,冷冷扫了曾玉函一眼,低声骂道:“废物!”
曾玉函一张白净的脸都涨红了,争辩道:“我明明听得他们在里面争论,说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不可泄露一句……”
罗觉蟾手里把玩着象牙烟嘴,走到他身边,冷冷淡淡地一笑:“你家偷摸纳个小老婆,还敲锣打鼓地满街告去?蔡松坡要管黎威士借钱赎人,这事瞒着他家里,怎么往外说?”
曾玉函怒道:“那又说什么事关性命!”
“废话,蔡松坡把小凤仙看得比命还重,不是事关性命又是怎样?”一旁的蔡锷直窘得满脸通红,连连喝道:“别说了!”
曾玉函却只有更气,他又想到一句话,自认为是找到了把柄,喝道:“那当时你们又说什么事态紧急,箭在……箭在弦上……给个女子赎身,何时不能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一出,罗觉蟾果然就不说话了,蔡锷也紧张起来,梁副官精神一振,不错眼珠地看着这几人。
曾玉函看的却是罗觉蟾,却见他眼神飘忽,偶然一瞥,却是向书房东侧看去。这两人少年相识,彼此可谓熟悉。曾玉函心中暗想,这其中必有问题,仔细看东侧墙壁,那里似乎并无异样;转念一想却又不对,从外面看去,这书房占地不小,怎么这内里面积并不大?他便上前几步,着手用力一推,那里果然是一处门户!
蔡锷忙在后面叫道:“不可!”却已晚了,曾玉函向里面张望,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个人影,叫道:“什么人在里面?”
一个女子大哭着跑了出来,面上的脂粉凌乱,她直扑到蔡锷怀里:“莫不是妈妈要捉我回去!我偷跑出来,全是一心仰慕都督,妈妈抓我回去必把我打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女子的哭声尖利,又在半夜,只哭得众人脑瓜疼。罗觉蟾摊摊手:“现在明白了?人都跑出来了,能不急吗?只是蔡大都督的面子,从此可是一扫而光了啊,啊啊……”
他还拖起了戏腔,梁副官气得头疼,正要叱喝一声曾玉函,却听身后一个年老女声传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你竟然把个窑姐儿弄家里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丫鬟搀扶着一个年老女子,正是蔡锷之母,旁边还有个低眉敛目的中年女子,却是蔡锷的夫人。原来这里闹得太厉害,将她们也惊动了出来。
小凤仙一见人来,悲悲切切哭得更凶:“都督,都督您可不能丢下我啊……”
蔡母气得一顿拐杖:“这是个什么作势!”
蔡锷见爱姬哭得梨花带雨,又要在众人面前争面子,便道:“这个女子已为我跑了出来,我非纳她不可!”
蔡夫人便即跪下:“母亲,夫君既然这般说,自是嫌我无用,我便求去了吧!”
眼见这里闹得一塌糊涂,梁副官尴尬得紧,正要找个借口离开,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匆匆跑来。她打扮得也甚体面,是个贴身大丫鬟的样子,方到面前就道:“老夫人,不好了,您放在抽屉里那支传家宝——镶红宝石的白玉钗,不见了!”
蔡母大怒:“怎会不见,是何时不见的?”
那大丫鬟道:“晚饭前我和阿繁检点首饰箱,原先还有的。因方才听得院子里嘈杂,我担心有失,去查点首饰,才发现不见的。”
蔡母手指颤抖,直指着蔡锷:“定是你这孽子,拿传家宝去讨好窑姐儿,你……你……”
蔡锷甚是委屈:“母亲,我并未做此事,你看凤仙的头上身上,也并没有啊。”
这时是夏日,衣衫轻薄,那大丫鬟也不客气,上前看了一番,道:“确实没有,只这……”
罗觉蟾忽然开口道:“既然不是蔡松坡拿的,说不定就是今晚这些外人。梁副官,会不会是你手下的弟兄手脚不稳?”
梁副官忙赔笑道:“自然没有这事。”
罗觉蟾皮笑肉不笑:“有没有的,不如先搜搜看,也解除了大家的嫌疑不是?”
这一晚,梁副官自知已是大大得罪了蔡锷,而这蔡锷,说不得大总统日后还是要用的,少不得要留些脸面,只得道:“也好。”
这一番搜检,众人身上都没搜出什么,最后搜到曾玉函身上,他只见罗觉蟾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心中不解,而搜他那兵士眼神却是一变:“这……”
在曾九衣袋中,赫然正是一支宝光熠熠的红宝白玉钗。
八
那一夜之后,北京城通缉大盗曾玉函,罪名乃是盗窃蔡都督家中重宝,更有暴力伤人之事。
那晚之事,袁世凯只当自己果然是错疑了蔡锷,为了拉拢人心,自然要对盗宝的曾玉函严加惩治。然而曾玉函哪是肯束手就擒之人,他连伤了两个士兵,翻墙就走,罗觉蟾在后面“当”的就是一枪,到底因曾玉函动作太快,只伤了他的左臂。
曾头市听得这消息,自袁世凯的大总统府里逃了出来。他虽想去找曾玉函,但他这时也被列上了捉拿的名单,限制良多,反而是在三天后,罗觉蟾较他快了一步。
罗觉蟾在北京城里混了这些年,三教九流里都有朋友,到底被他查到了曾玉函的行踪。而曾玉函为人桀骜刻薄,人缘极差,故而愿意包涵他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告知罗觉蟾那人道:“十三爷,曾九藏在一个卖糖人儿的家里,他身上也带了伤,想来是要趁着日头下山的时候,准备出城门呢!”
罗觉蟾便问:“他打算出哪个门?”
那人道:“那住处离东直门最近,多是东直门。”
罗觉蟾一笑,拿了五块大洋塞到那人手里,径直去找梁副官,告知他这一消息。梁副官这时对他的态度要客气得多,又听了这件事,自然十分感谢。罗觉蟾便提出要和他一同去,梁副官也应了。
梁副官点了一队士兵,守在东直门的切近,就在夕阳映红,一天皆赤的时候,有一个戴着大草帽、卷着裤脚的人从远处走过来。
这人身上都是泥巴,还担了个扁担,看着就是普通的庄稼人模样。罗觉蟾不住地冷笑,梁副官诧异道:“怎的?”
罗觉蟾笑道:“你看多么有趣,这样一个喜欢洁净的人,竟也弄成了这样子。”
梁副官先前并没认出这人是谁,罗觉蟾这样一说,仔细辨认那人身形,才发现这竟是曾玉函。他暗想:自己答应罗觉蟾来真是对了,正要向身后吆喝,却被罗觉蟾按住,道:“这个曾九枪法是极好的,现在也不知他身上还有枪没有,贸然一上,叫他伤了弟兄们,可不大好。”
莫说梁副官身后的士兵听了这番话感念,就是梁副官自己,也想到自己是一个打头的人,若中了一枪可甚是不妙,便道:“罗先生有何主张?”
罗觉蟾笑道:“主张是不敢,在下呢,也是懂一些枪法的,不如我们先让他过去,就在他即将过城门,警惕最低的时候,我抽冷子来上一枪撂倒了他。就算我枪法不准,到时您一声令下,把城门一关,他也飞不出去。”
梁副官一听,这法子又保险又牢靠,复想起前几天晚上罗觉蟾那一枪,只怕比自己手下这些人都要高明些,便应了。一群人都不作声,只静静候着。
罗觉蟾又往前几步,他细看曾玉函的身形,只见他除了左臂活动不便,脚步也是一拖一拖,显然这些天的追捕里,他又受了伤,不由得微微一笑。
就在曾玉函即将接近城门的时候,罗觉蟾抽枪在手,这时他二人距离不远,曾玉函又全无防备,正是大好时机,罗觉蟾却没有如之前所说,一枪将其撂倒,反而“啪啪啪啪”,连环四枪。
前两枪射的是曾玉函双脚,后两枪射的则是曾玉函双腕。
曾玉函四肢被废,瘫倒在尘土之中,就在以为自己即将脱险的时候被人开了黑枪,这时的心理,实在也是可想而知。他勉强抬起头,就见一双擦拭的十分光洁的皮鞋出现在自己眼前。
有熟悉的、可恶的声音居高临下自他头顶传来:“怕你当个冤死鬼,废了你手足的人是我,有本事,进了阴间再来找我。”
那人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一日后,大盗曾玉函被当众枪决,惊动九城。
也是在同一日,蔡锷私下里见了罗觉蟾与黎威士:“多谢。”
书房那一夜种种行为,不过是蔡家与小凤仙联合做的一场戏而已。唯有反诬曾玉函一件事,是罗觉蟾额外加的戏码。那只白玉钗亦是他靠近曾玉函时,偷偷放在曾九口袋里,莫看罗觉蟾功夫不成,做这些事情却最为拿手。
黎威士笑道:“何必客气,只是有一点,老夫人和尊夫人,可要尽快出京了。”
蔡锷正色道:“我打算在这几天住进陕西巷里。”
黎威士一怔,随即叹服:“只是难为了……唉!”
蔡锷这一举动,正是蔡母与蔡夫人愤然离京的大好借口。自然,他的声名也被极大破坏,袁世凯原想用他,一见蔡锷这般沉迷女色,也少了几分心思。
罗觉蟾没怎么参与两人交谈,他听了一会儿也就告辞,溜溜达达地来到了范柏舟的府上。
范柏舟正在教邓世英练字,罗觉蟾进来看了一会儿,笑道:“你们父子好兴致。”又向邓世英道,“我有点事儿找你阿爹,晚上请你吃沙琪玛怎样?”
这贿赂也够光明正大,邓世英还真就跳跳蹦蹦地走了。范柏舟放下笔,看着他背影失笑,转头问道:“罗兄何事?”
“来告诉你一声。”罗觉蟾毫不客气地找了把最舒服的椅子一坐,“曾九是已经死了,曾头市逃了。我猜袁世凯也不会怎样用力追他,毕竟他杀曾九也是迫于无奈。因此来提醒你一句,他虽然未必会来找你麻烦,但万一日后遇上,还是小心。”有一句话他没说,曾头市倒是特别说过要找四个人的麻烦,还是不死不休,其中打折曾玉函四肢的罗觉蟾排第一位,捉住人的梁副官排第二位,下令杀人的袁世凯排第三位,惹出这番事的蔡锷排第四位。
单看这名单,也可见这曾头市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罗觉蟾倒无所谓,他对性命不太在乎,却偏偏比谁活得都长。
范柏舟欠一欠身:“谢过罗兄告知。”
罗觉蟾笑道:“好说,好说,黎威士那家伙托咱们的事儿,总算顺利完成,而你,也算是帮忙旧友愿望不至落空。甚好,甚好!”当初蔡锷那一晚做戏,虽然主角是罗觉蟾,但也多亏范柏舟到黎威士那里通知,故而罗觉蟾这般说。
范柏舟面上的神情微微一变,终究没有说什么。
罗觉蟾告辞之后,邓世英高高兴兴地从外面走进来:“阿爹,曾九死了啊。”
虽然是公然偷听,范柏舟却也没责备他,只看着墙上那一张字。邓世英心中奇怪,却听范柏舟叹了一声,道:“方才你罗叔叔说的话,倒勾起我一番心事。”
邓世英回忆了一遍,罗觉蟾没说什么特别的啊,那个曾头市虽然逃跑在外,但罗觉蟾也只是提醒他们一声,并未说要严加提防。他笑着问:“什么事啊?”
范柏舟叹道:“世英,你怎的从来不问你父母如何呢?”
邓世英心想:我亲生父母在我三岁时就没了,据说那时他们也久不在家,我连点记忆都没有,要怎么思念?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就说:“阿爹你很少提他们,我便没问。”
他这么一说,范柏舟反而升起了愧疚的心理:“往日总想着你小,因此不曾多说,但转年你也九岁了,不是一个孩子了。因此今日里,我需向你讲一讲你父母的事情。”
邓世英连忙正襟危坐,道:“阿爹请讲。”
范柏舟道:“你父亲名叫邓元一,你母亲名叫张阮,墙上的这幅字,是他们送给我的。”
这个邓世英是知道的,他抬头又向墙上看了一眼,心里想着:父亲的字,倒没有阿爹写得好。
范柏舟道:“但你却不知,你的父亲母亲,与我原是同窗的好友。后来你父母志趣相投,结为夫妇。他二人志向高远,后来先后加入了革命党。”
邓世英虽然年小,但既生在眼下这个年头,自然也明白“革命党”的意思,不免肃然起敬。范柏舟继续道:“他二人成婚不久,就生下了你。在你三岁的时候,他二人为了革命的事业,在广州被双双杀害。你父亲家里已经无人,你母亲家中虽有人,畏于当时的权势,不敢收留你。我与你父母当年有同窗之谊,因此先安葬了他们,又将你收为养子。”
这事迹听起来理当热血感人,无奈邓世英对自己父母实在是无甚印象,因此感觉上更像是听别人的故事,想了想问道:“阿爹,母亲当初怎的不嫁你?”
范柏舟斥道:“胡说!我方才已说,你父亲母亲乃是志趣相投,我一介书生,不及邓兄远矣。”他话虽这样说,但不知为何,脸上竟然漾上了一点微红。这是邓世英从未见过的表情,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爹,你是不是也喜欢母亲啊?”
这一句话出口,邓世英立时就知道自己错了,这话岂止冒失,简直是冒失的过了头。他对义父,那是敬爱之中还带着一点惧怕的,这一下简直不敢看范柏舟的脸色,低着头说:“我,我去后院练功……”弯着身低着头就退了出去。
范柏舟坐在竹椅上,一时间也不知是气还是怎样。他没有去叫邓世英回来,身子靠在竹椅上,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的事情。
是的,他确实喜欢阿阮,那么美丽聪明、才气横溢的师姐,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那个时候,他一个,邓元一一个,都是张阮的师弟,他喜欢修文习武,邓元一则性情更为激烈,喜欢谈论国事。若在过去,俊秀清贵的他当是女子心中的良人,但在这个乱世里,邓元一和张阮却更为相投。
后来邓元一与张阮成婚,范柏舟心中虽怅然,仍是衷心祝福,不久,他就听说了邓、张二人双双加入革命党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忧心,却也无法劝阻。
幸而之后几年,二人却也平安无事,其间两人还来看过一次范柏舟,范柏舟见二人精神奕奕,又听闻他们有了爱子,却也欣慰。然而时隔不久,范柏舟就听到二人同时罹难的消息。
他即刻赶到广州,帮忙收敛二人尸骨,又去看那小小遗孤,见那个小孩子短短时间内瘦得可怜,寥寥几个亲人竟无人愿意照管。一怒之下,他将邓世英收为义子,带回了江南。不知是不是那一段时间饿怕了,邓世英日后对美食格外热衷,范柏舟怜念他那一段时间受苦,也没有限制。
其实,他始终没有理解张阮与邓元一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拼斗,又为了什么可以不顾性命。他更喜欢书中岁月,手底功夫。答应黎威士那一次,是他唯一一次参与国事。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年师姐拼却性命,只为了推翻帝制,如今却有人想要复辟,他怎能容许?
时光荏苒,这些年已经过去,可是啊,一闭上眼睛,他还能看到初见时分,师姐站在他面前,穿雪青色的裙子,手拈花枝,微微一笑。
背灯和月就花荫,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范柏舟这边感慨,邓世英那边跑了后,想到罗觉蟾那话,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于是找到老管事,道:“阿爹有把西风剑,你把它找出来,说不定可能会用到。”
老管事不明所以,但也还是照做,谁想到了收西风剑那屋子,翻了一遍,竟不见踪影,不由得大惊。这把西风剑是范家家传宝剑,削金断玉,削铁如泥,是随身的一件利器,怎么竟然没了?
老管事又疑心自己放错,没想四处找了一遍,仍是不见。这下可以断定,这剑定是被盗了!
老管事与邓世英都不知道,这把西风剑正是被那个青面兽所盗。那天邓世英将青面兽教训了一顿,他一怒之下,跟踪来到了范家,本想大大地偷盗一笔报复,但范家摆设多为古物,外表看着陈旧,便以为这些都不值钱。青面兽溜到西屋里却见到墙上的西风剑,便顺手将其拿走,倒也卖了一小笔银钱。眼下西风剑怕不都流落出了北京城,邓世英哪里知道!
九
范柏舟知道西风剑丢失一事,却没有多做责备,只拜托罗觉蟾暗中寻找。
可这一次,罗觉蟾也没了头绪,这不怪他。范柏舟托人的时候,西风剑说不定已过了黄河,好在范柏舟对财物并不计较,未放在心上。
夏去秋至,这一个秋天里,范柏舟带邓世英见遍了一个北京城,也就考虑着,该回家乡了。
罗觉蟾知道了这个消息,笑道:“这不错,我也是打算冬天时走。”
范柏舟便问:“罗兄打算去哪里游历?”
罗觉蟾四下看看,这里是范柏舟的书房,最是谨慎,旁边也没有一个人在,便道:“蔡松坡打算11月的时候偷偷回云南,看着吧,袁项城想当皇帝,也就是分分秒秒的事。云南是蔡松坡的天下,有兵在手,做什么都有底气。”
范柏舟问道:“那罗兄你……”
罗觉蟾笑道:“我打算和他一路回去,黎威士那个人嘛,你知道的,万事总要求稳。非要央告着我帮忙,又许了我三年的闲饭,我看他可怜,心一软,便应了他。”
认识这些时日,范柏舟也知道,罗觉蟾这人嘴上一套,实际上说不定是另外一回事。黎威士苦苦哀求?他想都想不出来。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与你们一路同行。”
这句话一出,罗觉蟾都怔了一下,范柏舟若能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范柏舟竟然主动提出这件事,却令他大为诧异。
他问:“范兄,你认真的?我虽然欢迎,可你倒想想,这事危险,你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子呢。”
范柏舟微微一笑:“尚有黎兄。”
罗觉蟾也笑了:“对,他是财主。”
范柏舟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也不过是趁着这一次的机会,就算是为师姐再多做一点事。
罗觉蟾离开范家,转身就去找了黎威士,把这事告诉他。黎威士是喜大于惊,笑道:“未想范兄这个素来不甚在意国事的也肯帮忙,甚好,甚好!有他相助,又成事几分!”
罗觉蟾却说:“我倒想和你商量个事,蔡松坡出京,在京里咱们还按原计划走,也不必通知范兄。等到了崇文门火车站,再让他和咱们同路。”
黎威士细想,他们原来商量的办法,是蔡锷出京,自崇文门火车站坐火车到天津,再由天津坐日本轮船离开。统共说来,这件事情,就要属蔡锷出京最为艰难,但蔡锷出京,委实又用不上多少武功上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弄到要人出手,那恐怕也不是一个范柏舟能解决的,北京城毕竟是袁世凯的天下,多少兵士,范柏舟一个怎抵挡得来?反倒是出京之后,若遇上些土匪强盗,范柏舟更有用武之地。
这样一想,他也就答应下来,却也明白,这是罗觉蟾为了给范柏舟减少危险,便笑道:“罗觉蟾,你如何这般细致?”
罗觉蟾淡淡道:“我只不想让世英那小子再没一次爹。”
黎威士不由得感叹:“世英不易,但这些年,我党前赴后继,罹难者又何止邓、张二位而已。”又道,“万一范兄真出了什么事故,我愿照顾世英。”
罗觉蟾懒懒笑道:“这可真是巧,范柏舟也说,要是他万一出事了,世英就交给你照顾。不过嘛,我觉得世英应该更愿意跟我。”
是愿意跟你还是愿意跟你的美食啊,黎威士心里忍不住想,又想万一罗觉蟾真带着邓世英,带出一个小罗觉蟾,那前景可真是糟糕之极,不妙之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忙道:“你这次离京,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罗觉蟾想了一想,道:“还真有一件,陕西巷有个叫花君的姑娘,你帮我给她赎身,嫁人也罢,找个正经行当也罢。钱嘛,我现在是不够,日后再还你。”
黎威士气笑:“你还和我提钱?”想了想道,“也罢,这件事交在我身上。我倒是奇怪,你刚回京时是那个样子,万事不经心,一切都不起劲。百般劝你也不听,怎的现在又积极起来?”
罗觉蟾笑了:“这嘛……”
“往日里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因而颓废;现如今,我至少知道,不能让别人做些什么。”
待到了11月的时候,这一日天气清朗,蔡锷也如平日一般,去往陕西巷会小凤仙。
现如今,袁世凯虽不似之前一般用江湖大盗来刺探他的行踪,但蔡锷身边却也一直跟了人。这两个人见蔡锷走了,也就跟随在后面。
到了陕西巷云吉班里,只见车水马龙,客似云来,原来今天乃是云吉班掌班的生日。蔡锷大踏步走入,两个人一看,这倒不好进来,但云吉班中也有袁世凯的密探,两人和那人打了招呼,便在外面远远候着。
蔡锷进来后,先与掌班打了个招呼,之后就直奔小凤仙的屋子,那里自然早已备好酒菜,小凤仙笑说:“今天是难得的日子,各自都有酒喝。”几个下人听了欢喜,又有两个身边侍候的小大姐在隔壁铺设了酒菜,把那个密探拉了进去,一个劲儿地敬酒。他虽得意,也不时关注着外面,只见蔡锷也是一般的饮酒作乐,却也放下心来。
蔡锷虽与小凤仙饮酒,却把一个怀表放在了桌上。又过了一会儿,隔壁一个小大姐出来,向他使了个眼色。蔡锷心中明白,便站起身道:“酒喝多了,我去后面方便方便。”起身便往后走。
那密探也听到了这句话,忙向外张望,只见蔡锷的呢帽大衣都还在房间里,这时天寒地冻,绝没有这般出去的道理。他这时酒喝得又多,便又坐了回去。
谁想蔡锷刚刚起身,忽听门外一声招呼:“蔡都督,原来你也在这里!”门外一个人,面貌极为熟悉,正是梁副官!
蔡锷一时惊住了,只得转回来笑道:“巧得很,梁副官,你也来了。”
梁副官还真不是为蔡锷来的,他最近迷上了云吉班里一个叫黄银宝的姑娘,今天云吉班掌班生日,自然要过来给黄银宝做脸,这边又看到了蔡锷,过来寒暄一下也是正常。他便道:“真正巧,我是来找银宝的,不如坐一起喝酒,也热闹点。”
这是欢场常事,蔡锷没有道理反对,他正心急时,门一推,又一个人走了进来,却是罗觉蟾。
罗觉蟾这一进门,霎时满室生辉,先前追捕曾九时他帮过梁副官大忙,梁副官对他也是有好感的,也起身邀他,罗觉蟾笑道:“这敢情好,我也点个姑娘过来。”
他点的就是花君,这下六人一桌,更加热闹,罗觉蟾若诚了心想要说笑嬉闹,那没人比得过他,酒桌上的气氛高到了极点,只是梁副官顾及晚上还有事,并没有多喝。
罗觉蟾并不介意,自斟了一杯酒递过,笑道:“梁副官,北京城里这些年,咱们竟没好好喝过一杯酒,这不对!我敬你这一杯酒,可是非喝不可!”却没人看到,他小指指甲一晃,一抹白色药粉就掉进了酒里。
梁副官不疑有他,接过酒杯笑道:“喝了这杯酒,大家都是一家人!”反正是酒桌上的话,也不会怎样当真。
这一杯酒喝下不久,梁副官便觉头晕,罗觉蟾加紧劝酒,不必太久,梁副官“啪”的一声栽倒桌上。
罗觉蟾招呼着黄银宝把梁副官抬去她的房间,又对花君道:“你也回屋吧。”他从衣襟上摘下那金壳怀表递了回去:“留个念想。”
花君怔了一怔:“十三爷,你这是……”
罗觉蟾笑道:“我也要走啦。只你放心,你在这里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蔡锷那边的时间已经延搁了许多,眼下梁副官被放倒,隔壁的密探也睡熟了,实不能再耽搁,便起身道:“我走了。”他是领军做大事之人,并不做儿女情长之态,只向小凤仙道:“若日后有机会,我必报答你。”
小凤仙笑道:“都督这是什么话呢,我帮都督,岂是为报答的?”
也仅此一句交谈,蔡锷与罗觉蟾便从后门匆匆出了云吉班。这一去,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花君怔怔坐在原处,胡同里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擅察言观色,她早已看出了其中不对。小凤仙却笑道:“别呆啦,你快回房间吧,到时来查,只说你来陪喝了一次酒,之后便回去了,再碍不到你的。你且不用担心,有我呢。”
花君却指着她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小凤仙诧异,一低头间,却见泪水已经浸湿领口,她自己却茫然不知。
只说为知己,只说为知音,然而有情无情,却可是人力可定?
在此时,无论是蔡锷和小凤仙都没有想到,云吉班里匆匆一别,自此竟是永诀。不过一年时间,蔡锷便因结核病逝世,享年不过三十四岁,与历史上那位风流一时的周都督,年纪竟然相差无几。
崇文门火车站乃是专供外国人使用的车站,并不受当局检查。黎威士、范柏舟等人早就等在那里,待到蔡锷与罗觉蟾一来,连忙将他们送上火车,几人乔装成日本人到了天津。这个时候,邓世英自然不与范柏舟同行。范柏舟找了一些借口,令他与老管事先走,约定过了黄河再会合。
黎威士不与他们同行,他在京中尚有要事,同行的虽只有罗觉蟾与范柏舟两人,但这两人一个枪法出众,头脑灵活;一个武艺高超,为人沉稳,却已足够。三人在码头上等候一段时间,仍不见所约的日本轮船,罗觉蟾展手叫了个船工过来,塞给他两块大洋:“你去打听打听,森之丸号何时能来?”
这位爷出手实在豪阔,那船工笑得眼睛都眯了,他四处去问人,又对几个要好的弟兄说:“那边有北京城来的三位爷,出手爽快得很,你们要去讨个好,也能得些银钱!”
旁人自然要问:“那是什么来路?”
“谁晓得呢,给钱的主儿是个公子哥,生得且是俊,打扮得那叫一个出奇,就是煞白的一张脸,看着瘆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有一个人,把这番话放在了心里。
罗觉蟾等人还在码头等待,忽然间身后劲风呼啸,一道拳风自身后袭来,罗觉蟾的功夫哪有闪避可能?匆忙间一闪,反而被那人打中胸口,当即栽倒在地,口角边都有鲜血流出来。
那人晓得自己的功夫,这一拳,罗觉蟾是必死无疑。转头又见面前两个人,有一个瘦长个子、面貌英武的人,可不正是蔡锷!自己的两大仇人汇集在一起,他眼里都喷出火来。
这人正是曾头市,京津两道他都混得极熟,北京城里一时待不下去,他便躲到了天津码头,这里的龙头老大是他拜把子兄弟,一躲躲了这些天,没想到方才听船工讲话,言语中描述那个人竟极像罗觉蟾,来到这里一看,不但有罗觉蟾,竟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另一个仇人!
他第二拳就打向蔡锷、蔡锷毕竟是行伍出身,展身躲过,欲要回击,就在这时,一只手隔住了他,另一只手一展一翻,挡住了曾头市那一拳。
曾头市抬头一看,这人相貌清秀,气质沉稳,正是范柏舟。他心中一凛,当初在大酒缸,他与范柏舟交过手,知道这人十分扎手,展手间便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曾头市以一套玉碎连环步驰名京津两地,但他的看家本领却是一套伏虎拳。这套拳法虽然平常,但曾头市内力深厚,又与玉碎连环步配合,端的是一时无双。曾玉函逃出京时,虽曾与曾头市学武,但只学到了这套步法,内力因他年纪已长,便没有如何修炼。
曾头市此刻施展开这一套伏虎拳,丈许之地,虎虎生风。范柏舟以擒龙手与之相较,这套擒拿手专门拿人关节,按理而言当是伏虎拳的克星,无奈曾头市硬功强悍,几次拿人,均是功亏一篑。
范柏舟自从这套擒拿手练成之后,从未这般位于下风,他亦知这是毕生的一位劲敌,眼神一黯,从身后抽出了一把短剑。
虽然西风剑被盗,但范家其他的剑也还不少,他临行前随便拿了一把出来,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意思,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这把短剑虽不如西风剑,却亦是锐利。范柏舟施展开家传的一套长空剑法,这套剑法开阔之余不失绵密,恰恰应上了这套伏虎拳。范柏舟接连数剑,迫得曾头市不得不后退两步,身上也多了几处伤痕。
就在这时,身后汽笛呜呜声响,原来森之丸号已到,范柏舟眼角余光瞥到,喝道:“你已杀了一个人,还待怎的?与我相争,未见得就能胜了,现在离开,还有生机!”
曾头市冷笑出声:“做梦,不死不休!”他接连两拳向范柏舟打去,逼得范柏舟亦是后退几步,随后他脚下巧妙一拐,正是玉碎连环步中的步法,不知怎的,竟到了蔡锷面前,一脚便踹了出去!
蔡锷一直站在一边,他先前探过罗觉蟾,发现竟已没了呼吸。之后范、曾两人动手,这等武功上的比拼,他实在无法插手,却又无法弃范柏舟而去。就在这时,曾头市猛然一脚踢来,蔡锷站在原地,竟全然没有闪避机会。
幸而范柏舟还在,他猛然上前,这时阻挡已然不及,他索性一剑刺出,这一剑正指向曾头市咽喉,只要曾头市还顾忌自己性命,这一脚就绝不能再踢出。
这一剑极其凌厉,曾头市确实住了先前招式,却也没躲。他左手一拳,正正向短剑上打去,这一拳劲力十足,他手上鲜血淋漓,然而与此同时,那把短剑竟然被生生击断!
若西风剑在此,绝无此事!
短剑折断下一刻,曾头市双掌同出,一并向范柏舟胸口击去。这时两人距离极近,范柏舟避无可避——不,硬要是躲,也可以躲,但纵使躲,他也会身受重伤。无论如何,他总能逃出一条性命。
范柏舟没有躲。他右手向前,直击曾头市咽喉。
擒龙手专擒人身关节,咽喉亦是其中之一,就算再怎么了得的硬功,也难练到那里,自然,若没有眼下这样的距离,范柏舟也没机会这般出手。
——我范家诗书传家,礼义待人,万无看着身边人送命,却保存自己性命的道理;
——罗觉蟾,你我相识未久,亦属良友,我终是为你报了仇;
——蔡都督,曾许送君离京,终未违诺;
——师姐,你昔年的理想,我终也是为它做了一点事;
……只有世英,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身影同时倒地,这等同归于尽的惨烈结局,在民国之后的武林,已是久未得见。
蔡锷终于成功回到了云南。年末袁世凯称帝,蔡锷与唐继尧宣布云南独立,声讨袁世凯,并组织护国军,蔡锷更任第一军总司令,直把袁世凯气得发昏。
次年,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更在不久后忧惧而死,只是未想不到半年,蔡锷却也病故。小凤仙送挽联道:“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昔日里花君与罗觉蟾的戏语,竟然成真。
邓世英后来由黎威士收养,成人后出国读书,那时中华大地一片翻覆,邓世英也自有他的一番作为。
而故事的主角罗觉蟾,他生受了曾头市那一拳,竟然并没有死,这并非说他武功如何过人。而是曾头市那一拳,恰好打在他胸口的手枪上,枪身都被打弯,罗觉蟾被打得闭过气去,也受了严重内伤,但到底保住了一命。黎威士将他送去香港养病,而罗觉蟾的后半生,便是在香港度过。
面向浅水湾,回首前半生,罗觉蟾却也并无悔意,他好奇过,奋斗过,拼命过,失意过,离开过,到最后,终是从头再来过。
中华大地,多少悲欢,多少离合,1909至1915这些年中,能够记录的,也不过是寥寥几个人物。而《江湖消亡史》的这一部,也便就此结束;再开卷,便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代的北京城又有一番风雨,那时,自有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