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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時代之沒落唐中葉以後政治社會之各方面(1/1)

盛唐的光輝,終於因安、史之亂而沒落。自此以往,唐室政治,常在黑暗與混亂的狀態下敷衍或掙扎。

唐自安、史之亂以後,武夫戰卒,以功起行陣,列為侯王者,皆除節度使。由是方鎭相望於內地,大者連州十餘,小者猶兼三、四。自國門以外,幾乎盡是方鎭的勢力。而此等武人中,多半又是歸化的胡人。

開元前,胡人為節度使者二人。天寶間九人,肅宗時八人,代宗時九人,德宗時十七人,憲宗時七人,穆、敬、文、宣時共十一人,懿、僖時十二人,昭宗時九人,先後共八十四人。

此等胡人,大抵全未受到國家好好的教育,而驟付以極大的權任。他們中間好一點的,是傲慢不受命令,壞的便生心反叛。

著者如李光弼,本營州契丹,其父始仕中國,在武后時。與郭子儀齊名,封臨淮王,知河南、淮南東、西、山南東、荊南五道節度行營事。吐蕃寇京師,不赴援。拜東都留守,不就任。晚節不終。因與宦官魚朝恩、程元振嫌隙。又如僕固懷恩,鐵勒人,其祖始仕中國,在貞觀時,世襲都督。一門死王事者四十六人,封大寧郡王,官至尚書左僕射,兼中書令,河北副元帥,朔方節度使。又進拜太保。恐賊平寵衰,請裂河北分大鎭以授安、史餘孽,遂成後患,而懷恩自身亦終於一反。

在戡平安、史的功臣,尚且如此,至於安、史餘孽得授節鎭者,更不堪問。

唐平安、史,本未能搗其巢穴。

至德元年李泌語肅宗:「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陘,郭子儀自馮翊入河東,則史思明、張忠志不敢離范陽、常山,安守忠、田乾眞不敢離長安。以兩軍縶其四將。又敕子儀勿取華陰,使兩京之道常通。然後以所徵兵軍於扶風,與郭、李互出擊之,使賊往來疲於奔命。賊至則避其鋒,去則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然後命師並塞北出,與李師南北掎角,取范陽,覆其巢穴。」時肅宗以太子受禪位,急欲收復兩京,自見功,遂不用。

又以封其降將,遂成河北之藩鎭。

一、成德有恆、趙、深、定、易諸州。

始封張全忠,賜名李寶臣,本范陽內屬奚人。更二姓,傳五世,至王承宗契丹。入朝。明年,王廷湊囘紇。反,傳六世。

二、盧龍有幽、莫、嬀、檀、平、薊諸州。

始封李懷仙,柳城胡。更三姓,傳五世,至劉總入朝。六月,朱克融反,下歷八姓,多以牙將偏裨殺主自代。

三、魏博有魏、博、德、滄、瀛諸州。

始封田承嗣,盧龍人。傳五世,至田弘正入朝。十年復亂,更四姓,傳十世。

此旣所謂「河北三縝」。彼輩皆擁勁卒,自署吏,諸州、縣各置鎭將領事,收刺史、縣令權。不貢賦,結婚姻,相聯結。

四、淄靑在河南道東部,有淄、靑、齊、海、登、萊、沂、密、德、棣諸州。

始封李懷玉,賜名正己,高麗人。傳五世而滅。

又其次有滄景、宣武、彰義、澤潞等,各傳三、四世不等。

田承嗣在魏博,舉管內戶口壯者皆籍為兵,惟使老弱耕稼,數年間有眾十萬。又選其驍健者萬人自衛,謂之「牙兵」。其它諸鎭率類此。

至德宗時而第一次事變起。

初,田承嗣卒,代宗末。由李寶臣請以其侄田悅繼。及是李寶臣卒,子惟岳謀襲位,自為留後,田悅為代請,不許。田悅、李惟岳、李正己聯合叛命。李正己卒,子納襲位。惟岳將王武俊契丹人。殺惟岳降,嗣又叛。又加入盧龍朱滔,舉滔為盟主,各自稱王。滔、冀王。悅,魏王。武俊,趙王。納,齊王。命淮西節度使李希烈遼西。討之,而希烈亦擁眾反。號建興王,天下都元帥。五賊株連半天下。朝廷又發涇原兵討之,以未得厚賜,不滿,亦反。擁朱泚入長安。稱大秦皇帝。德宗奔奉天,下詔罪己,大赦王武俊、李納、田悅、朱滔,專討朱泚。

自此朝廷遂行姑息之政。

李納卒,子師古立;王武俊卒,子士眞立。諸鎭惟去王號,專擅益驕,而朝廷益弱。德宗在位二十六年,志大才小,心褊意忌,姑息藩鎭,聚斂貨財,委任宦官,皆其弊政也。

至憲宗時而朝廷與藩鎭之衝突又起。

初,憲宗深矯德宗姑息之弊,始用兵討蜀,劉闢,在元年。又誅李錡。自浙西觀察使為鎭海節度使,廣兵自保,選有材力善射者,謂之「挽硬隨身」;胡、奚雜類,謂之「藩落健兒」;給賜十倍他卒。見誅在二年。時魏博田季安卒,其裨將田興後賜名弘正。舉六州歸命。在七年。而彰義軍在淮西。節度使吳少陽卒,子元濟自稱知軍事,憲宗下詔討之。在九年。徐州自王智興召募凶豪之卒二千,號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軍,後漸驕。田牟鎭徐州,與之雜坐,酒酣撫背,時把板為之唱歌。其徒日費萬計,每有賓宴,必先飫以酒食。祁寒暑雨,巵酒盈前。然猶喧噪,動謀逐帥。

事歷五年始平。宰相武元衡,為淄靑帥李師道所遣刺客殺於道。裴度傷首,然朝意討伐勿輟,度自出督師。

於是諸鎭相率歸命。成德王承宗卒,弟承元歸命,在十五年。前年,專討李師道,其部將劉悟斬之以降。元和號唐室中興。然憲宗在位十五年,十四年始平李師道,翌年為宦官所弑。憲宗卒未三年,諸鎭又亂。

朱克融朱滔孫。據盧龍。

王延湊據成德。田弘正既歸命,朝命移鎭成德,廷湊殺之。山東、河南之輕重,常懸在魏,地形使然。田興忠誠歸命,為唐室復收河北最好機會,命其移鎭,實為失策。

史憲誠奚人。據魏博。

自此迄於唐亡,不能復取。藩鎭擅權,先後約一百四十年。始於河朔三鎭,及其末,則國門以外,皆為強敵。

其先是鎭將挾兵以抗朝命,漸次鎭將亦為驕兵所制。

其第一個最大的影響,厥為藩鎭政權下之社會經濟的破產。

田弘正最為忠誠,厚於骨肉,其兄弟子姪在兩都者數十人。競為侈靡,日費約二十萬。弘正輦魏鎭之貨以供之,相屬於道。昭宣帝時,羅紹威召朱全忠至魏,留半歲,供億所殺牛、羊、豕近七十萬,資糧稱是,所賂遺又近百萬。全忠返大樑,紹威餽運,自魏至長蘆五百里不絕。所過驛亭,供酒饌、帷幕、什器。上下數十萬人,無一不備。蓄積一空。昭義澤潞。土瘠賦重,人皆困匱,無以贍軍。李抱眞為節度,乃籍戶,丁男三,選一有材力者,免其租徭,給弓矢,令農隙分曹角射,歲終會校,示以賞罰。比三年,得成卒二萬,雄視山東。時稱「昭義步兵冠天下」。然武人私廚,日費米六千石,羊千首,酒數十斛,以為常。盧從史日具三百人膳餉牙兵。潞人苦之。汴軍牙兵二千人,皆日給酒食,物力為之屈。舉數隅可以推其全。又按:唐武臣豪侈,不僅在外之節鎭為然。史稱:「安、史之亂,法度墮弛,內臣戎帥,競務奢豪。亭館第舍,力窮乃止。」馬璘經始中堂,費錢二千萬貫。馬璲資貨甲天下。白樂天詩,「不見馬家宅,今作奉誠園。」園乃璲子暢所獻舊第也。王鍔家財富於公藏。李晟子湛,累官至右龍武大將軍,恣為豪侈,積債數千萬。其子貸回鶻一萬餘貫不償,為回鶻所訴。文宗怒,貶湛為定州司法參軍。而郭子儀尤以豪侈聞。歲入官俸二十四萬貫,私利不計。其宅在親仁里,居里中四分之一,中通永巷,家人三千。前後賜良田美器、名園甲館、聲色珍玩,堆積羨溢,不可勝紀。大曆二年,子儀入朝,代宗詔賜輭腳局。宰相元載、王縉,僕射裴冕,戶部侍郞第五琦,京兆尹黎幹等各出錢三十萬宴於子儀第。時田神功亦朝覲在京,並請置宴。於是魚朝恩及子儀、神功等更迭治具,公卿大臣列席者百人,一宴費至十萬貫。據此以推踞地自雄、不服朝命之藩鎭,更可想也。

其第二個更大的影響,則為藩鎭權下之社會文化水準之降低。

杜牧范陽盧秀才墓誌云:「秀才盧生,自天寶後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擊球飲酒,射馬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闘之事。」杜佑建中時上省用議亦云:「田悅之徒,並是庸瑣,暴刑暴賦,惟恤軍戎,衣冠士人,遇如奴虜。」田弘正上表則曰:「臣家本邊塞,累代唐人,馳驅戎馬之鄉,不覩朝廷之禮。伏自天寶已還,幽陵肇亂,山東奧壞,悉化戎墟。官封代襲,刑賞自專」云云。據此諸條,可以想像當時河北之狀況。在上則藩鎭擅權,擁兵自全,既與中央隔絕。在下則故家大族均隨仕宦而不返,其留者則威脅利怵,習焉忘故,遂自視猶羌狄。張弘靖為盧龍節度使,始入幽州,俗謂安祿山、史思明為「二聖」,弘靖欲變其俗,乃發墓敗棺,眾滋不悅,范陽終以復亂。此在穆宗長慶初,距安、史作亂已六、七十載,其土俗猶如此,則此後更可想。故史孝章諫其父憲誠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其與整個中國文化隔閡,至於如此,其影響至五代、宋時而大顯。此誠中國古史上至要一大關鍵也。

五胡亂華之際,胡酋尚受中國教育,尚知愛中國文化,尚想造出一像樣的政府,自己做一個像樣的帝王。彼等尚能用一輩中國留在北方的故家大族,相與合作。唐代的藩鎭,其出身全多是行伍小卒,本無教育,亦無野心,此指文化上的野心。並不懂如何創建像樣的政治規模,只是割據自雄。有地位、有志氣的士人,全離開了他們的故土,走向中央去。彼等亦不知道任用士人,只在農民中挑精壯的訓練成軍,再從軍隊中挑更精壯的充牙兵,更在牙兵中挑尤精壯的做養子。李希烈有養子千餘人。如是朘削農村來供養軍隊,層層駕御。黑暗的勢力,亦足維持到百年以外。除非農村經濟徹底破壞,這一個武裝統治的勢力,還可存在。唐天祐三年,梁攻滄州,劉仁恭調其境內凡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皆黥其面,士人則文其腕或臂,得二十萬人。此為河北藩鎮勢力最後之一慕。待社會上壯丁已盡,則武力統治不得所憑依,亦只有崩倒也。(五代史補謂:「健兒文面自朱溫始。」蓋梁、燕略同時)因其轄地之小,並不像中央政府之廣土眾民。故不感覺要政治人才,更不感覺要文化勢力。如是,則大河北岸從急性的反抗中央病,變而為慢性的低抑文化病。從此以下的北方中國,遂急激倒退,直退到在中國史上尤其是在文化上。變成一個不關重要的地位。這全是一百五十年武人與胡人兵權統治之所賜。後人尚以為藩鎭可為唐室捍禦外患,卻忘了他的代價。

藩鎭跋扈,另一個影響,使朝廷亦不得不竭財養兵。

唐代錢穀之政,其初專屬戶部。中葉以後,始令他官主判,遂各立使名。如轉運使、水陸運使、專司轉漕。鑄錢使專掌鼓鑄。等。而度支使、鹽鐵使、判戶部,當時謂之「三司」。專主財用出納,皆命重臣領使,後遂以宰相兼之。唐代理財名臣如劉晏、肅、代時。第五琦、代宗時。楊炎,代、德時。皆出於其時。其他尚有靑苗使、稅地錢物使、租庸使、常平使、兩稅使等諸名。而德宗之苛稅,至括富商錢、建中三年。稅間架、建中四年:每屋兩架為間。除陌錢公私給與賣買,每緡官留五十錢。等,層見叠出。

憲宗元和時,供賦稅者八道,浙西、浙東、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凡百四十四萬戶,比天寶、開元四之一。而兵食於官者八十三萬,加天寶三之一。通以二戶養一兵。至穆宗長慶時,戶三百三十五萬,兵九十九萬,通以三戶奉一兵。

孫樵云:「度率中五戶,僅能活一兵」,則唐室財政之窘可知。於是有鹽鐵、和糴、鑄錢、括田、榷利、借商、進奉、獻助,靡所不至。

其方鎭兵奉命征討,出境卽仰度支供餽。

德宗時,出境又加給酒肉,本道糧仍給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給。故將士利之,纔踰境即止,月費至錢百三十餘萬緡。

每小捷,輒張其數以邀賞,實欲困朝廷而緩賊。

穆宗長慶二年,白居易疏:「聞魏博一軍,累經優賞,兵驕將富,莫肯為用。況其軍一月之費,計實錢近二十八萬緡!」今按:田弘正歸命,即賞錢百五十萬緡。

朝廷財力竭,則以官爵賞功。

諸將出征,皆給空名告身,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將軍下至中郞將,聽臨事注名。唐會要五十七:「天寶以來,每年以軍功授官者十萬數,皆有司寫官告送本道,兵部因置寫官告官六十員。無何,吏部司封、司勳,兵部各置十員。大曆以後,諸道多自寫官告,寫書官無事,遂罷。諸將但以職任相統攝,不復計官資高下。大將軍告身一通,纔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朝士僮僕,多衣金紫稱大官,而執賤役。張巡在雍邱,一縣千兵,大將六人,官皆開府、特進。德宗避難奉天,渾瑊童奴黃岑力戰,封渤海郡王。僖、昭時,有「捉船郭使君,看馬李僕射」。

至於動議裁兵,則相聚山澤為盜,利未見而禍已成。

穆宗時,兩河底定,宰相蕭俛與段文昌謂武不可黷,勸帝偃革尚文,乃密詔天下鎭兵,歲限十之一為逃死不補,謂之「銷兵」。既而籍卒逋亡無生業,嘯聚山林為盜賊。會朱克融、王延湊亂燕、趙,一日悉收用之。朝廷調兵不充,乃召募市人,烏合,戰輒北,乃復失河朔。府兵制非吏治上軌道不能行,即裁兵亦非政治有整個辦法,則往往害轉勝於利也。

禁軍糧乏,至脫巾呼於道。

貞元二年,關中倉廩竭,禁軍或自脫巾呼於道,曰:「拘我於軍而不給糧,我罪人耶?」會韓滉三萬斛至陝,德宗喜,遽謂太子曰:「米已至陝,吾父子得生矣。」

而廩賜旣優,則遂以營籍為利藪。

長安貴家高貲子弟,乃至行賄賂,竄名軍籍,世襲罔替。既避賦役,又侈服怒馬以詫於市里。一旦寇來,則哭於家,出資雇販區病坊代行。

這全是唐代黷武政策所招的懲罰。

唐藩鎭興滅簡表:

唐各道節度使表唐貞元十四年,賈耽十道錄,凡三十節度,十一觀察,與防禦、經略、以守捉稱使者凡五十。元和六年,李吉甫上郡縣圖,自京兆至隴右道,凡四十七縝。王彥威說,則謂自至德迄元和,天下觀察十,節度二十有九,防禦四,經略三。其後紛紜變更無常制。今據元和志列其四十七縝如下:

(安、史亂后隴右四節度陷席吐蕃,而鳳翔節度常帶隴右之名,故稱四十七鎭。)

唐藩鎭胡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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