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1/1)
第四十二回
参天机建德言后事悟人生茂公死如归
茂公八十六岁,须发皆白,身体依然康健。他的老姐姐八十八岁,被接进长安。五月,老姐姐忽然得病,茂公手拄着灵寿杖来到姐姐床前探望。
老姐姐已经不能说话了,家人和婢女为她熬药。茂公说:“我来熬吧!”
于是,茂公坐在灶前为老姐姐熬药。忽然一阵风吹来,火苗儿烧了他的胡子。
老家人过来说:“还是我来熬吧!”
茂公不允,说:“我对老姐姐多年不曾侍奉,如今我也老了,侍候姐姐的时间也不多了。”
老姐姐五月十五病故了。茂公亲自为老姐姐穿上寿衣,抬上床,老泪纵横地哭诉:“姐姐呀,茂公先送你去,不久老弟就来了。”
果然,到了七月,茂公上厕所时,摔了一跤,卧床不起。
高宗李治得知茂公卧床,亲自到床前送药。
茂公说:“臣本离狐农夫,已经活了八十六岁,不想再向药物索取生命了。但陛下亲自送药,我只好吃了!”
李治安慰他说:“老军师只要你活着,朕心里就踏实。朕愿你活到一百岁。”
茂公笑笑说:“臣自幼出来闯荡,先到瓦岗山寨,后来归唐,经过了高祖、太宗和陛下三朝,总算为唐家江山做了一些事情。死对于臣来说,就像出门入户一样了。”
李治叹口气说:“老军师历经三朝,未曾有过。奉上忠,待人义,事亲孝,清正廉洁,大公无私,实称当今楷模!”
茂公轻轻摇头说:“陛下盛赞实不敢当。茂公戎马一生,只有一点可以自慰,就是不立产业,家中无有积蓄。每次得了财产,都散给将士了!”
李治问:“如老军师一日归天,可有什么要求?”
茂公说:“没有任何要求。只求将老臣与妻子紫烟合葬一起!”
李治点头答应。
李治走后,敬业和敬猷为茂公熬药。茂公摆手说:“药对我没有用了,延长生命,反而受苦!”
第二天,他的弟弟李世弼从外地奔来,看望老哥哥,老兄老弟见面格外高兴。茂公说:“你来得正好,有些话,我告诉你。”
世弼说:“敬业和敬猷也来听听吧!”
茂公说:“也好。乘我明白,也算留下遗言吧!”
世弼把敬业和敬猷叫来,围坐在茂公榻前,听茂公说话。
茂公望着他们,很平静地说:“我自己知道,这次要和你们永远离别了。你们都不要悲伤,听我安排。你们都知道房(玄龄)杜(如晦)二相,生前都是人中君子、国之栋梁。先皇把女儿嫁给了他们的儿子,可是他们的儿子却暗中反唐,事败之后,落下可悲的下场。这一点是我担心的呀!”
说到这里,他用手抓住敬业,眼望着世弼说:“他现在已是太仆少卿,官也不小了。可是这小子志大才疏,又好标新立异,你可要好好管教他呀!我把两个孙子全交付给你。我死后,你就调回京城,搬进我家居住,仔细观察他们,见他们结交行为不端的人,要严令禁止,如实在不听,就以家法处死,然后在牌位前告诉我知道!”
世弼说:“哥哥,他们都是好孩子,你放心吧!”
茂公说:“我所担心的事,很可能发生呀!”
敬业抱着爷爷保证说:“爷爷放心,我一定不违背你的意志。你的话我明白,让我一生不要反唐,做一个忠臣!”
茂公望着敬业,深情地说:“世事变化,我难预料。但我看来,唐朝天下迟早会有大的变化。你没有打过仗,没有经过帝业兴替的大事,如果一旦发生大事,你又是一个逞强自负的性情,难保没有事呀!不像你弟弟,他生性沉稳,忍辱负重,不会有大的风险!”
茂公这些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是敬业听不甚懂。他只认定一生不反唐,做一个忠臣,就一切都解决了。
茂公说到这里,不想再说,闭上眼睛养神了。
世弼见茂公累了,就和敬业、敬猷出了屋。
茂公悠悠地睡着了。
他做了许多梦,每个梦都稀奇古怪,又互不连接……
夏日的荷塘,荷叶如伞,荷花如盆。上面坐着紫烟,微微笑着向他招手。他跑过去,跳上荷叶,把紫烟从荷花盆中拉过来。
秋日的瓦岗寨,众兄弟坐在聚义厅中饮酒。翟让用大碗喝酒,一碗就醉得东倒西歪。程咬金和尤俊达扛着他,往河里扔。
翟让爬上来,坐在柳荫中大笑。李密偷偷过来,用刀砍下他的头,鲜血四溅。
黎阳城,风雨交加,李世民冒着雷雨拉着他在山路上跑。跑在一个山涧旁,李世民驾起云头,飞了。
程咬金举着大斧,也驾着云头,追他。
山顶上单雄信大吼:“不杀李世民,誓不为人!”
牛谷口窦建德英姿飒爽,在千军万马中一边杀,一边大吼:“谁说豆入牛口,其势不久!”
阴山脚下,契苾何力的耳朵在风中乱飘,一只落在他的手上。他追上契苾何力,往脸上给他贴耳朵。
积石山谷中,唐军被冻成了冰棍儿,一阵狂风吹来,满天飞雪,唐军个个站起来,直蹦着,冲入金州城。
铁山左旁,大海汹涌,一个个浪头把薛仁贵推上天去。薛仁贵在浪顶上大笑,飞起银枪,正刺中盖苏文的头。
平壤城下,徐震一手推倒了城墙,砖头石块乱飞,变成了满天红云。
尉迟恭和秦琼,一人持钢鞭,一人手舞双锏,把建成和元吉打得脑浆四溅。
罗成身中乱箭,哭着扑向窦线娘。线娘一挥手,罗成身上的箭全掉了,还是那般英武,二人飞入云端不见了。
李治在地上爬,武媚娘花枝招展地追逐他。李治爬上金銮殿藏起来,原来是在武媚娘脚下。李治大哭,武媚娘大笑。
徐敬业上前抓住武媚娘的头发,变成了根根银丝。银丝缠着敬业的脖子。
突然,窦建德在云中大呼:“天地报应……”接着一挥手,他的白胡子掩盖了世间一切,一切皆白。
……
茂公慢慢醒来,思忆刚才乱七八糟的梦,自己暗暗好笑。不过,他很思念窦建德。他自语着说:“老哥哥,如果你还活着,已经一百多岁了。我们能见上一面多好!”
世弼进屋来,给他端来一碗水,悄悄说:“口渴了,喝点水吧!这不是药。”
茂公坐起来,喝了半杯水,对世弼说:“你派人到终南山静虚观去一下,请窦建德来呀!”
世弼连声说:“好好!”
世弼想,老哥哥是糊涂了,那窦建德已是百岁之人,怎能还在人世?真在人世,恐怕也走不动了。不过,老哥哥有这个要求,只好照办。
几天过去了,茂公只是喝水,不想吃饭。不过,他仍有精神,眼珠也发亮了。
世弼说:“老哥哥比前倒强多了,吃些饭也许就康复了!”
茂公说:“我只盼望着窦建德,所以不能死。”
世弼说:“我已派人去了,不久便可有消息到来。也许建德早已成了故人!”
茂公不语,呆呆地望着世弼。
不一会儿,敬业领着一个老道长进来。这老道长,身穿灰色道袍,头戴黑色道帽,满面红光,胡须如雪,垂在胸前。
敬业对茂公说:“爷爷,老道长来了!”
徐茂公见是窦建德,真是喜出望外,激灵下了榻,连声说:“哎呀,终于盼来了!”
窦建德扶茂公坐下。茂公眼里流着泪:“真是山不转水转。山碰不在一块,人总能见面的呀!高寿了?”
窦建德微笑说:“贫道一百单八岁。”
茂公笑着说:“你是世外之人,都吃些什么健身补品啊?”
建德说:“渴了饮山泉,饿了吃松子!”
茂公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良久,茂公长吁一声:“老哥哥呀,我们自从相识,一见如故。沧海桑田,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安居深山,我驰骋沙场,人生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啊!”
建德也说:“想当年,兄弟送我入山之时,夕阳西下,倍觉凄凉。可我进了静虚观,参悟人生,反觉清静许多,如故鸟归林、苍龙入海。你乃治世福神,善始善终,实属不易呀!”
茂公说:“我将先兄而去,只有来世再见了!我们相交一场,临死能见上一面,此生足矣!”
建德问:“兄弟还有何嘱托,请明示!”
茂公似乎自言自语说:“我戎马一生,总算保了全尸。只怕我死后,世道多变,敬业难以自保啊!”
建德笑了,他拍着敬业的手说:“此子机敏有余,沉稳不足。但我可保证,他自有保身之法,望你不要多虑。至于唐朝江山,这不是人力可争之事。日中则昃,月盈则亏,世之道也。乐极则悲,势极则衰,人之常也。正可谓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常想有福莫享尽,享尽见贫穷,有势莫使尽,使尽冤相随的道理。人间势与福,多有始无终。人有不明之事,天无不报之条,人能巧于机谋,天地巧于报应。像老弟你,一生忠孝仁义,勤廉恭俭,不留后人资财者,实在很少。所以你能心平气和。至于后人及李家后事,乃你身外之物,何必耿耿于怀?!”
茂公听了,哈哈大笑,连声说:“世界乾坤,天道护佑。听老哥哥之言,顿开茅塞,不枉相交一场也!”
说罢,茂公溘然而逝,享年八十六岁。时十二月三十日,酉时。
茂公死后,高宗闻之大哭,颁旨隆葬于太宗陵旁,迁袁紫烟墓与之合葬。坟头造阴山、铁山、积石山形象,以彰其功。墓前碑刻:司空、太子太师、贞武英国公李茂公之墓。
下葬这一天,全朝文武送行。高宗送至未央宫,登楼眺望灵车远去。
高宗死后,武昭仪当政,自称则天皇帝,国号周。茂公长孙李敬业在扬州起兵讨武,意在保唐。
则天皇帝大怒,剥夺敬业赐姓和爵位,起兵征讨徐敬业,同时命人捣毁茂公墓葬。
徐敬业兵败,被押到长安处斩。其实,此人乃敬业替身。
徐敬业兵败后逃入大孤山隐居,削发为僧。
唐玄宗天宝年间,有人在山中见过他。时年已九十岁。他说:“我乃茂公之长孙徐敬业。当年兵败,家人为我尽义也!”
唐中宗李显即位之后,下诏还茂公封赐,重新修葺茔冢,合朝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