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洋炮和猎手拳（1/1）

王二蕊和王大蕊不能再去上学了。

王二蕊打了犬养武夫，王大志又猎杀了日本狼狗，和日本人结下了仇怨。王大志和郑郁洁担心二蕊、大蕊遭到日本人的报复，受到伤害，不让她俩再去上学了。

于是，上了四年初小的王大蕊、王二蕊辍学在家。这是一九三九年夏天。

王大志本想要个儿子，没想到郑郁洁连着生了六个女儿。王大志只好考虑培养一个女儿，作为他狩猎的帮手，以后继承他的狩猎事业。打猎的都知道，即使再出色的猎手，孤身一人打猎也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面对黑瞎子、野猪和野狼。王大蕊是老大，王大志首先想到的是王大蕊，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她打猎的兴趣，然而大蕊对打猎毫无兴趣。王大志第一次对大蕊说，让她学习打枪，好和他一起去打猎。大蕊坚决反对。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打猎，甚至厌恶打猎。她认为打猎是恐怖的事情，残忍的事情。动物和人一样，自己有自己的生活，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应该相互尊重，互不打扰。人家在自然环境中生活得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去打人家？人为什么要吃动物，如果动物吃人，人愿意呀？王大志意识到让大蕊学习打猎，就像当年让他上私塾一样困难。加上大蕊胆小懦弱，不是打猎的好材料。王大志打消了让大蕊学习打猎的念头。

王大志清楚，二蕊喜欢打猎，那种迫不及待想当一个猎手的愿望就像他当年一样。然而，王大志感觉二蕊还小，他真不忍心让二蕊跟在他的后面翻山越岭、顶风冒雨，去追杀凶猛的野生动物，去承担男人应该承担的风险。打猎，对女孩子来说是个残酷而危险的事情。所以，他还不想让二蕊过早地学习打猎，想一个人继续他的打猎生涯。

王大蕊坚决反对的事情，王二蕊却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和王大志学习打猎。尤其是不再上学之后，二蕊更加强烈地要求王大志带她去打猎，决心当一个出色的女猎手。王大志既惊喜，有帮手了；又不安，她还太小。王大志真不知道应该欣然接受她，还是断然拒绝她。

王大志和郑郁洁商量，看她是否同意二蕊和他一起去打猎。郑郁洁坚决不同意让二蕊和他一起去打猎，打猎是男人干的事情，不是女孩子干的事情。她想让大蕊、二蕊在家里和她学习缝缝补补，帮助她操持家务，拾掇屋子，照顾孩子什么的。

王二蕊已经下定决心要当猎手，如果王大志、郑郁洁反对她当猎手，她极有可能和王大志小时候从私塾逃进深山里一样，离家出走，自己进山打猎了。王大志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二蕊。王大志太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格了。

王二蕊兴高采烈，就好像书上的花木兰终于参军了一样。

要学会打猎，首先要学会使用洋炮。

王大志使用的猎枪叫“洋炮”，和人类最初发明的枪械原理是一样的，也有人管它叫作鸟铳，属于滑膛枪。它的结构简单，打击猎物时扣动扳机，撞针和门药撞击摩擦，点燃门药，门药再引燃枪膛里面的火药，火药燃气的爆发力将枪管内的弹珠射出，杀伤猎物。

使用洋炮的过程却相当复杂。洋炮的弹珠没有弹壳，而是将一定量的火药直接从枪口装进枪管，然后装进纸垫，用枪探压实；再装一定量的铅珠或者钢珠，还要装纸垫；最后装门药，就是将发药罐中的火药倒入洋炮药室的火门内，把药室填满，使之与洋炮管内的火药相连。平时要将火门盖儿盖上，以防潮湿。洋炮装的火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火药装多了即使枪管是精铁制作，也会炸裂伤人；装少了没有力量，射程不够，杀伤力弱，达不到杀死大型猎物的威力。洋炮装的火药多少和弹珠多少、大小要根据所要打的猎物大小而确定。打野猪、狍子等大型猎物，洋炮的装药量要大，要装填黄豆大的十几粒钢珠，最好是和洋炮同口径的一颗铅弹或钢珠弹，这样射程较远，侵切力较强，容易让猎物一枪毙命或者丧失逃跑和攻击的能力。打野鸡、山兔那样的小型猎物，洋炮的装药量要小，要装填几十粒甚至上百粒高粱米大小的铅珠或者钢珠，这样，弹珠射出去后形成一个手电光一样的扇面，因此杀伤的概率加大，容易击中跑动和飞行中的小型猎物。

王大志不厌其烦地向二蕊讲解洋炮的结构原理和使用方法：“洋炮是比较原始的热兵器，也是一种霰弹枪。最早的霰弹枪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所以叫作‘洋炮’。洋炮是借助火药燃气的爆发力将枪管内的铅弹射出，杀伤敌人和猎物的。”

王二蕊则是耐心细致地聆听，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加上二蕊聪明伶俐，悟性极高，很快就掌握了洋炮的使用要领以及打猎的一些知识。

王二蕊学习了两天，就要和王大志进山打猎。

王大志说：“要想当猎手，仅仅掌握这些一般常识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熟知洋炮装填弹药的过程，缩短装填弹药的时间。练习出枪和瞄准，提高出枪速度和射击准度，力求猎杀大型动物一枪毙命。还要提高奔跑的速度和耐力。奔跑的速度和耐力是食草动物生存的本能，猎手的速度和耐力要比它们更快更强，才能捕猎到它们。还有，就是要掌握防身格斗的拳脚功夫。面对猛兽，洋炮如果不能一枪毙命，猛兽就会向猎手发起疯狂攻击，猎手必须具备拳脚功夫，才能和猛兽搏斗，保护自己。”

为了让二蕊出枪迅速，射击精准，王大志天天把她带到一片林间空地上练习装填弹药，练习出枪和瞄准。因为洋炮装填弹药的过程麻烦，需要时间。遭遇黑熊，如果一枪没有打中其要害，没有使其丧失攻击能力，它会疯狂地向猎手扑来，那么补枪的速度至关重要。装填弹药快速，就能在黑熊没有冲到猎手跟前儿的短暂时间，打出决定猎手能否生存的关键一枪。否则，猎手装填弹药缓慢，在黑熊勇不可当的气势之下手足无措，只能成为黑熊的猎物了。

在练习出枪和射击方面，王大志对二蕊的要求更高，几乎把赵老敢对他的训练内容都用在了二蕊身上。先是让她长时间地瞄准一棵树，寻找瞄准静止猎物的感觉，提高射击静止猎物的精准度；然后让她反反复复快速调转枪口瞄准其他多棵树，寻找瞄准多个猎物和移动猎物的感觉，提高射击移动猎物的速度和准度；最后把一只灌满清水的葫芦系上绳儿，挂在二蕊的洋炮上，提高射击的稳定性和长时间持枪的耐力。

为了让二蕊强身健体，提高追逐野兽的速度和耐力，王大志天天领着二蕊向山上奔跑。二蕊短跑的速度很快，但是缺乏长跑的耐力。

为了提高二蕊和猛兽搏斗的能力，更好地保护自己，王大志把猎手拳传授给了二蕊，让她尽快掌握一些实用的防身格斗功夫。

王二蕊很快就掌握了猎手拳的动作要领，天天在林子里刻苦练习，努力在动作的准确性上下功夫，在出拳出脚的速度和力量上下功夫……

王大志担心二蕊受到猛兽意想不到的伤害，对她的要求尤为严格。王大志要求二蕊必须把他教的这一切都熟练地掌握了，才能带她进山打猎。王大志清楚，猎场如战场，二蕊现在多一分努力，多一分辛苦，和猛兽较量的时候就多一分安全，多一分胜利。

一晃儿，一年多时间过去了。

凭着王二蕊的聪明和敏捷，凭着她极高的悟性和健康的身体，经过春夏秋冬一年多时间的勤学苦练，她在山坡上、密林中奔跑的速度，就像在平地一样了，而且耐力强劲，恰似一只矫健的梅花鹿。二蕊熟练地掌握了猎手拳的精要，练起拳来虎虎生威，令人眼花缭乱。二蕊装填弹药速度极快，已经远远超过了王大志。她射击精准，尤其在射击奔跑和飞翔的移动猎物的基础扎实、动作娴熟。

王大志第一次带二蕊打猎，是从打野兔开始的。一只野兔从二蕊前面飞跃而过。王大志刚要让二蕊开枪，二蕊的枪已经响了，野兔头部中弹。

王大志到镇里赶集，卖猎物买粮食去。临走的时候叮嘱二蕊说：“你一个人不要出去打猎，要去，也不要走得太远，尤其不能一个人打黑熊。千万记住！”

王二蕊承诺：“放心吧！等你回来和你一起去。”

王二蕊总想一个人去打猎，总是没有机会。这次机会来了，她不可能放过。于是，她决定去湿地打野鸭，体验一下孤胆女猎手的感觉。她是一个胆大心细又警惕性很高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去打猎。她除了带一些打野鸭用的高粱米粒大的霰弹之外，还带了几颗和洋炮管同口径的大号铅弹，以防遇到野猪、野狼等危险动物。

女孩子都是喜欢漂亮的，尤其是漂亮女孩子。

时至盛夏，王二蕊穿着一身自己设计的漂亮猎装。用软牛皮做的裤子，裤脚可以扎紧，防止树枝、石头刮磨腿部皮肤，也防止荒草中的虫子、毒蛇钻进裤子里。裤腿膝盖处用剪子横向剪开三个口子，再用牛皮线疏密有致地缝合，既便于奔跑，也可以透气。上衣是用软牛皮做的坎肩。坎肩的肩口和下摆，镶嵌着牛皮条，美观而有个性。里面是花布浅色衬衫。脚上穿着一双软牛皮便鞋，小巧而精制，是郑郁洁为女猎手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其实，夏天在野外打猎，尤其是追赶猎物，穿着软牛皮衣服非常闷热，然而软牛皮衣服结实耐磨，不怕石头、树枝刮碰，可以保护皮肤。所以，王二蕊宁可忍受闷热，也不想忍受皮肤受伤。

湿地的面积广阔，一望无际。平时的湿地沼泽风平浪静，宛如温柔的女人，给人以恬静的柔美；今天的沼泽风大浪高，恰似威猛的男人，给人以阳刚的壮美。天空中的水鸟被狂风吹拂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飞翔起来感觉非常吃力。王二蕊则如一只孤寂的小船，在沼泽蒲草和芦苇的风口浪尖上顽强地漂泊。

一只野鸭从前面的芦苇中飞起。王二蕊抬手一枪，野鸭“啪啦、啪啦”掉在水里。她脱去鞋子，挽起裤脚，迅速下到水里把野鸭捡了上来。

王二蕊极快地为洋炮装填了弹药。又走了一会儿，有一群野鸭从她前方的水面上助跑起飞。王二蕊举起洋炮，没有急于开枪，而是找准角度，当两只野鸭挨得很近的时候，她突然开枪。两只野鸭同时掉进水里。野鸭身材丰满，羽翼却不太丰满，没有鹰隼、丹顶鹤、白鹭、灰鹳的翅膀那么舒展有力，飞起来轻松自如。野鸭起飞的时候，要在水面上“噼里啪啦”奔跑一段距离，才能飞起来。打猎的时候，猎手都是抓住野鸭在水面水花四溅地快速奔跑的机会开枪。那个时候，野鸭的速度较慢，最容易被打中。

王二蕊又把鞋子脱掉，想涉水取回被她一枪打中的两只野鸭。然而，两只野鸭掉落地点在沼泽深处。她向里走了五六米远，水已经要淹到她挽起的裤脚了。牛皮裤子湿了不容易干，尤其，她害怕沼泽中有蚂蟥。她想放弃那两只野鸭。再一想，爹到镇上卖掉一只野鸭的钱基本也就能买回射击两次的弹药，放弃两只野鸭是浪费弹药，太可惜了。

王二蕊向沼泽远处观望了一会儿，又环顾一下四周。沼泽苍茫辽远，水光草影，满眼葱茏，除了蓝天上的白云在飘动，水鸟在飞翔，蜻蜓在飞舞，没有任何人的踪影。水则清澈见底，也没有看到令她害怕的蚂蟥在游动。于是，她脱去牛皮坎肩、花布衬衫和牛皮裤子，仿佛白鹭一般轻盈地走进水里。

王二蕊和王大蕊都是爱干净，爱漂亮的女孩儿，更是喜欢洗澡。但是，女人洗澡是个难题，个中冷暖只有女人自己知道。

村里的女人也都和王二蕊、王大蕊一样，基本都要在野外洗澡。冬天，她们很少洗澡。每年的春夏秋三季，她们只能到家附近的小沼泽或者小水潭中洗澡。盛夏，阳光炽热，野外水域的水像温泉一样，洗澡的时候身体温暖，心里更温暖。春秋季节，阳光虽然明媚，但是野外水域水凉刺骨，洗澡的时候身体寒冷，心里更冷。而且，她们还要面临来自沼泽的威胁。沼泽里面地质结构复杂，水下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有将人吞噬的危险。沼泽水中生物繁多，除了鱼类，还有两栖动物。她们经常在洗澡的过程中，遇到不速之客，蛤蟆、水耗子、水长虫什么。有一次，郑郁洁和王大蕊在沼泽中洗澡，一只巨大的水獭突然从她们身边游过，吓得她们大惊失色。她们失魂落魄地回家，坚定地说以后再也不去沼泽洗澡了，过几天，她们还得去。因为她们实在是没有别的什么洗澡的好地方，在家又没有那么大的盆子。不洗澡又感觉自己不干净。

王二蕊从小儿在湿地边儿上长大，游泳就像水鸟一样轻松自如。幸运的是，小时候湿地里面很少看到蚂蟥，即使偶尔看到了，她也不害怕。

王二蕊先是游到沼泽深处，把两只野鸭取回，放到岸边儿。又一想，既然自己已经脱个精光，就顺便洗个澡，凉快凉快吧。于是，王二蕊在沼泽清澈见底的水中尽情地游泳、洗澡，一会儿趴在水上，看着水下鱼儿在嬉戏；一会儿平躺水面，看着天上鸟儿在飞翔；一会儿浅入水底，像美人鱼一样和鱼儿竞游；一会儿在水面畅游，溅起层层绿浪，雪白的玉体恰似一只游泳的白鹭……

突然，王二蕊感觉腿上有一个黑点儿。她用手一摸，小黑点儿就像长在她大腿上的一块肉一样，滑滑的、软软的。是一只蚂蟥钻进她的大腿里了。二蕊被吓得花容失色，惊恐万状。她赶紧上岸，闭着眼睛用鞋底儿不停地拍打着大腿上的蚂蟥。蚂蟥已经钻了出来，她还在拍打着自己已经被打红了的大腿。

王二蕊最担心的是郑郁洁说过的那句话。她是个胆大心细的女孩儿，沼泽里的蛤蟆、水耗子什么的她都不怕，然而，一想到郑郁洁说的那句话，她就有些提心吊胆，甚至疑神疑鬼了。

王二蕊看遍了全身，感觉确实没有蚂蟥了，才穿上衣服和鞋子。

这次，王二蕊才体会到蚂蟥真的能够不知不觉地钻进人的身体里的。以后再也不到沼泽中洗澡了，她说到一定能做到。

王二蕊还想寻找一窝水鸭蛋。郑郁洁生育小蕊之后，身体一直虚弱，营养不足。她想给妈妈带回去一些野鸭蛋，补养身体。

王二蕊踩着塔头墩子，进入沼泽深处的草丛中。野鸭都在沼泽深处的草丛中孵蛋。沼泽深处，有星星一样多的水鸟温馨的家。

刚走不远，王二蕊就找到一窝野鸭蛋，有十多枚。她平时从来不捡水鸟的蛋，她不忍心对那些即将孵出的生命下手。她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妈妈生产了小妹之后，身体虚弱。为了妈妈的身体健康，只能牺牲你们的幸福了。请你们原谅，请你们原谅！”

在沼泽边儿上的一棵树下，王二蕊还捡到一枚和家鸡蛋大小的白色鸟蛋。她认识家鸡蛋，也认识野鸭蛋，这只鸟蛋既不像家鸡蛋，也不像野鸭蛋。她不知道这个是什么蛋，就把它和野鸭蛋一起带回了家。

王二蕊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猛然间，她看到前面有一只黑熊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她大吃一惊！立马将洋炮中准备打野鸭的弹药换成打大型猎物的弹药。

王二蕊真想猎杀一只大黑熊，来检验一下自己的枪法和胆量。但是，她想起王大志的叮嘱——“不能一个人打黑熊”。如果她一意孤行地向黑熊开枪，即使猎杀黑熊成功，王大志也会责备她不听劝阻，甚至不带她去打猎了。既然答应他不打黑熊，就坚决不打。于是，王二蕊想快速离开，不和黑熊发生冲突。

王大志多次告诫王二蕊说：“遇到黑熊、东北虎和单个的野猪，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枪。动物都有灵性的。一定不要直视它们，而是用眼睛的余光一边儿观察它们的动静，一边儿缓慢地离开它们。洋炮要自然下垂，或者背在肩上，否则用洋炮对着它们，它们就会以为你要打它们，它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攻击你。”

黑熊左顾右盼，像是在等待和情人的约会，就是不往王二蕊这边儿看。她也不知道黑熊看没看到她。她把洋炮的枪口朝下，甚至不让黑熊看到洋炮，用余光看着黑熊，轻悄地离开了它。

王二蕊庆幸黑熊没有勇不可当地向她进攻！

回到家里，王二蕊把遭遇黑熊的经过讲给了郑郁洁。郑郁洁着实为二蕊捏了一把汗，太危险了，谢天谢地，二蕊捡了一条小命！她劝告二蕊说：“以后不要去打猎了，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像男人一样去当什么猎手，天天和野兽打交道呢！”

王二蕊把郑郁洁的谆谆劝告当成了耳朵旁边吹过的一缕微风。

王大志从三道岗镇回来了。郑郁洁向他填油加醋地讲述了二蕊遭遇黑熊的危险经历，那绘声绘色地描述，简直就像二蕊和黑熊进行了殊死搏斗，最后死里逃生一样惊心动魄。然后，她就是没完没了地埋怨王大志同意二蕊当猎手。当猎手没有在家待着安全。

王大志也为二蕊后怕，表面不动声色地对二蕊说：“当猎手肯定会遇到黑熊、野狼等祸害人的凶猛猎物的。你如果害怕了，就别再当猎手了，和你妈、你姐她们在家待着，干家务活儿吧！”

王二蕊立刻表态：“谁愿意在家待着谁待着，反正我不在家待着。一只小小的黑瞎子就想把我吓回家待着，改变我当猎手的决心哪？也太小瞧我二小姐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亲手猎杀一只黑瞎子，让你们看看是我害怕它，还是它害怕我！”

王大志和郑郁洁感到二蕊当猎手的决心像山石一样不可撼动，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就不再出声了。

王二蕊本想为郑郁洁做一碗野鸭蛋膏儿，郑郁洁说什么也不让她做，并对二蕊说：“咱家抱窝的老母鸡昨个儿被老鹞子把屁股叨烂了，没法继续抱窝了。这些鸡蛋都是有胎的，吃了怪可惜的。我想把它们孵化出来，小鸡长大下蛋，大伙儿可以吃到更多的鸡蛋。你把这些野鸭蛋也放到孵鸡蛋的筐里吧。我把它们一起孵出来。到时，全家人都能吃上野鸭蛋膏儿和煮野鸭蛋了。那多好！”

王二蕊看到郑郁洁那么坚决，只好依着她了。

郑郁洁开始了漫长又艰难的人工孵蛋工程。人工孵蛋的过程复杂，简直比女人生孩子都麻烦。她先让王大志找到了一个更大的破筐，里面放上柔软的干草，把鸡蛋、野鸭蛋和不知名的鸟蛋都放进大破筐的干草上，盖上干草，再把一件破旧的棉被蒙在大破筐的上面。

王家分为东屋、西屋，住人；中间是外屋地，做饭。东屋有南北两个火炕。北炕是王大志、郑郁洁和小蕊住的，南炕是三蕊、四蕊、五蕊住的。西屋只有一个火炕，是大蕊、二蕊住的。东屋北炕边儿上摆着从太平村搬来的比大破筐还要破旧的大炕琴。因为年代久远，保护不善，大炕琴上面的绘画已经斑斑驳驳，如同远古的碑文。

破炕琴已经占据了北炕的半壁江山，大破筐又偏安于北炕的一角，本来就没有多大地方的北炕就更没有多大地方了。加上年幼无知的小蕊睡在王大志和郑郁洁中间，每天晚上又形成一个独霸天下的“大”字，王大志和郑郁洁只能侧身而睡，“委曲求全”了。

为了女儿，王大志和郑郁洁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甚至一切。

郑郁洁不仅会繁育花蕊，还会孵化鸟蛋。她首先要对蛋进行筛选，把符合孵化条件的蛋留下来，把不符合孵化条件的蛋挑出去。她把每一个蛋都对着煤油灯反复照看，仔细观察，淘汰了三个鸡蛋。孵化蛋的过程复杂，条件要求高。炕太热没等孵化出小鸡小野鸭蛋就臭了；炕不热达不到孵育小鸡小野鸭的温度条件，小鸡小野鸭也孵化不出来。

孩子多了，家里的生活水平明显下降。小蕊由于营养不足，长得又瘦又小，五岁了还没有完全断奶，有时还贪恋于那个悠大了五个姐姐和自己的桦树皮悠车。因此，悠车还孤独寂寞地吊在房梁上，在静静地回味那些逝去的时光。它已经被岁月的锋芒磨掉了白色的桦树皮，快和大炕琴一样老态龙钟了。

因为营养不良，郑郁洁那外表高贵华美的乳房已经成为将要干涸的枯井了。她每天给小蕊喂奶后，都得再喂小蕊吃点儿苞米面粥和苞米面饼子什么的。然后把小蕊放到她的身边儿，有时放进悠车里。她盘腿儿坐在炕上，一边儿拍着小蕊，或者推着悠车，让她快些入睡。一边儿用手挨个摸着每一个蛋，改变蛋的位置，使蛋受热均匀。即使做衣服、絮棉被、纳鞋底儿，也不忘记孵蛋。一周以后，郑郁洁每天还要用煤油灯照着蛋仔细观察，淘汰胚胎没有发育的臭蛋胎。淘汰的臭蛋又叫毛蛋，煮熟后加葱、蒜、香菜爆炒，就成了美味佳肴。孩子们都狼哇地抢着臭蛋吃，很香。十多天以后，还要让蛋通风。快三十天了，蛋开始陆续破壳。

先孵出来的是小鸡崽儿。又过了几天，小野鸭崽儿也笨拙地破壳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鸟蛋却迟迟没有动静，犹如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郑郁洁对二蕊说：“前几天蛋里面还动弹，说明鸡或野鸭还活着。这两天不动弹了，备不住它长得不够强壮，没有叨破结实的蛋壳，死在蛋壳里了。扔了吧！”

王二蕊有着和王大志一样的执着，不管做什么，只要有希望就不放弃。她还对这神秘鸟蛋抱有一线希望，说什么也不扔掉它：“也许这只鸟蛋不同于鸡蛋和野鸭蛋，孵化的时间要长，还没有长成，过几天它就会破壳而出了。再辛苦几天吧，求妈妈了！”

为了二蕊这一线希望，郑郁洁只好继续孵化这只她认为毫无希望的鸟蛋。

王三蕊、王四蕊则虎视眈眈地觊觎这只神秘的鸟蛋，总想把这只尚未破壳的神秘鸟蛋烤熟了吃掉，或者让郑郁洁做成爆炒毛蛋吃掉。

王二蕊为了保护自己最后的希望，竟然都不和王大志进山打野猪了，在家里守候着神秘鸟蛋。

过了两天，这只鸟蛋还是没有一点儿生命迹象。郑郁洁催促二蕊将它扔掉：“妈孵蛋是有经验的，真的没有希望了。哪天蛋壳碎了，满屋子臭气熏天的，多少天都散不出去。快扔掉吧！”

王二蕊也彻底绝望了。她拎起大破筐向屋外走去。她不想把这只没有生命的神秘鸟蛋丢弃在家门外，而想把它丢弃在捡到它的那棵树下。当她把大破筐放在院子里，伸手去拿它的时候，让她大吃一惊。神秘鸟蛋那坚硬的蛋壳竟然被啄破了，钻出来一只和神秘鸟蛋同样神秘的光秃秃小鸡。不是小鸡，是一只小鸭。不对，也不是小鸭。它长得太丑陋了，身上的羽毛很少，但是依稀可见上面的黑白花纹，体形比鸡崽儿和野鸭崽儿要大一些。它的嘴巴出奇地宽大，嘴尖还有些弯曲，给人以头重脚轻的感觉，既看不出来家鸡的形象，更看不出来野鸭的模样。最后，王二蕊确定这只神秘的鸟是一只乌鸦。

王二蕊把郑郁洁叫出来，兴奋异常地告诉她神秘鸟蛋孵出神秘鸟来了：“我看它是一只乌鸦。你辨别一下是不是乌鸦。”

郑郁洁看了一眼乌鸦，就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断定：“这不是乌鸦，是一只水鸡。不用寻思了，沼泽地里这种水鸡有的是，天天都能看见。真的是水鸡！”

王大蕊也从外屋地出来。她一边儿解着围裙，一边儿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只水鸡，立马自以为是地说：“你们都啥智力呀？这怎么能是乌鸦，怎么能是水鸡呢？明明是一只家鹅吗。不用猜了，肯定是一只家鹅。村北头儿老周家刚孵出的家鹅崽我见过，和它一模一样。”

这时，王大志打猎回来了，一进院儿，他就说：“今天没打着野猪，只打着两只野兔，还是被一只苍鹰赶到我的脚底下的，让我一枪打俩。”

王二蕊赶紧上前，把两只野兔接了下来，然后让他看看大破筐里装的到底是乌鸦、水鸡，还是家鹅。

王大志伸手把怪鸟抓了出来。没想到羽毛还没有长出来的怪鸟先长出来的是胆量和大嘴，面对高大威猛的王大志毫不畏惧，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凶猛，竟然敢用它弯曲的大嘴来攻击王大志。王大志本能地躲开了它的大嘴，然后只看了一眼，就判断出它既不是乌鸦，也不是水鸡，更不是家鹅，而是一只鹰：“这可不是一般的鹰，它叫作‘海东青’，非常名贵。过去这种鹰是给皇上进贡用的。”

王二蕊喜出望外，差点儿蹦起来：“什么？这只怪鸟竟然是一只名贵的鹰，海东青？！”

王二蕊和王大志一样，最喜欢的动物就是鹰类，尤其是大型的鹰类。因为鹰勇猛、无畏，目光敏锐、动作敏捷，从几千米高空能看清草丛中的兔子，并且能够敏捷地俯冲下来，轻松地把奔跑的兔子抓上天空。鹰在天空翱翔的时候翅膀舒展，一动不动，强悍而自由，不受任何猛兽和恶人的欺负，是居高临下的蓝天英雄，令人钦佩，令人敬仰。王二蕊在打猎的时候，亲眼看到过一只大鹰突然俯冲下来，把一只飞跑的小野猪抓上了蓝天。王二蕊的心也在飞翔，最起码她和鹰一样渴望自由飞翔。也许，那只能把小野猪抓上蓝天的大鹰就是海东青。

无论王二蕊，还是王大志，都对海东青的蛋为什么会孤零零地出现在沼泽边儿的树下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就不去解了，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这只海东青。

王大志说：“我学打猎的时候，听我爹讲过，在商周时期，密山属满族的祖先肃慎人。肃慎人在三江平原、黑龙江流域以及密山兴凯湖沿岸繁衍生息，创造了独特的渔猎文明。他们狩猎的弓箭以白桦做箭杆，以青石当箭头。海东青是肃慎人的最高图腾，被他们称作‘万鹰之神’。在唐代，海东青就是名贵贡品。清代朝廷每年都派人前往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的一些地方张网捕捉海东青。可见，海东青从古代，就是声名显赫的珍稀鸟类，是受人尊崇的美丽猛禽。”

王二蕊说：“我爷真有文化，可惜没见过！”

唐代大诗人李白曾有“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的诗句。《本草纲目》中有这样的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王大志接着说：“听一些猎人朋友说，大兴安岭的鄂伦春猎人打猎的时候都带着海东青，让它们捕捉野兔。这些海东青在小时候，猎人就开始训练。通过‘熬鹰’、‘过拳’、‘跑绳’、‘勒腰’等环节，海东青才能成长为真正的猎鹰。猎人让它捕捉什么，它们就捕捉什么，非常听话。海东青还不是最大型的猛禽，但是它天性凶猛，矫健强悍，能够猎杀狍子、狐狸、小鹿那么大的动物，尤其喜欢捕食天鹅。我想训练一下这只海东青，让它成为捕猎能手，帮助咱们捕捉狍子、小野猪、野兔、山鸡什么的！”

郑郁洁说：“还是把它放了，像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怪可怜的。”

王大蕊接着说：“还说鹰是你们最喜欢的动物呢，让它回到大自然，才是对它最好的喜欢。”

王二蕊说：“海东青还太小，羽毛还没长全呢，不能飞翔，如果现在把它送回大自然，就是害它。那些黄鼠狼、毒蛇、乌鸦什么的很快就会把它吃掉。先把它养大，再考虑把它放飞自然。”

王大志说：“咱们边养活它，边训练它，长大后，它想留下帮助咱们狩猎，就把它留下来；如果它想飞回自然，咱们就把它放回自然。那多好！把海东青训练成狩猎的助手，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时间之外，还需要经验。我试试看。”

王二蕊知道，猎人对鹰的喜爱尤其是对海东青这样名贵的鹰的喜爱，绝不亚于对一只听话的猎犬。让爹试着训练海东青吧，反正也不影响它长大。她暂时还把海东青装在扣着的大破筐里，想等到它羽翼渐丰，振翅欲飞的时候，把它放飞蓝天。

王大志怕海东青从大破筐中钻出来，伤着王小蕊，就找了几根较细的牛皮绳子，把它的两爪捆了起来，还在大破筐上面压了块大石头。

王大志每天都在潜移默化地训练海东青。他经常用语言晓之以理，告诫它江湖险恶，出去混翅膀得硬；再用神态动之以情，提醒它世界复杂，想生存眼睛得亮。他从心里想把海东青留下来。

王大志和王二蕊总是喂海东青动物的内脏，或者特意到沼泽或者池塘中，为它抓一些蛤蟆、泥鳅什么的，让它营养充足，好茁壮成长。

海东青终于翅膀坚硬了，羽毛丰满了，天天在大破筐中扇动着翅膀，掀起满屋灰尘。它忘我地为雄飞万里蓝天做着积极准备。

王大志苦口婆心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训练海东青，没有丝毫效果。海东青如同陈年黄豆一样，不进盐酱。王大志彻底失望了，动物毕竟是动物，听不懂人话。也不一定听不懂人话，也许海东青以沉默告诉他，它不想留下帮助他捕猎同类，它想飞回自然。

有一天，海东青把压着石头的大破筐顶了个口朝天，它连跑带飞地撞开了樊笼，想回到梦中那个多彩而广阔的世界。它环顾了一下屋里的情势，然后异常凶猛地朝正在悠车中睡觉的小蕊冲去。多亏王大志捆在它爪上的牛皮绳子，否则小蕊就成为它捕杀的第一个猎物了。

王大志拽着牛皮绳子，把海东青又扣到大破筐里，上面压上了两块大石头。

王二蕊笑着说：“妈养育海东青非常成功，爹训练海东青彻底失败。明天我就把它放飞大自然。”

郑郁洁、王大蕊立马表示同意。王大志没有出声。

第二天，王二蕊戴着手套，用布把海东青长着镰刀一样锋利的嘴的脑袋包起来，解开束缚它两爪的牛皮绳子，再把包着脑袋的布解开，把它用力向天空托起。海东青借助王二蕊的托力，向上飞起，转眼又落到地面，然后再次飞起。反复几次，它终于飞向那浓云密布的天空……

王二蕊因为喜欢海东青，放飞了海东青，让它得到自由了，她的心里轻松；王大志因为喜欢海东青，放飞了海东青，让他失去所爱了，他的心里沉重。

王二蕊和王大志一样，都有着鹰的性格，有着鹰的强悍和无畏。他们经常想念那只飞走的海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