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补天(一 上)(1/1)
屋子里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淡淡的身影令人打心眼里感到暖和。旭子知道萁儿正在等着自己。这种等待从两人成亲后不久便开始,慢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萁儿等着他回家,等着他凯旋,等着他将所有烦恼暂时放下,露出一张疲倦且宽厚的笑脸。
他们的内宅不大,也没有使用太多的仆人和婢女。旭子和萁儿凡事都喜欢亲历亲为,有时眼前多了几个人影反而觉得别扭。所以每当到了入夜时分,除了偶尔有巡逻的士兵从院墙附近走过外,整个内宅会变得非常安静。冬天的时候甚至能听见雪落的声音,还有被寒风冻醒的鸟雀在屋檐下扇动翅膀。
旭子尽量放轻脚步,屋子里的人依旧被惊动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的妻子与贴身婢女小翠一道迎了出来。
“郎君回来了!”萁儿轻声唤道,话音里带着一点点疲惫,“今天好像结束得早啊,事情忙完了么?”
李旭快步迈过门槛,拉进妻子“你出来做什么,天这么冷!”他轻声责怪,顺手掩住房门。
“我又不是没见过比这还冷的天!”她笑着松开丈夫的手,然后走到炭盆旁取热水和面巾,“你先去休息吧。如果有需要我再唤你!”
后半句话是对小翠说的。侍奉了女主人多年的丫头怎会没这点眼色,轻轻蹲了蹲身,然后快速走向在主人卧房对面的起居室。
“翠儿好像年纪不小了!”一边用热面巾捂着脸,李旭一边跟妻子念叨。想当年,就是这个女婢陪着萁儿从陇右跑到齐郡,又从齐郡跑到瓦岗山附近的原武城。一路上吃尽了苦头。按大户人家的常规,此女应该作为萁儿的陪嫁,与萁儿主仆两个共事一夫。但李旭先是顾忌着二丫的感受没有收她入房,待二丫亡故后,更不愿身边再多一个人取代她的位置。
萁儿接过李旭用完了的面巾,放进铜盆里,用热水拧了两把,搭起来。然后伺候他脱袍换靴,“我上个月才问过她的心思。这丫头眼光很高。寻常男子瞧不上眼。可你麾下那些将军,要么已经有了老婆,要么出身高贵,未必肯娶她做正妻!”
说到正妻两个字,她的眉头轻轻一皱。本来两个人都说好了,待六郡的事情稍微安稳下来,李旭就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她的正妻地位。可最近大将军府公务繁忙,很多事情都顾不上。而当萁儿发现危险来临时,再提这句话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人又不是牲口,非要选个名血名种!”李旭耸了耸肩膀,“翠儿文武双全,无论谁娶回家去都是个好帮手。瞎了眼的人才放着这样一个良配不选,非要攀个路都走不动的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也未必都走不动路!”萁儿被李旭脸上的表情逗得心头一松,“婉儿姐姐也是嫡出的闺秀,既能治家,也能打仗。”
李旭低下头去,轻轻抚摸妻子的秀发,“你们姐妹怎是旁人能比。姐姐是重生的妇好,妹妹是女中诸葛。谁娶了谁有福气!”
“郎君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恭维人?”萁儿蹲在李旭的腿边,迟迟不愿意站起身。她很留恋这种温柔的感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独占多久。
丈夫已经像自己当年所期望的那样,成了一个无人能束缚的盖世豪雄。二人当年的约定也有了兑现的条件。但不再受制于朝廷的丈夫,还需要掉过头来受到李家的左右么?如果单纯从利益角度来看,他迎娶传说中皇帝陛下赐给他的公主,岂不是对未来的发展更有好处?
自幼目睹了家族中利益纠缠的萁儿知道襄国公主杨吉儿比自己更适合给李旭做正妻。杨广把这个宝贝女儿的封邑改在赵郡边上,已经是明显的利诱。如果李旭接受了这门亲事,治下土地就会再多出一个郡。那些一直看不上李家血脉的士大夫们,也会看着襄国公主的份上,把重新建立盛世的希望寄托于博陵。
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个纷纷攘攘的传言还局限在传言范畴。承担送亲使命的王世充被瓦岗军所阻,一直无法靠近黄河。而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更没有哪个不要命的人肯担任使节,把赐婚的圣旨千里迢迢送到博陵来。但是,万一哪天旭郎麾下的谋臣们试图利用这个机会怎么办?自己阻止不阻止?
萁儿知道自己在丈夫的心目中被看得很重。但能重于如画江山么?她没有半点儿把握。她知道如果换了自己的父亲、大哥、二哥三人其中任何一个处于旭郎相同的位置上,他们将丝毫都不会犹豫。
比当日柴绍抛弃姐姐还果决,还能找到无数大道理!
“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吃过宵夜了么?要不要再传厨房做一些?”李旭敏锐地感觉到了妻子情绪低沉,笑着追问。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晚餐、宵夜都是在书房和部下们一起吃的。很少有机会能跟妻子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以往到了这个时候,夫妻两个人基本上是随便聊几句便要上床休息了。但今天,萁儿显然不太想过早进入梦乡。
“没事,我有点替婉儿难过。她一直把柴绍当个英雄看!”萁儿笑了笑,扯了个善意的小谎。
“他们之间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李旭笑着安慰。他亦不了解柴绍当时为什么要丢下妻子独自跑路。以李婉儿的身手,绝对不会给柴绍添加一点麻烦。如果遇到追兵拦阻,两个人并肩作战总比一个人溃围而出的可能性更大些。但这些都不是他所能干预了的事儿,话说回来,若不与柴绍分离,婉儿也不可能替唐公收揽数万大军和那么多人才。
想到这,他用力拉起萁儿,将柔软的身体抱在膝盖上。“你姐姐自己就是个英雄,不需要男人保护。据谣传,她数日前带领近十万大军与唐公会师。已经获准独自建立的娘子军,一干编制与左、右两军等同!”
“真的?!”萁儿先是一愣,然后由衷地替姐姐自豪。
“传言应该不假!”李旭笑着点头,“我在回来路上与她相遇时,她麾下就收编了好几路绿林好汉。眼下太原义军进展顺利,锦上添花的人也必然多!”
“若斯进展不顺,他们离开时也不会犹豫!”萁儿心中暗想,话题却尽量转向无关紧要的杂事,“不知道姐姐帮红拂找到李靖没有,自从郎君跟我说起你这个义妹,我就好佩服她的坚忍!”
“我没听说太原军中有另外一个姓李的将军!”李旭想了想,认为李靖出现的可能性不大。按照红拂的说法,李靖是在马邑郡丞的位置上离开的,如果他投向太原,担任的官职肯定不会小于四品。可安插于各地的探子送回来的情报上至今没名叫李靖的将军在河东兵马中出现。陪同阴世师、卫文升等人守卫长安对抗太原兵马的人中倒是有个名字相仿的,那个家伙做事非常阴毒,在河东兵马南下的当天,就带人去掘了李渊的祖坟。
凭着直觉,旭子认为红拂能看中的人不会如此无聊。他对风水、图谶一说向来有些排斥。这东西,不过是强者捡起来蒙人的一个借口。当年他这个汉家伢子连突厥话都说不利落,照样在霫部做了那么长时间圣狼使者。而当霫人发现突厥部落能给他们带来的帮助比圣狼使者大时,就毫不犹豫地将其赶下了神坛。
“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等十几年,也就是红拂才有如此毅力!”萁儿在李旭怀里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希望李靖不要辜负她。女孩子家生命中不会第二个十年!”
“瞧你说的,好像天下男人都负情薄幸一般!”李旭奋力抱起萁儿,走向二人的寝帐。妻子的身体依旧像新婚时一样柔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喜欢这种味道,可以暂时令人忘记一切烦恼。
夫妻两个都不再说话。也尽力不去想关于天下的事,关于李靖和红拂的事。但萁儿分明记得丈夫曾经说过,红拂遇到李靖当年只有十一岁,而当时的李靖已经年过三十。三十岁的老男人为了逃命,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许下认真的承诺么?她不敢想。也不知道,多少承诺的有效期限能超过十年。
当他开始索取时,她表现得很疯狂。像贪恋着美酒的醉鬼一样,尽情地享受着那一波接一波,可以让天地都静止下来的力量。直到最后瘫软在他的身边,从手指到脚趾再提不起半点力气。
“抱紧我!”临睡着之前,萁儿低声请求。
半夜时分,旭子被窗外的风声吵醒。那是来自塞外的胡韵,如波涛乍惊,风雨骤至。他翻了个身,用胳膊支撑起脑袋看向屋子中央的火盆。上好的檀木精碳烧得正旺,隔着白铜打造的镂花烟罩,透出一层层淡粉色的柔光。在这时明时暗的柔光下,屋子里的一切显得非常虚幻,包括身边熟睡的脸,还有隐隐带着水迹的眼角。
他们都是生长的岩石缝隙中的野草,虽然根植于贫瘠,却从没放弃过对阳光、温暖和未来的追逐。
今天,在萁儿展示她狂野的一面瞬间,李旭立刻察觉到了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样,萁儿也没有要求自己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双臂之间炽烈的环绕。但是,旭子却清楚地知道,同样的事情上他决不会再犯第三次错误。
有关皇家赐婚的事情其实不止是一个传言。这个月初,为了促进相互之间的“友谊”,河间大总管窦建德曾经写了信来,郑重建议,为了不辜负皇帝陛下的厚爱,由博陵与河间两家联合出兵,驱逐已经渗透到汲、魏、武阳三郡的瓦岗军势力。战争结束之后,李旭可以顺利抱得美人归,窦建德也可以重新恢复北运河两岸的秩序。
这个建议被李旭当场压下,至今也没做任何回应。时德方和赵子铭二人为此非常光火,私下里没少找他理论。二人一致认为博陵不该拒绝这个送上门来的良机。眼下大隋失其鹿,谁从朝廷那里继承的东西多一点,谁将来夺取天下的胜算就多几分。
但李旭却不想接受这个机会。更不愿意放弃自己对萁儿的承诺。
他当然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帝王女婿的身份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利益。那会让一直困扰着他的血脉问题从此烟消云散。特别是在两个人有了一个流淌着“高贵”骨血的孩子之后,无数持门第观念的“俊杰”会蜂拥到博陵来为他的孩子效忠。但是,他同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不但会令萁儿伤心,而且会违背自己一直坚守的信条。
人不是畜生,并不需要通过品种的血脉来证明自己的高贵。抗争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在最困窘时刻,他都不相信一个寒门子弟无法通过自身努力获得世人的承认。现在,他已经拥有了一个渐渐稳定下来的根据地,又何必赶着接受世俗偏见的“恩赐”。
况且,即便迎娶了杨吉儿,获得一部分士大夫的认可,他一样无法做与自家实力不相称的美梦。罗艺不会因为他成了杨家的女婿就臣服于他,窦建德在羽翼丰满之后,也不会因为博陵六郡是杨家女婿领地的缘故,放弃对此的窥探。至于自己的“族叔”李渊,亲情不会影响他与博陵眼下的盟友关系。同样,在对博陵取得明显的优势后,他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存在,放弃将天下归为一统的雄心。
与皇家联姻,会为旭子解决一部分困难。但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实力。看清楚了其中门道的李旭决定以拖延的态度应付朝廷的拉拢。他不想给世人造成自己背弃杨广的印象,但也相信瓦岗军有足够的实力让王世充过不了黄河。虽然对李密的用兵才能没任何把握,但是,旭子知道有徐茂功和那个翟让在,瓦岗军无论经历多少次败绩,都不会彻底被击垮。
眼下,他不再需要朝廷的恩赐,也不再需要士大夫们的认可。他需要的仅仅是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发展壮大的时间。
“我很快会给你一个交代!”望着萁儿熟睡的脸,他低声承诺。
明知道妻子不可能听见,笑容还是浮上了他虬髯纵横的面孔。他看见妻子的嘴唇被炭火烤的像一颗娇艳欲滴的红樱桃,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写满了诱惑。而这颗樱桃和所有诱惑连同屋子里的静谧与幸福都是属于他的。无论谁,无论哪家势力想破坏,都要先问问他手中的黑刀答不答应。
他收回被空气晾得有些冷的胳膊,准备继续在寒冷的冬夜里做一个温暖的梦。但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却从风声的背后透了过来,像屋檐上断裂的冰凌一样令人警觉。
“口令!”窗外的黑夜中,有人低声喝问。
“平安!”回令的声音很低,隐隐带着某种焦虑和疲惫。然后,人语声就变得细细碎碎,无法再被清楚地分辨。同时,睡在对面耳房的小翠警觉地爬起来,捧着油灯走向外厅。
片刻之间,李旭已经披上了衣服,快步走到了屋子门口。“你去睡吧!”他接过油灯,向小翠吩咐。“来人应该是周大牛和赵司马,如果萁儿问起,就告诉他我去前院的书房了!”临出门之前,他又解释了一句,然后快速合拢门,把温暖挡在寒风的势力范围之外。
正如李旭从低语中分辨出来的那样,来人是周大牛和赵子铭,两人都被夜风吹得不轻,鼻孔中不断地向外滴清涕。见到主帅这么快便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楞了一下,然后赶紧抱拳躬身。
“不要多礼!”李旭伸手托住二人的胳膊,然后向赶来侍奉的亲兵们大声吩咐。“赶快把书房的炭盆升起来,给周将军和赵司马各取一床被子!再去厨房传人,烧三大碗姜汤!”
亲卫们答应一声,快速远去。待屋子里的蜂蜡香烛都被点起来后,赵子铭用力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汇报:“有两件事情,属下无法判断其利害,所以不得不找人商量。而周将军听了之后,建议这两件事情最好早点让你知晓……..”
“其他人没被你们两个惊起来吧!”李旭笑着打断他的话。他不怪赵子铭进退失据,但不希望自己和司马和侍卫统领的行为给其他人造成太多困扰。眼下博陵六郡最需要的是安定,几个核心人物的行止是否沉稳往往会在民间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
“只是我们两个人。今晚军中轮到赵司马值守。而属下刚好负责下半夜的巡逻。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惊动第四个人!”周大牛点点头,非常认真地解释。
他的话又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书房的门再次打开,几名亲卫抱着重新点燃的炭盆入内。锦被、热茶、手炉也陆续送到。有股檀木香气开始在屋子中弥漫,暖暖地,令人暂时忘记屋子外的寒风。
直到屋子完全被炭火烤暖后,李旭才示意赵子铭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吧,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惊诧?”
“有两件事情!福祸都很难料!”被主帅镇定的行止所感染,赵子铭的心也渐渐沉稳了下来。“上个月,霫人的大可汗苏啜西尔病死,他的弟弟苏啜附离接管了西尔可汗的所有权利,包括妻子!”
“是王可望将消息送回来的?”李旭皱了皱眉头,追问。王可望是李旭在草原上那间货栈的掌柜,同时,也承担着一部分及时将草原上动静送往中原的任务。眼下草原上已经降了大雪,送一封情报到博陵来,也许要付出几条人命为代价。但霫部汗位更替,绝不值得王可望下这么大血本。草原上父子相承,兄终弟及的行为司空见惯。只要不是亲生母亲,后任大汗娶前任大汗的妃子没任何道德障碍。从汉人角度来看,此事有悖伦理。但从草原上的生存环境来看,正是这种继承关系,才保证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能继续活下去,而不是被生生饿死。
不待赵子铭斟酌好答案,周大牛在旁边抢先补充,“是潘占阳大梅禄拜托王可望送消息回来的。他在信中还说,苏啜附离告祭狼神时,阿史那古托鲁,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三人同时先后到贺。启民可汗虽然在病中,也派了他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前来贺喜。几家阿史那把酒言欢,好得像亲骨肉一样!”
“他们本来就是亲骨肉!”听完大牛的话,李旭咧嘴而笑,眉宇之间却带出了淡淡的苦涩。不怪赵子铭和周大牛二人进退失据,即便是他,听完了后半段叙述也无法再沉住气。这两年正因为始必可汗和几个弟弟互相之间明争暗斗,突厥人才没有对中原造成致命威胁。而几个阿史那突然言归于好,对于距离草原最近的博陵和幽州,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子铭扯了扯搭在肩膀上的被子角,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塞外的阴寒。“阿史那咄苾的牙帐在五原,阿史那俟利弗的牙帐在克鲁伦,距离索头水都有近千里远。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月牙湖边,肯定不只是为了喝场酒!”
几个大部落的聚会,当然也不是只为了喝酒吃肉。数年之前的徐大眼就利用草原上的冬天,整合月牙湖畔的所有霫人,为索头奚部准备好了要命的坟墓。如今,同样的事情又在草原上重演,只是众埃斤们的合伙算计的对象换了另外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是整个大隋。在突厥人眼里,可没有杨家、李家、王家和宇文家的分别。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原。每当中原衰落之时,都是塞外部落南下的良机。
只可惜,在此时,还有人想着利用突厥人之手复自己的家仇,还有人把突厥人作为自己争夺皇位的强力后盾!
“他们可能需要准备上一个冬天!咱们还有时间应对!”周大牛见李旭脸上难看,笑着替主帅分忧。
“你说得对,草原部落做事,一向没什么时间观念!”李旭笑了笑,自我安慰。冬天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所以两三个月之内,他可以确信自己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但春天到来之后呢?谁肯跟自己并肩抵抗远道而来的狼群?
一直感觉到博陵军阻挡了自己前进道路的罗艺可能巴不得看李旭被塞外狼骑撕碎。刘武周是突厥的定扬可汗,如果能不陪着突厥人南下已经是很给李旭面子,指望他与博陵军一道抵抗外辱无异于与虎谋皮。至于李渊,据说南下之前已经与突厥有盟约在先,共享利益。此刻又忙着围攻京师,更不可能分身北顾。数来数去,李旭惊诧地发现,有可能与自己一道对抗突厥狼骑的,居然是山贼窦建德和高开道。这两个家伙虽然四处劫掠多年,现在却的的确确在把所占地盘当作自己的家来建设。一些在博陵六郡被验证有效的恢复策略,窦、高二人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去。根据派往平原郡的博陵军探子回报,曾经被兵火烧得赤地千里的将陵、胡苏等地,如今在窦建德和高开道的努力下已经慢慢恢复了生机。假若有两年以上的恢复时间,很难说窦建德的治下不会出现第二个博陵。
只有自己建设起来的地方,自己才会珍惜。窦建德和高开道都是土生土长的河北绿林豪杰,没有什么门生故旧,也没有什么高贵血脉,他们不可能像李密丢了老巢后可以换个地方东山再起。所以万一听到突厥人入侵的消息,窦、高二人即便不会直接出兵给博陵帮忙,至少也不会落井下石。只可惜窦建德麾下的义军有数量没战斗力,关键时刻即便走上战场也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放眼天下,李旭觉得堪于突厥狼骑一战的除了博陵军外,也就是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与李世民手中的河东飞虎军。如果把要求再降低一些的话,当年的齐郡精锐和瓦岗内营也能与突厥狼骑正面相搏。前两者他已经不能指望了,而齐郡精锐和瓦岗内营,第一,李密不会放他们北上。第二,即便瓦岗军肯来赴国难,那也是远水,终难解决近渴。
想到瓦岗军,旭子猛然有又想起了徐大眼。如果这位诡计多端的故交能前来相助,也许他还多少有一丝扭转乾坤的希望。可这是怎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啊,徐大眼现在是瓦岗军的中坚,李密怎可能把自家房梁拆下来送给别人……
思前想后,李旭也找不出一个妥善的对策。本着豁出去的念头,他耸了耸肩膀,笑着吩咐,“第二个坏消息是什么,干脆也说出来吧。反正一个筐子也是抬,两个筐子也是挑!”
“第二个消息距离咱们有点远!很难说是好还是坏!”赵子铭也回应以苦笑,“细作连夜送回急报,谣传瓦岗军内讧,李密血洗内营!”
“什么?”猛然间,李旭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血差点从嗓子眼喷出来。无论跟徐大眼在战场上如何厮杀,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忘记二人的兄弟情谊。此外,还有霸气十足的翟让、顾全大局的程咬金、鲁莽却不失磊落的单雄信。凭心而论,瓦岗内营众草莽给他的印象比李密麾下那些名士、宿将好得多。至少前者是值得尊敬的对手,而后者,完全是一群眼高手低的窝囊废。让他们玩弄一些嘴上功夫,耍些阴谋诡计还勉强能拿得出手,真正用来当大用,却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徐茂功据说只是受了重伤!”周大牛非常理解主帅的心思,低声补充。“翟让、翟弘、翟摩侯、王儒信等十一人当场被杀。单雄信投降了李密,程知节事先被外派与东都兵马对峙,得知翟、李火并的消息后,部众溃散近半。程知节领着另一半兵马返回瓦岗,将兵权交给了李密,然后闭门不出!”
李旭听得浑身发冷,叹了口气,低声询问:“密报带来了么?”
“两份都带来了!”赵子铭从贴身的衣袋中拿出一个桑皮纸袋,双手捧给自家主帅。李旭接过纸袋,将有关瓦岗内讧的消息反复观看,唯恐漏掉了其中一个字。
这件足以改变整个河南势力格局的变故发生在七天之前。但祸乱的根源,却与博陵军息息相关。
在博陵军手中救下李密和王伯当等人后,翟让明显地察觉到李密在自己和其他人面前扮演着两个角色。他对此非常不满,但一时又不能因为这些事情跟李密翻脸,于是便不再甘心退居主寨过安稳日子,重新开始插手军务。
屡屡败于博陵军之手的李密为了在军中站稳脚跟,急需通过几场大胜挽回失去了威信。谁料他越是着急,用兵时越是出错。虽然得到了裴仁基、秦琼、罗士信和齐郡精锐相助,却发挥不了后者的作用。先是在天津桥败于段达。然后在偃师城下败于无名小卒刘子敬,接着,又异想天开地绕过洛阳去攻弘农,半路上被隋军劫杀,连折杨德方、郑德韬等数名心腹大将。
与此同时,其他各路豪杰却屡有斩获。先是房献伯攻克汝阴,然后徐茂功带领五千兵马自原武渡过黄河,一举攻破黎阳仓。接着,翟让又亲自上阵,与程知节、单雄信等人连克任城,曲阜、伯城、新泰。将张须陀守卫了多年的齐郡逼得举郡投降。
半个月前,王世充夜渡洛水,陈兵于黑石。李密闻讯赶去劫营,却中了王世充的埋伏,大将柴孝和在撤退途中掉入河内溺毙。所部兵马十去七、八。亏得徐茂功闻讯后带领骑兵袭击王世充的后军,四下纵火焚烧辎重,才勉强逼退了隋军,救得李密出来。
隔日,双方再战。又翟让亲自出阵诈败,引得王世充轻骑来追。徐茂功和裴仁基趁机杀出,切断王部前后联系,将王部杀了个落花流水。
经历了这一连串失利后,李密越发忌惮翟让。而他麾下那些名士们又看不惯瓦岗军立寨老人们的粗鄙作风。于是,在房彦藻等人的谋划下,李密决定壮士断腕。他借着防备刘长恭的机会,先支走了程咬金。然后摆下宴席,答谢翟让、徐茂功、翟让、单雄信等人救命之恩。暗中布下武士,在酒席宴间突然发难,当场杀死翟让和他的大部分亲信,血洗瓦岗山。徐茂功逃出门外,被武士围住,乱刀砍昏。单雄信跪倒祈降,房彦藻不许。李密本打算斩草除根,被王伯当和吴黑闼二人苦苦劝谏,才勉强放过了单雄信,然后亲自给徐茂功裹伤……
半晌之后,旭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密报放在了桌案一角。他可以确定自己所关心的几个名字不在牺牲者名单之内,情绪稍稍稳定。但没想到世间还有人如此无耻。偏偏这种无耻之徒,头上还顶着一个智者、义士的美名。
“据没确定的消息,房献伯随后就不再回瓦岗听命。徐元朗等人虽然还打着瓦岗军的旗号,却在离狐一代布下的重兵!”赵子铭也陪着李旭叹了口气,非常惋惜地说道。
理了理思路,李旭苦追问:“此事已经传开了么?还是仅仅有少数人知晓?其他势力怎么看?”
“应该已经传开了。李密怕别人耻笑,公布了翟让了十二条大罪!咱们的细作在黄河岸边的汲郡得到消息,经查实后,星夜送了回来。我手中还有来自武阳和平原郡的两份,说得也是同样的内容,但没这份详尽,所以就没带给大帅。”赵子铭略作沉吟,缓缓地回答。
博陵军脱胎于大隋汾阳边军,建制很完善。很多原来用以对付塞外强敌的机构经过扩展后,被赵子铭借一部分来对付中原各路草莽,效果也非常显著。所以,赵子铭可以确定瓦岗内讧的消息准确无误。
“窦建德据说连摆了两天宴席。朱璨却给李密送了一车金银细软,以示臣服!”顿了顿,他又道。
“到目前为止,细作们只打听到王世充非常惊诧,认为李密从此摆脱了内部阻力,不日便可一飞冲天。”仔细想了想,周大牛再次补充。
“你们两个怎么看?”李旭的眉毛轻轻一跳,继续追问。
关于这一点,赵子铭和周大牛倒是有一致结论。“王世充据说很擅长领兵作战,但见识实在过于短浅!”他们异口同声点评。然后相对笑了笑,将头再次转向李旭。
“短时间内,李密的确完全掌控了瓦岗,再不会受任何人擎肘。但用不了多久,瓦岗军可能会面临再一次动荡!”赵子铭相对斯文,尽量不用攻击性语言来描述李密。
“姓李的忘恩负义。如果谁再死心塌地跟着他,翟让就是前车之鉴!”周大牛出身市井,说话也带着明显的市井风格。
数落归数落,二人的话语里却明显带着惋惜意味。
他们惋惜的不是瓦岗军的内讧,而是留给博陵各郡的发展时间越来越紧迫。如果瓦岗军一直保持最近一段时间的发展趋势,无论江都、东都两个朝廷,还是李渊所代表的反叛势力,都不可能尽快让河南安定下来。那样,即便与突厥人的战斗受到损失,博陵军也可能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恢复元气。
而现在,李旭却不得不做出选择。
对于李旭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仅仅出自习惯,还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退路。
突厥大军一旦南下,万里长城东段的首选突破口绝不会是拥有虎贲铁骑的幽州。涿郡那年久失修的城墙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张浸过水的草纸,根本不用捅,吹口气就能破坏掉。而突破内外两道长城后,繁华的博陵六郡远比河东、幽州更有吸引力。
“咱们的老婆孩子都在这儿,怎么也不能学李密当年那样自己跑路!”周大牛向来与主将贴心,咧了咧嘴,笑着说道。
“咱们也没李密那样的好命,走到哪都有人虚位以待!”赵子铭满脸无奈,“不过属下建议,在消息没得到进一步证实前,先将其压下来。否则,天知道某些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怪我料事不明,露财引盗。毕竟在两个月前,咱们还认定突厥人是一盘散沙!”李旭理解赵子铭的想法,更清楚六郡之中某些人的行事风格。当日众人之所以答应帮助他开发涿郡,一则是因为目前他这个大总管所施行的政策远比周边其他诸侯柔和。第二是因为那符合众人的共同利益。
同利者方能同心。如果没有宏大的利益作为保障,再牢固的关系也会有崩裂的那一天。
但同利者却未必能共同承担风险。利益可以让人走到一起,当风险超过预期利益时,也能让逐利者各自散去。
在突厥人南下的消息传开之前,开发涿郡作为博陵的支撑点会被称作远见卓识。当发现危险超过事先预料后,某些人必然会见风使舵。
对他们来说,家族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家族,信誉、亲情、良知都可以牺牲。必要时甚至连他们自己的生命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掉。至于发生在周围的灾难,只有在他们需要展示自己仁慈时才会听得见。不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尽可能闭上眼睛,塞住耳朵。
李旭反感这种短视的行为,但是他已经学会不去抱怨,现实便是如此,与其徒劳地埋怨天道不公,不如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多做一些准备。“就依照你说的,此事仅限于四品以上武将知晓。地方官员那边,在突厥人正式打到家门口前先不要通知,以免大伙闹得人心惶惶!”
看到赵子铭持笔记录,他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补充,“传令给涿郡太守崔潜,让他将已经打造好的兵器分发到各堡寨之中。今年冬天无论天多冷,所有屯居点的适龄男子必须接受操练!”
“临阵磨枪未必管用。况且以退之的聪明,很容易猜出你在戒备什么!”赵子铭放下笔,低声建议。
崔潜是个文武全才,非常适合担任涿郡太守的职务。但博陵崔家却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
李旭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展颜而笑,“对外宣称是为了防备罗艺。至于退之,我相信他会尽一切可能顾全大局!传令其他各郡,根据新近颁布的尚武令,为了使民熟悉兵事,有关禁止兵器买卖的命令取消。无论长槊还是弓弩,只要百姓想买,商家尽管售予,无需经官府同意!”
旭子的话惊得赵子铭再次停下了笔。“那会使得民间动荡!”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自家主帅会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决定。自东汉以来,槊和弩在民间一直就是违禁之物。这两样兵器攻击力远远强于横刀和角弓,一旦落入居心叵测者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些禁令,向来只对普通百姓有效。不信赵司马可以去高墙大院内数数,谁家要没几十杆长槊和弩弓,老周的姓倒着写!”周大牛用力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嘲笑对方胶柱鼓瑟。
“嗯!大将军请三思!”赵子铭知道周大牛说得话属实,但依然觉得李旭的命令太冒险。在民间恢复尚武之风是好主意,但过度的尚武也会使得百姓不服从管理。特别是在这动荡年代,梦想着通过武力夺取皇位者不计其数。万一有人趁机闹事,一群手持制式兵器的乱匪要比手持锄头的流民难对付得多。
“三思什么。是你老赵该三思才对!”周大牛继续用力,将赵子铭拍得直打趔趄“不受冤屈,谁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提着脑袋造反。让百姓们平素有把刀在身边备着,总好过突厥人杀上门来了,他们只懂得跪地求饶!”
“就是这个道理,大牛说得非常对。我不亏待他们,当然就不怕他们起来造反。”李旭收起笑容,目光中透出几分冷峻。
他无法保证自己能顶住突厥狼骑的进攻。但可以尽最大力量让治下百姓学会保护自己。中原百姓不是生来就懦弱,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官府剥夺了他们自己保护自己的权利。旭子坚信,如果每位中原百姓都举起手中的刀,哭喊求饶的将是突厥。
赵子铭见主公一意孤行,只好把这条政令也记录在案。他很清楚政令颁布后会带来的困扰,也许后天早上,就会有无数个背后站着不同家族的地方官员堵在他处理公务的房间门口,声讨他巧言惑主,为了赚一点小钱不顾大家伙的安危。但这些人已经叫嚣不了多长时间了,当塞外的角鼓声传来的那刻,所有骄傲的面孔都会变得苍白如雪。
覆巢之下找不到完卵。如果整个天空都塌下来,谁也别想侥幸逃离灾难。
“末将建议加强新兵的整训力度!”听到自己被表扬,周大牛很受鼓舞,继续提议。
“所有老兵结束休养,十天之内必须归队。所有新兵都补充到军中去,和老兵一道训练!”李旭点头,赞同。
“那样,军营可能又要扩张!咱们原来的建制也不太适合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赵子铭想了想,指出决策的不足。
博陵军原来只有三万多兵马,扩军之后,队伍几乎膨胀了一倍。非但旧的营盘不够士卒们安歇,旧的编队方式,也因为士卒的增加显得极不协调。
对此,李旭心中早有考虑。各地收集来的情报让他很清楚地了解到了周边诸路诸侯的领军方式,将所有人的创新去芜存菁,刚好能得出一个比较适合博陵军现在情况的整编方案。
“把博陵军所有步卒分为左、中、右三路,左路交给吕钦,右路交给张江。子铭,你替我掌管并整训中路。每路之下,再设三个领军,各自掌管一营士卒。领军平素吃住都在军营,尽快熟悉麾下的弟兄!领军以下各级武职,由领军从原来的武将队伍中自行挑选。多出来的空缺,也由各位领军自行举荐人手填补!”
说罢,他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水。等待两位心腹的补充。
“属下提议由郭方、张士俊、柳子才分辨担任左一,中一和右一领军官!”赵子铭想了一会儿,低声提议。郭方是被李旭收复的山贼、张士俊是来自齐郡的老弟兄,刘子才出身于汾阳军。这样的人事安排,刚好体现了博陵大总管府在用人方面的某种平衡。
李旭点点头,表示接受。同时提出一个原则,“每一路的三个领军中,尽量以能力为选拔标准!咱们先拟定一批个人选,明早再与张江、吕钦他们几个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诺!”赵子铭和周大牛齐声答应。然后又根据李旭的要求指出了新的编伍方式中的某些不足,同时给出了改进建议。待三个人将整军的细节商量梳理得差不多时,窗户外经隐隐透出亮色。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将屋子外的大地装饰得一片洁白。
“还有什么要补充么?”李旭伸了个懒腰,询问。
“我建议咱们将与窦建德结盟的事情提上日程!”尽管知道李旭可能会不高兴,赵子铭依旧不愿放弃谋臣的职责。“窦家军虽然孱弱,但关键时刻,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如果襄国公主能巡视边关,弟兄们即便拼了性命,也不敢让大隋的女人被突厥抢去!”
出乎他的预料,这次,李旭没有再固执己见。“让方延年代表我去出使河间。告诉窦总管,咱们博陵六郡出产的所有物品,包括铠甲兵器,窦建德都可以拿东西来等价交换。如果两家结盟的话,一旦机会成熟,我会亲自带兵与他联手讨伐瓦岗军!”
“大人最好今年冬天就出手,否则时间上恐怕来不及!”赵子铭想了想,再次提醒。
“突厥没退之前,博陵不会有一兵一卒南下!”李旭笑着摇头。“我不会南下去迎娶公主。她即便能到塞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战争自古就是男人的事情,最好让女人走远一点儿!”
“战争是男人的事情,女人还是走远点儿好!”这话要是被李婉儿听见,肯定会勃然作色上前理论。但听在李萁儿的心里,却激起股柔柔的温暖。
她知道丈夫在尽一切可能维护着自己,维护着彼此之间这段来之不易的婚姻。姐姐当年说得一点也没错,仲坚不像柴绍和二哥那样聪明,但仲坚也不会辜负真心对他的每一个人。更不会拿女人的幸福去换取个人的前程。
“你还偷听到了什么?”想到这些,她脸色绯红,心里面甜得像喝了蜂蜜。尽管明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女人不该胡乱打听丈夫和幕僚之间的谈话,还是忍不住向前来汇报情况的翠儿追问。
“奴婢怎敢偷听老爷的谈话。奴婢是奉夫人的命令去送热汤,结果不小心让话钻进了耳朵。奴婢这就去洗漱,争取在早饭之前把所有话都忘掉!”强忍着肚子里的笑,翠儿躬身请罪。
“你这妮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萁儿气得跳起来,作势欲打。小丫头翠儿自幼与她笑闹惯了,岂会被这点小伎俩吓唬住。哧溜一下从萁儿腋窝下钻过去,抱着脑袋喊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记性本来就差,一打,就更什么东西也记不住了!”
主仆二人笑闹成一团,半个多月来的阴影烟消云散。待闹得累了,又并肩坐在了床边,压低了声音说体己话。
“小姐不是说,由着姑爷的性子,他如何选择你都会不怪他么?”轻轻吐了吐舌头,翠儿拿萁儿数日前刚听到朝廷赐婚消息时的话来质问对方。
“唉!”萁儿收起笑容,轻轻叹息,“如果他已经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即便阻拦,能阻拦得住么?如果他心里一直把我放在重要位置,我即便不说话,他又怎么会无视我的感受!只是这样一来,又让不少弟兄失望…….”
“那些人的话又不完全正确!况且所有隋公主带来的好处都是杜撰出来的,哪有小姐你对他的好实实在在!要我看,咱家姑爷才是个聪明人。知道把握眼前的幸福,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繁华!”
这话简直说到了萁儿心里。女人家是自私的,即便再有远见卓识,都不会主动拿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分享。更何况那人一来便要凭借背后的身份爬在自己头顶上。“就你会说话!”她笑着嗔怪,粉颈微弯,“但那个杨吉儿的确很难说是福是祸……”
“我听周大牛也是这么认为。他也不喜欢再来一个姓杨的插手博陵。他说新来的人未必能适应博陵的制度,如果再仗着身份指手画脚,恐怕只会误事。况且眼下诸事正忙,博陵没有多少士卒可以南派!”
“大牛素来不喜欢以出身看人。这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关。”李萁儿柔声点评,“赵司马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眼下最要命的事情却是如何召集更多的人手前来帮忙!”
想到人即将南下的消息,萁儿雀跃的心情又渐渐低落。虽然丈夫为了保护自己和他心中的理念,一直不肯向世俗低头。但作为妻子,她却不能不替丈夫的安危担忧。如果塞外传来的消息属实,突厥人大举南下的时间应该在明年三月左右。丈夫选择了北上抗敌而不是南下避祸,实际上等于放弃了争夺天下的机会。为国戍边可以成就他的赫赫声名,但与突厥人死战一场后的博陵军,却再也没力量与自己的娘家、瓦岗军、江淮军等各路英雄一道问鼎逐鹿…….
“我倒是觉得周将军比其他人都顺眼。特别是那个姓时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戾气。好在昨夜前来议事的不是他,否则,不知道又要让姑爷废多大力气去説服!”翠儿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愤愤地为女主人鸣不平。“如果我是你,早想办法将他从姑爷身边赶走了!”
“男人麾下得有骏马,也得有猎狗和狐狸!”萁儿低声评论。毕竟是在唐公府长大的人,她看问题远比寻常女子全面得多。“如果郎君身边的人都像他一样正直,反而未见是好事……”
“反正我看他力主姑爷负了你而娶公主,就恨不得悄悄地给他一剑!”翠儿气鼓鼓地回应。
“如果看谁不顺眼便痛下辣手,这天下早就乱了套。他尽得也是分内之责…….”萁儿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还没等翠儿再辩解,萁儿的目光就被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引向窗外。她看见李旭正在向后堂走来,赶紧站起身,对镜收拾头发和妆容,霎那间,心里居然像二人初次相见时般慌乱“你先到门口接,我这就过去接……!”
话音刚落,翠儿已经把屋门从里边打开。一股冷风夹着雪花,和李旭的身影一道飞了进来。
“关门,关门。别把热气放出去。夫人醒了么?吩咐厨房准备早餐没有?”旭子不知道萁儿正在等着自己,一边跺掉脚上的雪,一边询问。
“已经醒了,正……”翠儿笑着回应,话说到一半,看到女主人已经走到了男主人身边。两双眸子瞬间被吸引到一处,天地之间万籁俱寂。知道不需要自己再多废唇舌了,她蹲了蹲身,悄悄地退到了耳房中。
“郎君累么?”半晌,萁儿终于问出了一句毫无滋味的话。
军务上的事情,李旭倒从来不回避妻子。聪慧过人的萁儿看问题有独到之处,即便是赵子铭和时德方这些智者,有时也没她考虑得长远。“不累,突厥人会盟,子铭和大牛怀疑他们将对中原不利!”他笑着宽慰,伸出大手,将萁儿的手指握在掌心。
冷暖交融,如冰河淌过翠绿的原野,带给人无限欣慰。萁儿笑了笑,幸福地将手完全放在丈夫的掌心中央。与对方相跟着走到碳盆附近,并肩坐下,然后低声细语。“下次出征,我陪你一起去!”
手掌外的压力猛然增加,她抬起头,执拗地看着丈夫的眼睛。有些话,其实不用多说,彼此心里便能清清楚楚感觉得到。旭子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低声笑了起来,络腮胡子上下颤动。
“其实未必有多危险。那么多部落并肩而来,突破口肯定不全都选择涿郡。我仔细想了想,与我对敌的,也就是阿史那俟利弗所部兵马战斗欲望强一些。骨脱鲁与始必本来就互相猜忌,至于霫部,他们能派出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万……”
“我不会让郎君一个人对抗强敌!”萁儿打断李旭的解释,“再也不会!”唯恐丈夫不接受,她提高了声音强调。“既然成为夫妻,就该福祸与共。不会让所有事情由你一个人来扛!”
夫妻两个坐在炭火旁,都感觉到了澎湃在血脉深处的滚滚热浪。‘李家的女人不是负累!’萁儿没说,但旭子知道她的想表达什么。‘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旭子也没挑明,但萁儿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份心意。
“呜呜—呜呜—”清晨的号角吹破彤云,宣布新的一天开始。寂静的窗子外,慢慢响起了换班士卒的脚步声。“保持安静,保持安静。将军大人忙了一整夜,现在刚刚休息!”有忠心的弟兄粗着嗓子喊,却不晓得自己的嗓门已经足以震得树上瑟瑟雪落。
李旭笑着看了看萁儿,恰巧萁儿也将头抬起来,又看向他。二人相对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一件约定。然后缓缓地松开彼此的手,慢慢走到桌案边。
“郎君还休息么?”萁儿歉然笑了笑,询问。
“一起吃早饭吧。正餐和宵夜我都在军营里吃。你晚上早些休息,没必要等我!”如同寻常夫妻一样,李旭笑着叮嘱。
如果此刻不是乱世,二人就是一对寻常夫妻。打呼噜、磨牙、吵架、生孩子,日子过得平庸,却可以安安静静。但现在,能够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也成为了一种奢侈。
“郎君可想过把突厥即将入侵的警讯通知我爹?”片刻后,一边替李旭添饭,萁儿一边问道。
李旭楞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委婉。“唐公南下清君侧的队伍里,据说就有数千突厥人!”
他不想暴露出对河东李氏的不满。虽然对方是勾结突厥入侵的罪魁之一,但那毕竟是妻子的娘家,血脉联系无论如何也切不断。
“父亲向突厥称臣,却不一定肯让突厥人进入他的后院。他若想取杨家而代之,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担上让李家担上引胡人入寇中原的恶名!”萁儿笑了笑,低声拂去在旭子眼前的迷雾。
当天下午,一队信使匆匆忙忙出发,将突厥人可能大举入侵的警讯送往李旭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个人手中。这些人收到警讯后会不会作出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反应,李旭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却可以相信,经过这一番精心谋划后,自己将狼骑挡在长城之外的机会又增添了几分。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这样做会导致博陵军丧失一个天大的机会。但塞上部族对待失败者的那种残暴手段,每当想起来都令他不寒而栗。如果放任对方进入自己的家乡的话,即便将来有机会复仇,旭子也无法摆脱良心上的负疚。他会永远把自己当成罪人和帮凶,直到在惭愧和懊悔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他不是刘武周,无法做到认昔日寇仇为主人的厚度。也不是李渊,没有借突厥之势,胁迫对手就范的聪明。他只是来自上谷乡下的小贩之子李旭,没有一飞冲天,翱翔九霄的龙凤资质,只会踏踏实实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认认真真,永不后悔。
信使到达京师附近时,唐公李渊正在筹划着给长安城以最后一击。看完了李旭亲笔书写的警讯,他久久没有说话,脸色青得宛若天上的彤云。
凭借永丰仓内大隋积攒了十余年的存粮,附庸于李氏家族的义军已经达到了二十五万众。而眼下驻守于长安城内的隋军总计不到三万!偏偏主将卫文升又在被刘弘基打败后的第三天即暴病身亡,副将阴世师人品和才华都不能服众!可以说,眼下大隋朝的京师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有人晃晃树干,就可以将其轻松摘下。
诚然,打下了长安并不意味着李家就能顺利地削平群雄,成就霸业。但关中自古就是帝王之基。此后李家随时可以出函谷关东进,攻击任何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对手。而群雄想对付李家,却要先面对华山、熊耳、崤山等一道道拔地而起的天险。
“如果突厥人再晚来一段时间就好了!”铁青着脸的李渊懊恼地想。那样,他就可以从容地消化掉最近一段时间的胜利果实,重新调整战略部署,进而将家族推向几百年来的最高峰。但突厥人却不愿意吞噬中原的机会。他们不但要南下,而且是倾巢出动。万一他们顺利攻破涿郡,恐怕下一个目标就是太原。
李渊无法忍受自己的老巢被人端掉。更无法承担勾结突厥人入寇中原的罪名。起兵之初,为了避免腹背受敌,他可以暂时向突厥人称臣,并答应若干屈辱条件。但现在的情况和最初起兵时已经大不相同了。当初他随时可能全盘尽墨,现在夺取天下的希望却已经近在咫尺。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顶上一个突厥南下领路者的污名,断送整个家族的声誉。天下英雄也不会容忍一个出卖了整个中原的人取代杨广来作为他们的新皇帝。
见到李渊发怒,其他几个被请到中军议事的臣子谁也不愿先开口。突厥人落井下石的行为固然令人痛恨,但如果不是刘武周、梁师都和李渊都主动向始必称臣的话,对方也不会那么快发现中原已经病入膏肓。
李渊可以向天下人解释说,他当时对突厥人的承诺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从道义上讲,既然他已经与突厥人签署了盟约,就没资格再阻拦始必可汗的狼头大纛进入自己的领地。非但如此,在狼骑南下时,太原李家还应该夹道欢迎,送粮送草。这是他们作为臣子的义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牛油大蜡吞吐出灼热的火焰,照亮文武官员们千姿百态的表情。有人显然已经怒不可遏,只要李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掉头杀回太原去,带齐粮草,北上与李旭共抗外辱。有人则持一幅无所谓的态度,眼下反正攻破京师的那一刻已经指日可待,太原对于李家军来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战略重要性。即便一时落入突厥人之手,也不会动摇了李家的根基。还有几个人的眼神在闪闪烁烁,他们是向突厥称臣的首议者。在半个月之前,这个提议可被看做远见卓识。而现在,天知道谁会被当作替罪羊推出辕门之外!
“咳咳,嗯,嗯!”被军帐里的寂静气氛憋得实在难受,军司马刘文静不得不率先开口,“我军破城在即!”他先挑明眼下的大好形势,“而突厥入侵的日子,据李将军猜测是明年三月左右!”第二句话,他指出留给大伙的准备时间。“仔细算来还有四个多月,其中很多变故都可能发生。况且李将军也是道听途说,很难保证不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蓄意造谣,以图乱我军心!”
如果突厥人入侵的警讯是假,当然眼前的所有困扰都迎刃而解。即便警讯是真的,刘文静也不认为河东李家需要现在就急着做应对。况且在他看来,李旭的表现非常令人怀疑。作为太原李家的乘龙快婿,数月前他只派了三千兵马与李渊一道出征,明摆着是不看好这次“清君侧”行动的前途。而在李家即将攻克京师的关键时刻他又突然送来一个查无实据的警讯……
话被刘文静说得很好听,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他的推测。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脸色突变,目光瞬间闪亮如刀。没等他们开口为妹婿辩解,李婉儿已经站了起来,“仲坚兄不是一个口无遮拦之人,如果他想蓄意散布谎言,完全不必将消息封锁在一定范围!”
“从在辽东认识李将军那时起,我就没听说过他对人撒谎。倒是某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无论干了什么好事,总能找到说辞!”跟着李婉儿身后,娘子军左一统领王元通手按刀柄,冷笑着说道。
与他并肩而立的还有孙华和齐破凝。前者为慕名来投李渊的关中大盗,麾下光骑兵就有一万三千多人。后者是当年李渊当年在护粮队的旧部,与李婉儿一同前来与太原军会师时,带着数万兄弟和整个上党郡作为见面礼。这三个人站在了李婉儿身后,已经代表了大部分关中豪杰的态度。比起素有智者之名的刘文静,他们宁愿选择相信不太聪明的李旭。后者虽然为人胶着了些,至少没有过蓄意骗人的记录。
恰是秀才遇到了兵,一瞬间,刘文静被憋得满脸通红。他不愿意触怒李渊的掌上明珠婉儿,将头偏向一边,尽量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诸位将军请听刘某一言,正所谓时异则世易……”
“刘司马智计过人。但这番心思最好还是放在如何对付敌军上面!”没等刘文静给李婉儿一个合适的解释,马军大总管柴绍也站了起来,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种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元吉年龄尚小,经验人望都不够。如果突厥入侵,他和马元规两个应付起来会非常吃力!”李建成本想指责刘文静,见对方今天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打击,只好笑着转移话题。
“眼下我军主要精力当然还是应该放在如何攻取长安上。但攻取长安之后,却必须慎重调整部署!”李世民跟着哥哥之后,微笑着总结。
“但对于史大奈和康鞘利两人的行为,末将以为,唐公还是早作防范为妙!”侯君集也站了出来,大声向李渊建议。
他的建议得到了无数人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大部分将领都开始发言声讨突厥友军在南进过程中的不义行为。有人干脆谏言李渊,趁着史、康二人还没做出更大的恶行前,先将他们铲除掉。
其中像王元通、李安远等人是出于公心,怀疑史、康二人带领部众前来给李家帮忙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借机探查中原的地形,为突厥狼骑的南下开路。也有不少家伙纯粹是挟私报复。特别是李婉儿麾下的几个绿林大豪,他们对突厥战友的不满早就积累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只要能找到机会置对方于死地,就绝对不愿意放过。
史大奈和康鞘利二人的部众加在一起也才千把人。之所以犯了众怒,不是因为他们骁勇善战,抢了别人的功劳。而是因为他们对于战利品的胃口实在过于庞大。义军每攻克一个城市,率先入城劫掠的肯定是突厥狼骑。他们不知疲倦地和所有人争夺战利品,每匹战马后边都跟上了十余匹被压得摇摇晃晃的驮马依然不肯满足。偏偏这种情况还没有人能管,第一,级别不够高的将领说话,突厥人不会听。第二,前来维持军纪的人级别如果太高了,康鞘利就会将官司打到李渊那里,请李渊当众申明突厥人拥有的权益。
“若能从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这是李渊当时亲笔写给始必可汗的信,白纸黑字,字字无从抵赖。
眼看着众人的情绪越来越向自己期待的反方发展,刘文静心里暗暗着急。他一个劲地干咳,期待能把大伙的话头打断,但一干粗鄙武夫们却仿佛他不存在一般,连瞟都懒得瞟他一下。
在逞一时意气与塞外狼骑拼个两败俱伤,和暂时作出牺牲,待一统天下后再徐图反击两种策略之间,刘文静明显地倾向与后者。在座之中他是唯一一个到过始必可汗的牙帐,目睹过突厥狼骑何等强悍的人。两相比较的结果告诉他,以李家军现在的实力,不可能是突厥狼骑的对手。万一在太原兵马和突厥激战时,其他垂涎皇位的英雄趁机来争夺长安,河东李家近半年来的所有努力就会荒废。那不仅仅意味着李渊的天子美梦成为虚幻,也意味着他和裴寂这些从龙者同时失掉一场豪赌。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会在眼前溜走,身家性命也会统统搭进去。
这个时候,刘文静自然不能指望李渊主动说明不愿与突厥翻脸的缘由。理解自家主公内心无奈的他只好将目光看向中军长史裴寂,指望从老朋友那里得到些支持。毕竟当初提议引突厥为强援的也包括这个老狐狸在内,如果他不肯开口说话,大伙将来谁都未必有好果子吃!
但裴寂的表现很令人失望。他不但没有回应刘文静的暗示,还主动与孙华等人打得火热。
“现在诛杀康鞘利和史大奈,未免会让不知情者笑话咱们无容人之量。他俩麾下就那么几个兵,翻不起多大风浪来。如果胆敢图谋不轨,咱们随时可以将其拿下!关键是如何在突厥人南下之前做好准备,破城的事情不能耽误,北上的时机也要找好”老谋深算的裴寂一边将康鞘利和史大奈等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一边顺着众人的意思探讨两线作战的可能。
“明日我就亲自带人攻城,争取在十天之内攻破长安。有了京师内的存粮和甲杖做军需,唐公也不必为突厥人发愁。想当年先皇在位的时候,哪轮到突厥人对咱们发狠。咱们大隋弟兄吃完饭打个饱嗝,草原上的狼崽子们都得哆嗦三天!”被唐公李渊亲手提拔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冯翊太守的孙华根本没把突厥人的战斗力放在眼里。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余年前,大隋兵马将突厥狼骑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那时的中原使者出塞,即便只带着两、三个随从,也能让万里草原掀起腥风血雨。契丹头领刚对来自中原的使者流露出些许不敬,转眼之间,数万塞上武士便主动替中原人拔去了这个眼中钉。
‘要是大隋国内有当年的十分之一,还轮到你们来造反?’刘文静对孙华等人的无知嗤之以鼻。眼下李渊帐内兵大爷居多,让他在猛然间感到了一种鹤立鸡群般的孤独。他不明白李渊为什么对那些无知的土匪头子如此迁就,不但授予这些家伙最高的职位,而且准许他们参与攸关整个李家军命运的决策。在刘文静看来,某些人顶多为当世樊哙,冲锋陷阵勉强堪任,远见卓识半点没有。有听取他们的谏言那功夫,还不如多去翻翻古书,从前人的智慧中借鉴些应对之策。
在大军刚刚渡过黄河时,刘文静曾经私下里向李渊建议过,请对方着手整顿军中秩序。按照大隋惯例,出身于寒微的人不应该和出身高贵的人同列。立下战功后,所受的赏赐也不应该相同。而李渊却回答道:“矢石之间,不辨贵贱;论勋之际,何有等差,宜并从本勋授。”
这种公平的处事态度令李家军快速膨胀。但与军队发展壮大相伴而来的另外一个后果就是,中军帐内的秩序越来越混乱,很多时候就像一伙山贼在讨论如何打家劫舍!
出于某种刘文静无法明白的原因,李渊本人倒很是喜欢这种乱哄哄的场景。他一直在用心倾听,丝毫不以满帐篷的脏话、黑话为意。有些话只要说到了点子上,无论出自谁人之口,带着多少污言秽语,他都会轻轻地鼓鼓掌。受到激励的豪杰们立刻满脸兴奋,顺着先前的思路说下去,天马行空般,根本不受任何拘束。
“先取长安,再定上洛,然后以一支兵马东进逼住段达和王世充。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支兵马火速北上……”眼下最被群雄看好的对策出自长孙无忌之口。他不但在时间上论证了这种策略的可能,而且综合了瓦岗军与洛阳双方此时的对阵形式,认为在攻破长安后,李家兵马有一段足够的时间去应付来自塞外的威胁。
“就怕李密和王世充勾结!”有人大声说出自己的担忧。但他的话很快被一片嘲笑声吞没。“就李密那心胸,连扶自己上位的恩人都不放心,他还能相信王世充?”
“王世充也不会相信李密!姓李的也就是个大忽悠,先忽悠死了杨玄感,又忽悠死了翟让!谁再相信他,先看看翟让的人头!”核心将领们把李渊的沉默看做自己展示眼光和才干的机会,争抢着发言。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认为李旭所送来的警讯属实。大多数人也认为太原兵马应该主动迎击突厥人的进攻,拒敌于国门之外。但在怎么去打、何时开打以及领军北上者的人选等细节上,却达不成统一。
以孙华、王元通和齐破凝等人为首的关中群盗全力支持李婉儿。虽然在很多读书人眼里,女人领军已经犯下了兵家大忌。但孙、王、齐等人却不以尊从一个女性统领的号令为耻,他们欣赏李婉儿的大度与坦诚。更希望与昔日的同僚李旭再次并肩作战。
至于李旭和李渊两大势力之间的差别,众人倒本能地选择了忽视。以王元通和齐破凝等人对李旭的理解,他们私下里都认为老朋友不是个会被野心冲昏头的人。当发现天下大势已经归属于河东之后,老朋友会很聪明地放弃无谓的争斗。
这伙人的嗓门最大,不久之后又得到了马军统领柴绍的支持。太原兵南下之后,作为李世民的行军长史柴绍很快就因为屡屡建立奇功被李渊从右军调出来,单独统领一支机动兵力。平时,柴绍所部归属李渊直接管辖。一有交战,这支骑兵就立刻作为绝杀,在关键时刻绕过两军胶着的正面战场,从侧后直取对方主帅。
也许是因为心里感到愧疚的缘故,在重新见到自己的妻子后,柴绍一直试图弥合二人的关系。但李婉儿却以军务繁忙为理由,不肯再回应柴绍的温存。对此,唐公李渊也爱莫能助。他现在的部众有三分之一是李婉儿拉起来的,其中包括何潘仁、向善志、丘师利这些赫赫有名巨寇。王元通和齐破凝等旧部也是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才重新加入了李家幕府。所以,在一个独挡一面的女将军和一个贤惠通达的女儿面前,李渊只能选择前者。至于柴绍和婉儿之间的隔阂,做父亲的不得不暂时装一下糊涂。
李建成和陈演寿、钱九珑等一干年纪稍大的将领对形势的估计不如长孙无忌等人那样乐观。他们也倾向与跟突厥人翻脸,但他们不建议李家军在夺取长安后,主动去挑起洛阳方面的注意。夺取关中,是太原兵马取得争夺天下资格的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李建成认为应该把重心放在努力经营关中、河东等地盘上。先派人扼守函谷关天险,使得东方诸侯无力西进。然后派部分精锐去和李旭联手对抗突厥,其余兵马四下去恢复地方秩序,安置因兵火造成的流民,并尽最大的可能恢复明年的春耕。
“突厥可汗起倾国之兵而来,如果达不到既定目标,他很难再主动后退。那样会让他失去威信,进而失去可汗之位!所以我等不能求一战而决,让仲坚领兵在前挡着,河东诸郡支持在后。钱粮、兵力补给都保障源源不绝……”
刘文静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赶紧将声音又提高了数分,不顾一切地打断李建成的谏言,“那会让河东的力量消耗殆尽!”他的嗓音又尖又细,听起来没有半点儿读书人的风度。但终于起到了吸引众人注意力的效果,几乎把所有愤怒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脸上。
“刘司马此言大谬!”李世民难得和自己的哥哥意见一致,上前几步,当着无数人的面大声反驳,“顶多是让其他各路蟊贼多苟延几年残喘罢了,未必能让咱们伤筋动骨。况且咱们此刻既然图的是天下,就得让天下人见到李家的力量和担当!“
他环视四周,年轻的脸上写满豪迈,“我军若能击破突厥,还怕天下百姓不举头相向。如果我们连跟突厥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即便全取的中原,狼骑南下后,难道我们还将已经到手的土地一寸寸让给他?”
“当然不能,但未必没折中之道!”刘文静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非常无力地回答。比起世子建成,他更敬畏眼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青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当对着李世民那饱含善意的眼睛,刘文静就觉得心里直发虚,从头到脚每一根骨头都硬不起来。
“那只会给人造成李家懦弱的印象。”李世民轻轻摇头,然后将身体转向自己的父亲,抱拳肃立,“儿臣以为,与其把突厥入寇的事情看做威胁,不如看成一个天赐的良机!”
唐公李渊当然知道世民口中的良机指的是什么。自从起兵那天开始,父子两个在向突厥人“借势”这个话题上的争执就没间断过。有几次,李渊非常地生气,恨不得将儿子摁在一大堆记录在案的文字中间,让他仔细看看,当初李家所面临的形势有多么危急,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无奈。但他知道即便这样做也拯救不了他作为父亲的威严,儿子已经长大了,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无法将他再看成一个唯父亲马首是瞻的小毛孩儿,更无法直视他眼中熊熊燃烧着的失望。
“这的确也可以看做一个机会。”李渊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中军帐内的所有喧嚣在一瞬间沉寂。“我们如果想赢得这片土地,首先要赢得这片土地上的尊敬!世民说得对,如果我们连跟突厥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即便全取的中原,也会很快再失去它!”
“唐公!”一片沉寂当中,刘文静的声音显得又突兀又尖利。“唐公请三思!”他咽了口吐沫,同时抬头正视前方,尽量不看周围静静燃烧着的愤怒。“狼骑的数量非常庞大,而其他豪杰未必会帮咱们,并且,并且还可能从背后下黑手!”
“我知道!”李渊轻轻笑了笑,然后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非常坦诚地面对所有人,“当初向突厥人借势的决定,是老夫此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既然犯了错,就得想办法补救,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烛光跳动,照亮李渊老而疲惫的脸。在这一瞬间,他的已经微微开始发驼的脊梁陡然显得高大。目光从一张张惊诧的脸上扫过,他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咱们强攻长安。十天之后,无论长安能否攻破,你们之中一半人都必须掉头北上!”
“愿为唐公效死!”武将们同时抱拳肃立,朗声回答。
“唐公…….”刘文静还想坚持,话到嘴边,却被李渊用目光硬生生逼回了喉咙里。“老夫当日为了后路无忧,的确答应过支付子女玉帛给始必。但老夫却没答应过割让半寸土地给他!”
“唐公圣明!”无论最初看不看好这个有老妪之称的地方诸侯,到了这一刻,所有豪杰都对李渊心悦诚服。一个知错能改,勇于担当责任,不肯向外敌屈膝的唐公重新站立在他们眼前。虎背熊腰,威风凛凛。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热切的欢呼声了,李渊的心情和属下一样汹涌澎湃。“老夫没答应割让土地给他们!”他大声表白,如同冥冥中有神灵在倾听,“老夫也没资格割让我中原寸土给外敌。非但老夫没有,刘武周、梁师都、薛举,乃至大隋皇帝陛下,都没有这个资格!”
“唐公!唐公!霎那间,欢呼声犹如海啸,将周围一切嘈杂淹没。不知道谁带的头,粗鄙无文的草莽英雄们陆续走到李渊面前,解下佩刀,双手敬献给他。眼中闪亮着泪光的李渊则将这些佩刀接过来,然后再亲手为部将们戴在腰间。
这一刻,他赢得的不仅仅是忠诚。
决定作出后,对长安城的强攻方案很快就被制定完毕。无论李渊将目光投向谁,任何将领都不再试图保留自家实力。几个来自关中的绿林大豪甚至为主攻任务的归属问题发生了争执,哪个也不甘落后半步,直挣得面红耳赤。
“好了,咱们在四面同时进攻!不分主次!”关键时刻,唐公李渊再次做出决定,“西门归婉儿的娘子军,孙华、王元通、齐破凝,你们几个自行决定谁先登城,谁打第二波!”
“诺!”李婉儿带领麾下群雄欣然出列,从父亲手里接过第一支令箭。
“南门归世民所部右军,弘基、顺德,你们两个在一旁盯好了他,别让他像上回霍邑之战那样,再冒冒失失地犯下大错!”他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次子,大声命令。
“愿意与二公子并肩而战!”刘弘基赶紧答应,同时快步走到李世民身后。
霍邑之战中,被重兵包围的宋老生从李世民身边杀出一条血路脱困而走。如果不是刘弘基的控马技术娴熟,此人肯定会据城不出,给太原兵马制造出天大的麻烦。但刘弘基知道,当时的错误并不在李世民。宋老生是百战之将,沙场经验丰富程度当然不是李世民这种刚出道没多久的少年能比。况且如果没有李世民的拼命阻拦,宋老生也不会被累到连刘弘基的一招都抵挡不住。
大部分将领都沉浸在万丈豪情当中,根本没看到刘弘基的尴尬。但嗅觉敏锐者也不乏其人,刘文静的目光快速闪了闪,看了看李世民,又偷眼观瞧李建成。他本来还打算说几句话来表明自己也不是胆小怕死之辈,忽然间想到了更好的对策,嘴角涌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北门归建成所部左军,老夫亲领中军绕路城东。先入城者,为北征领兵统帅!”顿了顿,李渊继续说道。“你等年龄都远比老夫小,切莫畏缩不前,让老夫拔了这个头筹!”
“末将不敢输于唐公!”群雄轰然回应。
“下去休息,明早日出,便是老夫与尔等同场竞技之时!”李渊挥手,大笑着命令。
“诺!”众将再次向他躬身,然后陆续出帐。当热闹的中军大帐再次恢复寂静后,精疲力竭的李渊长出了口气,缓缓地坐回了帅案之后的胡床上。
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光是因为眼前纷繁复杂的军务,还有很多看不见的战争在黑暗处发生。皇帝的位子并不舒服,在起兵之前,李渊心中就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澎湃的暗潮居然来得如此早,如此猛烈。
“唐公刚才处理得真精彩!”裴寂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惊得李渊立刻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是属下!不是刺客!”跟李渊笑闹惯了的裴寂快步走上前,拉了把胡凳,施施然坐在了帅案的对面。
“坐,你怎么走路也不发出些声音来,像个鬼魂般。今晚谁执勤,居然吭都没吭一声便放了人进来!”李渊丝毫不以裴寂的失礼为忤,笑了笑,责怪。
裴寂笑着摇头,“属下刚才根本就没出大帐,是唐公太累了,所以没看到属下!”
“是有些累,人老了,不再像年青时那般精力旺盛!”李渊叹了口气,低声回应。他和裴寂是多年的老相识,所以不当着众将的面,李渊也不愿意太拘泥于虚礼。他这个家主做得本来已经够累了,若是连个可以闲聊的人都找不到,岂不是越做越乏味?
裴寂知道李渊的心情不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愉悦,也知道导致对方疲惫不堪的具体原因。这是争夺天下要付出的代价之一,谁也没办法逃避。但他却有手段让李渊活得轻松些,比如跟对方聊女人和美酒。
“我听人说,杨广在长安的宫城内藏了很多绝世美女。很多女子从十三岁入宫,一直到二十几岁都没轮到被临幸!”
“那是李密造谣。陛下虽然对政务荒疏,对皇后用情却极专。咱们这一路上释放的那些宫人你又不是没见到过,总计没超过三百人,并且有很多是在先皇活着时便入宫的!”李渊知道亲信大臣的是出于好心,强打起精神说道。
群雄起兵反隋,自然要在人格上将杨广彻底打倒。所以近几年来,关于杨广荒淫、愚蠢的流言广为传播。但李渊知道其中大部分不堪推敲。杨广是暴君,这个结论谁也无法否认。但杨广却不是色狼加白痴,否则他也不会骗得杨素、宇文述、麦铁杖这些出身于不同,利益相左的当世豪杰拥戴,硬生生将嫡亲哥哥从太子的位置上挤下来。
想到杨勇一家的惨剧,他刚刚振作起来的情绪再次低落。“看别人的笑话容易,倘若真的轮到自己,估计被人笑了还浑然不觉呢!唉,早知道这样,我又何必图谋什么天下!”
外边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烛火歪歪斜斜。行军长史裴寂赶紧站起身,重新掩好军帐的毡门。他趁李渊不注意的时候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周围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后,才重新坐回李渊对面,谨慎地开口,“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孩子们都有出息么,当父母的也不知道该把家业交给谁。可孩子们要是都没出息,当父母的更会愁白了头。所以啊,唐公不妨看开些。反正到时候选择谁继承家业,还不是由咱们这些当老的来定!”
“只怕,孩子们翅膀硬了,当老的也不好管了啊!”李渊叹息着摇头,“我也不跟你卖关子,反正左近没人,你也别拿我当什么太尉,就当我现在还是李老妪,跟你混在晋阳宫内偷看美女!”
裴寂被李渊的话逗得哑然失笑。“那我可得抓紧时间,能跟你这么说话的机会恐怕不太多了。等入了长安,你先颁发给我一千顷地,两万贯钱。千万别跟我充什么公正廉明,害得我白追随你造一回反!”
“你就不怕把自己撑死!”李渊抬起胳膊,一巴掌将裴寂伸到自己鼻子底下的手打歪。“有那钱,我还得赈济流民呢。给你,你家本来就富得流油,何须再锦上添花!”
“一码是一码!”裴寂笑了笑,涎着脸把手又伸了回来。“大伙今天追随唐公,是为了天下公义。可公义这东西总不能当饭吃。但凡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有几个不是为了抢钱、抢地、抢女人。你看着天下群雄,无论扯着什么旗号造反,最终目标归结起来,不也是为了钱、地、女人三样好处么?”
不过是为了抢钱、抢地、抢女人。唐公李渊没想到自己大义凛然的“清君侧”战争在老朋友的眼里居然是如此的不堪。偏偏他还没办法对裴寂的话发火。发展壮大需要钱粮、逐鹿抢的是地盘,至于女人,即便是再伟大的英雄,偶然也会有感到孤寂的时候…….
咀嚼着老朋友的话,李渊叹息着点头,“你说得对,待攻破的长安,的确该让大伙功有所酬了。大义之名号召起来的冲动维系不了太久,谁家都得吃饭!”
“那唐公看属下这个忠言,值不值一千顷好地呢?”裴寂顺水推舟,再度为自己讨要好处。
李渊抄起桌案上的公文,劈头盖脸向裴寂乱丢。“狗屁忠言,你纯一个奸佞。你们老裴家不出好人,尽出些奸诈狡猾之辈!”
裴寂躲闪不及,被砸得官帽歪斜,衣衫不整。他也不忙着手去收拾,一边笑,一边低声回道:“你李叔德如果想做个有道明君,身边还就得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奸佞。这样,你不方便说的话,拉不下脸来做的事情,我全替你做了。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咱们两个心里自己清楚就行!”
一番话让李渊大为感动。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无所顾忌的恶棍,在通往帝王之业的道路上,他不得不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辞和形象。而裴寂所能充当的,就是帝王的另一只手,一只看不见的,阴狠毒辣的黑手。
“一千顷地可以给,不过都是荒地,你得自己组织人手去开荒。两万贯钱就算了吧,咱们刚刚站稳脚跟,得精打细算着花钱!”
“谢主公!”裴寂赶紧向李渊拱手施礼。“其实关中与河东这两年战火纷纭,无主之地不少。再抄些支持杨家的大户、奸佞、霄小,算下来,所得土地足够让弟兄们每人分上几十亩。对安宁日子翘首以待流民们也能均上几十亩。有了地和盼头,人心自然就安定下来了!”
“这岂不是仲坚在博陵六郡所行的均田之策?”李渊非常聪明,同时也非常警觉。他能看到裴寂所建议的策略对巩固自家地盘的好处,也能敏锐地感觉到其中所隐藏的风险。
“与仲坚的策略不尽相同。他毕竟还担着博陵大总管的虚名,不能随便没收别人的土地。而咱们不同,咱们是为清君侧而来,凡是执迷不悟跟着杨广一条路走到黑的,贪婪佞幸之名在外的,还有那些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都可以划做被清理之列。所能空出来的土地和抄没的钱粮能比仲坚那里多得多。京师又自古富庶,随便搬空几家,都够您花销好几个月的。至于将士和百姓们,他们只会记得谁给他们分钱分地,不会去打听这条策略起源于哪里!”裴寂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说道。
“我会委派别人去做这件事。你可以从旁边协助,免得你借机贪污,将来被人弹劾了我没法帮你!”李渊点点头,答应。
“叔德深喑用人之道!”裴寂不着痕迹地拍了李渊一记马屁,逗得对方摇头而笑。
见主公的心情已经比刚才好多了,行军长史裴寂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刚才的事情,叔德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依我之见,世民并非有意收拢军心。他只是出于一时意气,忘了考虑你这做父亲的感受!”
“希望如此!”李渊长长地出了口气,回应。
“话又说回来,赏钱,赏地,赏女人的权力都握在你自己之手。别人想树立威信,也没那么好树。”裴寂见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有些落寞,继续拿好言来开解。
李世民弓马娴熟,作战勇敢,在军中素有人脉。但今天的事在裴寂看来,他的确做得有些过火了。年青人喜欢在大伙面前露脸充英雄,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可充英雄也不能打自己老爹的脸来充吧?!况且这个老爹也着实不是个废物,从太原起兵到这一路上攻城略地,哪场大的胜利背后没有老家伙的影子?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李渊只好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我不是忌惮世民对我这做父亲的怎么样,他毕竟是我李渊的亲生骨肉,不会变成连老爹都逼的畜生。我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建成是个宽厚的兄长,但在用兵打仗方面,的确不如世民远甚!”
听完了李渊的担忧,素来有机变之名的裴寂难得地犹豫了片刻。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郁郁地说道:“也许世子需要更多的历练机会吧。毕竟他这一路上中规中距,虽然没有打过什么大胜仗,也没出过什么大纰漏!”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创造机会。起兵之初,除了刘弘基外,我把手中最得力的将领和最好的谋士全派到了他的麾下!”李渊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非常为建成的表现失望。
做为父亲的他已经做得足够偏心。可左路军的战绩远不如右路,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除了柴绍在李世民的麾下屡屡阵斩名将外,侯君集、长孙顺德都大有建树。最替李世民长脸的是左一统军刘弘基,从霍邑、扶风、渭水一直打到长安脚下,此子连战连捷,所向披靡。没等其他各路弟兄跟上,仅凭一支先头部队就把京师留守卫文升杀得抱鞍吐血,回城后没几天便撒手西去。
如果早知道柴绍、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三人能有如此大的建树,李渊宁愿自己当初把他们全派遣在建成麾下。越是这样想,他越觉得次子世民的厉害。作为有着多年识人用人经验的他,非常清楚麾下人才能不能发挥作用,与主事者的能不能做到知人善用之间的关系。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孬孬一窝。柴绍等人连战皆胜,正说明了李世民是个卓越的统帅。而反观建成,有陈演寿、钱九珑这些老将帮忙却建树聊聊,不是能力不足又如何解释?
短时间内,李渊可以帮助长子压制次子的锋芒。可随着问鼎逐鹿的战斗越远越烈,他终有不得不让世民独当一面的时候。到了那时,建成凭什么和自己的弟弟争辉?如果一个能力不强,但性子仁厚的哥哥做了储君,而弟弟勇悍、狠辣兼而有之,且素得军心,那岂不是第二个杨勇和杨广?
“叔德能事先想到这一点,就远比先帝睿智。”裴寂对李渊所面临的困境也束手无策,只能尽力让老朋友看到光明的一面。“你这么早就做绸缪,不会没有任何效果。况且你先前的安排本身就有问题,看似照顾世子,实际上反而限制了他的施展空间!”
“哦!此言怎讲?”李渊听裴寂的话里隐隐有为建成辩解之意,赶紧洗耳恭听。
“老陈、老钱他们几个的确都是宿将,但年纪毕竟大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而我大军倾巢南下,正是开拓之时。你用几个守成之将辅佐世子开疆拓土,不是故意缚住他的手脚是什么?叔德仔细看看,自从咱们出兵以来,最善战的,反而是那些年青人。特别是那些经验不足之辈,用起兵来天马行空,常人根本无法揣度!”
“的确如此!”李渊听得连连点头。眼下他军中从整体而言战果最卓著的,并不是李世民所在的右军。虽然右军一路上凯歌高奏,并且出了刘弘基这个常胜将军。但比起娘子军的战果来,李世民等人只能仰头而视。上党、长平、绛郡、文城,粗略算下来,目前李家近一半土地都是李婉儿打下来的。这还没把孙华和丘师利两个的建树归纳在内。而李婉儿麾下这些悍将,此前几乎个个都是无名之辈。
“所以,日后唐公不妨再多调派些年青人到世子麾下。建成素有容人之量,年青人在他那里,不愁没有用武之地!”裴寂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终于想到了几个堪称绝妙的主意。
“的确!你这几句话又值一千顷地!”李渊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他必须给建成创造更多的机会,必须努力增加建成的班底厚度。可现在手中还能把谁增加到长子的麾下呢,刘弘基自当年辽东之战后,一直就对建成很疏远。新来的王元通、齐破凝本事尚可,但也是当年被建成丢在辽河东岸的。即便婉儿肯将自己的部将分给哥哥,二人也未必肯在建成麾下尽心尽力!
思来想去,李渊都没有在自己麾下的年青一代中找到一个能力可以与刘弘基比肩者。凭心而论,侯君集和长孙无忌都不错,可二人早就成了世民的铁杆。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已经很偏心了,不能做得太令次子齿冷。
直到半夜时分,李渊终于在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合适的人选。那个人英勇善战,所向披靡。那个人知恩图报,刚正不阿。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个人没什么野心,从来不做自己能力达不到的事情。
“他向我求援,就等于主动退出了问鼎逐鹿的沙场。我应该给他找一个好归宿!”翻了一个身,李渊心里的石头轰然落地,呼吸在一瞬间变得甜美而均匀。
早晨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炭盆中的余火朦朦胧胧,给摆在床边的头盔和铠甲镀上了一层淡粉色的光晕。那种感觉很温暖,就像梦中的亲情。李渊用力翻了个身,不想太快地钻出被子。昨夜半梦半醒之间蹦出来的灵感让人回味,但现实是否如梦一般美好,还非常难以预料。
外边已经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人喊马嘶。有车辆碾过冰辙,发出喑哑的哀鸣。攻击在日出后就会开始,李渊猛然记起了自己昨天跟将士们的约定。他快速跳起来,伸手去摸铠甲。睡在他身边的侍妾也赶紧滚下床,赤脚站在地上帮主人扣带整冠。李渊喘息着低下头,看见十个粉嫩的脚趾殷红如豆!
这个从晋阳宫里抢来的侍妾只有十七岁,有些笨手笨脚,但天真可爱。李渊已经到了需要用年青女人的身体衬托自己依旧强壮的年龄,所以平素对侍妾们很迁就。抢钱、抢地、抢女人,他又想起裴寂的话。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裴寂说得一点儿都不过分。男人一辈子争的好像就是这些东西,用十几岁开始争到六、七十岁,永远也不知道满足。
“有请唐公点将!”裴寂的声音从帐外传了过来,听上去非常严肃。这就是此人的好处,在众人面前永远懂得对上位者保持尊敬。当李渊需要的时候,他就会随时改变自己的模样。
“擂鼓!”李渊沉下声音,大喊,然后快步走出帐外。吸了口清冽的北风,努力将疲倦甩开。他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手按腰间横刀,大步走向在晨曦中一点点现出轮廓的中军。
天气非常地冷,但将士们的热情如火。特别是一些追随了李家多年的老兵,脸上带着先前从没有过的兴奋。每个人的盔甲和盾牌都好像被连夜擦拭过,反射着冷冷地火焰。如林长槊被儿郎们高高地举在手里,三尺多长的槊锋寒得扎眼。看到李渊从自己身边走过,弟兄们都主动肃立,目光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崇拜。
其他半路加入李家麾下的各路兵马明显不如太原老兵素质高。他们东一股,西一股地跑来跑去,热闹得就像在赶大集。只不过拎在手里的不是鸡蛋篮子和馒头糕饼,而是木枪和板刀。很多土匪出身的义军推着足有两人高的大车匆匆跑过,车棚上涂满了被寒风冻硬的泥巴。结了冰的泥巴冷硬如钢,即便强弩射上去,通常也只能射出个白印儿。这是非常简易的攻城武器,却可有效地帮助士卒们抵御弓箭打击。
“唐公!”“唐公!”土匪出身的士卒们不懂得礼节,用热浪般的欢呼来表达自己的尊敬。李渊四下抱拳,慈祥高贵。他陶醉于这种热烈,如饮醇酒。
带着几分醉意,李渊召集起全部将领。亲手举起令旗,宣布对长安城的最后一击正式展开。随后,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他跨上战马,带领中军绕向长安城的正东方。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攻击点,李渊坚信,自己的身手不输于任何年青人。
当第一缕阳光射上城头,第一支强弩也呼啸而落。连续坚持了十余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守军立刻跳起来,跌跌撞撞跑向青褐色的城垛口。那些青褐色的城垛口很快又变成了红色,旧的血迹被羽箭射飞,新的血迹重新覆盖在冰冷的城砖表面,凝固、结冰,在阳光下鲜艳如画。
“吹角!”李渊拔出横刀,用力前挥。“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角声响彻原野。远处农田和树梢之间盘旋着的晨雾立刻被角声惊散,大束大束的阳光从云层缝隙射下来,伴着羽箭一道四处飞射。“呜呜—呜呜---呜呜”碧蓝碧蓝的天空下,不断有角声相回,如虎啸龙吟,如疾风穿壁。李渊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大声怒喝,举刀向前。几个贴身侍卫却非常不客气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用身体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无需唐公大人亲自动手!”裴寂非常体贴地安慰了一句,快速舞动角旗,命令李安远领军出战。转眼之间,角声便被喊杀声所代替。一队队太原将士推着云梯和攻城车,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快速向城墙迫近。而受了惊的守军也逐渐恢复安定,奋起反击。
羽箭往来如风,带走城上城下无数年青的生命。行走在半途中的云梯瞬间“长满”三尺多长的箭杆,重量陡增。安装在云梯底部的木车发出吱吱咯咯的哀鸣,越来越无法承受骤然改变的重心。又一支强弩射来,正中云梯顶端横木。庞然大物晃了晃,轰然而倒。
没等守军将途中散架的云梯重新支起来,数以千计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烟扑下城头。几十个火球同时在一座云梯上升起,快速汇聚成一团烈焰。云梯四周的士卒们不得不放弃,转身逃走。同一瞬间,更多的云梯和攻城车被点燃,浓烟呛得人直流泪。即便能见度到了如此地步,羽箭的呼啸声依然嘈杂不绝,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惨叫,在烟雾中翻滚挣扎。
阴世师站在城楼之内,心中充满了绝望。他没想到李渊突然在一夜之间发了疯,居然对长安城进行了四面环攻。参照兵法,这种不给守军留任何出路的战术会极大的激发守城者的斗志。但阴世师知道,再高昂的斗志也挽救不了长安沦陷的命运了。大隋朝完了,长安城完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马上到了尽头。
如果李渊围三阙一,他还有希望在亲卫的保护下逃向洛阳。从段达那里借几万兵马,找机会卷土重来。可李渊分明是不想给他活命的机会,不给城中所有守将活命的机会。当初太原李家还没举起反旗,阴世师和骨仪等人就带兵抄了李家,将来不及逃走的主仆三十余口统统斩首示众。紧跟着,他们又在马邑郡丞李靖的教唆下,扒了李渊父亲和祖父的坟墓,将里边的尸首挫骨扬灰。
所以,从刘弘基的旗号出现在长安城外那一刻起,阴世师就没打算过投降。他知道李渊不会放过自己,如果说前一种灭人满门的暴行还可以用各为其主的理由来解释的话,后一种辱及人祖先的作为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永远无法化解。
想到这些,阴世师不禁对当初给自己献策的人充满了愤恨。如果不是那个叫李靖的家伙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告密,留守京师的重臣们也不会相信李渊的确准备造反。进而,大伙就不会去杀别人的老婆孩子,彼此之间也能留下相见的余地。如果不是那个叫李靖的人说只要坏了李渊的祖坟,就能破掉李家的福缘,他阴世师也不会做挖坟盗墓的无聊事。那样,当对大隋尽了足够的忠心后,阴家还能以“力屈”之名投降,家族的荣华还能得以保全。
“李靖在哪?”他恨恨地揉着被烟熏红的眼睛,大喊大叫。到了眼下这般光景,阴世师已经明白自己和卫文升等人从开始就上了李靖的当。对方之所以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去挖坟掘墓,根本不是为了破坏李家风水,而是为了断掉所有守军投降的念头,让他们全部为大隋殉葬。
既然大伙都要殉葬,阴世师当然要拉上李靖这个始作俑者。从卫文升死后的第二天,他就一直勒令李靖跟在自己身边,一步不能落下。‘如果老子灭族,也不会让你活着再去糊弄别人!’他恨恨地想,心里充满怨毒。
“李靖被骨大人招到西城去了,那边攻势更激烈!”轻车都尉杨宝藏跑到阴世师身边,大声汇报。按照职责,此人本来应该带领内卫保护皇宫,可现在都顾不得了,如果外城被李渊攻破,皇宫和内城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什么?谁把他叫走了!”阴世师用手搭在耳朵旁,大声询问。
“骨仪,骨大人!”杨宝藏几乎趴到了阴世师的耳朵上大叫。周围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他们两个不得不将距离靠得很近。但这样做,却极其容易被城下的强弩当成打击对象。
果然,他刚刚把身体侧开,一根七尺多长的铁羽弩箭就贴着城楼的廊柱呼啸而入,擦着二人的耳朵飞过,将阴世师的右脸硬生生擦出一道血口子。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翊卫将军阴世师的亲兵合身扑上,将主将直接扑倒在女墙后。紧跟着,三支铁羽长弩呼啸飞至,将两名来不及躲避的士卒射穿,带着他们的体温钉在了城楼中央。
“啪!”火花四溅,砖屑乱飞。肚子上被射了个透明窟窿的士卒厉声惨叫,用手指拼命去捂窟窿,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如喷泉般射出,染红城楼上画满了吉祥图案的雕梁。
雕梁画栋,在濒死者的眼中瞬间变得清晰,然后又慢慢模糊,最终,隐于无边的黑暗后,化作低低的梵唱。
“举盾,上垛口,举着盾牌上垛口!”推开压在身上的亲卫,阴世师疯狂地叫喊。刚才那几支羽箭决不是没有目标的乱射,能射出如此准确和如此迅速的连环攻击,说明敌军的强弩至少已经推进到五十步之内。
熟悉自家弟兄作战方式的阴世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是最后一轮弩箭压制,随后叛军就要登城。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长安,却不甘心低头等死。大声咆哮着,将躲在城楼内避箭的弟兄们全部赶上了城墙。
城墙上,躲在垛口后与敌军对射的弓箭手们早就阵亡大半。剩下的人被来自城下的羽箭压制着,俯身于城垛后无法抬头。来自城楼内的支援者还没等靠近,盾牌上就被射满了羽箭。几名身体稍微孱弱的小兵被盾牌上的压力推得直向内退,如果不是被袍泽们的身体挡住,差一点就掉下城头。
“竖盾墙,竖盾墙,把弓箭手扶起来,把弓箭手扶起来!”阴世师的声音又在众人身后响起,冷漠如冰。士兵们在低级军官的逼迫下,不得不蹲到城垛后,将盾牌竖直,然后用身体死死顶住。几名旅帅在盾墙后猫着腰奔走,将幸存的弓箭手们用脚踢起来,逼着他们进行反击。城墙下烟雾非常浓,根本看不清楚敌军在哪。但弓箭手们只要向人声最嘈杂处开弓,肯定能有所斩获。
情况正如阴世师所判断,叛军已经距离城墙非常近。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内,弩箭的轨迹几乎就是直线。这种情况下,箭矢的力道猛增,但对于盾牌后的人造成伤害的机会反而大减。得到喘息的隋军将士抖擞精神,将大块大块的石头抬到了城墙边缘。敌人就在眼皮底下,他们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越来越近的呼吸声。终于,几根粗大的木桩出现在守军的眼前。那是云梯的顶端,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砸!”有人大喊。随后,数以百计的石块顺着云梯下落。惨叫声几乎紧跟着石块击中目标的声音响起,凄厉得令人不忍猝闻。
又是一轮羽箭,无数举着石块的大隋劲卒倒下。
又是一轮反击,攀援在云梯上的攻城者如蝼蚁般摔落。
生命卑微如蝼蚁。
“啊——!”
“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夹杂在声嘶力竭的惨呼声中,骂声响做一片。有又短又快的河东腔,也有低沉柔软的关中调。两地本来就离得很近,攻守双方的士卒们长得也几乎没什么分别。
一样的黑色头发,黑色眼珠,黄色皮肤。
也许姓氏相同,也许彼此之间还是远亲。
但是,在今天这个时候,城上城下的河东人和关中人却必须分个你死我活。
他们彼此之间素不相识,没有任何仇恨。
他们头顶的战旗却不一样。城下的绛中夹白,姓李。
城上的殷红如血,姓杨!
绛白相间的战旗下,李安远带领五千士卒对长安城东墙进行了疯狂攻击。大约有一成半的弟兄倒在了前冲的路上,殷红的血在地上结了冰,让后跟上来的弟兄一步一滑。但李安远却没有让队伍停下来休整,他只有十天的时间,如果打不下长安,弟兄们北上抵抗突厥的后路就得不到保全。李家随时会毁灭在争夺天下的大潮中,他的开国功臣之梦也将随风飘散。
李安远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他不能容忍突厥人践踏中原的百姓,同时,也不愿意失去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所以,他只能竭尽全力在十日内将眼前的坚城拿下来,即便为此会丢掉麾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攻击者分散成百人一组的攻击阵列。走在正前方的弟兄高高举着大盾,将浓烟后飞来的流矢挡在队列之外。盾牌手后紧跟着的是弓箭手,他们边走边弯弓,在队正的喝令下发出齐射,羽箭撕裂烟尘,打得城墙上防御设施叮当作响。
与弓箭手拉开十余步的距离,是一辆辆高耸入云的攻城梯。推着云梯的士卒们尽量靠近安放梯子的车厢,以免成为对方神箭手的目标。尽管他们小心谨慎,还是有人在行进途中被流矢射杀。死者的血涂在白惨惨的木茬边缘,红得让人眼睛发痛。
数十辆云梯之后,是五辆由巨木,牛筋,铁钉,绳索组合在一起的庞然大物。那是太原武家花费重金替李渊打造的攻城利器,可以把两百多斤的石头发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攻打西河时,此物就让守军吃足了苦头。土木结构的城楼只耗了半天左右就被砸塌,当守将的尸体在大梁下被发现后,城上的士卒立刻作鸟兽散。
第一波试探性攻击很快宣告失败。防守长安东侧城墙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胆子很小,但战场经验非常丰富。他用石块和开水给攻击者的士气造成了很大打击,害得不少弟兄撤下来后,望着城墙直打哆嗦。
“盾牌手,原地结阵!”当前排士卒推进到距离城墙五十步之内后,李安远大声命令。他身边的亲卫立刻吹响号角,将领军者的命令传进每一名士卒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李家军用凄厉的节奏宣布第二轮攻击开始。盾牌手快速将巨大的木盾戳进脚下泥土,然后蹲下身躯,用胳膊勾住盾牌后的把手。一座座简易栅栏瞬间在战场上构筑完成,栅栏后,弓箭手同时举弓。
“弓箭手,三轮射!”李安远的命令化作角声传来。听到命令的弓箭手们快速松开弓弦。羽箭如飞蝗,冲破浓烟,带着风声砸向城头。大部分被对方的盾墙挡住,少部分钻过盾牌的缝隙,杀死后边的敌军。还有个别半途落下,砸在城墙表面,撞碎刚刚凝结不久的血冰,露出城砖本来的面目。
青黝黝、沉甸甸,苍然如史。
“弩车,攻击城头,齐射!”
随着夺命的角声,弓箭手队伍中的强弩也开始发威,呼啸着掠过数十步的空间,撞碎盾牌,将防守者的队形砸得七零八落。
第二轮羽箭及时地赶上去,弥补强弩造成的空档。城墙上惨叫声不绝,城墙下呐喊声震天。不带任何情绪,李安远拔出一面黄色的角旗,来回舞动。武士矱家族贡献的利器开始发威,巨大的石头弹丸“腾”地一声飞起来,消失不见。数息之后,城头上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然后是一连串绝望的哀鸣。
“放!”对准敌楼!李安远再次下令。又一枚石头弹丸腾空而起,穿透烟雾,砸向若隐若现的城楼。这枚弹丸射程稍微有些大,擦着敌楼的顶子飞了过去,带起一片残砖碎瓦。
第三枚石弹迅速调整轨迹,端端正正地砸进了敌楼中央。木制的护栏和小段矮墙一并垮塌,整座敌楼摇摇欲坠。
守军迅速发起反击,数十辆床子弩同时射向石弹腾起之处。一辆投石车转眼分崩离析,没来得及飞出去的石块从断裂的摆臂上滚下来,将惊慌失措的士卒直接砸成肉酱。
“救命!”被压在木制横梁下的士卒大声求救。几名勇敢的袍泽上前施以援手,还没等他们将横梁搬开,又一轮弩箭射破空而至,将倒地者和帮忙者一并射穿。
哀哭声不绝于耳。李安远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快速调整战术,把剩余的投石车分散开,从各个不同角度打击敌楼。然后抽出腰间横刀,对准距离敌楼稍远的一段城墙,“内一营,攻上去!先登城者官升三级,田赏千亩!”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连绵不绝,点燃所有人的血液。十二队推着云梯的步卒猛然加速,绕过自家的盾牌手和弓箭手,直扑城墙。须臾之间,十二辆云梯搭上了城头。推车者迅速拉开车厢下的机关,将云梯、箱座和城墙牢牢地钉在一处。昭武校尉王元化口噙短刀,单手举着盾牌,另一只手和双**替配合,敏捷如猿猴。
“上,杀上去,城里边的金银随便拿!”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刻引发了如雷欢呼。各座云梯上瞬间附满了人,十二条蚂蚁搬家般的黑线齐头并进。城墙上乱箭如雨,不断将攀爬者击落。后续的勇士立刻补充掉落者空下的位置,对近在咫尺的羽箭和石块置若罔闻。一盆滚烫的开水将最左边云梯上的十几名弟兄浇了下来,负责掩护的弓箭手立刻发起反击。城头上的防守者中箭,惨叫着掉落,与云梯上的伤者同时扑向地面。冰冷的大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们,无论谁来自关中,谁来自河西。
敌军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投石车吸引了过去,为了保证城楼不被砸塌,阴世师几乎调集了东侧城墙上的所有床子弩来反制这种会发射石弹的利器。他的慌张举措导致防守城墙的重型武器严重不足,对攻击者的杀伤力大减。付出了属下近百条生命为代价后,昭武校尉王元化第一个接近城头。
“杀!”他将手中插满羽箭的盾牌奋力向城头一扔,砸倒两个试图靠近他的官军。然后,双脚用力跳起,从半空中鹞子般落到了城墙上。没等他站稳脚跟,两杆长槊立刻一左一右推了过来。王元华躲开其中一支,单臂猛拨另一只的槊刃,冒着被割断手臂的危险,将槊锋拨离自己的小腹。
就在敌军稍一楞神的瞬间,他用右手快速从口中接下横刀,贴着槊杆平推。双脚同时用力,快步前跑。四根手指整整齐齐地被切下,王元化华猛然停步,单手挥刀横扫,另一只手抓住即将掉落的槊杆,快速拧身。一连串惨叫声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两名守城士卒被横扫而来的槊杆硬硬生砸落到城下,另一名手捂断指,痛得连连跳脚。王元化迅速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结束了他的痛苦。
“王校尉上去了,王校尉上去了!”太原兵马发了疯般呐喊,一个接一个跳上城头。训练有素的他们立刻结成小阵,背靠着自家袍泽,不断将突破口扩大。
守军的注意力迅速被突破口所吸引。大批官兵呐喊着跑向这里。李安远指挥人手将其中近三分之一士卒射杀于半途,剩下的三分之二却依旧悍不畏死地冲向王元化等人。
“河东人会屠城!”有人大声散布着谣言,点燃弟兄们眼中的仇恨。“李渊家的祖坟都被咱们扒了,他进了城,大伙家中老幼谁也活不下去。”留守长安的官兵们哭喊着,与攻城者展开生死搏杀。
王元化站在自家弟兄中间,被倒退的人流推着,节节败退。“顶住,顶住,咱们下不去!”他大喊大叫,提醒弟兄们这是城墙,没有退路。但效果极其有限。两名挡在最外围的袍泽刚刚杀死敌手,就被直直冲过来的木枪捅了个对穿。跟在他们后边的一名旅帅接连挥刀,斩杀数员披着铁甲的敌军。却不小心被已经躺在地上等死的伤卒抱住了大腿无法移动,然后硬生生被接踵而来的乱刃砍成了肉泥。
一队守军举着火把,端着沸油冲到云梯前,先兜头一浇,将试图爬上城头增援的太原兵烫成熟肉。紧跟着,火把快速扔下,云梯上红蛇飞舞,变成一条无法攀援的烈焰巨龙。另外一队守军冒着箭雨阻拦冲上前,向攀城者掷出投枪,将正在向上涌动的蚁阵从当中砸成两段。弩箭、钉拍、铁耙子等各种利器都开始向突破口附近集中,王元化等人能得到的支援越来越小,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横刀早已断裂,手中的长槊也被敌人用斧头硬剁成了两截。一名隋军挺枪刺来,王元化单手握住枪杆,另一只手中的半截槊杆直捅对方咽喉。敌兵厉声惨叫着倒下,双手却不肯松开木枪。王元化用力回夺,手臂刚刚曲回身前,一根巨大的木桩直直地顶向他的胸口。
“啊——”躲避不及的王元化后退数步,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十几名隋军合力抱着的木桩再次撞上前,将试图救援他的亲兵干净利落的撞飞。第二根,第三根木桩呼啸而来,撞碎盾牌,击飞横刀,将涌上城头的太原兵像挥尘土一样撞落。很快,那一段城墙便又被隋军收复。王元化的人头和他的将旗被一并挑出城垛口,鲜血淋漓。
“该死的阴世师,老子一定杀你全家!”李安远在城下看得眼眶崩裂。他怒吼着,再度组织人手进攻。刚才如果敌军的反应稍慢一些,他将立下攻破长安的首功。可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走了,并且搭上了他数名心腹爱将。
羽箭再次成为沙场上的主角。城上城下,人血汇集到一处,蜿蜒如溪。仿佛唯恐大伙看不清楚,一阵晨风吹过,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浓烟迅速吹散。冷冷的阳光瞬间照亮数千具尸体,照亮数千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负责组织防守的阴世师早就杀红了眼。不顾亲兵的劝阻,他亲自冲上城头,阻挡敌军的攻击。一名顺着云梯上爬的太原兵刚刚露出半个脑袋,就被他用力削下了城墙。另一名攀城者试图用盾牌攻击他的膝盖,阴世师抬起战靴来了记正踹,将盾牌和持盾者一并踹飞到半空当中。
第三名悍不畏死的敌军就在他脚下出现,嘴里含着横刀,单手勾住城垛。阴世师举刀下剁,被此人身后的攻城者用铁叉架住刀身。没等他变换招式,含着刀的人已经滚上城头,握掌成拳,直击他的下阴。
卑鄙无耻!阴世师来不及躲闪,只好尽力弯下腰,将打在下身的力量卸去一半。尽管这样,他依旧疼得说不出话。敌兵一击得手,立刻从口中取下刀,抹向阴世师的脖子。就在此时,一名侍卫冲上前,抱住他,合身从城头跳下。
“杀。姓李的入了城,谁也活不下去!”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阴世师背后响起,让他大吃一惊。他忍着剧痛快速回头,看见杨宝藏带着数名壮士握着从坍塌了一半的城楼中拣来的木梁,往来冲锋,锐不可挡。
谣言居然也可以作为武器。阴世师苦笑。谁也甭说谁卑鄙无耻,这是战争,只有胜负,没有道义。
“杀,李渊老贼要屠城!”下一个瞬间,阴世师自己也大声重复起了这句谣言。并且将其通过亲兵之口,迅速传达到城墙的每个角落。
被攻城者打得手忙脚乱的弟兄们彻底被激怒了。他们顾不上追究谣言的真伪,只记得城墙之内住着的都是自己的父老乡亲。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不能容忍自己的亲人被敌军屠戮。李渊想入城,除非整个长安城中的男人全部死光。
第三波攻击迅速被打退,几个失去支援,在城头苦苦捱时间的叛军被愤怒的隋兵直接推下了城墙。一名膀大腰圆的守城士卒举起大斧,冲准勾在城头上的云梯用力猛劈。一斧,两斧,三斧,数支羽箭凌空飞至,将其射得像刺猬一般。性命垂危的持斧者再次举起胳膊,厉声怒吼,带血的斧刃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云梯终于脱离城墙,侧翻在地,四分五裂。持斧者大笑几声,单手抱住城垛,低头而逝。城上城下的喊杀声猛然一滞,攻守双方的弟兄同时举头,向勇者致以最高的敬意。然后,他们再度相对着举起弓,举起刀,如同彼此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
第四波攻击者很快又被守军打垮。李安远麾下的五千弟兄已经伤亡了两千多,士气岌岌可危。“唐公在看着大伙!”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冲上去,别给老子丢脸!”
语言的激励效果非常有限。李安远不得不将赏格不断加高。但是,即便他将自己职权范围内能给予的最大官职许了出去,弟兄们的士气依旧萎靡不振。敌军太坚强了,几乎是在一命换一命,这种打法实在让攻击方无法提起勇气。
“拿着!”李安远无可奈何,把指挥旗用力丢给了自己的副将周文庸。不待对手做出反映,他一手持刀,一手举盾,亲自冲向城墙。“是男人的,跟老子来!”边跑,他一边高呼,双目之间凶光毕露。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锣声却阻止了他这种亡命行为。“当当当当!”清脆的锣声从李渊所处位置响起,将所有参与攻城的弟兄们唤离战场。“奶奶的…..”李安远低声骂了半句,沮丧地垂下头,顺着人流远离城墙,将守军的欢呼声远远地抛在身后。
阴世师单手扶着城垛,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如果敌军再组织一次攻击,他可能就交代了,但李老妪舍不得下本钱了。到底是河东人,干什么都抠门儿。
“谁告诉你李渊要屠城的!”望着潮水般后退的敌人,他头也不回地问。关键时刻,是谣言拯救了全军。但这个谣言继续流传下去,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是李靖临去城西时让属下这样干的!”杨宝藏不敢贪他人之功,低声回答。他以为自己这样做可以增加一点儿阴将军对李郡丞的好感,谁料到却带来的后果却截然相反。
“你带几个人去城西,给我拿下叫李靖的家伙,关进监狱。如果他敢反抗,格杀勿论!”阴世师板着脸,从牙齿缝隙中下达命令。
“这?”杨宝藏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没有李靖的锦囊妙计,敌军的第二轮攻击就足以拿下东城墙。但长期在军中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他不愿意顶撞自己的上司。“诺!”趁着阴世师发怒之前,他大声答应,转头跑下城墙。
“如果这样能救你,希望你能挽救大隋!”阴世师望着杨宝藏的背影,在心中暗道。敌军的下一轮攻击不会拖得太久,他期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个结局。
杨宝藏走过空旷的长安街头,仿佛置身于鬼蜮。谣言的传播总是比正式消息快一些,看起来,所有百姓都已经听说了李渊即将屠城的消息。在一些紧闭的门窗后,杨宝藏明显地看到了铁器所特有的寒光。“如果敌军入城后军纪稍有不整…….”他忽然想到这一点,整个人不寒而栗。
关中人绝对不会伸长脖子等待屠杀。李渊的队伍可能夺下长安,但也可能由于误会,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坟墓。想到这,他愈发佩服李靖的智慧。同时也愈发不理解阴世师的命令。能想尽各种手段将李家推向灾难边缘人,肯定不会是李渊派来的卧底。那阴世师为什么要将他当作敌人对待?难道他认为李靖会找机会出卖大家么?杨宝藏不相信,只能期盼着当自己到达城西时,李靖千万不要做出任何反抗举动。
西城墙的争夺战看上去比东城墙还要惨烈,距离很远,杨宝藏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挂着人肉碎屑的巨弩在街道上空呼啸,硕大的石块砸在城门附近的房子上,将房顶砸得千疮百孔。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越靠近城墙颤抖得越厉害,伴着颤抖的节奏,还有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杨宝藏知道,那是敌军的攻城车在撞击城门。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早在卫文升战败的当日,李靖已经派人用草袋子和泥土将外城和瓮城两道门紧紧塞死。
那个令他佩服又迷惑的人此刻正站在城楼的一角。顺着马道看去,杨宝藏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对方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作为武将,李靖的身材的确有些孱弱。但杨宝藏非常清楚在那看似孱弱的身躯下所蕴藏的巨大力量。据说,从太原逃到长安,此子单人独骑。沿途那么多山寨、绺子,居然没有一家敢主动劫杀。
比起阴世师的忙乱,李靖和骨仪两个的指挥看起来更具条理。大部分士卒都被他们放在了通往城墙的马道上,这样,敌军的弓箭很少能伤到弟兄们,而当城下羽箭覆盖结束,弟兄们又随时可以冲到指定位置增援。
又一个角落防守吃紧,李靖抓起角旗,调兵遣将。士卒们举起盾牌,弯着身体跑过去,行动迅速而敏捷。沿途发现袍泽的尸体,立刻被走在最前方的人抬起来,轻轻摆放在城墙内侧。专门负责清理战场的人在尸体腰间系上绳索,小心翼翼地将死者从城墙上坠下。城墙根儿下,数百名应募而来的民壮接住战死者的遗骸,迅速用板车将他们推入附近的院落。所有人脸色都写满悲伤,所有人的动作都有条不紊。
对以京兆尹骨仪这个人,杨宝藏很了解。此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搂钱,绝不可能让弟兄们保持如此严整的军容。所以,他认为大伙的信心都来自李靖。因此,更不愿意冲上城楼,在关键时刻扰乱自家人的军心。
一根强弩射上城头,正中李靖身边的木柱。“啊!”很多人发出惊呼,身上连铠甲都没穿的马邑郡丞李靖却笑了笑,伸手去拔尚在颤抖的弩箭。箭头入木极深,拔起来非常费力气。没等众人上前帮忙,他抓住箭杆的尾端,用力晃了几下,居然靠着箭杆本身的作用力,将箭头硬从木柱中起了出来。
“宝藏,你怎么来了,东城那边打得激烈么?”拔出弩箭的瞬间,李靖也看到了杨宝藏,惊诧地挑起眉头,大声追问。
“李渊心疼他麾下的弟兄,把所有人撤下去用早饭了!”杨宝藏大喊着回答,声音压过城上城下的笳鼓。“阴将军派我到这边帮忙,看看你们的情况怎么样?”他尽力不看李靖的眼睛,免得被人将谎言直接拆穿。
“我这边还可以撑得住,敌军人数很多,训练程度却不高!”李靖用箭杆向城下指了指,笑着回答。“杨将军如果有时间,最好去南门和北门看一看,那两面压力也很大…….”
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眉头紧紧的皱成一团,目光中霎那间充满了疑惑。
杨宝藏没有听从李靖的安排,他得想办法在既不得罪阴世师的情况下,又能保全李靖。仓促之间,办法当然难以想得出来。所以他只能站在李靖身边,和对方一同观察敌情。
顺着李靖所看的方向望去,他能看见数十名敌军将领并络站在远处的一个土坡上。那个距离选得很好,恰恰在羽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人的目光又能清楚地看见战局发展。
‘敌将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杨宝藏暗自思度,‘怪不得他能让李郡丞如此重视!’凝神细看,他也明白李靖之所以惊诧的缘由了。领兵攻打西城的主将居然是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外罩红色的披风,数万大军中显得分外扎眼。
“是娘子军的李婉儿!”骨仪打仗不在行,对敌情却打听得很清楚。“我听说过,她靠美色勾引了一堆男人做裙下之臣。那些家伙全是些不要命的强盗。河东郡守派兵征缴她,结果每次都大败亏输!”
“如果单凭美色,她恐怕很难让这么多绿林人物追随在身侧!”李靖不同意骨仪的观点,用箭杆对敌将指指点点,“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应该是孙华,黄河两岸,官军屡屡败于其手。那个身穿荷叶甲的是丘师利,他是交趾太守丘和的儿子。他旁边的那个老者叫李仲文,是李密的族叔。那个穿黑家的大个子叫向善志,是个有名的独行大盗……”
每当他说出一个名字,骨仪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待将十几个人一一指点完,京兆尹骨仪的脸上已经变得惨白如雪,“药师!”他呼喊着李靖的字,喃喃地询问,“咱们,咱们今天守,守得住么?”
“估计会有一场恶战。敌军刚才的攻击声势巨大,却并没尽全力。比较精锐的部队都在远处吃饭休息,养精蓄锐!”李靖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回答。“但咱们也不至于输掉,这些人单独列出来个个都赫赫有名,但在一起的时间却太短,暂时形不成有效配合!”
“那就好,那就好!”骨仪立刻高兴了起来,冲着李靖连连点头。他非常开心能听到对方说还有继续坚守下去的希望,却没看见在刚才替自己鼓劲儿的同时,从来指挥若定的李靖居然悄悄地叹了口气。
“李将军好像很担忧!”一直找机会向李靖询问对策的杨宝藏敏锐地看到了李靖神情的变化,心中暗自纳闷。他再度打量敌军将领,发现刚才李靖的指点很明显的漏了一个人。那个人与李婉儿并络而立,身穿一袭淡粉色的锦袍,看上去如玉树临风。但她很显然不是个男子,因为绿林大豪孙华一直傻子般围着此人转圈。
比李婉儿少了三分刚毅,多了五分柔媚。虽然距离远,虽然对方身穿男装,杨宝藏的心依旧砰然而动。如果能得这样的女子回眸一笑,便是倾家荡产也值得了。不知道谁是她的丈夫,居然肯让如此美艳的尤物在外抛头露面?
没等再多看上几眼,那个身穿锦袍的女子突然打马跃下的土丘。她策动坐骑,在数千轻装步卒面前来回跑动。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而那些步卒们则以欢呼响应,“诺!”“诺!”他们大声叫喊,唯恐女将军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城墙下的笳鼓声突然一紧,铿锵有力,若万马奔腾。李靖勃然作色,叫过身边的将领,大声叮嘱。片刻后,比先前整整多了一倍的守军快步跑上城头,肩膀挨着肩膀,在城墙内俯身潜伏。
真正的挑战来了。所有守军将士都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他们将羽箭搭在弓臂上,来回滑动。暴雨般的雕翎从城下射上来,顷刻之间便让垛口附近长出一层白毛。血光迸射,哀鸣声不绝。
羽箭覆盖之后,敌军再次向城头靠近。大约分成二十几个队,在城门两侧选取了五个点同时进行突破。盾牌手当前掩护,然后是大队的喽啰兵抬着简易的云梯。没有城东方那种带有轱辘和车厢的攻城梯,娘子军的云梯仅仅是两根粗大的竹子,中间钉了很多横梁。与云梯并列而行的,是一辆辆可以藏人的韫车,上面涂满了肮脏的泥巴,守军的羽箭射上去,只能溅起一串串冰碴。
“别急着反击,放他们靠近!”李靖终于下达了一个命令。然后丢下手中弩杆,从亲卫手上接过一张大弓。那张大弓远比普通步弓长,所用的羽箭也是特制的,比普通箭矢长出近半尺。从旁观者角度看,杨宝藏知道此弓的射程肯定能达到一百五十步之外。如果李靖的箭法很高明的话,前来带队攻城的敌将只好自求多福。
敌军已经迫近到了二十步内,负责掩护的弓箭手门开始改变战术,不再进行覆盖式攒射,而是重点照顾垛口附近的目标。“射,对准扛着云梯的叛贼!”李靖大声命令,同时松开弓弦,将靠前组织战斗的敌将一箭放翻。
在城垛口后被憋了多时的守军立刻抬起身,对准城下的抬云梯者迎头猛射。由于手中持着重物,抬云梯的叛贼们无法躲避,交替着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城下的攻势丝毫不减,组织进攻的人被那名锦袍女子取代。七八名手持盾牌的壮汉围着她,避免有人再度用冷箭袭击。锦袍女子挥动令旗,督促将士们继续前压。韫车内也有人跑出来,捡起落在地上的云梯。负责压制的弓箭手们对准城上敢于露出头来的士卒,集中力量攒射。数息之间,便又将守军的威胁压制到了最低程度。
数以百计的韫车直接撞上了城墙,震得青灰色的砖墙瑟瑟土落。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攻击者从韫车内搬出一大堆绳索,竹竿,铁钩,挥臂用力抡几圈,将铁钩直接甩上了城头。近跟着,云梯也搭上了垛口,无数人蜂拥向上爬,还有无数人顺着铁钩后绳索,玩杂耍般一荡一荡向上攀登。
没见过这种战术的守城将士几乎看呆。他们终于明白那名锦袍将军所部兵卒为什么轻装上阵了。只有轻装,才会发挥这种战术的威力。防守者可以砍断一部分绳索,推倒一部分简易云梯。但数百人同时攀援,他们根本清理不过来。
况且攻击方也不给大伙清理机会。在那个锦袍女将的指挥下,弓箭手们采取一种轮番射击的战术,持续不断地对城头进行压制。防守方有士卒刚刚砍断一根绳索,露出城垛的半边身体已经被射成了刺猬。而从半空中掉下去的攻击者却被他们自己的袍泽用一种类似渔网的东西接住,根本没受丝毫伤害。
转眼之间,敌军已经跳上了城墙。守城将士不得不从藏身之处站起,冒着被羽箭狙杀的风险进行反击。但第一批攀援上城的叛匪们显然都是些绿林好手,仅凭着几把单刀,居然将快速在城头打下了一片落脚地。那个锦袍女将则迅速调整部署,将更多的手下喽啰朝突破点源源不断地投送。
“必须杀了那个女人!”杨宝藏看出了其中关键。此刻已经容不得他怜香惜玉,进攻的组织者对战场把握能力不逊于李靖。如果不及时将她干掉,城头岌岌可危。
他快速转过头去,希望能给李靖些提示。却发现对着千军万马不曾改变脸色的李靖居然紧张得几乎握不住弓!
李靖的手在颤,像被冻僵了般,不停地颤抖,颤抖,颤抖。
终于,他闭上眼睛,松弦。
“药师兄认识那个女人!”在羽箭离开弓臂的瞬间,杨宝藏猛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但药师兄是个成大事者,绝不会手下容情!”
他知道城下的女将死定了。李靖素有神射之名,要么引而不发,要么一射中的。想想一个绝代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杨宝藏心里竟隐约觉得有些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是战场,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容不得怜香惜玉。“但那个女人真的别有韵味!”他快速扭头下眺,期待着在敌军女将被李靖的羽箭射杀之前,再看一眼她堪称绚丽的风姿。但非常令人失望的是,一个大个子敌将纵马冲了上来,挡住他的视线。
“啊——!”城下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是凄厉的怒吼。大个子敌将落马,那名牡丹一般绚丽的女子丢掉令旗,弯腰去扶。紧跟着,数百面盾牌砌成了一堵厚厚的墙,让杨宝藏无法确定李靖的夺命一击最终射中了谁。他只看见无数叛军在跑,用盾牌围着那名女将军和她身边的所有人快速后退。再接着,叛军的弓箭手就发了疯,将雕翎全部集中到敌楼方向。
叮叮咚咚,铁做的箭尖砸在碧色楼瓦上,听上起来就像老天在下雹子。正俯身在垛口为李靖的神射欢呼的几名隋军士卒来不及躲闪,身体上立刻**满了羽箭。他们哼都没哼便气绝身亡,身体伏在敌楼外侧的女墙上,像极了团缩起来的刺猬。无数雕翎则继续飞过来,不断加厚尸体的重量,直到他们承受不住,顺着女墙慢慢滑落,在城楼外留下一道又粗又长的血迹。
几根巨大的攻城弩呼啸着砸上敌楼,将楼顶外沿挑飞半边。随即,数百支白羽滑着弧线顺着楼角缺口处落下,将城砖砸得火星四溅。继续逞强站着和敌军对射显然不再是明智的选择,不待李靖下令,敌楼中的所有人都选择了一个动作。他们快速冲到外侧女墙下,脊背紧紧贴住墙根儿。这是个射击死角,躲在此处才能避免成为流矢的猎物。
京兆尹骨仪蹲在杨宝藏身前,修长的手指紧扣着砖缝,关节处隐隐透青。紧挨着骨仪的是两名娘胎里便带着俸禄的云骑尉,一个蹲得稍高了些,头盔被流矢砸歪,挂盔的带子擦着下巴崩断,刮得此人满脸是血。另一个显然是名初次经历战阵的新丁,嘴里一直在大声地嘟囔。开始的时候杨宝藏以为他在诅咒叛军,过了片刻,待箭雨的声音稀落下去后,才听明白此人是在念佛。
佛祖显然听不见他的祈祷。就在大伙被羽箭压在敌楼内无法抬头的这段时间,更多的叛军爬上了城墙。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尽力扩大着控制范围。而守城者则寸步不让,一个垛口,一个垛口地与叛军反复争夺。
接连损失了两名高级将领,叛军的怒火显然已经被点燃。随着雷鸣般的战鼓声,只有轻甲护身甚至没有铠甲护身的将士们源源不断地向城头爬。很多人身体刚刚从垛口上探出半边,就立刻被防守者用长槊捅穿。但后继的人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视而不见,躲开从头顶掉落的尸体,擦去落在脸上的血水,继续攀登。
从敌楼中向外看,几乎每个垛口附近都有叛军的身影。京兆尹骨仪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挡住,挡住,挡住叛贼,每人赏钱五百!”他大喊大叫,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刚刚向弟兄们颁布了赏格,转而又向李靖大声求救:“药师,药师,赶快想想办法,赶快想想办法呀!倘若李老妪进了城,咱们谁都没好日子过!”
“骨大人末急,敌军攻势虽然猛烈,却没有把握节奏。这样下去,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李靖的声音从嘈杂的间歇中传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上还搭着羽箭,每当敌军弓箭手的压制出现停顿,便快速从女墙后探出头,或者射向城下,或者射向城头的敌人。这种淡定从容的态度影响了身边的很多将士,包括杨宝藏在内,敌楼中的人都慢慢将慌乱的心神镇定下来,学着李靖的模样为城墙上的袍泽提供支援。片刻之后,敌军涌上的速度渐渐变缓。而负责压制隋军的弓箭手们也耗尽了臂力,射上城头的雕翎越来越稀疏,渐渐失去作用。
“弓箭手射累了,大家赶快站起来,准备反击!”看到有机可乘,李靖立刻组织反扑。敌楼中的众将士闻命起身,趁着敌方弓箭手射击的停顿,跑上已经多处被叛军占据的城墙。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城头上的危急形势登时一缓。几名叛军士卒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推下了城头。他们的袍泽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大声向城下要求支援。但城下的情况果然如李靖所料,过于猛烈的攻势早早耗尽了这队叛军的力气,接替女将军的指挥者试图给袍泽以援助,短时间内身边却聚集不起来更多的爬墙高手。
敌我双方在城头上搅做一锅粥,仿佛彼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刚才念佛的那个云骑尉挺矛刺穿了一名叛军的肚子,用矛杆推着对方的身体,用力顶向城墙边缘。受了伤的敌兵大声惨叫,双手乱舞,试图把牛头马面从自己身边赶开。他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念佛者很快松开矛杆,任伤者流星般从城头跌落。
下一个瞬间,念佛者也被长矛刺穿了小腹。歪头盔冲上去救他,没等靠近,便被一名敌将用横刀抹断了脖颈。李靖亲自带人上前救急,被数名轻甲叛军死死缠住。杨宝藏不得不加入战团,将主帅阴世师命令自己捉进监狱或格杀勿论的人从死亡边缘硬抢了回来。
每个垛口附近都躺满了尸体。双方的士卒在尸体堆上跳跃着将战斗继续。为了砍断一根爬城索,或者推翻一架简易云梯,防守者往往要付出五、六条生命为代价。而为了护住已经到手的城墙段,攻击者不得不在数倍于己的守军面前苦苦支撑。
“叛匪成强弩之末了!”片刻之后,就连骨仪这种不懂得打仗的人都明白这回大伙又赌赢了一局,举着横刀,在侍卫簇拥下加入战团。
几名叛军将士被数倍于己的守城者逼在了城头一角。背后就是垛口,无路可退。“杀,杀一个够本儿!”带队的伙长厉声大叫,试图用死亡证明自己的英勇。李靖迅速成全了此人,挥刀将他的头颅直接扫上半空。
剩下的六个人放下了武器,请求宽恕。守军蜂拥而上,用横刀将他们剁成了肉泥。
战斗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惨烈程度却异乎寻常。已经爬上城头的叛军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跟在李靖和骨仪身边的官军将领和勋贵子弟也阵亡了尽五分之一。
“饶命!”层层尸体中间,一个身穿叛军服色的伤者徒劳地扬起染满鲜血的手。没等主将下令,几名官军跑上前,七手八脚将伤者从尸体中翻出来,直接扔下了城墙。
没有人给自己的对手以怜悯,将领们对暴行也从不出言制止。赶尽杀绝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为了发泄心头的愤怒,暂时占了上风的守军将倒在城墙上的敌人,无论已经死了的还是濒临死亡的,全部顺着垛口推下。每当有伤者在掉落的过程中发出惨号,他们则兴奋得大喊大叫。而城墙下正在徐徐后退的叛军目睹了这些情景,愤怒地吹响了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像是在自家袍泽送行,又像是在对守军示威。如果长安被攻破,想必他们也不会对俘虏手软。
‘这正是李靖想达到的效果。’杨宝藏拄着半截横刀站在一堆尸体中间,隐隐觉得心寒。他能接受慈不掌兵的理念,但把仇恨种植在攻守双方的心中,等待着其生根发芽的做法,却令人毛骨悚然。‘好在我没得罪过这个家伙!’想到这,他偷眼又看了看李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执行阴世师将军的命令。
“杨将军有话要跟我说?”李靖的感觉非常敏锐,发现杨宝藏目光总是围着自己打量,心中立刻产生了警惕。
“没,没,阴将军派我来看看。你们这边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城西向他覆命!”杨宝藏赶紧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次重复自己的目的。
他没有把握能让李靖相信自己的敷衍之言,但京兆尹骨仪却恰到好处地帮了一个大忙。“你尽管回去跟左翊卫大将军覆命,只要有李靖和我两个人在,叛军不可能从西城攻进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他一边强调自己的重要性。那幅得意的模样,简直像已经将叛军逐回了黄河以北。
“的确,末将一定如实向阴大人汇报。有骨大人和李大人坐镇,西城牢不可破!”杨宝藏点点头,陪着笑脸回应。到了这个关头骨仪还能想到为他自己表功,杨宝藏真不知道此人的帽子下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形状的。
“主要是李将军,若不是他射杀了敌军上将,叛匪的攻势没这么快结束!”见对方如此识趣,骨仪也不为己甚,将最大的功劳顺手推给了李靖。
按照大隋军规,阵斩敌方大将可记首功。众人刚才都亲眼看到李靖一箭将某位骑着黑马的敌将射下坐骑,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个倒霉鬼的名字,但从其后叛军的混乱表现上来看,落马者的级别肯定不低。
“的确,今日杨某有幸,居然能亲眼目睹李郡丞神射!”杨宝藏停住脚步,对骨仪的说法表示赞同。“只是事发突然,我没能看出此人到底是谁!”
“我也没看清楚!真是有些可惜了!”骨仪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
“应该是巨寇孙华!我本非刻意为之,是他自己撞到了箭尖上!”李靖笑了笑,非常谦虚地给出了答案。
话音落后,周围立刻响起一片赞叹之声。太原叛军能这么快就杀到京师墙根儿底下,大盗孙华在其中的作用不可低估。为了嘉奖其功劳,李渊甚至不顾此人出身寒微,直接推举其为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领冯翊太守。单论爵位,在叛军所有将领当中孙华仅次于世袭的国公李渊和郡公柴绍,直接列在了第三。
而就这样一名官职显赫的叛贼,居然被李靖亲手射杀于城下。如果消息准确,待平叛之后论功行赏,恐怕李靖的封爵也不会比县公稍低。
李靖素有正直之名,所以大伙谁也不怀疑他自吹自擂。但在惊叹之余,肚子里却涌起了酸酸的滋味。“姓孙的倒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宁可用身体去替女人挡箭!”有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仿佛看清楚了刚才李靖发箭时的每一个细节。
“就是!为了女人,连性命都不肯要了。这样的汉子可真不多见!”骨仪笑着接茬。反正李靖刚才自己也说他不是刻意而为,大伙将他的功劳说低一些算不上得罪。
“无论如何,那都是李将军的功劳。”虽然不愿再将李靖称作‘药师兄’,但杨宝藏依旧看不惯骨仪等人的酸溜溜模样,第二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仿佛很不经意般,在离开之前,他又追问了一句,“李将军可曾知道那女将军的名字,能让孙华舍身挡箭的,应该也不是个寻常人物!”
他相信如果不是孙华不小心跑上前送死,那个春花一样灿烂的女子必将血溅沙场。但他依旧很好奇到底对方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心肠向来冷硬如钢的李靖在放箭之前犹豫了一瞬。
在走下城头之前,他听到了答案。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女人的战场不应在两军之间!”李靖咧了咧嘴巴,用玩笑的口吻答道。
对于红拂来说,此刻摆在她面前的那支血迹斑斑的羽箭却一点也不陌生。箭的尾羽偏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着一个李字。那是她多年前就了熟于心的习惯,她一直崇拜的那个人说过,只有这样,别人才知道命中目标的是自己,而不会刻意将功劳掩饰了去。
李靖的心中把功名看得非常重要。这一点红拂也非常清楚。否则,她也不会在十余年的光阴中每每从对方上任地点附近经过,却不敢走过去,问一问当晚的承诺是否还有效。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歌姬,逃奴,一旦过往被揭发出来,不但会危及自身安全,而且会连累得李靖声名受损。所以,她宁愿等,等李靖的能力可以无视流言伤害的那一天,等李靖真的功成名就后,找个机会偷偷娶她进门。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罢,至少,她可以每天看着他意气风发地笑,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
可她等来的却是一支破甲锥。如果不是孙华舍命相救,红拂知道被射穿脖颈的人将会是自己。但她一点儿也不感激死去的孙华。那个莽汉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后,就如同一只苍蝇般围着她没完没了地转圈,无论她肯不肯接受,都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如今,他用生命兑现了承诺,却把她推到了一个无比尴尬又无比痛苦的位置。
几乎所有同僚都把她当作了孙华的未亡人,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包容着她,一遍一遍许诺待城破之后,定然将放冷箭伤人的那名隋将捉到她面前,由她自己亲手为武乡县公报仇。却根本不在乎她脸上的悲伤究竟是为了谁,也不管她心中到底对放冷箭者有没有恨。
有么?一个人安安静静沉寂在悲伤中的时候,红拂扪心自问。老实说,现在她的心中对李靖一点儿恨意也提不起来。那是两军交手的战场,他们站在不同的旗帜下厮杀。对于一名合格的武将而言,只要能让己方通向获胜的手段都可以尝试,根本无须顾忌良知和道义。况且,李靖为了寻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已经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帮助守军打败这二十几万汹涌而来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愿以偿地步入大隋重臣行列。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成名机会,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够做得到?
尽管能给对方的行为找到无数理由,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空。‘也许在内心深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是个盖世英雄。同时,她们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对方的一切还重!’这样想着,她不禁对自己的小女儿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女人了,居然把世态人心看得还是那么简单。这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儿女情长的家伙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来?如果有,那一定还是传说中的存在吧。并且传说不可能持续长久。
“可孙华毕竟为你死了!”另一个声音很快在心中响起来,热辣辣如同再抽人的耳光。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冯翊太守,这一连串的称号,绝对比某些人还没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孙华放下这一切扑到她身前时,几乎毫不犹豫。待看到箭尖从自己脖颈前方透出来,他居然还有心思对她憨憨地笑。仿佛只有这样,才证明往日他当众对她说的那些话,不只是为了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他是认认真真的,认认真真的希望能将她抱回家中,认认真真地希望和她一道分享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讨厌又无法忘怀的笑容已经消失五天了。在红拂的回忆中,却清晰得宛如发生在刚过去的某个瞬间。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被射杀的是自己。那样,也许李靖的心里会永远留下她的位置,无论内疚还是惋惜,一辈子都无法忘掉。就像她现在无法摆脱孙华的阴影一般,烦躁而迷茫。
外边的喊杀声很高,一波接着一波宛若惊涛骇浪。攻防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义军和守军都成了强弩之末。也许下一刻,承载着她很多记忆的长安城就会被攻破。她和李靖就会在当年结伴逃离的楚国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许义军会被耗尽力气,兵败如山倒,然后被正在向长安驰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长安城里边杀出来的隋军前后夹击,让所有梦想成为虚幻的碎片。这些,对她都不重要了。她原来跟着李婉儿,是为了求对方帮忙找寻李靖。连带着改变自己的出身,以便出嫁时不至于辱没李靖世家子弟的荣耀。而现在,李靖的下落她已经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妆”也彻底失去意义。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红拂也不想继续留恋。她打算待孙华的头七过后,便向婉儿请辞。把娘子军右三领军,从四品宣威将军的印信留给更适合它的人,然后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过平凡日子。至于最后的归宿在哪,暂时她还没有找到。但对于曾经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她,这不算什么困难。
军帐外又传来一阵欢呼,非常短促,几乎是在刚刚发出便被卡在了喉咙中间。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叹,然后是怒骂,呵斥,最终,一阵锣声结束了所有嘈杂。
“他又赢了一局!”红拂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丝苦笑。对于外边的节奏她已经非常熟悉,同样的遗憾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李靖赢了一局,便等于娘子军输了一局。对双方的将领而言,都是为了功名富贵而已。无所谓谁是谁非。
“那个守将真卑鄙,把很多根本不会打仗的百姓都征调上了城头!”这是王元通的声音,只有他在经过孙华灵前还会继续大声说话,仿佛唯恐躺在棺材里边的人因为过于关心战况而重新坐起来般。
“小点儿声,别吵到出尘!”正在呵斥王元通的是齐破凝。他还保留着在王屋山时的习惯,直接唤红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带着几分艳慕提她的艺名。
“我不是心里急么,咱们在这多耽误一天,旭子那边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气,但还是尽量把嗓音压了下来。“怎么说大伙都是兄弟,天塌下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扛!”
“要是李将军在就好了,凭着他的箭法,岂容城楼中那个敌将嚣张!”第三个说话的人声音很低,但带着股非常不甘心的意味。这也是个曾经在李旭麾下待过的故旧,所以本能地将城上的神射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较。
“废话,若论勇武,谁能比得上咱们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骄傲地总结。仿佛李旭就在自己身边。
然后大伙不约而同地闭住了嘴巴,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李婉儿和她的新兵们的低语,越来越近。最终,帐门被掀开,冬日的阳光和冷风一道扑进来,打碎里边的沉静。
见到红拂依旧保持着自己早晨出门前的姿势,婉儿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怜惜。她也研究过射死孙华的那支“流矢”,凭着女人的直觉,将刻在箭杆上的姓氏和红拂正在寻找的人对应到了一处。尽管没有将这个消息散布,但婉儿对红拂心里的悲伤感同深受。她本以为关键时刻被自己的男人抛弃已经是人世间难以承受的打击,却没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决来,自己的丈夫柴绍简直算得上贪妻恋子“懦夫”了。至少,他在独自跑路之前,还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尽管商量的结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后。
“战势如何?”红拂不愿意成为被人怜悯的对象,稍稍将身体坐正了些,低声询问。
“妹妹还是多出门走走吧。总是这么闷着,恐怕对身体不大妥帖!”婉儿知道红拂不过是想岔开话题,笑了笑,关切地叮嘱。
“没事儿!谢谢姐姐关心!”红拂轻轻摇头,笑容如经过霜的菊花,“我难得有时间静下来理理自己的思路。这几天坐在帐中,倒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看你那幅样子,怎像一个想明白了的人?’婉儿心中暗暗叹气。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轻松,“你自己不闷就好,我可不成,最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所以从小就不像个女孩子,终日喜欢和刀剑打交道!”
说到这,她借着炭盆里的火光看自己的手。拇指,食指的指肚和掌心处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一看就能看出来是握马缰和握刀所致。这样的手有失温柔,却能将自己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人家都说姐姐是当世妇好呢!”红拂笑着用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名女将来比喻婉儿。
“我只是胆大妄为而已,跟古圣先贤怎能相提并论!”婉儿笑着摇头。
“古圣先贤,不过是传说中人物罢了,其实未必是真!可将来的历史上,无论执笔者愿不愿意,都得无法掩盖姐姐的名姓!”红拂看着婉儿的眼睛,由衷地夸赞。
“妹妹如果愿意,也可以一直跟着姐姐身边,咱们一道建功立业。反正咱们这支队伍叫娘子军,有我李二娘的位子,就有你张出尘的位置!”婉儿见红拂眼中的悲伤略淡,赶紧趁热打铁。将红拂留在身边这几个月,她处理起军务、政务来格外轻松。一是因为有个同样大气的女人为伴,寂寞时也可以说些悄悄话。二则军中很多男性都希望在红拂面前有所表现,很多任务不用她这个主帅指派,全都抢着去做了。所以,无论城内的李靖如何十恶不赦,婉儿都希望能将红拂继续留在娘子军中。到了这个位置,她已经不需要依附于男人。同样,红拂将来也不需要成为别人的附庸。
听出婉儿话中的激励之意,红拂非常感激,却不打算接受对方的安排。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提前跟好姐妹打声招呼。“待孙大当家下葬后,我便准备离开!”
婉儿没想到自己一番努力会是如此结果,不觉一楞,“你要去哪?”她脱口追问,“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一个女孩子家…….”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对着的不是个寻常柔弱女子,笑了笑,缓下声音,继续道:“你要是走,也别走得太急。至少把落脚点先想好了再说,免得大伙为你担心!”
“我想去塞上看看仲坚兄!”红拂心中本来没有答案,却猛然间了悟般找到了去处。“他那边肯定需要人帮忙,大伙朋友一场,总不能天塌下来让他一个人去顶!”
说话间,她从婉儿的眼中看到了明显的警觉,但很快,这种警觉便被理解与包容所取代。“也好,反正长安破后,李家也要出兵与仲坚携手对抗突厥。到时候咱们都做领兵之将,跟狼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我想,我想一个人先走!”一再拒绝对方的好意,红拂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坚强。“姐姐帮我个忙,别惊动太多的人,我想一个人慢慢走。等我到了,姐姐娘子军估计也快到了…….”
看着红拂柔弱中透着决然的眼神,婉儿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好!”她又低低的叹了口气,非常能体谅对方的难处。“姓李坏事做绝,肯定会遭报应。你不见他,也省得到时候心软!”
“不瞒姐姐说,如果李靖见到唐公大军便主动投降,反而不是我认识的李靖了。”红拂轻轻摇头,话语里依旧带着欣赏意味。
婉儿轻轻抚摸朋友的头,眼中再次充满怜惜。“傻妹妹,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替他说好话?”如果真的放下了,应该根本不在乎对方生死。而红拂却依旧给对方的行为找理由,哪怕她差点死于对方的箭下。
但李靖必须死。不光是为了孙华复仇。还有几件事情婉儿不想当面告诉红拂,经过她仔细查访,在李家举事之前向朝廷告密者,带人查抄李府,将老弱妇孺斩草除根者,以及出主意挖掘李家祖坟者,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
“有些风言风语,这几天我也隐约听闻。至于那所施展的那些手段,作为大隋旧吏,也未必真是什么错!倒是他的才华,姐姐也亲眼看到了。如果用做长史,恐怕可让唐公麾下大军如虎添翼!”知道这样说,婉儿会非常生气,红拂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姐姐你眼里,唐公是吊民伐罪。在小妹眼里,站在杨家旗下和站在李家旗下都是为了功名富贵。正所谓各为其主罢了,哪有什么高尚与卑劣的分别!”
说罢,她再一次看向摆在身边的雕翎,仿佛霎那间,看懂了天下全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