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名(一 上)(1/1)
知道自己留不住红拂,李婉儿也不再刻意挽留。作为一个曾经被丈夫毫不犹豫地当作累赘抛弃的女人,她知道这世上有些伤根本无药可治。也许流水般的时间会将伤口上的血迹慢慢冲淡,但任何时候,哪怕有一丝风吹上去,已经藏起来的伤口依旧会疼得人撕心裂肺。
能让疼痛暂时被忘记的唯一办法是找另外某些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闲暇时间全部占满。就像现在的她,每天在军中从早忙到晚,有数不清的命令要下,数不清的杂事要理顺,即便柴绍刻意跑来搭话,名义上还是夫妻的二人也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话题从军务转到私事上。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新的军情又送了进来。双方不得不再度沉浸于军务。
“我已经向唐公请缨,待攻破京师后,就领一支兵马北上!”望着妻子再次垂下的头,柴绍低声告诉。北上的方向,自然是突厥人入侵的方向,他知道妻子肯定为自己这样做而感到高兴,但从对方专注于公文的眼神里却看不到半分波澜。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突厥人不可能只选一条路南进。他们有很多部族,彼此之间都怕对方占了自家便宜。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多路齐头并进,涿郡只是其中一条道路。太原…..”柴绍故意把话停住,想试试婉儿是否在听自己的分析。眼前的人只是邹了邹眉头,然后就又把目光放在了公务上。
“西侧的梁师都兵力不强。弘化郡虽然对李家至关重要,但距离长安甚远!”轻轻叹了口气,柴绍继续道。“所以,我不准备去西路。我准备去雁门一带,如果突厥人从刘武周的地盘上杀过来,我刚好以骑兵跟他一较长短!”
“那你小心些!元吉还是个孩子,根本别指望他能给你帮忙。如果战事不顺,你随时可以退入五台山区。那边地形起伏较大,不适合骑兵的展开。突厥人想追杀你也未必能找得到进山的路!”李婉儿终于回答了一句。但话语却仅仅限于军事上的见解。
即便这样,已经让柴绍喜出望外。他不指望能完全获得妻子的谅解,但两个人同在唐公帐下为军官,总是这样僵着也的确不是办法。况且现在的妻子不是当初那个只可能拖累他丢掉性命的婉儿。现在妻子背后站着数万虎狼之师,还有一个没多久就可能成为皇帝的父亲。对于一个渴望者将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男人,什么嫁妆能比这数万大军和通天捷径更厚重?
想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出现转机,柴绍说话的语调更为温柔。尽管在内心深处,这样做让他很尴尬,但男人活着,却不得不正视现实。“婉儿…….”他低低地轻唤妻子的名字,满脸爱怜与祈求。
“还有别的事情么?”李婉儿从公文上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宛若冬夜里的冷月。
“没,没别的事情。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一句,如果娘子军先入了城。你真的打算做这个北上兵马的统帅么?”柴绍被看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问。
“那也得我的娘子军能率先入城!已经攻了九天了……”李婉儿也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柴绍在想方设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但越是弥补,给她的感觉却是裂痕越清晰。也许,这条裂痕在二人成亲之前就存在的,只是她当年少不经事,一直以为世间大部分男人的肩膀都厚重如山。而只有经历过后才知道,能在关键时刻刀山火海都不会放弃你的男人,错过后便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以世俗眼光标准,柴绍当时做得一点儿都没错,甚至堪称理智。夫妻两个与其一块儿被人捉住杀头,还不如各自逃命。至少,那样,活下来的人可能有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但婉儿却不想自己再与一个理智的男人生活于同一屋檐下。至少,她不想再被人理智地抛弃一回。
“长安城支持不了多久了,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柴绍见婉儿眉宇间带着烦躁,笑着开解。
“其他事情,待城破之后我才有时间想!”李婉儿轻轻摇头,话语里透着坚决。“城破之后,无论是不是娘子军第一个进城,我都会领兵北上!”在内心深处,她同时也作出决定。
无论为了当年的相救之恩,还是妹妹萁儿的幸福,她都不会看着李旭独自面对塞外数十万狼骑。
久攻不下的长安城随着尸体的堆积,终于被人血冲开了一条缺口。十一月,丙辰,李建成麾下的旅帅雷永吉带领一百多弟兄在长安城北墙上站稳了脚跟。随后,左三统军窦琮亲领侍卫杀上,杀散已经精疲力竭的守军,成功夺下了长安北门。
紧跟着,娘子军从西门入城。生擒京兆尹骨仪,并从试图立功赎罪的他口中得知了百姓们倾力支持守军的缘由。为了避免出现麾下士卒与百姓之间的冲突,李婉儿派遣自己的族叔李神通举着其父李渊的亲笔手令巡街,有蓄意扰民者,杀无赦。几个劫掠民财的害群之马还没等把抢来的财帛捂热乎便被当众斩首。一些尚未蔓延开来的暴行也被及时地栽赃于战败溃散的守军头上。本来抱着必死决心的城内百姓见李家军入城后非但没有乱杀无辜,而且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立刻打消了与大隋共存亡的念头。
长安城经历了十余天血腥洗礼后,重新恢复了宁静。壬戌,李渊拥立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皇帝,改元义宁。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紧跟着,在亲信的授意下,杨侑加封李渊为大都督,总管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总管内外政务。唐王,假节钺,开府,授权更改所有政令。又下旨,“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咸归相府”,唯独“郊祀天地”,需要向皇家奏闻。
李渊领旨谢恩,旋即大赏群臣。封李建成为唐世子,李世民为秦公,元吉为齐公,李婉儿为平阳郡主。裴寂为魏郡公,赏关中良田千顷。武士彟太原郡公,赏河东良田万顷。刘弘基以“创业而来军功第一”封为左光禄大夫,西河郡公,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柴绍以“尚义敢战”封为临汾郡公,马军大总管。其余如殷开山、姜宝谊、钱九陇、陈演寿、马三宝等人皆授高职,赏宅院、金帛、良田无算。
“这倒真应了红拂走之前所说的话!”看到父亲在一瞬间将京师府库搬了个干干净净,李婉儿苦笑着想。但她无法指责父亲做得不对。如果父亲不大方地酬谢这些“从龙”有功者,也许哪天他刚从丞相府出来,就会被一支突然而来的流矢射杀在战马旁。而能给大伙带来更多实惠的人将成为新的大丞相,唐公,掌管内外军政事务。
从某种程度而言,造反就是为了抢地盘、抢钱、抢女人。强盗们做的事情,义军以清君侧的名义做时,听上去冠冕堂皇些,本质上差别却不大。但在处理善后事务方面,她的父亲李渊做得比任何一位绿林好汉都娴熟。长安城内外的流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破城时受到战火波及的普通百姓也得到了赔偿。从永丰仓内源源不断运来的陈米,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慌,通过抄没京师留守官员的家产,李家军在不增添百姓负担的情况下,也筹集到了足够的军资。
除此之外,李渊在入城之后,参照汉高祖入咸阳故事,废除大隋苛政,与民约法十二条的举措也为他赢来了赫赫声名。如今,京师上下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交口称赞唐公是个仁厚睿智的好丞相。由他来掌管政权,给朝廷和大伙带来的好处几乎是立竿见影。
在这些短暂的快乐和繁荣下面掩盖着巨大的牺牲。当然,所有人都认为那些被牺牲掉的家伙是罪有应得。包括婉儿在内,虽然她对骨仪的最后下场有些同情,但无论从此人为官时贪婪程度,和抵抗大军时所犯下的那些罪行来看,唐公李渊只处了他一个斩首抄家,族人流放的惩罚,已经是充分考虑到了他最后一刻的立功表现。
其他守城者的下场就比较凄惨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抄杀李家在先,抵抗义师在后,被判车裂之型。如同几个月前阴世师带人冲入李家一样,阴家上下两百多口,无论男女,无论主仆,超过十五岁以上者全部被杀,十五岁以下者卖为官奴。
另一名守军将领杨宝藏被处以斩刑,财产充公,家人被没为裴寂的私奴。其余还有十几位李婉儿不太熟悉的将军,也被一并处死,家人为奴,家产充公。还有留守长安城内的几个家中豪富的文官,也以贪婪、索贿、苛待百姓等罪名,被罚得倾家荡产。
就连已经死了近月余的卫文升,李渊也没有放过。他命人将卫文升的尸体从坟墓里扒出来,挫骨扬灰。但罪名不是抵抗义军,而是“逢迎太上,陷害有功将士!”。
焚烧卫文升尸体时,当年从辽东活着返回来的几个原护粮队出身的军官都到了现场。已经成了大隋宣威将军的王元通亲手点燃了第一根干柴。透过骤然腾起的浓烟,李婉儿看见王元通的眼睛红红的,依稀有泪。
在火光于卫文升的尸体上腾起来的刹那,李建成轻轻地转过了脸。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失态,但紧握的拳头却始终在颤抖。
辽河上的那场大火一直缠绕着他,令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而今天,噩梦终于结束了。当年不顾他拦阻放火烧掉将士们退路的人,用自己的尸体偿还了罪孽。他李建成也不再是一个“不可依托”的主帅。第一个登上长安城墙的是他麾下的勇士,第一支冲入长安的队伍是他所率领的左军!他重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比这个时代任何英雄差,至少,不比二弟世民……想到这,他悄悄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看见弟弟世民那张英武的脸上写满了遗憾。
李建成明白弟弟世民在遗憾什么。自从大军南下以来,虽然世民本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糟糕至极,但冥冥中有一种好运始终追随着他。打霍邑,李世民被宋老生从眼前透阵而过,可追斩宋老生于城墙之下的刘弘基恰恰是隶属于世民麾下的将领。攻黄河,李世民所部被敌人半渡而击,全军几近崩溃。可关键时刻从别处渡河的柴绍以数百骑兵迂回到了隋军主将桑显和身后,再度把李世民从失败的边缘硬拉了回来。虽然那时柴绍已经被提拔为父亲直属的马军总管,可此人当时带领的骑兵却是侯君集和武士矱二人亲手训练出来的飞虎军。过后算功劳,依然少不了李世民的那一份。待到大军进逼京师,经略扶风,李世民麾下的刘弘基和侯君集二人又大放异彩,举手之间拓地百里,聚众数万,把领兵前来迎战的卫文升打得抱鞍吐血,逃回京师后没几天便羞愤而死。
有了这些功劳撑腰,李世民对建成这个当哥哥的压力愈发明显。虽然在表面上,二人兄友弟恭,亲密得依旧像五年前。但李建成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拿出些像样的功劳来,在家族中的地位早晚会被人所取代。
如果是自己才能和德行都较弟弟相差甚远也就罢了。李建成会主动将唐公,不,现在是唐王的第一继承人身份交出来。无论为了家族的兴旺还是个人的安全,他都有必要这样做。可扪心自问,李建成实在看不出自己除了运气外,哪里不及二弟世民?
的确,当年在辽河上,是自己没有保住护粮队的退路。可当时许国公宇文述也在,连他都无法阻碍卫文升放火烧桥,自己一个人微言轻后生晚辈又怎可能阻碍得了?
尽管不是自己的错,自己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事情发生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不可依托”,活着回来的刘弘基、武士矱,甚至失散多年后如今又重回父亲旗下的王元通、齐破凝,都不肯再为自己效力。而刘弘基在二弟麾下,武士矱在父亲帐下,王元通和齐破凝二人跟在婉儿身后,都立下了赫赫功劳!结果,那些功劳分别归属于二弟,归属于父亲,归属于婉儿,而作为他们的老上司的自己,什么都没分到!
的确,自己所部左路军在起兵之后的表现远不如世民所部右路军的表现那样花哨。可左路军也没犯下任何威胁到整个李家生存的错误。相比于左路的稳扎稳打,右路军的动作充分暴露了二弟世民的赌徒性子。如果不是刘弘基、侯君集这些人替他兜底,整支兵马早就被他葬送得一干二净!
论为人,建成认为自己远比二弟世民沉稳宽容。论政务,有着多年协助父亲管理地方经验的自己,更是远远把凡事喜欢率性而为的二弟抛在了身后。世民唯一可以与自己一较短长的能力便是军务。二弟可以把刘弘基和柴绍的功劳都算在他自己头上,甚至把部分与娘子军合作取得的战绩也全都贪为己有。可当着几十万双眼睛的面,第一个攻入坚城长安的却是左军将士。左路军仅凭此一战,就足以让右路军开战以来的所有功劳黯然失色!
既然各方面的能力和对家族的贡献根本不比弟弟差,李建成当然不能将世子之位拱手相让。长时间以来,做弟弟的世民步步紧逼,他这个做哥哥的因为担着个“葬送数百家族潜在助力”的恶名不得不一再隐忍。今后,他再不用于世民的咄咄锋芒之前退避三舍了。他已经亲手为屈死于辽河东岸的护粮队弟兄们报了仇,他已经亲手证明了自己的卓越用人能力和统军能力。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便是按照攻取长安之前的约定,带领李家主力北上与冠军大将军李旭并肩抵御突厥狼骑。并顺道将父亲假新帝杨侑之手授予李旭的骠骑大将军、世袭博陵郡王的奖赏带给李旭,进而将河北六郡与河东、京畿等地并为一体。
如果此事交给世民来办,以他那霸气十足的性格,肯定又会搞砸。而交给自己来办,李建成认为自己达成目的的可能十拿九稳。首先,旭子一直像尊敬亲生哥哥一样尊敬自己,而自己也一直以兄长的身份与对方交往,彼此之间本来就有一股抹不去的亲情存在,即便某些事情谈不拢,也可以开诚布公地讨价还价,不会因为对河北六郡未来的发展道路见解不一致而当场翻脸;第二,在击退突厥狼骑之前,自己不会谈两家并做一家的事,以免让旭子觉得河东李家在趁人之危。通过并肩血战,博陵军将士会充分看到河东李家目前的实力和未来的远大前景,只要旭子本人没有称孤道寡的野心,对彼此都没坏处合并几乎水到渠成;第三,即便旭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旭子,有了更高的人生目标,对权力有了更多渴望。他也应该能看到以六郡之地席卷天下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只要他肯提出条件,自己将以李家第一继承人的身份尽最大可能满足他的要求。以旭子的为人和聪明,应该能看出李家在此事上表现出来的诚意。
如果有了旭子相助……。目光扫过重重黑烟,李建成再度打量默不作声的刘弘基、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这些几个当世英才加在一起,能力也无法与旭子比肩。自己的世子地位将稳如磐石,谁也不可能再威胁得动。李家也将在自己的手上更加茂盛,超越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
“世子可做好了出发准备?有需要末将效劳之处么?”感觉到了李建成略带挑剔意味的目光,距离他最近的武士矱赶紧凑上前几步,低声询问。
尽管已经被封为太原郡公,武士矱依旧对建成、世民几个保持着家将对少主般的尊敬。这是他长时间寄人篱下所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想改也改不过来。李建成对这种态度到非常满意,凌厉的目光陡然变得温和,想了想,笑着回答:“陈叔一直负责此事,我今天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问他!如果太原公待会儿能抽出些时间来的话,我让窦将军前去找你领些守城用的弩箭。涿郡有内外两道长城,利于凭险据守。我军多带些羽箭过去,应该能派上用场!”
武士矱微笑着点头,“我已经将兵部库存的所有羽箭都调了出来。此外,还有四千套马甲,如果世子需要,可以全部领走。咱们到了河北后是客军,军械如果带得不足,难免会被人家笑话小气!”
“那其他几路兵马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到哪里去领羽箭?”李建成没料到武士矱对自己这么大方,楞了一下,质问的声音脱口而出。
“末将已经禀告过唐公,从明天开始砍伐城外的皇家园林。那些园子里的木材养了二十几年,该派上用场了!”武士矱对李建成的疑问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给出答案。
他之所以刻意在话中凸显河北与河东的差别,是为了避免授人口实。但力所能及的忙,他已经尽量替昔日的朋友做了。赶制出来的羽箭在质量上肯定不如原来的库存,可双方面对的敌人也不一样。一方是拿着简陋武器,穿着廉价铠甲的乱匪,另一方面对的是倾朝而来的数十万狼骑。哪边的威胁更大,聪明人心里应该能分清楚。
李建成肯定属于聪明人一类。略作沉吟,他便决定将武士矱的举动算作向自己靠拢的一种手段。自从带兵率先攻入长安后,类似的靠拢举动每天他都要遇上十几次,因而很容易习惯成自然。
并州武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但这次长安受封,除了武士矱这个郡公外,还有一个武士棱也被封为县公。凭借着一门两公的封爵和半个并州的财势,武家的腾飞指日可待。这样的人家,能引为助力自然是顺水推舟的收于帐下为好。即便暂时无法得到他的效忠,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替别人跑前跑后。
考虑到以上因素,李建成的笑容看起来愈发平和,“武将军做事总能想在众人前头。有你来掌管辎重,这一路上不知道让大伙省了多少心。如果不是父亲已经任命你做了将作司正卿,北征大军的督粮官一职,肯定非士矱莫属!”
“多谢世子抬爱,武某所做,都是些份内之事而已。算不上谋事在前。”武士矱被李建成的肆无忌惮吓了一跳,赶紧将话题向军务上岔。他不想得罪眼下声势如日中天的李建成,却远没市侩到见到对方可能占据上风立刻改换门庭的地步。况且他知道自己根基浅,比不上长孙顺德、刘文静这些人。所以能不跟掺和立储夺嫡的事情,还是躲远些为妙。
还没等武士矱将自己撇清楚,李建成麾下心腹左三统军窦琮立刻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古语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士矱兄所为算不得谋事在前的话,那么某些连眼力架都没有的人,更枉担了个多谋之名了!”
说这话时,窦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李世民身边的李靖。直盯得对方低下头去,将官帽后的花白头发全都露出来,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高高地翘起下巴。
“将作监还有些事情,武某先走一步。世子勿怪!”武士矱唯恐再交谈下去会给自己惹上更多的麻烦,赶紧躬身告退。
“武将军慢行。待会儿窦将军就去找你!”李建成淡然一笑,并不以武士矱的推搪为忤。相反,对方越是这样,越令他心生敬意。与武士矱相比,正被窦琮用言语挤兑的李靖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差得太多了。那厮才四十刚过头发就白了近半,满脸晦气就像欠了别人几十万贯钱一般,瞧着就没个好人样!。因此,尽管自己麾下蓄意挑衅在先,李建成也不想制止。内心深处反而非常涌起一股夹杂着渴望的快意,等着看李世民如何替李靖这势利小人出头。
此事若是放在平常时刻,发现世子和二公子之间发生摩擦,周围大多数人肯定会像武士矱那样找借口躲得远远的。可今天,不小心听到窦琮之言的大部分人都将目光从火堆之前转向了摩擦现场。十个当中,有八个对李靖满眼鄙夷。
大伙弄不明白,平素机智过人的二公子最近几天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拼着惹娘子军统领李婉儿和唐王李渊两人不痛快,非要从鬼头刀下硬将李靖给保下来?虽然李靖在临被处死之前,喊的那声“公兴义兵,欲平暴乱,乃以私怨杀壮士乎!”听上去很有门道,可这年头会说大话的人多了,也没见其中有几个真能做正事。
在众人眼里,此刻的李靖又龌龊又邋遢,简直比过街的老鼠还惹人讨厌。那厮二十年前就甚负盛名,结果一直混到四十岁,也没闯出些能与他的名声相当的事业来。李家在太原整军备战,作为从刘武周那里逃入太原的难民,那厮居然丝毫不感念唐公家族的收留之恩,反而把告发河东李家作为晋身的大好机会。结果到了长安后,先给阴世师出主意坏了李家祖坟,然后又试图煽动阖城百姓来与李家军对抗。如果不是已故的京兆尹骨仪在最后关头发了善念,整个长安都可能为李靖那厮的功利心来殉葬。
此外,那厮还亲手射杀了包括武乡县公孙华在内的数名娘子军将领。甚至被年青将领们一致视为天仙般人物的张出尘也差点儿命丧于其手。听未经考证的消息说,李靖那厮当年为了逃命,还与人家有过白首之约。张出尘之所以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实际上就是在等着李靖。
就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为了一己私心不惜杀人灭口的家伙,二公子李世民居然还要以战功相赎?居然还要请求唐公根据此人守城时的表现委之以重任?好在唐公还没老糊涂,虽然赦免了此人的罪责,却只让他做了个七品参军。否则,众人每天议事时都要与此辈同列,真是羞也羞死!
四下射过来目光之中透露出的敌视意味令李世民也倍感压力。但他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李家化家为国的路才刚刚开了个头,这时候用人要用其才,而不是用其德。等到父亲坐稳的江山,如果不喜欢那些德行有亏的家伙,给他一个虚位高高挂起来便是,绝不能现在就表现得过于方正,弄得原大隋朝的那些臣子一个个都不敢前来投奔。若论私德,眼下在太上皇杨广身边奔走的虞世基、裴矩、裴蕴、宇文士及等人,哪个不比李靖更阴险。可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如果投靠过来,对李家而言都不异于得了数万雄兵。
所以,无论别人怎么看,李世民都决不会放弃李靖。他先冲着自己的哥哥笑了笑,缓和掉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然后轻轻地转过身体,用自己的背部挡住所有射向李靖的敌意。
“药师兄,我记得昨天跟你讨论东进剿匪方略时,还有些细节没有完成。你先回去帮我处理一下吧。待会儿大伙再继续补充完善!”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李世民郑重吩咐。
“末将、属下,属下绝不辜负二公子所托!”被众人目光盯得无地自容的李靖没想到李世民居然这个时候还肯替自己出头,先是一愣,然后躬身下去,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你初到我军中,才华还没机会展现。若是早来数月,想必已经脱颖而出。”李世民轻轻拍了拍李靖肩膀,说话的语调虽然平和,却带着几处无法掩饰的棱角。说罢,他亲手替李靖整顿衣冠,然后目送对方缓缓离开。待李靖走得远了,才转过头来,冲着大伙轻轻抱拳。“如果李靖在战场上有得罪之处,请大伙看在我的薄面上别再追究。原来他和咱们是敌人,自然所有能用的手段无不用其极。但现在,他已经为李家麾下一员,不能再被当做敌人看。”
这番话说得虽然未必能让大伙心服,却胜在有礼有节。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凑过来的将领们笑着还礼,讪讪地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有一些沿途各郡中因为兵力不敌义军“弃暗投明”过来的故隋将领,反倒觉得李建成和他麾下将领的心胸狭窄,李世民宽宏大度,从而对李二公子的好感又增添了数分。
见到二弟在谈笑之间便化去了窦琮的蓄意一击,并捎带着回敬给自己几个软钉子。李建成心里不觉有些着恼。可由于已经习惯忍让的缘故,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既不失兄长身份,又能打击世民嚣张气焰的话头来。直憋得胸腹内浓烟滚滚,仿佛整个火堆上的烟尘都被自己吸到了肚子般。
一时间,火堆旁的氛围竟有些尴尬。当众焚烧卫文升尸体的命令是李渊亲自下的,说是为了祭祀第一次征辽时被卫老贼葬送在辽河对岸的八百壮士。放眼整个李家军,无论是李渊直属,还是李建成、李世民、李婉儿三人麾下,都有不少出身于当年你那支护粮队的将领。所以无论文臣武将,大伙都抱着广结善缘的心态前来观礼。万万没有想到卫文升的尸体还没化成灰,火焰却已经蔓延到李家兄弟之间。
“李靖过去做了那么错事,父亲虽然说过不追究了,大伙偶尔对他说两句闲话话发泄一下不满,也不能算过分。”李婉儿不愿意让众人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不合,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在她的记忆中,哥哥建成和弟弟世民彼此之间根本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她记得在自己出嫁那年,世民还终日缠着哥哥建成,视后者为天下最大的屏障。而哥哥也尽自己最大努力满足世民的一切要求。长兄如父,这个词用在当时的两兄弟之间再恰当不过
‘只不过才几年光景!’李婉儿心中暗自叹息。强装笑脸,她继续对哥哥和弟弟说道:“就拿我来说,公事上,自然不会再找李靖的麻烦。可如果他私下里做事依旧像原来一样把所有人都当垫脚石,那就别怪我老账新账一起算。我是个女人,心胸本来就不如你们男人宽广。特别是对伤害过我娘子军将领的家伙,可以接受他同朝为官,却千万别指望我会给他好脸色!”
不知为何,对于自己这个生得一幅男儿气概的二姐,李世民心中总是又敬又畏。尽管有些不高兴,他还是退开半步,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二姐快人快语。公是公,私是私。李靖既然犯过错,语言上吃些小亏,也是应该!”
“二妹言之有理!”李建成得到了铺垫,总算挽回了一点颜面。先向抱打不平的妹妹致谢,随后又转头去吩咐窦琮,“念你刚才也是出于一时义愤。说过的话就算了。但以后切莫再找李靖麻烦。否则,人家反而觉得你以大欺小!”
“是!”窦琮肃立抱拳,大声回答。
一点口舌之争差点演变成兄弟二人当众冲突,李建成和李世民两个都觉得甚为无趣。眼看着盛放卫文升尸骸的棺木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殆尽,李世民先找了个借口,带着自己的幕僚和亲信离开了火场。又百无聊赖地拖延了片刻,李建成也借口筹备北征的军务,转身跳上了马背。
焚烧尸骨的味道很难闻,所以在片刻之后,前来观礼并祭奠八百壮士的文武官员相继散去,慢慢地,火堆旁只剩下了李婉儿和她的部属。知道很多人未必喜欢陪着自己,李婉儿也不为难大伙,回头冲众人摆了摆手,低声命令道:“大伙都回去准备吧。等粮草辎重筹集好了,你们之中大部分人也要随我北上!”
如果不是出于对婉儿的尊敬,众将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所以,听到她的命令,丘师利、任寰、郗士陵等人立刻告退。只有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选择留了下来,一左一右站在李婉儿的身侧,仿佛两座高耸的山峰。
三个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一堆烈焰在眼前跳跃。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大火,很多人的道路将与现在大相径庭。王、齐两个不会被靺鞨人捉去当奴隶,当然也不会有后来的绿林生涯。至于婉儿,她肯定还会嫁给柴绍,那是她作为唐公女儿对家族的责任,根本无法摆脱。但在出嫁之前,她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赖在李旭身边,在彼此的生命中都留下无法忘怀的记忆……
“走吧。天太冷,站久了身体未必撑得住!”待火焰一点点减弱下去后,王元通转到婉儿正前方,低声奉劝。
“走吧。找几个军士来,将火灭了,将灰撒到城外的管道上!”婉儿轻轻叹了口气,回应。
让她感到遗憾的,不仅仅是当年自己的小女儿心愿。那场大火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哥哥建成。如果当年的桥不断,想必旭子会理所当然成为哥哥的臂膀。刘弘基和武士矱也不会跟哥哥疏远。那样,弟弟世民也不会因为越来翅膀越硬,进而对哥哥生出轻蔑之心吧!
“其实他们两兄弟今天之所以闹得非常不愉快,为的是北征大军的统帅位置,而不是李靖那龟孙!”齐破凝向来跟婉儿直来直去惯了,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所以也不隐藏自己的观点。
他这么说,让婉儿心里觉得稍微好受了些。但同时又非常怀疑此言的正确程度。想了片刻,迟疑地追问道“突厥狼骑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们何必为此闹得那样不愉快?想抢着建功立业,四下里比突厥狼骑好对付的敌人不是多得很么?”
“那不同。自古以来,在我们这些当兵的眼里就对外战比内争看得重。内争伏尸百万未必算本事,外战不舍寸土必然是英雄。所以伏波将军马援和定远侯班超才能有那么大名气。对抗突厥狼骑的任务是艰巨了些,万一打赢了,可就是力挽天河的功劳。”王元通摇了摇头,从男人的角度向婉儿解释这个问题。
剩下的话,他无须继续向婉儿提醒。立下如许大功的人,即便唐王李渊想亏待他,恐怕也有很多人会仗义执言吧!
那是风险,但对善于把握的男人来说,同时也是天赐的大好机遇。这一点,李建成身边的谋臣不会看不到。而素有睿智之称的李世民,恐怕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机会总是属于擅于把握的人。在旁观者眼里,他们仅仅是幸运,命好。但事实上,为了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们平时付出了比普通人多出数倍的努力。
乐寿王窦建德对此感悟颇深。每当他回头张望自己从普通蟊贼一步步走向地方诸侯的道路,总是庆幸自己在几个瞬间的正确选择。
他人生的第一个机会是起兵为孙安祖报仇。当时,在酒席宴上火并了孙安祖的巨寇张金称拥众十万,整个河北几乎无人敢与其争锋。只有他窦建德,带着不到两千多人的队伍,居然大张旗鼓地替孙安祖发丧,并传檄给地号召所有绿林豪杰共同讨伐张金称。虽然此举导致窦家军被张金称的部将王鬼六打得抱头鼠窜,从长河县直跑到豆子冈深处。但自那之后,整个河北的绿林豪杰提起窦建德的名字,无人不暗暗挑一下大拇指。
他人生的第二个机会是独力收拾高士达留下来的残局。当时问鼎河北绿林总瓢把子位置的人中,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他窦建德名头大。但众人都被李旭和杨义臣两个杀破了胆,躲在豆子冈附近不敢出头。只有他窦建德,算准了李、杨两名悍将的攻势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率部杀出平原郡,先接回了数万被打散了的弟兄,然后顺势东进,将风头正劲的涿郡丞郭绚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二人相继擒杀。此举非但没招来李旭和杨义臣的联手报复,反而让高开道、杨公卿、王薄这些平素眼高于顶的绿林大豪对窦家军心服口服,从此甘受他窦某人的约束。
他人生的第三个机会是以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的身份调停幽州与博陵两路官军之间的冲突。虽然两路官军中的任何一路恼羞成怒,都可能将窦家军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虽然整个河北的士绅们都把此事当做一个笑话来讲。但他窦建德完成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任务。僵持不下的博陵军和幽州军谁都不敢让对方坐收渔翁之利,只好顺势收手。从此,窦家军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朝廷鞭长莫及的平原、清河、武安、渤海四郡和小半个河间,一跃成为能与博陵军、幽州军分庭抗礼的河北第三大势力。
现在,第四个机会又摆在了窦建德面前。无须派遣细作探听详情,单单从最近半个月博陵六郡的屯田点开始下发兵器这一举动,窦建德就明白自己的邻居李旭又要有所行动。除了来自幽州的虎贲铁骑之外,窦建德弄不清楚到底是那路豪杰,能把拥有常胜将军美名的李旭逼到动员麾下一切力量的地步。但是,他却清醒地知道,如果在李旭与新的敌人杀得难解难分之际,自己挥师进驻信都和赵郡,博陵军绝对没有力气回头反补。
抄掉李旭的后路,顺势将大半个河北纳入麾下。然后北征幽州,彻底解决后背上的困扰。完成了上述步骤,窦家军就可以放心地南向去争夺天下。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李渊于十余日前已经攻克了长安,瓦岗寨也把除了洛阳、弘农和上洛三郡之外的大半个河南囊括在手。如果他窦建德心存妇人之仁的话,就可能永远退出问鼎逐鹿的猎场。
现在,关键是要打听清楚博陵军前面的敌人是谁?与博陵军的战斗什么时候开始?将可能打到什么程度?窦建德与麾下文武商讨了好几回,都不能探讨明白其中所以。与博陵六郡相接的势力除了他窦建德之外,只有罗艺、刘武周和李渊三家。罗艺麾下的幽州军刚刚在博陵军面前吃了不小的亏,短时间内估计提不起再打一仗的兴趣。刘武周的势力这半年来膨胀得极快,但他如果主动攻入涿郡的话,侧面很可能遭到来自太原方向的打击。至于最后一个李渊,与李旭冲突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且不说他的女儿就是李旭的老婆,两家是翁婿加叔侄,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的亲戚关系。单凭太原兵马南下时博陵以三千壮士相助的交情,李老妪也没脸皮刚刚得了长安就卸磨杀驴。
除了以上三人外,可能与李旭冲突的就只有他窦建德了。可来自博陵的使者就在驿馆里歇着。此人既然号称为了窦、李两家结盟对抗瓦岗而来,当然预示着在短时间内博陵军不会南下找窦家军的麻烦。况且李旭背后还有一个罗艺,如果他将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抽调往清河郡接壤的信都,罗艺闻讯后肯定会直接攻向他的老巢。
“管他跟谁打呢,咱们做咱们的就是”窦建德麾下的大将王伏宝拍了拍头上的皮冠,瓮声瓮气地道。他今天穿了身武将的常服,周身上下无不光鲜华贵。可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平时头顶镔铁盔,深披荷叶甲时的模样顺眼。不光是他本人,窦建德麾下的大部分武将也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如果稍微挑剔些,以“沐猴而冠”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无备而战,纵有胜绩,其势必难长久!”纳言宋正本白了王伏宝一眼,愤然说道。凭心而论,他非常不愿意和王伏宝这些莽夫们一道议论军情。对方所说的话中,十句里边有八句都是废话,剩下的两句,往往还要离题万里。
“宋纳言说得对,姓李的在民间养兵为的就是图谋咱们,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届时,他以民间之兵拖住罗艺,以百战精兵倾力南下……”行军长史孔德绍扫了众武将一眼,大声说出另一种担忧。单从战斗力方面而论,博陵还是远远强于窦家。姓李的虽然从来没有过失信于人的记录,但谁也无法保证,他突然派个使者来商讨结盟事宜,会不会只为了麻痹大伙,进而让窦家军放弃对他的警惕。
对于宋正本和孔德绍这些有才华的读书人,王伏宝向来甚为礼敬。因此虽然被对方白眼相待,他依旧和善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们没必要为姓李的正在干什么耗费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对咱们有用,尽管学来。如果没用,他爱败自己的家,咱们跟着瞎操什么心。等他将家业败完了,大伙刚好去收拾残局!”
此语甚合武将们的胃口,一时间,左将军张青特、明武将军殷秋,扬威将军石瓒等人都纷纷出言附和。作为出身绿林的武夫,他们都不喜欢关起门来揣度他人心思的调调。眼下窦家军治地所施的大部分政策都是从博陵原封不动照抄来的,实践证明,其收效非常好。重新过上安定日子的百姓们很快就忘记了是谁害得他们背井离乡,争相称赞窦王爷是个知道民间疾苦的大善人。
以此类推,博陵六郡发兵器到民间的举动,平原、清河等地也跟着亦步亦趋未尝不可。虽然短时间内看不到其成效,但从长远看,这未必不是藏兵于民的好方法。
“话容易说,但做起来却要量力而行!”行军长史孔德绍对武将们的胡言乱语非常头疼,忍不住再次出言打断。他曾经做过一任县丞,是窦建德麾下为数不多的有过料民经验的人,因此深知治政艰难,“姓李的家底厚,且博陵六郡久不经兵灾,他给屯田点发兵器,每人发一把横刀也不至于让府库见了底儿。咱们如果跟着学,铁从何来,工匠从何而来,制造兵器铠甲的费用找谁去出?”
“秋粮不是刚入库么?咱们攻克龙岗时,我记得从大户人家中也抄了不少浮财出来!”王伏宝对财政收支没有任何概念,皱了皱眉头,继续跟着瞎掺和。
“王将军麾下刚刚换过铠甲吧。不知道弟兄们感觉合身否?”孔德绍耸耸肩膀,反问。
王伏宝高兴地一拍大腿,咧着嘴回答,“没的说,我老王带了这么多年兵,第一回让手底下的弟兄们看着不像群叫花子!”
“一把横刀造价千二,一套镶嵌了铁条的皮甲造价三千,铁甲咱们自己造不了,民间售价每副都在万钱之上。王将军麾下这次共有两万四千五百人换装。其中领了全身镔铁柳叶甲的将校有一百三十二人……”孔德绍的话还没等说完,王伏宝和他身边的几名老粗已经羞愧地垂下了头去。大伙只记得破城掠地可以抢到很多钱财,却忘记了窦家军现在已经不是土匪。他们要一步步正规起来,让老兵们有合适的铠甲可穿,合适的兵器可用,军官合适的薪饷可领。这么算下去,即便每月都能打西欧啊下一个新的郡城,所得也不够支持弟兄们的开销。
见众人都被自己的话折服,孔德绍忍不住将头抬高了些,看着窦建德脸继续补充,“所以属下建议,明年春天开始,各屯垦点的投入要尽量减少。此外,各位将军麾下的兵士数量也要详加整理,能战者留下当兵,不能战者尽快分给土地,参与军屯……”
“你万一李仲坚真的如你所说,准备兴兵南下怎么办?”这回,窦建德自己先忍不住了,皱着眉头质问。
“大王既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应该知道,兵贵在精而不是贵在多。”孔德绍被窦建德的目光逼得心头一紧,强撑着进谏。
话音刚落,议事厅内立刻涌起轩然大波。武将们可以容忍以纳言宋正本等人为首的文官对自己的一再冒犯,却决不可能接受这些人把爪子伸到军中。绿林道上,兵数多少即意味着实力。虽然大伙现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没有足够的兵,就意味着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除非脑袋刚被驴子踢过的家伙,否则谁也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弟兄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孔长史一句话就给裁了?”明武将军殷秋上前几步,站在孔绍德身边质问。他是个高过九尺的壮汉,与身高只有七尺的孔绍德面对面说话,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样直往对方脸上砸。但殷秋依然觉得不过瘾,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顶着对方扬起来的脑门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军中跟大伙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如果弟兄们让你活着出来,我二话不过,立刻回家抱孩子种地去。如果你没这个本事,就少给老子玩些弯弯绕。什么没钱,老子既然当年带他们出来,就得照顾他们一辈子…….”
“够了!”窦建德气得用力拍面前的桌案,恨不能叫来镇殿卫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这样做,窦家军刚刚转为正规官兵没几天,绿林规矩还在军中占很大分量。如果他今天处置了殷秋,就会给大伙落下不能共富贵的口实。下次再与敌人作战,难保有人不会临阵脱逃。
“属下无礼,甘领大当家责罚!”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颈,向窦建德回应。
“微臣莽撞,请王爷恕罪!”孔绍德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激起武将们这么大的反弹,赶紧躬身,主动向窦建德承认自己操之过急。
望着底下满脸义愤的文武官员,窦建德心头猛然涌起一股非常无力的感觉。绿林身份不是换身官袍就能摆脱得了的。他可以让自己尽量做得像个诸侯,但手底下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适应现在的身份?如果他们永远像现在这般模样,难道自己还能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这些人撂挑子了,仗谁来打,兵谁来带?
“算了,既然是议事,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勉强压住已经冲到脑门处的怒气,他叹息着道。“但今天咱们主要议的是如何回应李仲坚的结盟提议,而不是如何精兵简政。你们两个说话都跑了题,回去后各自反思吧!”
“谢王爷宽宏!”对于最后一项指责,孔绍德和殷秋两个倒是都能接受。议事跑题这个毛病在窦家军也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好像从刚出豆子冈那会儿起,大伙在一起议政就总是天马行空。往往为些不相干的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过后冷静下来,却发现很多人的发言与大当家要求的主题没有丝毫关系。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李仲坚到底准备跟谁作战。他的使者说明年夏收之后,便可以和咱们携手攻打黎阳,这话到底可不可信?咱们如果届时出兵抄他的后路,胜算能有几何?”窦建德满脸无奈,却不得不主动将话题朝正确方向上引导。他不想让来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赐的良机。
“这点很难说。但王将军的以不变应万变观点,和孔长史的精兵简政之策,其实可以综合到一起考虑!”曾经在河北绿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开道想了想,低声回应。他是前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胞弟,因此在窦家军中的地位很超然。无论是眼高于顶的宋正本,还是脾气火爆的殷秋,都习惯性地对他保持着尊敬、因此,即便仅仅是重复前面曾经的发言,众文武也都能安静地听下去。并且越听,越发现高侯爷的话很有道理。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后,高开道继续补充,“王爷如果想趁机夺取博陵,咱们今年冬天抓紧时间整军备战就是!反正无论李仲坚藏兵于民的策略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双方早晚都有一场恶战打,提前做些准备没什么错!”
“嗯,高侯此言甚是!”窦建德轻捋胡须,笑着点评。总体上说,他、高开道还有杨公卿这些个原来各自拥有一派势力的当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后,表现得还都有个王侯的模样。特别是高开道,现在一身文官打扮,长髯轻飘,不知道底细的人,还真会把他当作读书万卷的学究,而自动忽略其目光流转之间露出来的杀气。
冲着窦建德谦虚地笑了笑,高开道继续补充,“至于孔长史说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军的战斗力。首先,装备了铠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气就和原来不一样!如果仔细整训,杀伤力也远远大过原来衣衫褴褛的时候!”
“的确如此。弟兄们现在一个打原来的三到五个不成问题!”王伏宝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肚子里却没太多花花肠子,素来喜欢实话实说。
“如此,我军保持原来的三分之一数量,就能与原来的那支兵马战个旗鼓相当。如果保持近半,省下养活另一半人的粮草辎重来给留下的弟兄们整饬铠甲器械,战斗力将会一跃与博陵军比肩!”高开道接连伸出两根手指,示意精兵简政所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坚南下或者我军北上,都不算无备而战!”
他的话再度引发了一场争论。与上次由孔绍德引发的那场不同,这次,很多武将开始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可行性。他们承认高开道预言的大好前景确实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减少后,进而影响自己在窦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众人的议论声很杂,坐在窦建德的位置上根本听不清楚大伙都在说什么。但窦建德这回也没有恼怒,反而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他需要让大部分属下都能得到被重视的感觉,都能发泄出心中的忐忑不安。只有这样,接下来他才能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实施细节。至于窦家军的形象问题暂时只能放一放了。谁叫前两年自己考虑不足,把俘虏的大部分地方官员和豪门子弟给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几个肯屈身投靠者,也许会通过潜移默化将朝堂变得越来越正规。那是今后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暂且无暇顾及…….
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的议论声终于小了下去。窦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从麾下文武脸上扫过,期待着有人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现实再次让他略感失望,大伙只是初步认可了精兵简政的策略,却没有在实施细节上达成任何统一。
以宋正本为首的文官们认为越早甩掉包袱,窦家军越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来重新武装麾下官兵。而武将们却念着江湖义气,不愿落下刚刚进城当官就抛弃追随者的恶名。
“时不我待,这是对付李仲坚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声强调。
“咱们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开春之后,可能双方就会撕开伪装!”孔绍德跟着补充。
“我跟他们喝过血酒,说过福祸与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们吵架,却红着眼睛反复强调。读书人最是无情,他没读过几天书,所以绝不做无情无义的市侩小人。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为什么不问问军中弟兄,有没有人愿意领几十亩地回家,过太平日子呢?”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高,速度很慢,让所有人都不觉一愣。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宝笑着嘲讽,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主动吞回了肚子内。
提议大伙先征求弟兄们本人心思的家伙是柏仁县令程名振。此人半年前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当,主动转行做了文官,所以让王伏宝等人非常不理解。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大伙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在上任后短短几个月,此人便将几度遭受战火洗劫的柏仁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窦建德这回特地将他招回来和心腹们共同议政,就是看中了其为人踏实肯干这一特点。
“小九,你仔细跟大伙说说!”窦建德终于找到了能为自己分忧的人,赶紧为对方创造表现机会。
柏仁县令程名振听到自家主公呼唤,先整理了一下衣装,发现没有什么疏漏之处,然后才缓缓走到议事厅正中,施礼,进谏,“属下是从屯田之事想到的。当我在柏仁县奉王爷之命授田于流民时,前去协助的弟兄们都非常羡慕,私下里议论说流民们命好,逃难而来倒先过上了舒坦日子。而他们虽然名下有了田,却没机会照料。也没机会娶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员中,此人是第一个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礼仪来答对窦建德问话的。因而,尽管他的措辞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却让窦建德听得非常顺耳。略作斟酌后,乐寿王窦建德笑着询问,“你是说很多弟兄们本来就想回家务农?对么?”
“启禀王爷,有些年龄大的弟兄们是想托王爷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亩地一头牛,很多人盼了半辈子,就是这么点儿心愿!”程名振再次躬身,朗声回答。
“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王伏宝等人再度插嘴,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他们都是核心将领,自然不再可能与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对方却是有名的不思进取,身边多几个同样只想着回家种地抱孩子的懒虫不足为怪。
无须程名振回答,窦建德主动给双方下台阶,“你们几个主要心思都在军务上,不像小九,有志于民政!”制止了王伏宝等人的刁难后,他又继续询问安置士兵回家务农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还多么?以柏仁县为例子,还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禀王爷!”程名振略加思索后回答,“这两年被抛荒的土地极多。咱们这里不像北边,没有大户人家擎肘。所以按每人五十亩地计算,属下奉命治理的县还可以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们自己的弟兄都信得过,官府只要借给他们第一年的种子,过了夏天,就能有成倍的收获!若是王爷能发给他们些农具,弟兄们给王爷回报还会更高!”
“嗯嗯!”窦建德手扶桌案,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高兴。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简政的必要,但纳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议太不考虑将士们的接受能力,王伏宝等人又一味地胡搅蛮缠。只有眼前这个小小的县令,不但能提出建议,而且能找到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如果不是此人过去的经历太差的话,窦建德真想把他留在身边作为亲信随时问对。
众文武见窦王爷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经有了定论,所以也不再继续去争。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办法虽然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但已经最大程度保证了底层喽啰们退役后不至于生活无着。若是真能按照高开道所分析的那样换来足够的铠甲器械,对将领们而言,也算是一个过得去的选择。即便将来窦当家真的有对不起众人的地方,大伙手里有了钱,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军中骨干都能留下来,不愁断绝了火种。
解决了争议最大的麻烦,窦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动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离边界最近,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对方询问对此问题的看法。
“禀王爷,据属下所知,博陵方面给屯田点发放武器,不是为了对付咱们!”仿佛给大伙一个惊喜还不够般,柏仁县令程名振迅速给出了第二个与众不同的答案。“属下临来之前曾仔细打探过。据过往行商们说,赵郡和信都这边,只是给屯田点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发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横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钱去买。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边的上谷、涿郡那些刚刚建立的屯田点儿,凡四十岁以下的汉子,几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坚主要想对付的是来自北方的敌人。在场的武将都非常有经验,仅凭程县令的寥寥数语,便对博陵军的大致动向有了正确评估。但北方,除了罗艺之外还有谁值得李仲坚如此兴师动众?对于大多数连河北各地都没走出的绿林好汉们而言,长城之外几乎是一片空白。
“属下还听人说,李渊起兵叛隋之前,曾经向突厥人请求援助!”程名振的声音继续在众人耳边回荡。
这一点大伙都曾听说过。当时宋正本等人还对李渊的谋划大为佩服,认为此举可以避免刘武周趁机抄李家的后路。从目前传来的消息上看,实际效果也的确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马前来应景,倒是李渊,每打下一个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约定把大匹的金银细软送向草原。
“突厥人实际参战兵士人数只有五百。押送物资回草原的,借机到各地敛财的,倒是有十几波!”程名振的声音慢慢变低,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同晴空惊雷。
“那不是为了敛财,那是为了借机踩盘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俩的武将们瞬间看穿了突厥人的图谋。将这些事情与李仲坚的非常举动联系到一处,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坚的确是诚心想与窦家军结盟。但他不是为了共同对付瓦岗寨,而是想把窦家军绑上共同对抗突厥的战车!这种与人做嫁衣的傻事谁肯去干?突厥人攻破了长城,先打的肯定是河东李家与博陵六郡,窦家军何必为了别人的地盘损兵折将?
“他奶奶的,姓李的终于遭了报应!”想到这,高开道再顾不上装斯文,拍着大腿叫嚷。自从胞兄高士达死于李仲坚之手后,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给自家兄长报仇。如今,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窦家军届时在背后轻轻一刀,就可以打破李某人沙场不败的神话。
“老子这就去练兵,到时候,绝对要让他尝尝一点点等死的滋味!”杨公卿也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坚欺人太甚,也许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窦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恭喜王爷!”宋正本也变得癫狂起来,苍白的脸上青筋直跳。
“请王爷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孔德绍的话如天外之音,听上去充满了诱惑。
那是机会,将大半个河北纳入掌控的机会。窦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却突然觉得心里无比空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积蓄起与李仲坚一较短长的实力,而现在,他只需轻轻点点头,博陵军就会像一个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满地。
窦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纷乱的吵嚷中,他听见小县令程名振大声叫喊,“王爷,属下记得王爷跟属下说过,咱们现在是官,不再是贼!不是贼!”
“所谓贼寇,就是仗着有几分本事戕害百姓者!不在于他身上穿的是官袍还是绿林短打!”这是几个月前,窦建德决定效仿博陵六郡重建河北南部各地秩序,给自己打造一个稳定的根据地时对所有属下说过的话,如今被程名振重新提了起来,如雷贯耳。
一时间,众将士都敏感的闭上了嘴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出言者。的确,大伙都出身于绿林,却没几个人为自己过去的出身而自豪。他们更喜欢现在的身份,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羡慕,而不是当面赔着笑脸,背后立刻向地上吐唾沫。
“我听说,欲征服天下者,先要征服人心。”程名振读过的书很少,讲不出太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他尽力鼓足勇气,用大伙能接受的方式陈述利害。“王爷要想逐鹿中原,首先得向世人证明,您有参加角逐的资格!”
“你认为我没资格?”窦建德从帅案后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还是怒。“那你认为谁有资格?是勾引突厥人入侵的李老妪,还是把救命恩人也砍了的瓦岗白眼狼?”他一步步向程名振走近,话语锐利如刀。“或者,你更欣赏王世充,毕竟他奉得是昏君杨广的命令!”
在自家主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看得满头大汗。但他不敢退缩,窦建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如果今天他退缩了,以后将永远被主公当成脓包软蛋。用力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直视窦建德的眼睛,“属下,属下的意思是,谁守护了这片土地,谁就有统治它的资格!”
“程小九疯了!”一瞬间,窦建德麾下大部分文武都叹息着摇头。无论是否赞同对方的意见,他们都已经看到了提议者的最终结局。窦天王的名号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授予的,所以平素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资格。而小县令程名振今天却三番五次触及逆鳞,即便不被当场拖出去斩首,估计两百军棍的惩罚也在所难免。
如果没人及时求情的话,五十大棍已经足以把一个壮汉送进鬼门关。两百军棍打完,地上趴的肯定是一堆烂肉。
正当大伙为程名振的生死而担忧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窦建德用力拍了下程名振的肩膀,“小九,无怪人都说你是心里有数之人。就冲今天你这句话,本王将襄国郡交给你来治理的决定就没有错!”
说罢,他又扭头环视四周,“你们都听到程小九说什么了么?听到了就分头下去准备。本王倒要让世人看看,是我,是我窦建德。天塌下来的时候,是我窦建德带人顶了上去,而不是他们平素当作神仙来拜的那些王八蛋!”
就这样就成了襄国郡守了?众文武虽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却立刻带上了几分羡慕。虽然襄国郡是目前窦家军治下最小的一个郡,并且有一半土地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可窦家军目前实际控制的只有四个半郡!能执掌四个半郡其中一个的人,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突然而来的好运让程名振的头也有些晕。他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惊喜来,颤抖着声音致谢,“谢,谢王爷不怪属下信口开河。其实,其实属下也是贸然想到的,考虑未必周全!”
“不怪,不怪。”窦建德收回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掌,非常豪气地在半空中来回摆动,“本王麾下就需要像你这样的耿直之臣。自古忠言皆逆耳。况且……”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长远,“况且让弟兄们到塞上与突厥人真刀真枪的干上一架也好,咱们的弟兄虽然数量庞大,却一直没打过什么硬仗。好好磨炼磨炼,将来才能与别人一较短长!”
后半句话深得众人之心。窦家军虽然声势浩大,但与博陵精甲、虎贲铁骑这些天下至锐比较起来,风格的确显得有些软。到塞上与博陵军并肩而战,若是侥幸赢了,对将领和士卒们来说都是一场难得的锻炼机会。况且李仲坚的使者还答应低价出售铠甲军械。有了与官军一样的装备,将来还愁弟兄们在沙场上不敢与人拼命?
绿林豪杰的血脉里本来就流淌着一股冒险精神。看到出兵北上的好处后,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倾向于接受程名振的提议。少数几个与李旭有着深仇大恨者,如高开道和杨公卿等,虽然心中非常不满,但也不愿意背负上一个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大局的恶名。所以在极短时间内,窦家军核心人物就达成了统一意见:接受博陵方面的结盟请求,时刻准备挥师北上。
但对于博陵方面的蓄意欺骗行为,窦建德也毫不客气的予以拆穿。在回信中,他严词谴责李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想让窦家军与博陵军共同承担风险,又小瞧了窦家军将士们的心胸。“凡奉天命牧狩一方者,皆有守土之责。窦某不才,却绝不敢做让中原生灵涂炭的千古罪人!”在信的末尾,草寇出身的一方诸侯窦建德信如是写道,“若胡人胆敢南下牧马,李将军只需让开北上道路,窦家二十万将士必迎风而上,虽百死亦不敢旋踵!”
“无须百死,他只要届时不从背后给咱们下黑手就足够了!”放下窦建德的回书,赵子铭微笑着点评。
“这个窦天王,的确不能当山贼来看待!”李旭接过赵子铭的话头,感慨不已。
窦建德的反应出乎了博陵军上下所有人预料。在信使方延年回来之前,李旭和麾下众将一直在为自家主力倾巢北上的情况下,如何将窦家军挡在衡水之南而头疼不已。现在,形势开始渐渐向令人高兴的一面发展。窦建德部的战斗力虽然差了些,但多出一大批意想不到的援军,总比多一批仇敌来得好。
“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对于击杀了自己远房族叔郭绚的窦建德,大将郭方一直提不起好感。
“倒是,二十万大军,不用别的,光吃喝就能把咱们吃穷了!”吕钦笑着接茬。如果突厥人被击败后,窦家军赖在涿郡不肯离开,刚刚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的博陵军的确无法立刻刀剑相向。
对此,赵子铭的态度相对乐观,笑了笑,低声提醒道:“郭将军多虑了,前来助战的又不止是窦某人一家!”
“另外那一家,更是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时德方撇了撇嘴,抢在郭方之前悻然回应。
另外一家指得是李渊。据随同河东李家南下的弟兄们快马送回来的消息,在打下了长安后的第七天,进爵为唐王的李渊就派出李建成所部左军,和李婉儿所部娘子军并肩向北。于此同时,他还通过傀儡皇帝杨侑之手,加封李旭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授予世袭博陵郡王的封号。
按大隋官制,骠骑大将军是武将之中最高职,开府仪同三司是文职中的最高散衔。而博陵郡王的封爵,已经接近爵秩极限,再进一步,便可与李渊目前的唐王比肩了。
这么多令人应接不暇的好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酬谢”李旭先前借兵三千的功劳。以时德方等人的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李渊的真实目的。对方是想在共同击败突厥狼骑后,将博陵六郡正式纳入长安杨侑这个傀儡皇帝的名下。那样,李渊在东攻洛阳、南略巴蜀时,便不用再担心河东受到威胁。无论刘武周也好,窦建德也罢,如果贸然向太原用兵,肯定会遭到来自博陵的痛击。
时德方对此非常不满。他认为,如果不是当初李渊向突厥人借势,暴露了中原的虚弱,也不会让互相之间争斗不休的阿史那兄弟看到更大的好处,进而起了携手入寇的念头。既然惹出祸来的是李渊,凭什么让博陵子弟为他的错误去送命?如果李渊懂得知恩图报那也罢了,眼下明明是自家主公为了弥补李渊的过错,平白放弃了争夺天下的机会。可李家非但不感激,反而还打起了博陵六郡的主意,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时司马不妨看开一点儿。正所谓无利不起早。李渊肯派大军前来相助,自然不愿意白白损兵折将。但是他能不能如愿以偿,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咱们之手。”赵子铭见时德方满脸晦气,继续笑着开解。
“决定权在咱们之手。赵司马说得倒是轻巧。十几万大军都驻扎在你家门口了,你还能剩下多少选择余地!”时德方连声冷笑。“当然了,把博陵六郡卖给河东,你赵司马依旧累官不失州郡。可主公这边呢,他这个博陵郡王能做几天?”
最近一段时间,时德方肚子里的火气一直很大。作为谋士,他不能直接指责自家主公李旭决策失误。但对于促成李旭做出北上涿郡,拒突击狼骑于长城之外而不是退避三舍,等待机会图谋席卷中原决定的赵子铭、周大牛两人却深恶痛绝。特别是对于军司马赵子铭,时德方一直觉得以对方的智慧,应该能看出来只要博陵军放弃桑干河两岸刚刚开始的屯田点退回百花山以南,突厥人未必真的会长驱直入。
争霸天下的人需要拿得起,放得下。壮士断腕的决策该做时要毫不犹豫。更何况博陵军对桑干河两岸的投入并不算大。即便将那些临时搭建和屯田点和流民全部让给了别人,也不会让博陵伤筋动骨。
而做谋臣的人,就该在自家主公心慈手软时勇于当那个背负骂名的恶人。而不是跟着主公一道展现妇人之仁。在这一方面,时德方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自己比赵子铭做得好。赵司马经验丰富固然丰富矣,骨子里却匮乏一种做恶人的杀伐决断。
可偏偏李旭做决策的那个夜晚,时德方没有机会参与。而参与决策的军司马赵子铭,却将李旭引入了“歧途”。所以,在时德方眼里,他一向尊敬的赵子铭就成了奸臣,佞幸。
在博陵军内部,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止是时德方一个。特别是一些加入军中较晚的文职幕僚,他们混入军中的原因很大程度就是由于相信那首‘桃李章’的应验者为李旭。眼看着可能到手的从龙之功化为乌有,试问大伙怎可能心中不感到憋屈?
肚子里的怨气积累多了,自然要寻找一个发泄之处。再加上近来很多“看似荒唐”的政令皆出自赵子铭这个军司马之手,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伙攻击的目标。
对于麾下一些文武官员的小动作,李旭平素也有所耳闻。他尽力派人去疏导、开解,不让这些怨气影响到博陵军的日常运转。但今天时德方当着自己和很多将士的面公然影射赵子铭是内鬼,却超出了他容忍的底限。
“够了,德方,说话要讲究分寸!”用力拍了下桌案,李旭沉着脸喝斥。声音不算太大,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在大伙的记忆中,作为主公的旭子很少板起脸来说话。即便偶尔听到了不能让其接受的谏言,他也会和颜悦色地与进谏者探讨。但这次,他显然是真的动怒了。竟然是用一种近乎是威胁的语气,沉着脸继续训斥道:“我不喜望看到有人把心思都放在内耗上。如果有那份精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打,才能保证在外长城附近便能将突厥狼骑拦下。如果觉得跟着李某人没有什么前途,我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天下群雄并起,能给大伙提供一展身手机会的地方绝不止李某这一处!”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时德方登时被憋得满脸青紫。“属下只是”,他后退几步,躬身赔罪,然后低声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属下只是觉得赵司马给主公出的主意很有问题,。至少,至少不是最佳选择方案!”
“那依你之见,什么选择最佳。”李旭知道不给时德方一个表达机会,他永远不会心服,把说话的语气稍微放缓了缓,询问。
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公开探讨已经作出的决定。如果春天来临之前,博陵军内部意见还无法统一。他将不得不采取些措施,将可能拖累大军的人驱逐出去。
别人没到过塞上,不清楚塞外民族对战败者的手段。而他到过,从那时起就无法忘记霫人以血祭天的疯狂。
“放弃外长城和涿郡。以及咱们刚刚开始在桑干河两岸建造的屯田点。把所有百姓和兵士撤回内百花山以南,损失不会太大!”明知道现在说这些话有些迟,时德方依旧坚持道。
涿郡有内外两道长城,那是最好的战略缓冲。突厥人攻破了外长城后,可选择的下一个目标就会多起来。博陵军面临的风险将大幅度被分散开。至于突厥人接下去打谁,时德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管。他是李旭的左司马,只有为李旭一个人负责的义务。
“那样突厥人就会放过其他五个郡了?”李旭对时德方的固执非常失望,冷冷地追问。
“不会,但也不会一味的追着我们打!”时德方梗了梗脖颈,坚持。“他们可能去打幽州,也可能去打河东。到时候不用咱们四处求人,各方诸侯便要一起出手。谁也不欠谁的人情。同样的事情,大隋立国之初也发生过,那次突厥人就半途而废。这次他们准备得虽然充分些,但始必可汗身体一直很差!.”
这话乍听上去不无道理,在周、隋交替之时,类似的胡人大举南下危机不是没出现过。那一次,突厥狼骑掠夺完弘化、雁门、涿郡、安乐等数个边塞之地,胃口便已经被抢来的财物喂饱了,失去了进一步南侵的动力。这一回,虽然突厥人几乎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但始必可汗的身体未必撑得住。一旦始必途中病死,阿史那家族的其他几个兄弟肯定会乱作一团。
中原不需要博陵军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冥冥中,自有老天眷顾着中原。引发这次危机的人是李渊不是李旭。博陵军没有必要为别人错误而断送自己的前途。躲到内长城以南养精蓄锐,把与罗艺作战的创伤弥补回来才是最佳选择。待突厥人的威胁散去后,李渊、李密、王世充等人相互之间也差不多该耗尽了力气。博陵军找一个恰当时机打出“勤王”的旗号,天下未必不归自家所有。
只是,李旭却不敢将整个中原的未来托付给冥冥中的老天。“如果始必可汗不肯像你说的那样病死于途中呢?如果狼骑不肯绕路,继续南下打到博陵呢?如果其他人挡不住狼骑,或者抱着和刘武周同样的想法呢?”他叹了口气,冷冷地质问。却不需要对方再给自己答案。
刘武周也是接到博陵方面所发出预警的豪杰之一。但对于李旭带有劝告意味的预警,他给了非常直接的拒绝。“自从当年辽河上那把大火之后,刘某已经与大隋无干了。刘某现在是突厥人的定扬可汗,如果大可汗决意南进,刘某自然得领军追随!”
作为博陵军左司马,时德方当然看过刘武周的回信。他不理解李旭的固执,更无法理解刘武周的近乎疯狂的无耻。虽然后者的无耻看上去极其光明磊落。“不会所有人都像刘武周。突厥人打到谁家,谁自己都不得不抵抗……”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辩解。脖子却明显软了下去。
“我看不出来,咱们为突厥让开南下通道和刘武周为虎作伥的行为有多大区别!五十步笑百步,如是而已!”李旭的目光扫过面色不一的文武,非常严肃地强调自己的决心。“决定是我做的,与赵司马无关。如果任何人认为这样会影响自家前程,都可以主动请辞。我再强调一遍,我不希望再看到自己人之间互相倾轧。至于援军今后会不会打六郡的主意,那是击退突厥狼骑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在此之前,无论哪家豪杰前来帮忙,无论他是土匪还是叛逆,博陵军都必须给他让开道路!”
说罢,他甩了甩衣袖,率先离开了议事厅。
第一次,旭子拒绝了继续听任何谏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符合任何关于明主的要求,但他不愿意再做任何纠缠。在他少年时读过的书中,每当国家有难,总会有不愿当异族奴隶的男儿挺身而出。也许他们的抗争会失败,但他们所作所为,却在最后一搏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这道光芒照亮整卷史册。让那些本来青灰色的内容,瞬间变得温馨、绚丽。
“时司马其实也是一番好心!”转过后堂回廊时,周大牛从背后追上来,低声劝解。
“我知道他是一番好心。我也不真的想怪罪他!”李旭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说道。
雪下得很大,将庭院之中的池塘假山全部覆盖住,归于一片洁白。人的脚印画在上面,就像白纸上写下的黑字,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是那些脚印最后通向何方,却被无穷无尽的大雪遮挡住了,站在远处者根本看不到。
旭子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会通向哪里?他记得年少读书时,每当读到古人的舍生取义的片段,心中豪气顿生,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做英雄的机会果真来临了,他却发现做一个英雄真的很难,很难。
最近这段时间,突厥人即将入侵,博陵军将随他主动迎战的消息在小范围内迅速扩散。很多人的心思立刻开始活动。既然李旭不能为他们提供出将入相的机会,这些人理所当然地去寻找新的值得追随者。而当李渊攻克长安的消息传来后,很多已经决意离去的人又猛然来了一个大转身。他们突然开始在私下赞叹李旭的高瞻远瞩,居然那么早就能看出河东李家的大好发展前景。
只有时德方等少数几个,当初反对迎战突厥是为了让博陵军有更好的发展前途。并且在河东李家夺得天下的形势日渐明显时,依旧喋喋不休地反对河东兵马的介入。
凭心而论,旭子知道时德方的某些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任何一个朝代建立之初,都会大力安抚一批拥有强大兵力的支持者。封王、裂土,委以三公重任,所有拉拢手段都舍得使出。但当这个新的朝廷稳定之后,削藩,裁军,栽赃陷害等手段便接踵而来,每一招都无不用其极。
所以,旭子知道,在很多人眼里,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开始,便永远无法回头。
“不过,我相信大人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陪着李旭看了会儿飘飞的雪片,周大牛再次打破沉默。
“什么办法?”李旭哑然失笑。大牛是最合格的侍卫统领,因为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从来都不质疑。
“又能打败突厥,又能不被李渊谋夺了基业的办法!”周大牛憨憨一笑,跺着靴子尖上的积雪说道。他相信李旭,他相信李将军不会带着大伙去送死,总有办法创造奇迹出来。自从无名谷之战后,便无所保留的相信。
“如果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主意,你怎么办?”旭子继续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再次反问。
“我跟着将军走。咱们博陵军大部分弟兄都会跟着将军走。”周大牛毫不犹豫地作出回答,“至少跟着将军的时候,我不用天天算计别人,也不用说任何话做任何时都要瞻前顾后。”
说罢,他转头看向积满白雪的大地,伸展胳膊,长长呼吸,“这样的日子,舒心!也值得!”
雪还在继续,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刚刚留下的脚印重新被覆盖住,大地重新回归一片洁白。
每一步踩上去全是新的。如何落脚,行路的人自己把握。
第二天上午,李旭再次召集众文武议事。如同他事先所料,没有任何人主动请辞。时德方虽然依旧阴沉着脸,却不再对任何人冷嘲热讽。他不想离开李旭,也许是为了兑现谋臣的忠诚,也许跟周大牛一样,仅仅是为了活得轻松。
“我希望大伙别想其他事情,先全力跟我一道打好即将到来的战争。”李旭对着所有人和气地笑了笑,动员。“如果获胜,我会给大伙找一个合适的出路。除了去问鼎逐鹿外!”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继续道,“咱们实力不够,勉强为之只会赔上弟兄们的身家性命!”
“大人届时将如何做?”时德方又按捺不住,出列询问。
“打好了眼前这一仗再说。”李旭笑着冲他点头,“我原来没欺骗过大伙。这次也不会用虚假的言辞来敷衍!”
整个冬天,雪都一直没断过。李旭的心绪也如窗外的天色般时阴时晴。他不知道阿史那家族到底要纠集起多大的力量南下,所以不得不抓紧最后的机会,动员手头所有能动员的力量。但有时候,望着外边红装素裹的世界,他又期待着所谓突厥人即将入侵的消息不过是个流言。那样,他就不必再面对时德方等人眼中的火一般的失望。虽然在他发作一次后,后者人不再质疑他的决定。但有时候沉默的抗议比发出声音来更令人不舒服。
“你败自家基业,关老子屁事!”时某人现在的行为,分明在表达着这样一种态度。偏偏李旭拿这种消极态度无可奈何。大战在即,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将自己麾下的官员体系重新梳理一次,区分哪些是像周大牛、张江这样无论如何都跟自己一条路走到黑的。哪些是只冲着功名利禄而来,随时都可能弃自己而去的。况且在李旭眼中,这两者都只是极少数。大多数文武官员是功利和忠诚兼而有之,不到关键时刻,很难分清楚他们哪种因素在他们的心里占上风。
派往塞外的探子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源源不断送回了有关突厥人的情报。草原上冬天又闹了白灾,也就是说,由于暴风雪的肆虐,很多部落于明年青黄不接之时都有断粮的风险。这也意味着阿史那家族的动员令会得到更多的人响应。从濡水到完水,从金山到长白山,突厥、铁勒、室韦、霫、奚,还有个别靺鞨与契丹,数十个部族都期待着将他们的灾难转嫁到正在自相残杀的中原人头上。皇帝杨广数年前那场请塞上诸胡来中原游历管吃管住再赠送礼品的“豪举”让塞上的部落头人们深刻感受到了中原的富有。而刘武周、梁师都、李渊等豪杰争相称臣的举动,又让塞上群狼清楚地看到了中原的羸弱。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下,各游牧部落便有希望掠夺到让本族得以绵延的物资和粮食,甚至有可能重演五胡乱华的狂欢。而一旦抢劫失败,他们也不会失去更多。反正他们本来除了性命之外已经近乎一无所有。
给中原各路豪杰发预警的信使也陆续返回了博陵。除了李渊和窦建德,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爱莫能助的许绍和杜伏威等少数几个,几乎再没有更多的豪杰肯相信这个预警是真的。或者他们觉得危险距离自己太远了吧?毕竟突厥人即便南下,先倒霉的也是李旭、李渊、罗艺这三家。少了这三家跟自己争夺天下的潜在对手,大伙没理由不隔岸观火!
倒是有些去年被地方官员留在河南各地效力的博陵士卒,想方设法赶回来了不少。此时河南各地已经名义上归属于瓦岗军统辖,地方官员们既念着与李旭当年并肩作战的情义,又不愿再留这些不安定因素,所以也没有过多为难众人。归途中路过李渊的辖地时,大伙无一例外受到了礼敬。河东、京畿地区有些新上任的县丞、县尉甚至拿出刚刚到手的薪俸摆设酒宴,为回涿郡者壮行。他们大多也都出身于行伍,所以最能理解远道赴国难的博陵子弟的想法。那不仅仅是出于对李旭个人的忠诚,而更可能是出于一种带刀者的责任。
当外敌杀到家门口之时,如果没有一个带刀者肯上前迎战的话,对整个家族而言无疑是一种悲哀。而当自己的弟兄上前拼死时,你非但不肯帮忙,反而在背后指指点点笑其愚蠢,悲哀的将不是那些战死者。
一家一姓的事情如此,千家万户亦如此。縆古以来,正是由无数个不甘心于被征服的姓氏,支撑起了整个华夏。
老兵们的回归,让博陵军的实力进一步得到了恢复。越来越壮大的军力,也让六郡之中的再次涌起的暗潮慢慢落了下去。临近年关的时候,新征募来的士卒已经渐渐熟悉了金鼓和号角之声。而率先赶往涿郡训练的骑兵,也在王须拔进而崔潜二人的努力下,重新恢复到了七千人左右规模。由于受六郡的财力所限,这七千人中不再配备重甲,战马的躯体上也不再配备任何护具。大部分骑兵甚至舍弃了传统的长槊,而改用了隋军标准配置的大横刀。整支队伍行动起来就像呼啸的北风,所过之处一片萧杀。
由李建成和李婉儿所统带的两支河东援军也陆续赶到。为了不增加彼此之间的误会,李建成在进入河北后,暂且将麾下五万多兵马驻扎在了上谷郡和雁门郡交界处的飞狐关。而李婉儿则带着麾下的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直接从刘武周麾下将领手里抢回了小半个雁门郡,将娘子军的旗号直接插在了雁门以北三十里的西陉、楼烦两座雄关上。处于自身安全考虑,刘武周采取了暂时隐忍的策略,没有冲动地在突厥人到来之前独自和李渊、李旭两大势力率先开战。
尽管李旭采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来维护民间的稳定,但每天看着一队队武装到牙齿的士卒陆续向北开拔,百姓们还是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临战气氛。这两年,博陵六郡不是没经历过战火,但以往每次,包括与罗艺在易水河畔鏖战那次,都没有这么多年青子弟被征募入伍。所以,这次危机显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大,博陵六郡的安稳日子也可能一去不再复返!
民间自有民间的智慧,不需要任何智者来开启。对于一些智者们纠缠不清是是非非,他们往往一眼便能给出答案。
“李将军要带着大伙去迎战胡人!”住在窗户被木板钉死的屋子里,连糊窗子的厚纸和取暖用的木炭都买不起的苦哈哈们围住一堆浓烟缭绕的柴薪,低声议论。他们分不清突厥和铁勒之间的区别,就像他们分不清李密和窦建德的差别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判断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我听人说,窦天王将靠近信都的兵马都后撤了四十里。并且送了六十大车粮食过来。李大将军这边回送了十大车刀箭,都是上好的质地!”有消息灵通者信誓旦旦地透漏,“听说,一旦李将军这边战事不利,窦天王亲自带兵过来帮忙!绝不让胡人越过百花山!”
“还用得着他姓窦的,咱们李大将军什么时候输过。他可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代,百步之外能射瞎家雀儿!”一个原籍河间郡的汉子瞪着被烟火熏红了的眼睛嚷嚷。他对窦家军没有任何好印象,所以不希望窦建德的兵马从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家门口经过。但对于分给自己土地并借给自己种子的李将军,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你们看着吧,胡人不来则已,来了肯定像罗艺一样碰个一鼻子灰。咱们李将军毕竟脚踩着长城,背后还有几万燕赵兄弟…….”
长城是什么样子,屋里向火的人没一个见到过。他们之中除了逃难而来的河间汉子外,大部分人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二百里外的木刀沟。那还是前年刚开始分地垦荒的时候,作为给官府的回报,帮忙运送种子给屯田点时的经历。但长城在大伙心里依旧是一种安全与武力的象征,虽然具消息更灵通的人透漏,内外长城早已破败不堪。
大伙心中的万里长城永远没有缺口。突厥人来十万也罢,来一百万也好,统统都会像当年先帝在位时那样,被万里长城迎面给顶回去。在当年的传说中,长城上站的是大将军王杨爽和虎贲将军罗艺,如今大将军王杨爽病故,虎贲将军罗艺黑了心肠,但新的大将军和新的虎贲将军又站在了长城之上,用身体护住了身后的万里河山。
“姓窦的虽然未见能帮上什么忙。可多一个人,毕竟多一份力量。好歹人家肯出手,不像咱们郡有些人家,仗还没打,已经想到了跑路。”有人向火堆中扔了一根刚刚捡来的树枝,恨恨地道。树枝里积存的水分立刻被烤干,发出霹雳巴拉的声响。紧跟着,淡蓝色的烟雾和红色的火苗几乎同时腾空而起,呛得大伙拼命地咳嗽。
“咳咳,你小子悠着点儿行不行。”众人齐声谴责肇事者。“咳咳,别能干的湿的都往里边扔!照这样,大伙不冻死,也得给你熏死!”
“我是说郡里的某些人家,平时看着挺胸瘪肚的,还不如窦建德!”不小心扔了湿柴禾的肇事者挪了挪身子,继续道。
早在一个月前,六郡已经有几户家业不大不小的姓氏悄悄地将细软打了包裹向河东运。起初是偷偷摸摸,但发觉官府对此并没有制止后,便开始明目张胆。底层百姓先是不明所以,现在想一想,原来是人家才是真正的消息灵通,提前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但大多数百姓并不羡慕他们的聪明。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相对于郭开、王猛一类的“智者”,市井间更尊敬的是荆轲、李牧这样的壮士。“呵!那些人!”众人齐声冷笑,“他们有本事把祖宗祠堂装上轱辘,把宅田安上轮子一块儿推走!什么玩意儿,也配做咱河北汉子!”
“是啊,咱们的家当全在这儿!”又一个十指黑黝黝的汉子闷声闷气地附和,“人跑了,地能搬走么?”
人可以走,但地没法带着,祖先的坟墓没法跟着一起搬。底层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却蕴藏了最直接的道理。他们不想学着某些大姓那样转往别处避祸,特别是曾经当过一回流民的人,知道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楚,更不愿意再当一回无家可归的流民。况且,大多数百姓也没地方可去。四下里几乎都在打仗,只有李旭治下的博陵,许绍治下的夷陵稍微安定些,而后者与博陵之间隔着数十家豪杰,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
既然只能留下来,那么,李将军守护的便是大伙共同的家园。对于真心为自己而谋的人,百姓们素来不吝于给以最大的尊敬和支持。也许他们的尊敬和支持很卑微,不像豪门贵胄的支持那样声势浩大,但一点一滴的支持汇聚起来,却足以形成一片汪洋。
这片汪洋可以载动巨舰,亦可以搁浅轻舟。
腊月二十三,祭灶。有士卒傍晚时分在军营的警戒线外边拣到了几大块腌制好的猪腿。当值的队正以为是购买年货的粗心鬼不小心丢失的遗物,所以也没有上报,偷偷地和麾下弟兄打了牙祭。毕竟这年头即便是中户人家也不见得每月都能吃上肉,买半条腌制猪腿足够花掉队正大人一个月的薪饷。
结果,接下来几天,营门外陆续出现了馕、麦、椒、粟等或熟或生的食物。有大胆的百姓甚至当着士兵的面走到营门口,把蒸熟的糕饼从筐子里端出来,请弟兄们品尝。河北人过年讲究个实在,所以即便最贫寒的人家,糕饼上豆子也有一指厚。杂粮的香味勾得弟兄们鼻子和眼睛一同转过去,半晌半晌舍不得移开。
大多数底层军官都看傻了眼。他们当了半辈子大头兵,第一次见到老百姓把自己当家人看待。想拒绝对方的一番好意吧,怕伤了这来之不易的民心。收下百姓们的礼物吧,又怕过后被上司斥责。还是在旭子于齐郡带过来的那批兄弟有经验,建议大伙选取一条折中之道。礼物可以收,但必须还礼,且还礼最好与收取之物等价。
齐郡子弟是根据当年在张须陀老将军麾下的经验得出的结论,知道百姓们是在酬谢大伙的保境安民之功。当年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拿出一些剿匪分得的战利品来回赠。但这条经验对于博陵军却不太适合,大多数弟兄们还没上过战场,手中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回馈给百姓。一些队正们实在想不出主意,只好带着麾下的弟兄向赠送食物的百姓们抱拳致谢。每当这时,受到尊敬们的百姓便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在欢呼声里,即便平素训练时最喜欢偷懒耍滑的家伙也不知不觉将腰杆子停起来,尽量伸直,伸直。
来自民间的支持让旭子底气硬了不少,心情也渐渐变得平和。他这个博陵大总管本来就不是靠地方大户的拥戴而得来的,所以失去和赢得对方的推崇影响都不大。而那些给军队提供赋税,又把平素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来与弟兄们分享的人,才是他需要回报的对象。
古来守土以险不如以德。所谓德,并非上位者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儒家精义。而是他能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为百姓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中原的百姓们最是懂得感恩,他们不求上位者个个都是圣贤,能恪尽职守,洁身自爱,已经是他们的最高要求。一旦上位者和他的手下能多少超过这个标准一点儿半点儿,他们肯定会跟你分享最珍贵的东西,哪怕是生命。
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七,军营门口才渐渐安静下来。天气还没开始转暖,草原兵马不可能立刻南进。因此李旭抽了几天时间,带着妻子返回易县老家拜祭宗祠。在他年少时,这一天本是最热切盼望的,所有本族的长辈,无论愿意见到他不愿意见到他那幅“望之不似有运”晦气模样的,在祖宗牌位面前,都要勉强装出一幅笑脸来,给他这个“不成气”的后生晚辈一点点勉强挤出来的尊敬。后来他官位渐高,父亲也因为教子有方成了上谷李氏一门的族长,对拜祭祖宗,他心里反而不那么喜欢了。一则是公务繁忙,难得抽出时间。二来每次见到别人前倨而后恭的模样,都让总让他回忆起自己家贫时所受到的那些冷遇。
从这点上,李旭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大度的人。有些伤害之所以被成为伤害,就是因为它不会随时间推移而变淡。相反,偶尔午夜梦回,当年的讥笑和冷遇依旧会涌上心头,让人冷汗淋漓而下。
如果不是回忆中还有宝生舅舅这样的慈爱长者,旭子会对亲情看得非常冰冷。萁儿对上一代人的看法也和他差不多。在她眼里,丈夫的亲戚虽然因为其家境贫寒而对他刻意疏远,至少还没有想方设法地排挤打击。而作为庶出的女儿,除了跟婉儿和世民的关系还稍微近些,其他兄弟待她一直如奴婢。
少年时的际遇使得夫妻二人除了亲生父母外,并不太看重宗族。但这次,李旭却很认真地准备了一下。他要把萁儿作为正妻带到祠堂里,恭恭敬敬地介绍给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无论那些人愿意不愿意,同姓同族且是庶出的萁儿,都是他李大将军的正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女人。
离着易县老远,二人的车驾就被族中同辈和晚辈给接了下来。前呼后拥,一直接到了数年前皇帝陛下命令地方官员在易县城中心给李家起的大宅院里。时间已经到了年根儿,李府也和其他豪门一样,重新换了门神和挂牌,连门口的石头狮子都用温水擦洗过,看上去焕然一新。由于李旭归来,家中很少开启的大门、仪门、三门直到正堂,瞬间全部恢复了使用功能。猩红色地毡被高挂在甬道两侧的灯笼串一照,艳丽得就像跳动的火龙。
过分奢华的感觉让旭子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家。好在父亲和母亲模样还都没有变,满是皱纹的笑脸中透着由衷的骄傲。当晚家中大排宴席,老少男丁坐在十几个房间内把酒叙话。第二天,也就是除夕,所有李家男女在族长李懋的带领下,结队到宗祠前祭拜。
李家的祠堂也是重新修葺过的,上边挂有不知道什么年代由哪个朝廷重臣手书的匾额。因为重新金漆描画过的缘故,上面的字迹显得非常遒劲。李旭记得其具体应该是“保境安民”四个大字,说得是自己汉代那位跃马边塞的祖先李广。此人不是李家的始祖,却是宗祠里边唯一留下雕像的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雕像上的李广却穿着一身文官衣服,看上去笑呵呵的与世无争,一点儿也没有弯弓射虎的英雄气概。
旭子记得自己当过经过蓟县时,蒙恬将军的塑像也是这般慈眉善目。大抵那些古圣先贤对着自己的家人都提不起什么杀气来,所以被画得失去了真容。摆放在李广将军的灵牌之侧是其从弟,汉丞相、安乐侯李蔡,虽然爵位和官职都远远高于前者,却没有画像流传。二人之下,依次是李当户、李椒、李敢。李敢之后为李禹,李椒之后为李壑,二人都开枝散叶,家族绵延不绝。唯独李当户这支,不再有人继承,灵牌孤零零隐藏在一个高位的角落里。
五年之前,唐公李渊特地派了人来认亲。两家祠堂虽然不在一处,上谷李氏的祠堂里边却专门列出一个位置,将李渊的祖父,上柱国李虎设香烛供奉。两年前,赵郡李氏也派了人前来合并族谱,因而在李家的列祖列宗内,也把赵郡历史的始祖续了一位在上面。与陇右李氏一样只标了分支的起源与继承,并没有将所同姓族人全部列上。
当下族长李懋主祭,李拓陪祭。李旭在同辈兄弟中虽然不年纪不算最长,但最有出息,所以负责捧香。众人以礼拜祭,焚帛奠酒,请在天的李家各位祖宗庇佑不肖子孙们平平安安,福寿绵长。
进献果品的时候,所有时鲜都先经过李旭之手。他将果品祭物捧给妻子萁儿,然后由萁儿交给母亲李张氏,再由母亲呈上供桌。族中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萁儿,因此难免楞了一下。待有人耳语说那是刚刚打下长安,被拜为唐王的大都督李渊之女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旭官是个有福气的!”再拜之后,趁着族长李懋向列祖列宗“汇报”李家一年来的大事儿的“空闲”,几个远房叔叔在私下里交头接耳。李旭自己做了大将军,博陵郡王。又与权势第一的唐王做了亲戚,这份福缘,还不是大得没有边么?
“怪不得唐王听说旭子这边有难,立刻派了两路大军过来。”有人恍然大悟般说道。李建成所部驻地飞狐关与易县相隔不足百里。那么大一支兵马驻扎,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早就打听清楚了其中缘由。先前还不明白李渊怎么会对李旭如此青眼有加,看到了萁儿长房媳妇的打扮,才知道两家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又密切了一层。
“怪不得旭子不计较她庶出?”有人故意点明萁儿庶出的身份,话里话外带着酸溜溜的滋味。
“一边凉快着去。什么正出庶出。现在是妻凭夫贵,知道不你?”立刻,有人跳出来捍卫旭子的声名。
这些私低下的无聊言语,李旭当然听不到。他难得有时间将军务放在一边,因此抓紧了一切机会休息。所以不但别人的小声诋毁和夸赞他都听不见,连父亲向祖先汇报的内容,他也都是左耳听完,立刻从右耳朵冒了出去。好不容易熬到了祭奠结束,照例又是一场欢宴。然后各房各回各家,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围着火盆守岁。
难得能和儿子、儿媳坐在一道守岁,老李懋心情极其舒畅。屈指算算,这是儿子自十四岁出塞起,在家里过的第二个年。上一次回来过年时,儿子带着满身的伤。这次看上去却是英姿勃发,神清气爽。
至于跪坐在儿子身边,不断给二老添茶倒水的儿媳,在老李懋眼中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虽然做了博陵郡王的父亲,他身上依旧带着与生俱来的质朴。看人只看行为,不看其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己至今还没能抱上孙子。但想想儿子今年不过才二十多岁,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来,来,来,都坐得距离火盆近一些,想吃什么自己伸手去拿。就咱们一家人,不必太拘束!”静静烤了一会儿火,肚子里的酒气慢慢被烤了出来。老李懋仰着一张黑里透红的笑脸,大声招呼。
“你就知道烤火,也不问问别人觉不觉得燥!”李张氏下午时也被妯娌们敬了不少酒,带着几分醉意嗔怪。萁儿就坐在她的腿边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非常顺眼。不像易县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恨不得将头扎到脂粉缸里。在她看来,儿媳的脸色是那种天然的白净和天然嫣红,就像一朵静悄悄开放的梅花,里里外外透着从容。
能找到这样的儿媳妇,李张氏自然捧在掌心中都怕对方融化掉。凡事都优先考虑着儿媳的感受。先是嫌丈夫和儿子身上的酒气重,然后又怪碳炉烧得过于旺,烤得人口干舌燥。接下来又忙着弄点心瓜果,仿佛多吃一点东西,对方就能快点儿给她生个胖孙子般。一来二去,不但让萁儿大为感动,就连李懋和李旭父子也看得嫉妒。
“你们娘两个要是嫌乎热,先到别的屋子待会儿。我和旭子刚好再喝几杯醒醒酒,算算,算算我们……”见婆媳两个处得热络,李懋非常贴心地为她们找走开的借口。
“喝一壶吧,我们娘儿两个去厨房瞅瞅,让下人们再弄两个冷菜上来!”李张氏知道丈夫想必有话跟儿子单说,拉着萁儿,笑着起身。
待两个女人的脚步声渐渐去得远了。老李懋慢慢收起的笑容。他虽然老,却没老到糊涂的分上。儿子戎马匆忙,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况,不会赶在年根儿底下才跑回家中来陪着自己祭祀祖先。那他一定是为了长城外边的变故。老人不懂兵法,不通政务,却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酒菜上来后,端起第一杯,老李懋笑着问道。仿佛儿子只是去出一趟远门,根本没任何风险般。
“我已经派了两万人去涿郡驻扎。其他将士十七、十八两天集结。十九号是个黄道吉日,正式出征。”李旭也端起面前的酒盏,递上去跟父亲的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种父子对饮喝法不符合郡王家的礼节,却符合上谷易县李家村东口老李家的传统。因此,老李懋非常高兴地端起酒盏,一口闷了下去。
“河东李家也派了兵马来,届时一道北进。如果打得太激烈,窦建德也会派人前来援助。咱们这边,加在一起总计有二十万大军,胜算应该非常大!”给自己和父亲面前的酒盏再度斟满,旭子笑着解释。单论人数,这是除了虎牢关之战外,他所参与的第二大战役。只是那次他是攻击方,这次,他要凭借长城与占据优势的敌人周旋。
“李家那,那个建成,算是你的妻舅吧,他和你齐心么?还有那个姓窦的大王,他会不会真心帮你?”老李懋再次端起酒盏,却没立刻向嘴里倒。皱着眉头询问。
“暂时应该没大问题。即便不看在萁儿的份上,河东与河北挨得这么近,建成兄也会竭尽全力避免兵火蔓延开。至于窦建德,依我之见他是个有心胸的人。既然换了盟约,就不会趁这个机会来捞便宜。并且我留了些兵马在信都,万一有变,他们凭着漳水,也能支持一段时间。”李旭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他不愿让父亲过多地替自己的安危担心。所以,话尽量向轻松方面说。而做父亲的也理解儿子的心情,抿了口酒,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家里这边你也别担心。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个当官的,赵郡李家和陇右李家又冲着你的面子才跟咱们认了亲戚。轻易没人敢惹我这个族长!”
如果不是因为李旭的崛起,恐怕上谷李家压根儿不会被其他李姓认为是李广的诸多后裔中的一支。所以,单凭这一功劳,老李懋在族中就能活得很滋润。但李旭为父母考虑的远不止这些,他没有把握完全赢得即将到来的战争。“萁儿父亲的意思是请您和母亲二老到长安住一段时间。算是族人相认,顺便他也能会会亲家!”
“路太远,我和你娘都走不动喽!。”老李懋放下酒盏,轻轻摇头。
“我派人套车护送你们过去!”李旭不甘心,继续试探。
“你没回来之前,我和你娘哪都不会去!”老李懋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非常坚定地拒绝了儿子的提议。“我和你娘虽然老了,却不能拖你后腿。你在前方与胡人作战,我们两个当老的却溜了,弟兄们若是知道了,岂会没任何想法!”
“爹…..!”猛然间,李旭心里涌起一股感动,低低的喊了一声。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瞒过父母,却没料到两位老人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
不待儿子再寻找其他说辞,老李懋快速将二人的酒盏斟满,一边轻抿,一边说道,“前些日子,人家说你可能有当皇帝的命儿。我和你娘两个就很担心,怕你真的被人说动了心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往上冲。这皇帝啊,听着是威风,可要是福气不够,也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见儿子满脸愕然,老人笑了笑,继续道:“后来听说你岳父打下了京师,又听说你为了对抗胡人接受了他的封赏。我这心里反而不担忧了。你小时候,我不希望你去辽东。因为那时你和我一样是个平头百姓,没必要替跑到辽东去添沟壑。但现在你既然身为博陵大总管,六郡之中最大的官儿,这天塌下来,无论撑得撑不住,总得上前撑一撑。否则,那成什么事儿了,平素吃着喝着百姓们的供奉,看上去人五人六的!遇到该替百姓们出头时,却掉屁股跑得飞快!咱李家可不能这么干!甭说李家,放眼整个河北,无论谁家中出这么一号孬种,父母兄弟也几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就这么简单个道理,亏我先前还斟酌了很长时间!已经多年每在老父面前说过正经事情的李旭有些惭愧地想。父亲就是个小贩子,没读过书,见识也不如那些智者。和村子里边的所有普通人一样,这辈子活得就像地里面的土坷垃,卑微、松散,并且毫不起眼。但春天到来时,土坷垃中却能长出麦子和黑椒。冰天雪地中,土坷垃也能像石块一样坚硬。
他无法表达对父亲的敬意,只好一再举盏。做父亲的显然很享受儿子的尊敬,喝干酒,笑着询问,“你知道咱们老祖宗李广的长子李当户那支,为啥子绝后了么?”
在酒和血的交互作用下,李旭的头已经有些晕,楞了楞,好奇地反问:“不清楚。是很奇怪。按道理,其他几位先人应该过继个子嗣给他,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断了香火吧?”
“其实,咱们这位叫李当户祖先,生了个非常有名的儿子。但不仅仅咱们上谷李家,赵郡李家和陇右李家,天底下只要姓李的,都绝不肯让李当户的子孙入祠堂!”老李懋神秘的一笑,继续道。
“为何?”李旭第一次听到这样古怪的说法,本能地追问。
“因为他的儿子是李陵啊!”老李懋拍拍儿子的肩膀,得意地大笑。
正月十九,博陵军北上为国守藩篱。
由于一直奉着大隋号令,所以博陵将士至今还保持了官军固有的黄甲赤帻。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绵延而行的黄色巨龙,从刚刚解冻的大地上缓缓行过。
还是早春,田里边却已经有了农夫在劳作。隐约听到了角鼓声,他们都习惯性地丢下下了木锹、石镐等家什,跑到田垄后藏了起来。片刻后,当他们发现自己没有面临什么危险,又迷惑地从土埂下抬起头,带着几分诧异的神色张望。他们看到了赤色的战旗,还有黄色的铠甲。那是大隋官军!近些年在管道上曾来来往往多次,却第一次让大伙感到如此亲切。
有人低声发出惊呼,目光中带着几分崇拜。“我看到了,是李将军,李将军骑的是黑马!”
“他身边的是周将军,周将军脸上有疤瘌!”无论看得看不真切,旁边的人随声附和。
“好人呐!老天保佑你们!”旁边,一个更老的农夫捻土为香,顶礼膜拜。他是个去年才分到土地的流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对自己有恩的人表达敬意,只好将最真挚的祝福送给对方。愿漫天神佛保佑好人们一生平平安安。
列队远行的将士们听不到来到田间的祝福,也看不见百姓们这些虔诚的动作。他们只看到了渐渐变得整齐的旷野。那是去年或者前年大将军推行均田令时,作为无主之地颁发给流民们的。经过了一到两个夏天的辛勤劳作,有些荒田已经重新变成了熟地。今年只要抢在第一场雨落之前将地表面刨开,洒把种子下去,秋天的时候就会有沉甸甸的收获。按每名成年男子十五亩地,每亩地产粮二百斤计算,不出三年,这里将诞生一大批新的小康之家。
而属于士兵们名下土地每人至少都是五十亩,并且距离河道更近,引水更方便。即使他们无法从战场上返回来,家人凭着这五十亩永业田,也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当然,假如能活着回来就更好了,按照大将军府去年颁布的尚武令,有战功者将一举成为富人,获得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田产和钱帛。
如是想着,弟兄们的目光也渐渐热切起来。虽然对即将发生的战争依旧心怀恐惧,但心中占据了更多位置的,却是对如何在战后回来过好日子的憧憬。“打赢了这仗,涿郡至少有几百万亩地好分!”临行前,善于做鼓动的行军长史们早就将利害得失向大伙解释清楚。在他们的叙述中,与胜利相反的后果是,“一旦输了,突厥人将一直杀到黄河岸边。所过之处,什么都不会给大伙剩下!”
相比于切实可见的利益与损失,年青些的弟兄们更欣赏李将军在出发前所说的那句话。“后退一步是家园!”他只说了这一句,却让整装待发的四万多弟兄们瞬间全都听明白了此战的意义。这场仗不是为任何人打的,与江都无关,与长安也无关。大伙是在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只要是男人,就不能活着看到敌人杀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面前。
大军过了涞水,另一支规模相当的队伍也从西边赶过来汇合。那支队伍也穿着黄色的战甲,打的却是绛白相间的旗帜。两支队伍沿着年久失修的管道迤逦北进,很快将内长城和百花山都远远抛在了身后。越往北走,人迹越稀少。有时要连续走上一个时辰,才能勉强在官道边上发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庄。所有村落周围的土地都极其平坦,极其肥沃。如果村子中有足够劳力的话,里边住民都将过得非常殷实。但事实上,这些村子一个比一个贫困,所有的窗子几乎都破烂不堪,风一吹就几乎能掉下来。屋顶上的茅草也多年没有换过,要么已经腐烂发霉,要么已经被风刮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露出下面脏兮兮的房泥。
村庄中男人差不多都战死了。或者死于某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强盗之手,或者死于薛将军和罗将军之间的某次冲突。薛将军的后代和罗将军现在已经握手言和,但死去的人却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这片土地需要投入更大的力气,才能像上谷、博陵那样重新恢复生机。但如果治政者肯尽心,这片几乎被战火烧成白纸的土地上将更容易做出成绩来。靠近涿水和乔山一代的新建村落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虽然涿郡太守崔潜去年秋天才将河东流民安置到溪流两侧,但在官府的大力支持下,光凭着砍伐山中的木材和猎取林间的野兽,流民们便重新过上了安定日子。
看到两队打着不同旗号的官军走过自己的家门,新村中的百姓脸上都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这两支队伍的其中一支将他们逼得背井离乡,而另外一支队伍却为他们提供了保护。两支队伍的主人都姓李,但高高举起于队伍前的李字,在百姓眼中却截然不同。
涿郡的天气远比博陵和上谷寒冷,所以至今尚未有草芽冒着险从地面下探出头。但远山和林梢之间,都已经带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新绿。渐渐开始湿润的空气让两支队伍中的将士们心情变得轻松,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埋头赶路,一言不发。但偶尔也会小声嘀咕几句,关于远道而来的敌人,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塞外民俗。
“我听说突厥人会用自己的女儿为走到部落中的陌生人暖被子。客人可以做任何事情,过后都不会被追究!”但凡是雄性,对这种带有花边的消息肯定最为感兴趣。因此相关的流言也总是传播最快。
“那生了娃怎么办?”一个关中腔从远处搭言。说话者属于不同的旗帜下,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但共同的兴趣让他们快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留下呗。反正突厥人只要会放马就是好孩子。长大后,能支撑门户了,谁还管娃的爹是谁!”红色的战旗下,有人哄笑着回答。话语里充满了奚落意味。
如果不是突厥人趁机生事,他们根本不用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打仗。所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敌人的行为。
“哪有那种可能。他们的男人就不嫌头顶上的帽子颜色太鲜艳?”绛白相间的旗帜下有人认为传言实属诬陷,皱着眉头质疑。
“如果知道礼义廉耻,就不是突厥人了!”质疑声立刻被一片哄笑所淹没,不分旗号。大伙中十有**这辈子都没见过突厥人是什么模样,但内心深处却把茹毛饮血,衣冠禽兽等词汇直接和塞上民族对等起来。
“也不能那样说!”一个身穿队正服色的博陵军官低声反驳,“那只是一种风俗。”他年龄稍长,显然有过与塞上牧人接触的经历,并留下了相对美好的印象。“草原上的女人很难怀孕,因而生孩子被视为头等大事。没有足够男人的部落,很快就会被别的部落吞并掉。比起整个部落的生存,女人的贞洁实在微不足道!”
“我呸,又不是牲口,有娘没有爹!”这时候,没人再尊重说话者的官职。大伙操着各种各样的方言,尽情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们分明是就是牲口,不对,连牲口都不如。牲口还知道不咬给自己喂食的人。咱们大隋当年好吃好喝好招待他们…….”
提起当年皇帝陛下对来中原游玩的塞外民族好吃、好喝招待,并且不准百姓收取分文报酬的行为,士卒们肚子里的火气就更大。当年大伙虽然不堪其扰,可没听说哪家店铺收过突厥恶客一个肉好。中原人讲究投桃报李,而恶客们吃光了主人的家当,带走了主人的礼物,反过头却准备明火执仗前来打劫!
“那是太上皇犯糊涂。拿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咱们自己还缺吃少穿呢,无缘无故却去别人那充大方!”指责的声音来自绛白相间的旗帜下。唐王李渊已经另立的杨侑为傀儡皇帝,因而大隋天子杨广在他那里只能算太上皇。
而在博陵军将士眼里,杨广却依旧是大隋天子。虽然他们对这位被困在江都的落魄天子没多少敬意,但比起曾经主动向突厥称臣的李渊,前者的行为并不比后者昏聩多少。
鉴于双方目前共同迎敌的现状,博陵军将士们尽量不揭盟友的短处。避开正在进行的话题,转而说起另外的趣闻。反正有关敌人的新鲜事情数不胜数,细细扯去,足够从太行山扯到长城外。
“突厥人是属狼的。只尊重比自己牙齿尖利的,遇上比自己更狠地,立刻会摇尾乞怜!”
来自友军弟兄们立刻纠正这个比方的不恰当之处,“那是野狗,狼不会摇尾巴!”
“反正不管是狼是狗,咱们都得将它打回去!”被纠正者大声强调。
“废话,要不咱们大老远干什么来了?难道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到处烧杀抢掠?”这又是大伙共同的话题和目标。无论上位者对这次行动寄托以什么不为人知的希望,底层士兵的心地却像远山顶端未融化的积雪一样单纯。
到涿郡治所怀戎之后,李旭和李建成各自派遣一万兵马继续向赤城卫和怀安卫两个废弃多年的屯兵堡垒进发,其余大队人马暂时驻扎在怀戎城外的兵营内。涿郡北方的外长城绵延数百里,多处崩坏,像防守城池那样于每个垛口后都摆满人的战术显然行不通。因此,现实一点的对策便是分兵把守南下的几条通道,待判断出突厥狼骑主要突破放向后,再给予迎头痛击。
当李旭将自己的初步谋划拿出来后,李建成和陈演寿二人都谨慎地表示了赞同。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知道自己无论在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上和对战局把握的敏锐程度上都与旭子有着不小的差距。况且在北进之前,李渊曾经多次叮嘱过二人,要求他们凡事以李旭的意见为主。这么做的原因第一是鉴于对方的名气和能力都比较强。第二,则是因为李渊家族若想顺利将博陵军合并,肯定要给对方的主要将领留下谦和、包容的好印象。
但旭子也不想一味地被动防御。从塞外不断送回来的情报上看,突厥人最可能选择的进兵方向不单单是涿郡。
眼下始必可汗和他的两个弟弟的部众正在向定襄郡集结,他们距离雁门郡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百里,肯定不会舍近求远。另一路狼骑由阿史那骨托鲁和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二人领军,纠集了霫、奚、室韦、靺鞨和契丹几个部族,正在分头向濡水、索头水及武列水三条大河交汇处靠拢。距离后一路兵马最近的长城入口为卢龙塞。那是幽州大总管罗艺的地盘儿,骨托鲁未必有胆子去触虎贲铁骑的霉头。
如此算来,李婉儿的娘子军即将面临的压力会非常大。并且一旦突厥人饿晕了头,很难保证他们会不顾一切地顺着桑干河上游杀下。所以,为了不造成兵力调遣上的被动,李旭打算派遣轻骑主动出击,将距离长城最近的小部落清理一遍。先杀杀狼骑的威风,顺带让劫掠者们看清楚,中原军队并非毫无准备。一旦他们跟着始必打劫失败,必将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
对于补充方案,陈演寿多少有些不理解。作为传统的中原将领,他在对外作战时习惯于后发制人。并认为那样会让自己一方占据道义上风。毕竟,眼下突厥人只是偶尔有小股部队越过长城试探,并未发动大规模进攻。如果数千博陵军主动杀向草原的话,很容易授人以主动挑起战争的口实。
如果博陵与河东兵马能百分之百打赢了这场大战也就罢了,对于胜利者,即便再迂腐的人也会知趣地闭上嘴巴。可一旦战事不利,各式各样的罪名就会降临到李渊和李旭二人头上。很多饱食终日的家伙做正事儿的精神头儿不大,给别人挑刺的本事却一个顶俩。
“如果战事不利,恐怕咱们都不用再担心别人说什么了!”李旭笑着摇了摇头,用一种非常决然的口吻向陈演寿解释。
“那倒也是!”陈演寿宽容的笑了笑,对旭子的说法表示理解。此战根本就是必须取胜,不用做战败的考虑。万一博陵军与李家军都挡不住突厥狼骑,转眼之间,河北与河东便会落入敌人之手。到那时,李渊也好,李旭也罢,谁也别再想什么争夺天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非常难说。对于已经死了的人,口舌上的是非还能起到多大伤害呢?
“局势也未必真如仲坚所说的那样严峻!”作为一方主帅,李建成本能地保持着乐观态度。他希望自己的这种心态能鼓舞麾下将士们的士气。“中原这么大,咱们完全可以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一步一步跟始必可汗拖着打。突厥人习惯就粮与敌,而你这涿郡最适合坚壁清野。旷日持久打下去,敌人总有饿趴下的那一天!”
“建成兄说得也是一种办法。但忽略了刘武周等人的反应!况且天下何止一个刘武周!”李旭继续苦笑着摇头。他当然知道做主帅的应该多给弟兄们以信心。但眼下的形势的确让人乐观不起来。此番北上,他几乎抽空了六郡的所有兵力,一旦战败,根本没有节节抵抗的人员储备。此外,幽州大总管罗艺的态度至今含混不清,如果此人被当皇帝的梦想冲昏了头,在博陵军与突厥人恶战的时候趁机南下,恐怕即便窦建德倾力来援,也挡不住虎贲铁骑的迎头一击。
这番话听得在座诸将都忍不住叹气。一家人不祸起萧墙,恐怕外敌很难杀进逞凶。可中原这个家自古以来兄弟姐妹们就没怎么团结过。塞上诸多部族为了多抢些财货,还能暂时放弃彼此之间的积怨。眼看着自家百姓就要遭受劫掠之时呢,除了李渊、李旭和窦建德外,其他豪杰或作壁上观,或试图从中分取一杯羹。
“既然这样,就打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打赢了自然什么问题都没有!”李建成麾下的窦琮出身江湖,最见不得人长吁短叹,拍了下面前桌案,大叫。
“所以李将军才准备派骑兵主动出击!”王须拔横了他一眼,大声道。“末将愿意领这第一支令箭,打家劫舍是咱的老本行。保证在半个月之内,让涿郡境内的外长城附近看不到一粒粮食!”
“末将愿意带领本部骑兵,与王将军并肩而行!”虽然刚刚遭了人白眼,窦琮却不嫉恨王须拔的无礼,拱手肃立,向李建成主动请缨。
二人豪气干云的举止让帐中诸将情绪大振。“反正无路可退,不若破釜沉舟!”大伙七嘴八舌,纷纷替两名主帅提供如何让塞上部落更难受的建议。互相启发之下,还真找出几个非常稳妥的金点子来。
“基本就这样,世子,请你来调兵遣将!”看看战术被完善得差不多了,李旭微笑着向建成拱手。
“仲坚为朝廷的骠骑大将军,军职远在我之上。所以,我愿意与麾下将士听从仲坚的调遣!”李建成立刻站起身,非常郑重地回应。
“请骠骑大将军下令,我等甘受调遣!”陈演寿偷偷向众人递了个眼神,以王长谐、姜宝谊、窦琮三人为首的李家军将领立刻出列,同时向旭子施礼。
在这种情况下,再推脱就显得有些做作了。李旭笑着向众人拱手致谢,“如此,李某就暂时僭越了。只在抗击外辱时请诸位奉我将令。此战之后,指挥调度之权依旧归还于建成兄!”
说罢,他也不过多啰嗦,举起第一支令箭,吩咐,“王须拔,窦琮听令!”
“末将在!”王须拔非常高兴李旭第一个就点到自己,大步走到军帐正中央。
“末将愿受李将军调遣!”窦琮看了一眼李建成,然后快速出列,与王须拔并肩而立。
“你们两个各带五千士卒,明天一早渡过桑干河,从怀安卫出塞,然后绕行向东,沿长城外攻击前进,从赤城卫入关。沿途所见到的一切部落,无论大小,尽数驱散。所有牲口、辎重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毁!”李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命令。
“遵命!”王须拔和窦琮两个同时回应。先后互相看了看,由窦琮为代表从李旭手里接过了令箭。
“重点攻击打着狼头旗号的突厥部落。对于打着其他旗号的,以驱赶为主,没必要追杀得太远!”知道此番前去后,草原上必将卷起一阵血雨腥风,李建成想了想,在旁边补充。
“的确,必要时尽量分清主次。”李旭点头同意。“此番出塞攻击,为期半个月。我会另外派人在赤城卫附近出塞接应你们。届时无论身后有没有人追杀,你们都务必从赤城卫返回关内。不得以任何借口耽误!”
“末将记住了!”王须拔低声答应。然后约了窦琮,转身出帐点兵。待二人的背影去得远了,李旭略做沉吟,旋即又拿起第二支令箭。
这支令箭,他单独交给了李建成麾下的左一营领军王长谐。吩咐对方带领五千士卒,沿着桑干河西进。对目前控制在刘武周手里的阳原和尉县两个弹丸之地,作出一幅攻击姿态。同时派人送信给李婉儿,请娘子军也务必在近期派遣一支兵马进驻灵丘。在两路官军的夹击之下,以刘武周光想占便宜不想吃亏的性格,肯定不敢主动迎战其中任何一路。
第三支令箭,李旭交给自己麾下的部将吕钦。“你带领一万兵马进驻小翻山。随时观察居庸关里边的动静。如果虎贲铁骑有任何异常调度,立刻派人回来送信。如果遭遇袭击,则凭山拒守,不得放幽州一兵一卒西进!”
“末将定不负大将军所托!”吕钦肃立拱手,然后上前接过将令。一万兵马对抗虎贲铁骑,这简直就是要他去送死。但人这辈子总要有些看得比生命珍贵的东西,从北上的第一天起,他已经做好了裹尸而还的准备。
接下来,旭子又分头派遣将领,巡视外长城内侧其他不常用的小路。以免给突厥狼骑当向导的人是个经常行走塞外的商贩,导致官军重蹈当年蜀中姜维的覆辙。对于一些已经废弃多年的山头堡寨和报警用的烽火台,他也重新派遣了少量兵士去守卫。当大小军务都安排得差不多后,他又请李建成和陈演寿做补充。后两者对涿郡地形所知有限,见旭子安排得如此仔细,又处处顾忌着自己的感受,也就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日落之后,合作双方的主要将领又在李旭的住处碰了个头。这回主要目的不是探讨军务,而是安排两军的辎重补给问题。作为地主,博陵六郡自然得把十余万大军的主要粮秣供应承担下来。作为回报,李建成也主动提出将自己从京师武库搬来的箭矢、弓弩匀一半给博陵军。宾主双方有来有往,相互之间相处的气氛非常融洽。但想再找到当年在辽东那样的近似于兄弟般的感觉,却是根本没有可能了。
临出征之前,李建成曾经从父亲那里得到暗示,如果仲坚肯效力于李家,将直接划到自己麾下。目标达成将非常有利于他的世子地位巩固。今后征讨其他割据势力时,左路军也不再会让二弟世民所部的右路专美于前。因此,尽管能感觉到彼此之间那显而易见的隔阂,李建成还是尽力跟旭子说一些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包括当年一些好朋友现在的情况,以及他们所建立的功业。
“武士矱最近一展所长。南下的粮草器械都是他出面筹备的,从来没让大军断过供应。这次北行,也是他主动提出来将武库里边的箭矢全部搬走。其他人再想领箭矢,就得等士矱麾下的工匠临时赶制喽!”
武士矱当年是李旭一手从护粮队中挖掘出来的干才,因此他最近所立的那些功劳,在李建成看来理所当然也应该有旭子这个伯乐一份。况且此人心中明显还念着旭子当年的相待之情,作为联系昔时友谊的切入点最合适不过。
李旭对建成的说法却多少有些意外。他记得去年秋天时,河东流民都申诉说是因为唐公的兵马半途缺粮,才导致留守太原的官吏横征暴敛。没想到从头到尾李渊那里就没缺过半粒粮食。
“弘基兄近况如何?”既找不到合适言辞称赞武士矱,又不能离间别人亲兄弟,旭子只好另起一个话头。
“弘基兄最近可是让人刮目相看了。”提到刘弘基,李建成的话中立刻带上了羡慕的味道。“此番南下,所有硬仗都是他打的。包括阵斩宋老生!长安城下,他以两万部属与三万守军对攻,打得老贼卫文升抱鞍吐血,回到城里就活活气死了!”
如果当年的护粮兄弟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非常开心吧。李旭咧了咧嘴,心中暗想。他非常明白当时刘弘基的心情,换了他带人攻打长安,也绝不会给卫文升留半点情面。虽然,当年卫文升仅仅是放火烧桥命令的执行者。导致弟兄们埋骨异乡的另有其人。
“破长安后,父亲下令将卫文升的尸体挖出来烧了,说是给当年的弟兄们出气!”
“是么?如此多谢唐公!”李旭的眉头微微上挑,轻声叹息。
所谓烧死人尸体,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吧。可将执行命令的人挫骨扬灰,就会避免下一个卫文升出现么?
他永远不这么认为。
会谈进行得卓有成效。至少李建成是这样认为。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以后很久,他依旧涌不起半分睡意。
李旭没有拒绝新皇帝杨侑赐给他的博陵郡王名号,这说明他本人对唐王家族依旧身怀好感。河东兵马和博陵军之间也没有发生任何预计中的相互排斥的行为,对于两路大军由李旭统一指挥的问题,左路军将士也默契地采取了欢迎的态度。这些进展都让李建成的心情感到舒畅,他把眼前的良好表象视为收拢旭子到自己手下的第一步。至于即将发生的恶战,李建成心里倒不是非常在意。他不认为自己和李旭这一组合会输。在他的眼里,旭子是个非常有本事的将军,只是需要有人照顾好后路。而他本人所擅长的政务优势,恰恰能弥补旭子在某些方面的不足。君臣互补,还有什么情况比这更理想呢?若能长期地将这种互相依赖,互相信任的关系维持下去,不管塞外的敌人还是关内的对手,必然要被打得大败亏输,跪地请求宽恕。
“仲坚今晚有些心不在焉!”看到李建成高兴得像刚吃了糖果的孩子般,行军长史陈演寿忍不住出言点醒。“跟世子说话时,他的眼神一直向窗外飘。肯定有些事情不想挑明。那个崔郡守和赵司马对咱们的态度也很冷淡,话里话外都好像提着十足的戒心!”
“仲坚与咱们刚刚开始合作,肯定会留一些心眼。你想想他这些年来屡屡被人从背后捅刀子,怎可能这么快就坦诚相见!”李建成笑了笑,丝毫不以陈演寿的提醒为意。
现在的旭子不是当年的旭子,当年的旭子光棍一条,什么都抛得开,什么都放得下。而现在的旭子拥有六郡之地,数万大军,即便自己想做些事情,肯定也要考虑考虑麾下将士的感受。作为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李建成认为自己能充分了解旭子的苦衷。至于崔潜和赵子铭等将领的冷淡,他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表现。大伙原来都唯李旭一个人马首是瞻,猛然间今后的命运都与河东李家联系到一起,难免会有些迷茫。过上一段时间这种迷茫就会淡去,他们会感受到李家的真诚,也会感觉到他李建成对属下的照顾。
“不仅仅是戒备。”陈演寿对谋主的盲目乐观无可奈何,不得不将措辞加重了些,“是一种敌视。就好像咱们做过什么对不起或正在做旭子的事情般。即便是敷衍,也非常不情愿!”
“是么?”李建成轻轻皱起眉头,“陈叔是不是多心了。军中的汉子,不太注重礼节也是正常!”
“我怎么会挑人家的礼节问题。”陈演寿有些哭笑不得,“况且他们对我一直很尊敬。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尊敬!”
这就是世子和二公子的区别。世子只要对人好,就是一相情愿的好。看人不顺眼,也是哪里都看不下去。而二公子就冷静得多,懂得会反复权衡利弊,不以内心好恶与人相处。如果对方能给他带来帮助,哪怕一直冷眼相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地凑上去,慢慢缓解彼此之间的隔阂,甚至主动忽略对方的道德缺失。而如果那个人不堪大用,或是存在威胁,二公子则会敏锐地感觉到危险,或躲开此人,或主动出手“解决”问题。
李建成听出了心腹幕僚说话语气中的嗔怪意味,笑了笑,郑重地许诺,“慢慢来,慢慢来!日久见人心!一时有什么误会也不打紧,天下不会有解不开的结。况且他们都很佩服仲坚,只要仲坚不起异心,别人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问题就出在仲坚在这里人望太高上!”陈演寿低声叹息。“这些日子,无论民间和军中,我都详细查访了一下。仲坚的口碑非常的好。有人百姓甚至刻了他的名号挂在家中,说是能辟邪祈福!”
“是么?”李建成终于皱起了眉头,低声反问。“仲坚总共在博陵任上不到三年,还有大半时间四处征战。除了稍微安定外,他能给地方上带来什么真正的好处?’
“这就是好处啊。‘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话,世子听说过没有?况且这大隋朝的官儿,根本不需要给百姓切实好处。只要不刻意糟蹋,老百姓就把你当活菩萨看待了!“
“陈叔是说,仲坚对百姓比父王还好?”李建成最后一句话有些抵触,沉着声音追问。以他的治政经验,太原李家所辖范围内百姓的日子是最安宁富足的。官吏相对廉洁,徭役轻,赋税也少。否则李家举起义旗的时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
“咱们起兵之前,唐王对治下百姓的确非常好!”陈演寿耸耸肩,回答。
“陈叔有话说明白些,这里就咱们两个,没必要绕弯子!”李建成将声音提高,笑着吩咐。父亲给自己指定的这个行军长史经验丰富,心机深沉。但最大的毛病就是说话喜欢兜来兜去,从不肯让人直接达到目的地。
“今天仲坚答应保障咱们的粮秣供给时,崔潜皱了两次眉。脸上的表情好像咱们是远道来就食的骗子!”陈演寿想了想,说出自己今天第一个发现。
“五万多人马嚼裹,搁哪都不好应付。姓崔的是文官,当然想替旭子省些钱财了!”李建成一边安慰陈演寿,一边将崔潜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世子说武士矱负责筹集粮草辎重,让河东兵马衣食无缺时。崔潜、赵子铭和仲坚三人都好像楞了一下!”
“士矱出身商贾,父亲却委以要职。这种用人不拘一格态度的自然会令人吃惊!”李建成想了想,尽量拣自己喜欢的方面回答。
“咱们来的路上,有些屯田百姓的装束,是明显的太原、寿阳一代的风格。”陈演寿知道李建成心里已经有了想法,索性直接将答案抛了出来。那些人来河北肯定不足一年,所以还没有完全被当地人同化。对于战乱时期的诸侯来说,人口便是实力的象征。掠夺其他豪杰的人口,等于在变相消弱对方的实力。
“不是仲坚要他们来的!”李建成叹了口气,终于承认陈演寿所陈述得是事实,“我也听说过,元吉借着保障军需的名义,私下藏了很多财帛!可这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即便查出来,又能将他怎么样?百姓们该逃的也逃了,总不能为了逃走几个百姓,就劝父亲治元吉的罪吧?!”
“世子是个仁厚的兄长。唐公也是一个慈父!”陈演寿跟着叹了口气,点评。“但这件事却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忽略的,特别是在仲坚眼里。他在博陵这几年,得罪的就全是些豪门大户,照顾的全是些升斗小民。元吉和地方官员勾结发财这件事,他肯定非常看不惯!”
不但李旭看不惯。其麾下的文武官员估计没一个看得惯。如果不是为了安顿从河东远道而来的流民,博陵军根本不必着急开发涿郡。如果不是在涿郡投入了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也许李旭作出置身战场之外的决定会相对容易得多。这些话,陈演寿希望建成自己能想明白。不再需要他去分析。此外,李旭麾下的官员和传统的大隋官员差别非常大,相处到一起泾渭分明。如果李建成试图将两家整合到一起,这些才是他需要面对的第一组障碍。至于白天那些表面上的客套和有关兵马指挥权利的推让,反而是些无关紧要在的枝节。
令陈演寿非常失望的是,李建成可以理解李旭的感受以及河北官员的冷淡,却不认为这能对彼此之间的进一步合作造成多大麻烦。毕竟自觉的家族充分照顾到了旭子本人的利益,并对他麾下的主要将领都有所表示。“仲坚出身寒微,不肯忘本,这也是他的好处之一!”他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道。“所以父亲才如此器重他。我也一直乐于和他交往!”
“唉!”陈演寿又叹了口气,非常无奈,非常遗憾。“世子是不是打算收拢仲坚?”他明知故问,仿佛从没揣测过建成的如意算盘。
“当然!”李建成毫不犹豫地回答。“北上之前,父亲曾经跟我叮嘱过,无论仲坚提出任何条件,都可以考虑。”
“那世子准备给他什么条件?”陈演寿一边询问,一边继续摇头。
“到现在为止,仲坚只要求我与他齐心协力对抗突厥入侵。此外,没有提其他任何条件。他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也不会不知道进退,陈叔切莫小瞧了他。”李建成被笑得心里发堵,瓮声瓮气地说道。
长安是天子之都,历来打下长安,便意味着有了天子的福缘。以李家目前的实力和发展速度,恐怕三到五年之内就要荡平群雄,让天下重新恢复安宁。这些远大前景,李建成不相信旭子看不到。况且,被连年征战耗尽了元气的博陵六郡,也提供不了对一个帝王的支持。既然合作伙伴有远大前景,自家又未见得有问鼎逐鹿的希望,旭子又何必坚持与李家划清界限呢?
聪明人到了这种情况下,都知道该如何选择。哪怕心里有些不甘,也不会为一个看不到成功希望的目标带着那么多支持者去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在建成眼里,旭子虽然未必很聪明,却绝对不是一个赌徒。所以,他才对收服对方抱有极其强烈的自信。但陈演寿的笑容却那样诡秘,诡秘得令人背上发冷,心里发毛。
他希望陈演寿能收起笑容,好好跟自己说几句真正有用的话。他是一军主帅,唐王李渊的继承人。不需要别人像引导小孩子般引导。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他会认真听取每一个有用的谏言。
陈演寿却不丝毫不体谅人的心情,继续笑着询问,“如果仲坚肯重新投入李家帐下,世子准备如何用之?”
“自然是待之以诚。当年,我几这么说过。现在,我还会这么待他!陈叔以为如何?”李建成气恼不过,索性直接把问题给踢了回来。
当年初次认识到李旭的才华时,父亲的确这样询问过他们三个兄弟。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个都给出了各自的答案。如今,这个机会重新来到了面前。李建成依旧认为,自己当初的见解没什么错。
主从之间,贵在相容相知。如果自己接替了父亲的王位,肯定会充分信任那些贤才,远离那些小人。对待仲坚这样有能力,品行又好的俊杰,就应该如苻坚之待王猛,言听计从,推心置腹。
“如果他要求你处置元吉、世民,或者长史顺德、窦庸呢?”陈演寿笑的笑容愈发神秘,愈发让人心里忐忑不安。
李建成楞了一下,反驳的话脱口而出“他怎么会提这样的无理要求?!”但一瞬间,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元吉喜欢骏马、美女和金子,世民做事不择手段,长孙顺德和舅舅窦庸,都是有名的喜欢收受礼物,将来肯定是贪官。以李旭的性格,未必能与这些人长久相处。同殿称臣,即便他不找对方麻烦,对方也不会放过他。
“陈叔,那你说我该如何用他?”想到这,他终于失去了自信,长揖及地,郑重向帐下第一智者请教。
“如果仲坚真的肯投入唐王帐下!”陈演寿顿了顿,好像对此非常不确定,但又不忍破坏别人的希望般,迟疑着说道,“有一种用人方法,叫做贾生之用。不知道世子有没有听说过?”
“贾生之用?”李建成皱起眉头,顺着陈演寿的语调生硬地重复。他不理解陈演寿为什么把百战百胜的仲坚和汉代有名的怀才不遇书生贾谊相提并论。在他看来,二者根本没有类似之处。贾谊终生郁郁不得志,而李旭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封了郡王,骠骑大将军。爵位和官职几乎都到了人臣的极限。至于脾气秉性,仲坚虽然为人洁身自好,却绝非一个死较真儿的家伙。只要别人不过分针对他,他未必会主动找别人的麻烦!
“对,贾生之用!”陈演寿非常认真地强调。“贾生活着的时候一直未被委以重任,但在他生前死后近二十年里,两代大汉天子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他提出的治政理念。别人为其怀才不遇而叫屈,在老夫看来,论及古今帝王相待臣下之隆,罕有若贾谊者!”
“陈叔目光独到!”李建成自认不是个笨人,已经完全明白了陈演寿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他却非常不赞同这个提议。眼下他急需一个百战百胜的名将来压一压弟弟世民和刘弘基、殷开山、侯君集等人的风头。费尽力气将李旭招于麾下却束之以高阁,岂不等于看着世民的势力一天天发展壮大么?
见少主夸了自己一声便不再言语,陈演寿心里愈发感到失望。关于李旭到底最后肯不肯替建成效力的问题,他一直持怀疑态度。凭心而论,自家主公李渊和少主建成的确待李旭不薄,又是封王,又是拜将。可这种种好处是建立在利益交换基础之上的。恐怕在对方眼里,目前的唐王李渊与当年的大隋天子杨广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区别。即便勉强分一分高下,估计也是杨广对李旭的情分更真挚些。至少他在不断给李旭加官进爵时,没考虑太多的回报与利用问题。
既然如此,世子建成若想打动李旭,必须拿出些更让人看重的东西来!封之以高官显爵?哼哼,即便没有唐王李渊假杨侑之手的封赏,凭着手中的数万精锐和六郡地盘,李旭自己上表讨个王爷的名号,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东都越王和江都天子那边可能吝啬么?传言大隋公主带着嫁妆就等在黄河边上,时刻等着李旭前去迎娶呢。授之以钱财?李旭若真的是个贪财的,就不会在六郡推行那些至少要三、五年光景才能看到收益的屯田养兵新政了!威之以兵?不来涿郡之前不知道,到了涿郡之后,陈演寿才发现所谓的河东甲士与博陵精锐之间的差别到底有多大。他曾经大胆地假设一下,虽然心里万分不愿意这种情况的发生。倘若李旭不顾突厥人南下在即的风险,决定誓死维护东都那位天子的威仪。他率领博陵精锐西进,两个月之内,河东各郡没有任何城池能保得住。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他麾下那点兵马根本不够个给博陵精锐垫马掌。世子建成麾下这五万“精兵”,顶多也只有且战且退的份儿!即便李家把全部兵力都调过来,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王元通、齐破凝等这些旭子的旧交都肯出全力跟他拼命,也顶多是把博陵军赶回河北去。若想一战而吞并六郡,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当然,河东李家除了兵力之外,还有一个李旭永远无法比拟的人脉优势。唐王可以借助各地望族、豪门以及昔日同僚好友的支持,从各个方向去抄李旭的老巢。但那样一来,双方谁也落不下什么好处。即便能打败李旭,河东李家也耗尽了自己所有积蓄下来的资源。没有个三年五年的时间恢复元气,根本不用再去想“问鼎逐鹿”四个字。
既然利诱和威逼两种办法都行不通,李建成先前所说的,待之以诚的想法反而成了一个好主意,但关键在乎于这个“诚”字体现在哪一方面。旭子已经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兄弟义气,儿女亲情,未必还会看得像少年时那样重。李建成想跟他推心置腹,人家却未必对河东李家不心存忌惮。如此,在陈演寿看来,目前李建成手中剩下的唯一可以让旭子动心的条件,便是代表河东李家,答应旭子全盘接纳他在河北六郡所推行的各项新政。
想到这,陈演寿不甘心提示,“世子一路行来可曾发现,同样是经受战乱,上谷和涿郡两地与河东、京畿各郡的差异?”
“看到了。仲坚的确有料民之才。不过我认为战场上更能发挥他的长处!”李建成点点头,目光平淡依旧。
“若河东各地也照此治理呢?”带着最后的一分期待,陈演寿继续追问。
“那需要一些时间吧。眼下咱家的精力主要还放在战场上。而旭子在此试行了两年多均田之策!”李建成想了一会儿,很郑重地回答。
‘无须立刻执行,世子只要给仲坚和他身边的那些人一个承诺!’,陈演寿在心里大叫,嘴巴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陈演寿私下认为,旭子当初之所以不顾得罪六郡豪门,得罪洛阳留守的权贵,在河北与河南两地推行均田令,恐怕与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关。作为一个不曾忘本的寒门子弟,李旭总在不知不觉中就会把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辈。这才导致他的很多举措看起来既疯狂大胆,又倔强得匪夷所思。
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制各地和将来全天下推行均田、科举和尚武三策,那样,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个人。他自己,他背后所站立的那些寒门子弟、贫困书生、底层将士,以及他的父辈、亲朋,还有全天下与他际遇相同的人,都将是新政的受益者。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会毫无保留地辅佐他。
这才是真正的“贾生之用”,高官显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经拥有的足够的官职和爵位,不需要人锦上添花。他所坚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为之付出了无数代价,并且不屈不挠坚持着的东西,才是其内心深处最珍视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这个心愿,旭子这辈子也不会辜负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这种魄力来,陈演寿认为,即便李旭将来李旭归顺于河东李家,也不会甘心被一个声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驱使。
“陈叔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李建成终于察觉到心腹幕僚脸色不太正常,打了个哈欠,笑着追问。
“仗可能一两年之内便会打完!”陈演寿已经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几点小火星来,将出口的话再度烤热,“有了这次北上抗击突厥之功,世子的声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乱入治却是个非常耗费时日的事情。政务本来就是世子所长,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终眷顾如前,手握十万雄兵,未必及得上让世人心里念一个‘好’字!”
“陈叔说得对,但具体该干些什么,还需要从长计议!一时真的很难作出决断!”先是一愣,紧跟着眉头拧做一团。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后,李建成终于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况且父亲那边对戡乱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让我由着性子施为!”
“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陈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陈演寿咧了咧满是白须的嘴巴,低声致歉。
“我知道陈叔一切都是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顺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干涩的眼睛。“今后有什么话,还望陈叔像今天这样知无不言!”
陈演寿笑着躬身,“陈某记下了,世子早点安歇吧,时候不早了!”看到对方没有继续深谈下去的表示,他主动捏掉了心里最后几颗火星儿,拱手告别。
李建成微笑着将对方送出二门,执晚辈之礼告别,然后又微笑着返回自己的书案边,抽出一叠洁白轻软的绢纸,提笔在上面勾勾画画。陈演寿今天想表达的意思他其实完全听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样做,有可能永远将旭子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但他却不敢那样做,不是不愿,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两朝最后其实都毁在了世家之手。父亲李渊私下里不止一次得出类似的结论。而李旭之所以屡屡被无怨无仇的刁难,陷害,也主要是由于他的出身问题。他是条山涧里蹦出来的黑蛟,一群养在池子的锦鲤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在其长大之前将其消灭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无异于想毁掉整个养锦鲤的池子,将它与山涧、大河混为一体。
天下群雄中,不止窦建德一个人从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养分。目前李家治下的义宁朝,也借鉴了相当大一部分均田和垦荒政策。但将均田、科举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动的吃下去却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应旭子,换了父亲李渊亲自来恐怕也不敢贸然作出这个逆天的决定。
不像博陵军这边,李旭麾下的将领、心腹大部分来自普通人家。目前帮助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却包括裴寂、刘文静、柴绍、长孙顺德等豪门子弟。这些人每个人背后的都站着一个硕大的家族,根深叶茂。父亲李渊攻克龙泉后,坚持无论出身高低贵贱有功同赏时,已经被刘文静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话,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拢,父亲身边的裴、刘等人便立刻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从唐王继承人的位置上拽下来。
为得到一个李旭而失去父亲身边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么?李建成手中的笔涂涂抹抹,将写好的字迹又涂成一团黑。这是个非黑即白的赌局,到底压哪边,他不敢下注。
李建成不想赌,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却没想到问鼎逐鹿本来就是一场赌局,无论他愿意不愿意,自从李家起兵的那一刻,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所有压了上去。胜,则是惠及几代的荣华富贵,败,则一无所有,包括性命也要赔掉。此外,还有另一个赌局早已经展开,那就是有关唐王世子之位争夺,同样是没有任何退路,同样是输者要血溅五步。
对于后一场赌局的认识,同为李渊之子的李世民则要比自己的哥哥清醒得多。当发现父亲在明里暗里大力巩固哥哥的地位之后,非但没有立刻收起自己野心,反而想尽一切办法,力图挽回自己目前的劣势。
父亲不会直接向自己出手。作为家中曾经最受宠爱的儿子,李世民始终坚信这一点。父亲一方面需要自己替他领军出征,虽然自己偶尔会犯一些小错误,但在这个乱世中,将兵权交给自家人远比交给外姓安全。这也是哥哥在太原起兵之后虽然毫无建树,却依旧能坐稳左路军统帅之位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李世民认为父亲需要自己这个不安分的挑战者来向哥哥施加压力,督促他尽快成熟起来,以便将来接过李家家主的重担。
有了这两条安全保障,李世民就可以做一些稍微出格,但不非常明显出格的举动。如自己建立自己的用人圈子,大力结交父亲身边的宠臣等。这些零敲碎打的小动作虽然表面上对哥哥的位置和家族的团结和睦造不成太大威胁,但对于李世民个人势力的培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帮助。
自从李建成和李婉儿领军北上后,留在京师附近的将领们几乎都得到了二公子的刻意接纳。有的是几匹好马,有的是一把好刀或者好弓,还有的则是纯粹的军事理论上的交流与往来。对于武夫而言,这种交流很普通,代表不了什么重大意义。然而,随着礼尚往来的次数增多,李世民府中的客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对于不愿意卷入兄弟之间争执的人,李世民保持了应有的尊敬。刘弘基目前已经被李渊从他的麾下划分出去,单独领一哨兵马去“援救”东都。临行之前,李世民不但将自己收集到的所有弓箭都从库里调了出来,无私地交给刘弘基使用。并且亲手将从皇宫里抄出来的一幅柳叶甲送到了刘弘基营中。武士矱现在身居要位,为了避嫌,不能再主动到二公子府上拜访。李世民就托了父亲身边的一位重臣,向朝廷举荐武士矱的亲哥哥为司农卿。虽然这位武家兄长是个有名的老实头,不可能给任何人任何形式回报。
对于一直跟在自己的亲信,李世民则努力为他们争取合适的待遇。如今,长孙无忌已经是四品通议大夫,宣威将军,汾阳县侯。普通士卒出身的侯君集也有了中散大夫、明威将军、岚城伯的诸多头衔。其余一同打天下的弟兄,也都凭借战功获得了不错的地位。‘二公子处事公允,不以出身待人’这是弟兄们发自内心的赞誉。
对于其他原来不归自己统属,但有心与自己结交的人,李世民更是给了他们合适的回报。如因伤没有随娘子军北上,留在京城卫戍九门的丘师利兄弟,孙华的结义哥哥白文晋等,都屡次得到了他的“无私”举荐。
除了不问出身门第结交各种朋友之外,对于所有可能为家族出力的机会,李世民尽量不放过。他不争功劳,不问报酬,只管用心去做事情。几次发生在京畿附近的旧隋势力反扑,都被他迅速扑灭在了起始状态。如此一来,即便对二儿子过去表现有所不满,李渊也不忍心将其冷落太久了。刚巧薛举吞并唐弼部众,率军六万,号称三十万骚扰扶风。唐王李渊便不得不再给二儿子一个表现机会,命令他带着右路军五万兵马西进,到大震、安夷两关抵御薛举。
接到父亲的命令,李世民立刻举荐丘师利的弟弟丘行恭做副将,侯君集、长孙顺德为右一领军、右二领军,长史无忌为行军长史。武士矱侄儿武克臧为司仓参军。京兆郡丞白文晋为军司马。并举荐齐州进士房玄龄和大儒王圭的得意门生杜如晦为记事参军。这些人能力和品行素为李渊所熟知,所以没有任何阻碍相关委任就被批复了下来。
大军到了扶风郡,李世民立刻在杨广行宫岐阳宫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谈。参加的者除了长孙顺德、长孙无忌、侯君集等几个固有心腹外,又增加了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三人。密议开始,李世民毫不隐瞒地承认自己受到了父亲的刻意冷落,并且将目前哥哥所处的有利条件一一挑明。他告诉自己的所有心腹,自己不认为哥哥有能力接替父亲的职位,进而给所有人一个光明的未来。为了避免将来大伙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必须想办法让父亲认识到兄弟二人在能力上的巨大差别,尽早放弃对自己的固有成见。
听完李世民的话,长孙顺德、侯君集等人都很着急。特别是长孙顺德,因为谋事过于偏向李世民,已经被李渊从左膀右臂的位置赶到了李世民麾下。这等于他今后的所有前途都与李世民的个人前途息息相关,不得不绞尽脑汁为对方谋划。
着急归着急,大伙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却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对策。毕竟建成的世子地位确立以久,并非轻易可以撼动的。况且唐王李渊的态度也决定了大伙的态度。自从他大张旗鼓地送李建成及其麾下健儿北上之后,李家门下大部分核心重臣就主动和李世民疏远了距离。
“唉,李某命薄!”看众人除了抱怨之外束手无策,李世民摇头,喟然长叹。
“唐王在此事上,的确过于偏向世子!”长孙顺德跟着叹气,花白的胡须上下抖动,看上去就像一团染了霜的枯草。
“依属下之见,唐王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他的春秋不高,应该有很长时间考虑这些事情。”对李家兄弟之间龌龊,房玄龄虽然早就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二人之间已经到了这种水火不同炉的地步,楞了一下,迟疑着安慰。
“并非我危言耸听,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哥为人虽然宽宏,但此番南下的功劳却绝大部分为我和尔等所立。一旦父亲百年之后,兄弱弟强…..”望着面色不一的众人,李世民低声解释。
兄弱弟强,至少在北方对抗突厥人的战争没打起来前,外界的感觉是这样。以唐王李渊目前的权势,也难怪李世民担心自身安危。最是无情帝王家,李渊若是当了皇帝,建成和世民二人的关系就像当年的杨勇和杨广。虽然瓦岗军所书写的檄文中,厉声谴责了杨广杀兄夺位的罪行。但如果换了杨勇当皇帝,恐怕他也无法包容一个曾经统领四十万大军征服整个江南的大将军弟弟吧!
“二公子可以韬光养晦,或者暂时少领军出征,避一避世子的风头。也许在唐公心中正希望你这样做!”本着儒家的思考,房玄龄继续劝告。兄友弟恭,是他认为理想的家庭成员相处标准。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劝有些愚,但给别人出主意手足相残的事情,暂时他还做不出来。
长孙无忌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问题是现在二公子无法不出头。四下里全是敌人,总不能躲在京师里不出战。若战,旁人必然会将二公子和世子的战果相互比较!”他耸耸肩,以奚落的语气继续补充,“还好北上对抗突厥的人中还有个李仲坚,否则,我等说不定就要披发左衽了!”
“即便击败了突厥,大部分功劳恐怕也是李大将军的。他出道七年来只败过一次。”侯君集冷笑了一声,尖刻地指出。对唐公借李旭之手给世子建成创造成名机会的做法,他非常之不满。既然是涉及到中原生死存亡的战争,就应该派遣李家最强的人出马。派一个连仗都不会打的世子去做什么?打胜了当然能借机稳固地位,可万一败了呢?毕竟突厥人起了倾国之兵。
“此战恐怕即使挡住了突厥人,也是惨胜!”说道军事,一直保持沉默状态的李靖突然开口。他自从成为李世民的幕僚后,所有密议都有机会参与。但以心肠毒辣而闻名的他却如同换了一个人般,很少再给谋主出什么祸害人的歹毒主意。
“惨胜?”刚刚在话语里还带着抱怨意味的侯君集立刻跳了起来。“药师何出此言,难道你没听闻了李将军之名么?”
“应该不会战败吧?毕竟有长城为屏障!”长孙无忌的注意力也被李靖的话所吸引,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都不希望李建成凭借此战获取赫赫声名,但他们内心深处却绝不希望看到中原输掉这场战争。虽然输掉了战争后,李世民将顺理成章地取代其兄的地位。
在这一刻,他们毕竟还都是中原人。
“李将军用兵的确有独到之处,博陵将士也的确是天下致锐,但他们毕竟势力单薄了些!”见众人都将疑问且略带愤怒意味的目光看向自己,李靖忍不住露出了一脸苦笑,“在下也期望李将军能顺利将突厥打出去,可博陵将士还没从上两场恶战中缓过元气来,始必可汗就起了倾国之兵南下。以疲惫之师对虎狼之众,就算李将军有百战百胜之名,此番李某也没看到他的胜算在哪?”
“你当然看不到!雁门关之战的时候,很多人也看不到!”侯君集最近一直看李靖不太顺眼,冷笑着讥讽。“可雁门关一战,突厥人照样被二公子和李将军联手打得溃不成军!”
“此一时,彼一时。上次大隋天子的余威仍在。天下源源不断有兵马往雁门勤王。”李靖被噎得脸色微红,大声争辩两次突厥南下的差别。“况且那次是二公子与李将军联手,而这次换了世子前去!大伙刚才也说过,领兵打仗,并非世子所长!”
“那也未必会输掉!”见对方拉出李世民做挡箭牌,侯君集哼了一声,悻然坐回自己的座位。
“李某只是多算不胜,少算胜而已!”李靖顺口抛了一句兵书上的名言,为自己装点门面。“在李某看来,北方战事的确不十分乐观!除了李将军和二公子,当年雁门之战的英雄或者因故不能前去,或者已经作古。博陵将士的确独木难支!”
这话侯君集无法反驳。当年雁门之战出力较多的几个英雄中,云定兴已经病故,阴世师刚刚被李渊斩首。尧君素和曲突通两名虎将此刻正被河东兵马团团困在两座孤城之中,如果坚持不肯投降的话,早晚都是被擒杀结局。
“此外!”见气焰最嚣张的侯君集被自己说得神色黯然,李靖缓了口气,继续强调,“突厥人南下不仅仅是因为中原内乱,据李某在马邑所知,前年春天、去年春天、今年春天,连续三年草原上都旱得厉害。而今年冬天又来得特别早。眼下中原战乱不休,近期内根本不可能有大宗粮食向外输出。牧人不擅长积蓄备荒,每逢灾年都可能饿死人。连续三个灾年下来,如果他们再不到处抢点儿吃食,很多部落就要绝种!”
“始必可汗之所以从冬天准备到现在,恐怕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根本就没留退路。而中原起兵迎战的,到目前为止不过唐王、李将军两家兵马。仓促之间,两家兵马很难协调如一……”
他的话听得所有人心情沉重,但大伙却无法否认他所讲得句句都在点子上。一方涉及到生死存亡,而另一方却各怀心思,即便孙吴复生,估计也要自叹命苦了。而一旦战局发展真的应了李靖的预测,大伙该如何面对呢?恐怕包括李世民在内的天下所有英雄,也不敢担保自己定能挽狂澜于即倒吧!
“世子一直非常欣赏李仲坚的才华,到了涿郡后必然会全力给其以支持。”长孙无忌先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后倔强地坚持。他非常不欣赏李建成那种略显懦弱的性格,此刻却巴不得李建成的性子越懦弱越好。最好到了涿郡之后立刻将兵权交给李旭,他自己退居后营对一切不闻不问,那样,也许一向擅长创造奇迹的旭子还有再度创造奇迹的机会!
李靖也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后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措辞,“世子的确与李将军和得来。并且大敌当前情况下,他也不会给李将军任何擎肘。但河东兵马与博陵军之间毕竟有些差异,李将军如果把两家兵马同等而用,恐怕造成的疏漏更多!”
作为先前的对手和知兵宿将,他能一眼看出河东兵马的不足。靠收拢流寇和各地郡兵迅速膨胀起来的河东兵马战斗力非常普通,非但与名满天下的博陵精锐不能同日而语,比起刘武周麾下的马邑军和守卫长安的大隋郡兵都稍显孱弱。前一段时间河东兵马之所以能攻破长安,主要是凭借着数量优势和李家在关中、京畿一带的影响力。而塞上一战,李家的家族影响力与河东兵马的人数优势统统派不上用场。
在座的人中除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个没怎么上过战场外,其余都有独自领军的经历。因此不得不承认李靖说得都是事实。河东兵马的战斗力的确不甚强大,况且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很忌讳临时接手指挥自己不熟悉的队伍。他会习惯性地按照指挥自己麾下原班人马的方式调兵遣将。而一旦新队伍不堪所任,影响得就不仅仅是其自身所处位置那么简单了!
但出于个人的心愿,众人依旧期待着能找出些对旭子有利的条件来。“李将军熟悉涿郡地势,占据地利之便!”
“他也准备了近三个月时间,不至于应对得过于仓促!”
“李将军素有爱民之名!突厥狼骑乃远道而来的贼寇,战斗力能保持一贯的强悍!”
“药师兄忘记了考虑窦建德的力量!他刚刚跟李旭结了盟,并将放弃前仇之原因公告于天下!”听众人议论了一会儿,长孙无忌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显然自己也不相信窦家军有挡住狼骑倾力一击的可能。
“窦建德是个流贼性格,只想占便宜不愿意吃亏。”李靖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对窦建德的为人非常不屑。“他之所以肯出头,看中的是给李将军帮忙可以占大义的名分,事急时肯不肯拔刀相助却非常难说!”
‘除了李仲坚那个痴人,谁肯做没有半点儿好处的事情!’房玄龄耸耸肩膀,笑容之中充满了苦味。有些事情他也看得非常清楚,但不能明白的说出来。包括唐王这次派遣左路军和娘子军北上的目的。如果不是冲着李旭名下那六个郡及其麾下数万士卒,河东李家肯一下子拿出手中尽三分之二的力量前去帮忙么?大伙今天在这里冲窦建德冷笑,别人看向长安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冷笑多少声呢!
‘但那个痴人却不知道吸引了天下多少钦佩的目光。’如果有可能,房玄龄希望自己也能处于和李仲坚同样位置。虽然李世民对他有知遇之恩,但像今天这种替别人出主意对付其自家兄长的推心置腹,却绝不是他的期待。
在房玄龄的梦里,他希望自己能坦坦荡荡地为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就像他当年在应科举时,写于试卷上的策论一样,‘勇于为公而懦于为私,幸于国战而耻于私斗。’这些年少时的热血之言已经被尘封很久了,但每每回忆起来,依然如野火一样将人烤得难受。
“如果药师与李仲坚易地而处,可有解决困境的办法?”想到这些,不顾自己的话有可能引起李世民的误会,房玄龄试探着问。话说完,一双眼睛再不敢看自家谋主,而是将殷切的目光全都投在了曾经指挥几千残兵将河东数十万兵马挡在长安城外十余日的“毒士”李靖脸上。
“李某只是就事论事。纸上谈兵,未必说得准确,也未必算得上良策!”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眼,发现对方脸色依旧平静如常,心中稍安。他也希望此刻自己能处于长城垛口上,而不是右路军中。只可惜李建成有眼无珠,李婉儿对他误会极深,甚至有些恨之入骨。
现实总是不会尽如人意,眼下肯给他一展所长机会的,只有李世民一个人。而在这位年青的二公子心中,到底国事看得更重一些,还是家事看得更重一些,李靖没有半点把握。他只能先照顾了谋主的利益,然后在将心中的抱负一点点伸张出来。为了成名,他已经放弃了太多的东西,今后将不得不放弃更多。
‘也许他只是年青心急吧!’沉吟了许久之后,李靖在心中充满希望地揣摩。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又叹了口气,他清清嗓子,低声说道:“眼下始必可汗倾草原之力而来,再加上刘武周、梁师都这些内贼的接应,势若山崩。而我中原兵马在涿郡和雁门就像两只胳膊,死死地将突厥狼骑挡在长城之外。但长时间撑下来去,无论世子和李将军在涿郡,还是娘子军在雁门,都会支撑得非常疲惫。若想扭转整个不利局面,要么两路大军之中一路能够转守为攻,进入草原深处,逼始必可汗后退。要么再有第三路来自中原的兵马在关键时刻杀入战场,打始必个措手不及!”
众人的目光猛然一亮,然后又迅速暗淡。李靖的分析让大伙再次看到希望,但这希望却渺茫得如天外梵唱。
“哪来的第三路兵马,窦建德只是个流贼。他的人即便倾巢而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侯君集苦笑,摇头。
“别指望罗艺的虎贲铁骑,如果他不主动将铁骑撤到辽东去,始必还没胆子选择涿郡为突破口呢!”说道意外援军,长孙无忌也是满脸黯然。“如果薛举不窥探扶风……?”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跳入他的心里,让他充满忧虑的眼神猛然又亮了一下,然后快速转向了李世民。
“药师兄有没有办法快速击败薛举!”房玄龄再次开口,想法与长孙无忌如出一辙。“如果我军迅速击败薛举,稳定扶风,就有机会充当这最关键的一路兵马。”他越说声音越大,脸色不知不觉变得绯红如火。“二公子不是一直遗憾世子独得了抵御外辱之名么?我右路关键时刻杀上去,岂不是同样有力挽天河之誉。而将来世子即便容不下二公子,有这么大的功劳被天下人记着,他想必也不敢过分逼迫二公子!”
闻听此言,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向李世民。这的确是个两全之策,虽然完成起来非常非常艰难。在众人的注视下,年青气盛的李世民也紧张了起来,双眉紧紧皱成一簇,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以非常不确定地语气回应道:“如果咱们能快速击败薛举,我的确愿意领军北上。但你等也应该清楚,薛举来势汹汹,未必能那么容易击败他。而即便咱们能在两三个月内稳定扶风和关中,父王那边怎么考虑,我还不得不听从。届时能否赶得及长城上的恶战,也是非常难以确定……..”
“如果二公子下令,李某愿意与诸君一道竭尽全力谋划速胜之法!”没等别人向自己看过来,李靖毫不犹豫地承诺。
“末将愿意全力以赴!”侯君集也站起身,主动给李靖帮腔。越是速胜之策,他依旧不喜欢李靖,但眼下却非与对方争一口恶气的时候。
“请二公子决断!”长孙无忌跟着侯君集身后,低声催促。
“请二公子斟酌房兄之议!”一直没有开口的杜如晦也站起身,郑重建议。
见麾下群情汹涌,李世民也砰然心动。他不愿意给众人留下自己因私废公的印象,更不愿意被自己的哥哥比下去。内心深处,他依旧非常怀念当年与李旭联手血战雁门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非常疲惫,却在人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忘怀的回忆。
“如果可以在半个月内……”李世民紧握拳头,斟酌着说道。“半个月内击败薛举,咱们就可能在一个半月内稳定扶风和关中各地!然后向父王主动请缨……..”
没等他说完,话头迅速被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二公子请三思!”长孙顺德推开众人,快步走到李世民的身前,“与薛举决战,我们的损失会非常大。如果把握不好出塞的机会的话,有可能把狼骑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
这话听起来非常不入耳,却让所有人微微一楞。薛举所部并非弱旅,如果过于急切寻求和他决战,长孙顺德说得情况出现的可能将非常大,那样,右路军将全军覆灭,以后非但不用再凭此与建成争夺世子之位,恐怕大伙连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长孙将军说得有道理!”看到了李世民在犹豫,杜如晦越众而出,与长孙顺德并肩而站。“杜某以为,世子之位的争执乃家事,北上抗敌却是国事。无论有什么理由,国事都要放在家事前面!”
国事,家事,在这个很多人都想化家为国的时代,孰轻孰重,的确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清楚的事情。非但李世民一个人对此很是犹豫,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大总管罗艺,同样面对着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
放突厥人南下,与挡了自己道路的仇敌李仲坚拼个你死我活,这本来是计划之内争夺天下的关键一步。可随着草原上的事态越来越分明,罗艺也越来越犹豫自己当初盛怒之下作出的决定是不是稍显轻率了些?
虎贲铁骑目前驻扎在柳城,如果需要,罗艺可以在十天之内将其再度调到涿郡战场。可那样做,就要白白便宜了李仲坚和李老妪这对龌龊叔侄。特别是前者,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李老妪派兵跟始必可汗周旋的行为还可以理解,毕竟涿郡与河东都在突厥人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丢掉了河东,李老妪就丢掉了自己的根基。而李仲坚呢,他到底图个什么?涿郡大部分都是荒地,他守这片旷野有什么用?如果他想争夺天下还则罢了,偏偏怎么看此人都不像个准备争夺天下的模样。自己不去问鼎逐鹿,却要挡着别人成就王霸之业的机会,此等就实在太可恨了!这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简直就是成心跟罗艺大将军过不去。如果虎贲铁骑千里迢迢去救他,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自己对自己捅刀子!无论心里怎么别扭,罗艺都不能犯这个傻!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坐视李仲坚被突厥狼骑生吞活剥,罗艺又觉得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自从出道以来,他这辈子几乎没遇到过对手。偏偏到了暮年,被一个初生牛犊顶了个大跟头。虽然去年博陵军直接击败的是罗成而不是他罗艺,可那种避重就轻的战术,比直接给虎贲铁骑当头一棒还令罗艺郁闷。那次战斗打击的不仅仅是罗成和他麾下的几个年青人,那次战斗等于直接打击了幽州群豪对争夺天下的雄心。如果连个刚刚崛起的李仲坚都收拾不下,虎贲铁骑拿什么去收拾实力比李仲坚强大许多的李渊、李密和杜伏威?
当天下像一颗熟了的桃子般唾手可得时,所有将士都恨不得罗艺带着自己迅速将其摘下来。可当大伙发现那棵桃树下还卧着一头孤狼,在吃桃子和被咬之间,很多人就不得不作出权衡。权衡的结果是,如果那头孤狼不死,大伙还是轻易别打桃子的主意为妙。所以为了自家将来的前程,罗艺必须要对即将发生在家门口的战争视而不见!
做这样的一个选择很痛苦。特别是面对着虎贲铁骑中的一些高级将领时,众人眼里狐疑、犹豫、甚至略带失望的目光有时简直能把罗艺逼得如芒刺在背。大伙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将,这十余年中的大半日子里,虎贲铁骑是作为大隋的国之利器而存在。随时准备用生命和热血捍卫背后的家园,几乎是贯穿了每名将领年青时代的誓言。而现在,他们要将年青时代所坚持的东西全部忘掉,要彻底地否定自己年青时代的人生目标和追求!试问,这个形同南北对折的急转弯,哪个人能轻易地将马头掉过来?
凭着个人多年的威望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幽州大总管罗艺暂时压下了身边的反对声音。但他知道那些迷茫和失望时刻在困扰着部将们,特别其中一些平时表现优秀者。他们之所以表现优秀,很大原因就是对心中理念的执着。而心中的理念越是执着,作出转变越是艰难。
“如果李仲坚稍微懂得一些变通多好!”白天在部将面前装得霸气十足,晚上躲回自己的书房里,罗艺就忍不住做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李旭不主动挡到长城上去,他罗艺现在的做法就会容易被部下理解得多,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是对多年理想的背弃。守卫这个国家有很多种方式,并不一定非得如李仲坚那样不计后果地蛮干。先保存力量将中原内部的乱象结束,然后再驱逐南下的突厥人一样是一种选择。古人不是说过要懂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么?突厥人不可能一口吃掉整个中原,与问鼎逐鹿的大事比起来,边郡上几块土地的暂时失去能算得了什么?
罗艺觉得李旭现在的行为很愚蠢。但他对这种愚蠢却很理解。如果再年青三十岁,也许他也会做和对方一样的选择。那时的他没有多少野心,也没有多少羁绊。有的只是年青、热血和一种叫做梦想的东西。而现在,他却不得不对自己的每一项决定担负更多的责任。
不像李旭那样毕生如浮萍般飘荡,即便在河北六郡也没扎下根。幽州大总管罗艺不同,他已经把自己的根扎在了幽州,十多年来,他和自己的部将、谋臣们已经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他做决定的时候,不能像李旭那样任性而为,他要为自己的家族考虑,为所有支持者的家族考虑,为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考虑。拥有的越多,肩上的责任越重。而责任越重,越珍惜付出后所得到的东西,舍弃时也就越发艰难。
李旭选择北上长城守藩篱,即便获胜,博陵军也将彻底沦为别人的附庸。此举等于舍弃了他自己和追随者将来去争夺天下的可能,牺牲不可谓不大。而罗艺如果赶在这个时候去给他帮忙,等于把幽州军争夺天下的可能也放弃掉了。失去无数英勇的将士,无数资源,得到手的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虚名。而虚名这个东西,罗艺在年青时就已经积攒得够多了,不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再增添一笔。
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并且为此不惜担负一些污浊。当然,如果李仲坚、李老妪和突厥狼骑拼个三败俱伤最好,虎贲铁骑挑选那个时候出现,则能收获最大的利益。
为了让利益最大化,罗艺不得不将准备做得充分一些。正月过后,他将虎贲铁骑再度移动,部分远上辽东郡,拿契丹和靺鞨两部的牧人练习练习纵马挥槊的功夫,另外一小部分,约千余骑由壮武将军步兵带领,潜回到蓟县,时刻准备提防异变的发生。为了让始必可汗的探子不怀疑幽州的用心,他还刻意让麾下心腹将领刘义方带领三千多步卒驻扎在居庸关上,摆出一幅时刻准备抄博陵军后路的姿态。这一招的效果非常好,不但始必可汗派来联络的使者非常满意,博陵军也被吓得赶紧派吕钦将军顶了上来,死死顶在居庸关外的延庆堡和大小翻山。
作为善意的回报,突厥天可汗始必给幽州送来了一杆狼头大纛与安乐可汗的封号,并且许诺在南下之后,狼骑对幽州各郡秋毫不犯。如果顺利打下中原,则将割让河间、渤海等数郡为安乐可汗做牧场的好处。在受到始必的嘉奖同时,幽州大总管罗艺同时还收到了“魏公”李密的信函。在信中,已经得到窦建德、李渊、杜伏威等人一致口头拥戴的李密以各方割据势力的总盟主口吻,敦促罗艺不要上李仲坚的当,不要为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隋做无谓的挣扎。当然,这个要求也不是无偿的,作为回报,李密在一个月内连续三次升了其部下一个名叫罗成的年青将领官职。让他直接成为马军副总管,北海郡侯,与单雄信一道掌管瓦岗军战斗力“最强大”的骑兵。
罗艺不在乎李密的示好行为,对于这个咋咋呼呼的“盟主”大人,他半点儿尊敬都欠奉。但他却忍不住将对方的信放在书案边,一看再看。信中所提的罗成,正是他失散了大半年的儿子。这半年来,罗艺的心几乎都空了一半儿。有时听人说儿子在窦建德麾下做县丞,有时又听说儿子恼了窦建德,挂冠离去。每次有类似消息传到幽州,他都会担心上许多天,同时对李旭的恨意又增加几分。而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去了李密那里,准备借李密麾下的兵马北上,与自己南北夹击昔日的敌人。并且,通过信使的口,罗艺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成熟了许多,并且身边有了一个来历极其神秘,却温柔异常的女人。
“这小子,娶了媳妇,也不跟我这当爹的吱一声!”又看了一遍李密的来信后,罗艺笑着骂道。此刻,他心中不但有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个父亲对儿子即将长大难以掩饰的骄傲与满足。他罗艺之所以争这个天下,还不是全是为了孩子们么?想到将来儿子罗成坐北朝南,挥斥方遒的模样,他就觉得现在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所有付出也全都值得。
无论别人怎么劝谏,他都不准备再改变主意。这些人总有一日会理解他今天的选择,并从中分享到应得的收益。包括那个远道归来的步兵将军,罗艺没想到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鲜卑后裔,此人居然对中原和塞外分得那样清楚。自从回到蓟县后,就三番五次提出反对意见,三番五次被自己当众呵斥却屡教不改。
想到爱将的执拗模样,罗艺不得不再做一些补充措施。步兵将军回蓟县时,所带领的那一千虎贲都是他的嫡系。如果实在没法劝服此人,罗艺将不得不剥夺其调动兵马之权,免得这个倔强的家伙哪天想不开作出什么导致抄家灭族的事情来。
“来人,传本帅将令!”罗艺抓起一支令箭,犹豫着喊道。他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但是心腹亲兵,还有几名将领和幕僚都跟着跑了进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刻涌现在幽州大总管心头,强压着涌了满脸的震惊,他厉声喝问。“孤只是喊亲兵进来,这么晚了,你们都跑来干什么?”
鹰扬郎将卢矩、怀化中郎将范恒大、行军长史秦雍、虎牙郎将曹元让,几乎留在蓟县的幽州军高级将领都陆续跑进书房。涌动的人头让罗艺心中稍微安定,他知道,如果有兵变发生,肇事者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心腹阵容保持得如此齐整。
“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秦长史,到底什么事情让你们如此慌张?孤平时说过的话呢,忘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一道跑来到底干什么?”安定了心神之后,罗艺又迅速恢复了虎贲大将军的威严,目光从部将们的脸上逐一扫过,同时大声质问。
他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震惊和忧伤,挂在每个人的脸上,无论年青一代还是正在老去的一代,几乎个个发自赤诚。片刻后,他在自己心腹长史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禀,禀告大将军。步,步校尉,步校尉自刎了!”老长史秦雍抽泣着汇报,根本没注意自己口里所说的都是大伙多年前的旧官职。
“什么?!”罗艺腾地一下站起身,抓住老长史秦雍的衣襟喝问。他身材魁梧,膂力非常人能及。此刻虽然是单手发力,也将秦雍硬生生从地面上提了起来。被衣领勒住脖颈的秦雍登时脸色被憋得青黑,双臂无助地在半空中挥舞。直到几名同僚一齐上前扯住罗艺的胳膊,才喘过一口气,泪流满脸,“步,步校尉自尽了!”
“步校尉,你是说得步兵?”罗艺无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重重再度跌回自己的座位。
“是步将军,壮武将军步兵!”老长史秦雍抹了把脸,喃喃地回应。
“你们确定过了?是他?”罗艺仍不甘心,待着几分期待追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四下里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沉默。在沉默的哀伤之中,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脊背迅速驼了下去。半晌之后,他苦笑着抬了抬手,“别干站着了,走吧,跟我一道去送送步将军。”
众将领们轻轻点头,跟在罗艺身后慢慢走出帅府。天已经渐渐开始变暖了,几株早春的杏花从墙角上探出头来,被灯光一照,鲜艳如火。风吹过,立刻有雪片一般的花瓣簌簌而落,绕在人身体边,衣袖上,久久不肯散去。
校场附近早已站满了人。闻讯赶来的将士们将步兵的临时居所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都不相信素来以勇武闻名的步将军是自杀身亡的。步将军正直,勇敢,打仗时候从来都是冲在队伍的前面。这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他又何必用自杀来逃避现实?。
见到罗艺到来,弟兄们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目送自家主帅走入步将军的居所。如果说在虎贲军弟兄们心中,还有谁威望比步将军高的话,那就只是主帅罗艺了。在大伙的印象里,罗将军当年比现在的步将军还正直,还勇敢,还宁折不弯。
但两个同样很正直的人却未必合得来。跟着罗艺身后的秦雍等人都知道,壮武将军步兵被主帅冷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日子,大伙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军营这边,以免性情刚烈的步将军因为三番五次被自家主帅斥责而作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来。却谁也没想到,他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来抗议主帅的固执。
作为一个传统的军人,自杀是一种非常懦弱的行为。正所谓文死谏,武死战。真正的武者无须像谋士那样,因为受到了主公的冷落或者谏言被拒绝,便以生命捍卫自己说真话的权利。他们的归宿应该在沙场,哪怕受到了猜疑,哪怕是心中有难以忍受的委屈,他们也应该单枪匹马冲到敌军当中,轰轰烈烈地厮杀一场,轰轰烈烈地倒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
但虎贲军中众将却无人敢瞧不起步兵的选择。哪怕是像曹元让这种嚣张的年青人,尽管平时非常不屑老将们的迂腐,面对着那具平平静静倒下的尸体时,目光中也充满了敬畏。
也许是出于对于二十多年戎马生涯的留恋,临行之前,悍将步兵曾经仔仔细细擦拭过自己的铠甲。从护肩到护胫,几乎每一片甲叶都擦得一尘不染。所有铠甲组件以及头盔、护面都摆放在矮几一角,端端正正,伸手可及。仿佛只要闻得战鼓,甲胄的主人随时都可以披挂起来,重新走上战场。
但是,那具倒在铠甲前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听见鼓声了。在二十多年戎马生涯中杀敌无数的步将军给自己的那一刀同样干净利落。据红着眼睛的亲兵交代,当时他们只听见很轻微的一声金属落地,冲进来后,便看见了自家将军倒下的尸体。不是大伙不想阻拦,是步将军根本没给任何人阻拦的机会!
“他去之前,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没有?”听完值守在步兵尸体旁边亲兵们的哭诉,虎贲大将军罗艺长叹了一声,不甘心地追问。
“没,没有!”当值的队正抽了抽鼻子,哽咽着回应。“往常巡视完了军营,步将军都习惯一个人坐一会儿,记录下当天所发生的事。我们给他磨好了墨,就退了出来!然后,然后……”
他说不下去了,心里又是哀伤,又是惶恐。虎贲铁骑军规,如果将领战死,他的所有亲卫都必须战死以殉。而步将军却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戎马生涯。对于亲卫来说,大伙该做些什么呢?一道去战死么?可放眼周围,哪里有敌人的影子?
“你先退下吧。不要走得太远!”罗艺又叹了口气,低声吩咐。他快步走到心腹爱将的书案边,希望从留下的文字中得到一点解脱。却发现对方只在桌案上留下了一叠干净的绵纸,洁白如雪,零星溅着几点殷红。
那几点殷红如火星一般,灼痛了人的眼睛。刹那间,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步兵的想法,除了虎贲大将军罗艺自己。
如果选择战死,步兵将军下一次战斗将会面对博陵军。他将从背后会冲进正在抵抗突厥狼骑的博陵精锐当中,用长槊刺杀数十名替他卫戍长城的人,然后被对方在蔑视中用乱刀剁成肉泥。
那绝不会是步校尉所希望的归宿!“长城有隙,虎贲无双”,当年的虎贲大将军罗艺正式凭着这八个字,将无数像步兵一样的年青人吸引到了自己麾下。作为幽州大总管的罗艺可以把自己当年的誓言扔进垃圾堆,作为铁骑的一员,步兵却无法策马从背后践踏二十年前的自己。
只是,他这样做,除了捍卫自己的理想外,还能起到什么效果呢?罗将军不会放弃自己的雄图霸业,虎贲铁骑的其他宿将也无法忘怀博陵军击杀他们儿子的仇恨。那些因为争夺天下而引起的仇恨早已经在人心中发了芽,疯狂地开枝散叶,遮住了人的心脏、嘴巴和眼睛。不看到李仲坚这个人的毁灭,理智不会重新回到那些躯体中来。
在爱将的遗体边徘徊了许久之后,虎贲大将军罗艺吩咐部属以军礼将爱将葬在了安乐郡的长城脚下。那里有一段长城被鲍丘水冲破了道缺口,将步兵葬在那里,刚好可以满足他生死守卫长城心愿。
得到了罗艺的特许,当晚在步兵居所值班的十几名亲兵都退了役。作为护卫不周的惩罚,他们将一生守在自家将军的陵墓旁边,结庐而居。为了替长眠于此的将军排解寂寞,亲兵们移植了很多野杏树到陵墓周围。随着天气的转暖,整树整树的杏花陆续绽放,陆续飘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墓碑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在有心人的努力下,整个事情带起的风波迅速被消解于无形。很快,幽州将士们便不再议论步兵将军的死因,以及他到底有没有什么未了心愿。他们注意力被已经燃烧到家门口的战火吸引了过去,每天的议论声里透着紧张和兴奋。
“王须拔与窦琮杀到洋河边,将兴和部的两千多提前南下的武士击溃,掠牲口一万三千多头!”在兴奋之外,说话者的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丝羡慕。换作往年,这些既能捞取名声又能带来丰厚收益的惩戒行动都是由虎贲铁骑来完成的。五百铁骑与春风一道出关,可以让方圆数百里内的草场在马蹄下震颤。
可今年,他们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并且要时刻祈祷着昔日的仇敌获胜,将出塞扫荡的中原士兵打得狼狈而逃。这种敌我易位的感觉非常荒诞,荒诞得很多人都想躲到僻静的地方去放声大笑。但想想虎贲大将军罗艺自从步将军死后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大伙还是选择了默默忍受。
春二月,类似的消息又从另外一个大伙熟悉的地点传来。这次,博陵精甲于万全卫北侧六十里的柳树坡迎头痛击了一伙人数高达三万的室韦部落。作为始必可汗的支持着,这伙来自大草原深处的室韦人走了一个半月才看见长城。没等他们将欢呼声发出来,便被两支包抄而来的中原骑兵砍了个人仰马翻。
“姓李的用兵就是不按常规!”为了不过分涨他人志气,幽州将领们以挑剔的目光审视“敌人”的行为。他们惊诧地发现,无论博陵军骑兵还是河东骑兵,都采取了与虎贲铁骑迥然相异的战术。他们过分地追求速度,几乎放弃了对战马的防御。对于马背上的骑手,也将铠甲重量一再精简。士兵们不着重铠,甚至连军官也不着厚甲。他们像风一般出击,像风一般砍翻猝不及防的对手,然后又像风一般在临近部落的援军赶来之前快速远遁。
这股带着血腥味道的风,让兴冲冲赶赴中原“打草谷”的各家部落心惊胆战。始必可汗这次倾国而来,所以要准备几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以及草原上匮乏的攻城器械。这样庞大的队伍不可能走得太快。而各家部落事先又只约了个大致的汇集范围,没有详细的规定如何互相照应。一旦遭到对方的提前反击,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找到合适的应对方案。
“姓李的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想出这种以快打快的主意!”望着越堆越高的军报,驻守在居庸关上的刘义方将军苦笑着点评。照这样下去,他将不得不提前出动,在博陵军侧后制造些麻烦了。否则,恐怕没等始必的大军“爬”到长城脚下,大部分前来助拳的部落都要知难而退。
可到底怎样打才能有效地牵制博陵军与河东军,并且不至于令对方损耗太大,进而影响了其与突厥狼骑拼命的效果呢?跟李旭有着杀子之仇的刘义方苦恼地想。站在他的角度,幽州将士出手太轻和太重都不理想。太轻未必能逼得李旭将派往塞外劫掠的士卒都撤回来,太重了,又可能引起对方在狼骑到达之前的奋力反扑,损耗了幽州的元气。
就在他愁得吃不下饭,恨得睡不着觉之时,从蓟县赶来的心腹告诉了他一个非常奇怪的消息。“罗大帅查出来了!步将军自尽的前两天,曾经派了一名亲信去涿郡找李贼!”
“什么时候?他给李贼送去了什么有用的军情?”刘义方闻言一愣,然后迟疑着问。一名亲信能带给李旭的东西,即便再重要,效果也非常有限。而幽州这边在步兵被调回蓟县之前,罗大帅就向大伙交代过,很多核心机密不准说与他知道。
“好像,好像没带什么军情。只是件礼物。那人自己送完了礼物,又急忙忙赶了回来。罗大帅已经命人拿下了他,这几天正在审问,但至今没什么结果!”那名心腹很聪明,将所有相关细节都探听得极其清楚。
“什么礼物?”刘义方更为纳闷,暂且忘记了自己正在琢磨的要紧事情,迫不及待地追问。
“好像是根长槊,就是步将军一直用的那根。据步将军的亲信说,步将军第一次见到姓李的之时,就知道对方看中了自己的长槊。当时步将军没舍得给,后来姓李的做官青云直上,他又不方便给了。”心腹笑了笑,非常不屑地评论。“不就一根槊么,最贵不过几十贯钱的东西,姓李的富可敌国,居然这点小钱儿也不放过!”
凡是有关李旭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好。这是刘义方身边所有亲信总结出来的拍马屁诀窍。但是这次,他的马屁明显没有拍到正地方。话说完了许久,期待中的赞赏也没有听见。心腹诧异地抬起头,看见自家将军眼望居庸关外的万里河山,手臂明显地在抽搐。
春风已经将那些在冬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山脉染成了一片葱茏,隐隐之中,有流水声音在云间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