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人李泌(1/1)
拜相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对李泌而言则是一件微妙的事情,这一切只因为他是道教中人。
信奉道教的李泌骨子里追求清静无为,他却偏偏学了一身帝王术。如果追求清静无为就不能施展帝王术,如果施展帝王术,势必与当初追求的清静无为相冲突,于是李泌就一直在矛盾中挣扎,时而帝王术占了上风,时而清静无为占了上风,几番交锋下来,李泌已经从壮年步入老年。回望灵武追随肃宗李亨的岁月,不经意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
李泌最初被李隆基赏识,被推荐给当时的忠王李亨做忠王友,李泌与李亨亦师亦友的关系持续了数年,直到被杨国忠赶出长安。李泌被赶出长安据说是因为写了一首《感遇诗》,奸相杨国忠从诗中挑出了毛病,指责李泌影射自己,奏报给李隆基,这样李泌就被赶出了长安。究其根本原因,可能是杨国忠为了剪除太子羽翼,因此把太子最得力的李泌扫地出门。
安史之乱后,李亨与李隆基在马嵬坡分道扬镳,李泌跋山涉水追到灵武,辅佐李亨登基,然后逐步平定安史之乱。
以李泌之才,在灵武时李亨便要拜他为相,但李泌拒绝了,他宁愿以山人身份辅佐李亨,死活不要别人看得眼热的宰相之位。经过几轮磨合,李泌选择了以皇家资政的身份走上前台,当起了事实上的宰相。
李泌一边辅佐李亨,一边观察李亨,如果李亨具有贤君之才,李泌准备一直追随下去,既施展自己的帝王术,又一展平生抱负。
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那么大的差距,李泌期望李亨是一代明主,但事实上,李亨让李泌失望了,李亨不是翱翔苍天的雄鹰,只是一只飞上草垛的家鸡。按照李泌的战略意图,他主张对付安禄山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只手稳固西面防线,把安禄山叛军堵在长安以东,一只手直扑安禄山的范阳老巢,这样让安禄山在范阳、洛阳、长安一线来回奔波、疲于应付,时间一长实力自然消耗殆尽。围棋上有一句俗语:金角银边草肚皮。下围棋时要先抢占角和边,打下自己的势力范围,在角和边站住了脚,再往中心推进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李泌为李亨勾画的蓝图,就是这样一盘大棋,如果李亨下好了,安史之乱可以逐步平定,而且不留后患。可惜,李亨看不到那么远,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急于收复长安,在长安将自己的皇位坐稳,因此只能将李泌的庞大棋局打了折扣,变一场大胜为惨胜了。
众所周知,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与刘备有一场隆中对。在这次会面中,诸葛亮为刘备定下了“三分天下有其一”的战略。在这个战略中,诸葛亮为刘备描绘了一个宏伟蓝图:
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世上的很多事情经不起仔细推敲,诸葛亮的宏伟蓝图也经不起仔细推敲,因为隆中对里是有漏洞的。诸葛亮让刘备“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待天下有变时即北伐曹魏,兴复汉室。实际上,“结好孙权”是其中关键,当双方需要共同抗曹时,双方自会结盟,而当蜀汉以兴复汉室之心大行北伐之事时,局势就悄悄发生了变化,孙权一方焉能眼睁睁看着蜀汉坐大而无动于衷,到那时,“结好孙权”就是一句空话,实现不了的。由此可见,“结好孙权”与“天下有变兴复汉室”是相互矛盾的,两者不可能同时成立。
历史就是这样残酷,一个充满BUG的隆中对流传千古,一个可以将安史之乱无后患地扑灭的旷世布局却被历史无情湮没。李泌,你的运气不太好,谁让你没成为罗贯中笔下的主角。
对李亨失望,又对新朝廷的争斗厌倦,李泌选择了归隐嵩山。李亨百般挽留无果,只能同意李泌归隐,同时下令地方官员以正三品官员俸禄供应李泌。正三品相当于现在的正部级,也就是说在嵩山归隐的李泌是享受正部级行政待遇的归隐山人。
从此之后,李泌与大唐官场时而远离,时而接近,嵩山道观几出几进,大唐官场几度浮沉,打压他的人从宦官李辅国换成了宰相元载,又从宰相元载换成了宰相常兖,皇帝则从唐肃宗李亨换成了唐代宗李豫,再换成唐德宗李适,而李泌也从三十出头走到了六十出头。
三十年间,李泌遭遇官场倾轧,也曾遭遇杀身之祸。有一次,劫匪洗劫了嵩山道观,顺手将李泌扔下了山涧,李泌惨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泌苏醒,发现自己挂在一棵松树上,身手敏捷的他攀援而上,徒手爬回道观,生生捡回了一条命。在其子李繁撰写的《邺侯外传》中,李泌是一个有仙气的人,能够在屏风上行走,仙风道骨,不似世间众人。李繁的话不太可信,不过李泌注重养生、身手敏捷倒是可信的。
三十多年遭受倾轧的李泌没有心灰意冷,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明主出现,从爷爷辈等到了孙子辈,李泌悲哀地发现,一蟹不如一蟹,爷爷李亨不行,父亲李豫不行,身为孙子的李适其实也不行。但李泌已经不能再等了,老之将至,再不出山,黄土埋到下巴颏了。
不再等待的李泌抓住了人生最后的机会,公元787年六月,李泌被李适委任为中书侍郎兼任宰相,就此开始宰相生涯。
几天后,李泌与宰相柳浑一起觐见李适,与他们一同前往的还有两位已经退居二线的老臣李晟和马燧。别人只把这次觐见当成一次普通的觐见,而李泌则要与皇帝做一个约定。
李适见到新任宰相李泌,打心眼里欣慰,李唐王朝从祖父李亨那辈起就想拜李泌为相,一直想了三十多年,如今终于梦想成真。
对于拜李泌为相,李适内心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给李泌定一个规矩:不准挟私报复。这个规矩是李适痛定思痛后琢磨出来的,他从杨炎、卢杞身上看到了挟私报复的严重危害。因为公报私仇,杨炎整死了刘晏,因为公报私仇,卢杞整死了杨炎,一环扣着一环,简直成了杀人的食物链,报仇的人快意恩仇了,最终损害的却是王朝的统治根基。
李适和颜悦色地对李泌说:“昔日在灵武时,卿就应该官居宰相之位,是你自己推辞掉了。如今朕终于将你拜相,在这里跟你做个约定,希望你上任以后,不要挟私报复,公报私仇,如果你要报恩,朕帮你报。”
内心坦荡者无私仇,李泌就属于此类。李泌正色回应道:“臣向来信奉道教,与别人没有私仇。以往陷害臣的李辅国、元载已经自毙,不需要报仇了。至于对臣有恩的人,要么已经显达,要么已经辞世,臣也没有需要报恩的人。”
李适一抬手:“卿所言极是,不过小恩也是需要报的嘛!”
李泌接话道:“既然陛下与臣有约,那么今天臣也想跟陛下做个约定,不知可行与否?”
李适点点头:“有何不可,但说无妨。”
李泌拱了拱手:“臣恳请陛下不要加害功臣。臣受陛下厚恩,说话就没有顾忌了。李晟、马燧有大功于国家,现在外面有很多人说他们的坏话,想必陛下也不会听信那些谗言。今天当着他们两位说这番话,就是让他们内心不再忐忑。倘若陛下加害他们,则禁卫将士、地方节度使们都会扼腕叹息,内外变乱就在旦夕。对于人臣而言,得到陛下信任就是最大的幸事,当不当官,没那么重要。臣在灵武时,没有官爵,但将相都听臣差遣;相反,陛下委任李怀光当太尉,他却惶恐不已,以至于最后叛乱,这些都是陛下亲眼所见。如今李晟、马燧已经富贵到顶点,如果陛下能坦诚对待他们,国家有事则挂帅出征,无事则回朝随侍左右,这是何等的幸福。臣恳请陛下不要因为两位大臣功大而猜忌,两位大臣也不要因为位高而惶恐不安,如此,则天下无事。”
李适听完,信服地点了点头:“朕初听卿言,不知你想说什么,等到听到你的细细剖析,方知是有利于江山社稷的良策。朕当将这番话书写在衣带上,两位大臣与朕一起共勉。”
李晟、马燧听罢,禁不住流下热泪,从登上琼楼玉宇那一刻起,他们就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富贵不能持久,有朝一日被打落马下一无所有。如今李泌的仗义执言将皇帝架到了为了江山社稷的道德高度,如此一来,此生无忧。
李晟、马燧向皇帝李适拜谢,同时向李泌致意,有了这次君臣对,妥了,妥妥的了。
六年后,李晟在长安去世,终年六十六岁,走完了自己壮丽的一生;二十四年后,李晟之子李愬雪夜入蔡州,平定淮西叛乱,李晟一脉长留青史。
又过了两年,马燧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享年六十九岁;
又过了五年,浑瑊辞世,享年六十四岁。
至此,李适手下三大名将全部凋零。
三大名将凋零意味着李适一朝大规模对外作战已无可能,想要争取长时间的和平,只能靠外交途径了,而高屋建瓴的布局,还得靠李泌完成。
先给李泌点时间。
也是在这次会见中,李适对李泌嘱咐了一番:“今后军旅粮储的事务由你负责,吏部、礼部的事务由张延赏负责,刑部司法方面的事务由柳浑负责。”
李泌笑了笑,向李适进言道:“不可。陛下不以臣不才,让臣待罪于宰相之位。宰相的职权是不能分割的,不能像御前监督官一样分文武两班,中书舍人那般分六个科。至于宰相,天下的事都应该参与管理,如果各有负责的具体事务,那就是有关官员了,而不是宰相。”
李泌说的确实有道理,所谓宰相,就应该胸怀天下,而不仅仅拘泥于具体事务。
李适笑道:“朕刚才失言,卿所言极是。”
李泌见李适心情不错,便趁热打铁,恳请李适让之前被裁减的州县官员官复原职。
李适不解,问道:“设置官吏是为了管理,如今户口较之当年太平时期少了三分之二,而官吏数目却增加了,这怎么可以呢?”
李泌回应道:“陛下说的没错,户口确实减少了,但各州县的事务却比当年太平时期多了十倍。而且本次所裁减的官员都是有具体事务的,冗官却没有减少,因此这次裁减并不恰当。安史之乱后,设置的编制外官员越来越多,已经相当于正式编制官员的三分之一,对于这些官员,应该计算他们的工龄,该退休的退休,如果正式编制官员出缺,则由他们递补。如此一来,大家不仅没有怨气,而且还会十分欢喜。”
叫停裁减官员,给编制外官员转正,这是新任宰相李泌给同僚们带来的福利,李泌并非滥赏于人,而是因地制宜实事求是。随着时代发展,王朝的事务性工作必然越来越多,此时如果一味地为了裁减而裁减,那么最终裁减掉的一定是那些真正干事的人,不干事却在其位的人丝毫不受影响,这已经是惯例了。
李泌叫停形式大于内容的裁减,又给编制外官员转正,之后又为在京官员涨工资。几步棋下来,李泌赢得了同僚的信任,接下来的大展拳脚就有了足够的空间。
很快,李泌遇到了第一个难题——军费紧张。
当时来自潼关以东的各支秋防部队云集关中。俗语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这么多部队集结,所需粮草自然不在少数,而国库里却实在是吃紧,眼看便负担不起这笔高昂的军费。
李泌冥思几天,想到了一个办法。
李泌向李适奏报道:“自从实行两税法以来,各藩镇、州、县实际上还在两税法之外格外征收,而朱泚叛乱后,各地为了征兵自保又格外征收了很多钱。后来,朱泚被平定了,各州县对自身非法征收的钱粮心知肚明,但只能隐匿不敢声张。臣恳请陛下让使者到各地宣旨,赦免这些官员的罪,同时要求他们限期改正,除了按比例留够当地应留部分,剩下的全部上缴国库。如果有人还敢隐匿不报,则鼓励大家举报,同时严惩被举报者。”
李适闻言大喜,按照李泌这个办法,不仅军费有着落了,国库也能多出不少的进项。
李适得陇望蜀:“卿的策略很长远,不过立法太宽,恐怕国库里收到的也不会很多吧。”
李泌胸有成竹:“此事臣已经深思熟虑过了,立法宽则国库收到的钱粮多而且迅速,立法太严则收获的少而且慢。立法宽松,众人都欣喜于被赦免而乐于上缴国库;立法严峻,众人只能百般藏匿,除非严刑逼供才能拷问出真实数目,这样收缴上来的钱财不仅不足以供应军队,而且可能都落入贪官污吏之手了。”
李适点了点头,照方抓药,不久,各地多征缴的钱粮汇聚京城,不仅解决了军费,而且还有不少盈余,这一切得益于李泌的灵活应对。
军费的难题化解了,又一个难题接踵而至。
这个难题的名字叫外宾太多。
安史之乱后,西北边防部队调往东部平叛,吐蕃军队便趁虚而入,吞并了河西、陇右之地,如此一来,不仅侵占了大唐领土,同时还切断了大唐与西域的交通联系。天宝年间以来,安西、北庭两个都护府的奏事官以及西域各国的使节便在长安逗留,吐蕃军队切断大唐与西域交通后,这些人归路被断,归家遥遥无期,索性在长安长期住了下来。这些人员和马匹都靠鸿胪寺供应,其中的贵宾由京兆府跟所属各县供应,由全国财政总监署列入财政预算。由于国库空虚,财政预算不能及时下拨,这些来自西域的贵宾们不能得到及时供应,便入乡随俗,不拿自己当外宾了,偷盗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长安百姓不胜其扰。
李泌上任后,着手整顿这些外宾。通过调查李泌知道,他们中逗留时间最长的已经在长安四十余年了,不仅买了房买了地,还娶了妻生了子,显然在“沙家浜”住下了,不走了。
李泌让人细细调查,凡是在长安买了房买了地的,一律停止供应,这一停就停了四千余人的伙食供应。
外宾们一下炸了锅,凭什么啊?免费餐吃了几十年了,怎么就不让吃了?
一众人等聚集到鸿胪寺上诉,李泌正等在那里。
李泌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诸位,听我说几句。这些事呢,都是之前宰相的过错,哪有让外国朝贡的使臣在长安一待就是几十年还不恭送回国的道理?如今诸位可以从回纥绕道回国,也可以走海路回国,有不愿意回国的,自己到鸿胪寺报道,我们将授予职位,按照我朝官员的标准发放俸禄。人哪,应该抓住机遇,施展自己的才华,哪有终身在别人国家最终客死他乡的道理呢?”
外宾们听完李泌的话,都明白了,这是一个聪明宰相,想在他手下混免费餐,没希望了。
众人各回各家,各找孩他妈,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国,既然在长安买了房置了地,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四千余人陆续到鸿胪寺报到,李泌将这些人全部编入神策军,其中地位高的如各国王子和使节给了如散兵马使类的官职,其余一律为卒,从此之后他们不再是吃免费餐的外国使节,而是靠自己本事吃饭的神策军士兵。
经过李泌的整顿,真正需要鸿胪寺供应的外宾只有十余人,仅此一项,一年可节省经费五十万贯,长安百姓自此也不再遭受外宾骚扰。
难题一一解决,李适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他的心中还有一个结,这个结叫作府兵。在与李泌几次深谈后,李适意识到恢复府兵制的重要性,如果天下重回府兵制体系,府兵平时为农,战时为兵,兵权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如此这般,天下必定长治久安。李适为恢复府兵制的前景打动了,他想把这个过程加速。
李适再次招来李泌,话题还是恢复府兵制。
李泌回应道:“今年征调关东士兵参加长安以西秋季边防的士兵有十七万,累计需要二百四十万斛粟米。粟米的市价是每斗一百五十钱,这样仅粮食一项就需要三百零六万贯。如今国家遭遇饥荒和丧乱,国库空虚,就算有钱,也没有那么多粟米,显而易见,现在还不是讨论恢复府兵制的最好时机。”
李适有些失落:“那怎么办呢?裁减秋防部队,让一部分士兵回去,可行吗?”
李泌在这等着李适呢。
李泌有些故弄玄虚地说道:“如果陛下真能采用臣的策略,那么可以不裁减士卒,不惊扰百姓,粮食丰足,粟米和小麦的价格不断下降,府兵制也可以恢复。”
李适不由得眼前一亮:“果能如此,怎能不用你的良策?”
李泌娓娓道来:“这事需要紧急操作,过十天就来不及了。如今吐蕃盘踞在原州和兰州之间,用牛运送粮食,粮食运完了,牛也就没什么用了,恳请陛下把左藏库那些年久掉色的绸缎调拨出来重新染成彩绸,通过党项部落向吐蕃人买牛,一头牛价钱不过两三匹彩绸,有十八万匹彩绸,就能买到六万头牛。同时下令各地铸造农用器具购买麦种,分发到边境的各军事据点,以此招募戍守边防的士卒,让他们开垦荒田耕种小麦,与他们约定明年小麦成熟后双倍偿还麦种,其余的粮食按照现有价格上浮五分之一由官府敞开收购。来年春天耕种其他粮食也采用这个办法。关中土地肥沃而撂荒已久,一旦开荒成功,收获必然很多。这样,士卒获利就能带动更多的人去开荒种田。边疆人少,而且士兵的粮食又由官府供给,种出来的粮食无处销售,长期下去必然会使价格下降。虽然收购时价格上调五分之一,但两相比较,粮食的总体价格还是下降了。”
李适的眼睛更亮了,有道理,有道理,立即执行。
“边疆地区,官员缺少,建议公开拍卖,鼓励百姓用上缴粮食的方式换取官位,这样今年的粮食就足够了。”李泌接着奏报道。
李泌要拍卖的官位应该都是一些荣誉性的虚职,并非事务性的实职,此举实则是鼓励百姓用粮食换荣誉,非常时期,非常之法。
李适被李泌说得怦然心动,追问道:“你说府兵制也可以一并设立,该如何操作?”
李泌描绘道:“戍边的士卒因为屯田致富,便乐于戍边,不再想回家的事。按照过去的规定,戍边士兵满三年更换一次,等三年期将满时,陛下可以下一道命令,有愿意留下戍边的,其所开垦的荒田即为永业田,永远归其所有。在老家的家人愿意到边疆的,所在州县颁发路条,沿途州县负责供应。然后将统计上来的数字,知会他们原属战区,下次轮防时扣减相应人数,如此操作,河朔各战区也能逐渐免除轮防的麻烦。几个三年下来,戍守边疆的士兵都成了本土士兵,这时再用府兵的办法进行管理,就可以把贫苦凋敝的汉中变得富强起来。”
大手笔,大蓝图,如果李泌的策略得到执行,府兵制即便不能在全国恢复,至少也可以在关中恢复。如此,则大唐基业安稳。
上天会给李泌足够的时间吗?
李适被李泌描绘的蓝图深深打动,不禁笑道:“如此,天下无事也!”
“不,这还不够。不过臣能不动用中原之兵却让吐蕃陷入困境!”李泌却没有附和。
李适更有兴趣了,李泌却卖个关子:“臣现在还不敢说,等屯田之事有了成果后,再议不迟。”
李适看着李泌,宰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他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呢?
不说,就是不说,李泌紧闭牙关。其实不是不说,而是时机不到,一旦时机到了,他将和盘托出。
皇帝李适只能暂且按下躁动的心,先将李泌的屯田计划颁布天下。计划一经公布,立刻得到了热烈反馈,愿意留下屯田的士兵高达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六十,这个数据表明,李泌的蓝图确实可行。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李泌在宰相任上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感觉,帝国的事情太多了,真想把一天当两天过。
这天,皇帝李适又交给李泌一个任务:调查禁卫将军李升和郜国大长公主的关系。
李泌一听这两个名字,顿时意识到,有人要在这两人的身上做文章。
李升,禁卫将军,东川节度使李叔明之子,皇帝李适逃难经过骆谷时,天气恶劣,道路湿滑,随行军队队形涣散,秩序大乱。李升与郭子仪之子郭曙、令狐彰之子令狐建等六人咬破手臂对天发誓,六人用布带缠腿,脚穿钉鞋,轮流为李适牵马,不准其他人靠近,深一脚浅一脚护送李适到了梁州。等到李适重返长安后,李升等人被视为忠臣代表,李升被擢升为禁卫将军,恩宠甚重。
郜国大长公主,唐肃宗李亨之女,论辈分是李适的姑妈。郜国大长公主还有一个身份,当今太子李诵的岳母,太子妃正是郜国大长公主的女儿。李唐皇室的辈分真够乱的,论辈分,郜国大长公主是李适的姑妈,结果两人却做了儿女亲家;论辈分,李诵该称呼郜国大长公主的女儿为姑妈,结果两人成了夫妻。李唐皇室辈分乱套的还不止这一起,李诵的儿子李纯后来娶了郭子仪的孙女,按辈分,李纯娶的也是姑妈。
李泌将两个人的名字在心中过了几遍,发现了问题的所在,这两个人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李适对李泌说道:“郜国大长公主已老,李升那么年轻,两人应该不会是暧昧关系。你帮朕好好查查。”
李泌接言道:“一定是有人想动摇东宫,陷害太子,敢问陛下,是谁跟陛下说的这些?”
李适不动声色:“卿勿问,只管替朕好好查访便是。”
李泌久在官场,知道同僚倾轧那些招数,刚才他在心中盘查了几遍,已经基本有了答案。
李泌决定从李适口中诈出这个告密的人,遂斩钉截铁地说道:“此必是张延赏向陛下告的密!”
李适果然中招:“你怎么知道?”
李泌笑了笑,果然不出所料,当年张延赏出任西川节度使,与时任东川节度使的李叔明有矛盾,而李升又是李叔明之子,显然张延赏在报复。
李泌回应道:“李升蒙受陛下恩宠,掌握禁军,张延赏抓不住什么把柄,而郜国大长公主是太子妃萧氏之母,她的目标大,张延赏就利用李升曾经出入郜国大长公主私宅这件事做文章,实际上还是想陷害李升。”
李适不由得佩服李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确实如此。
李泌遂建议道,还是将李升调职吧,不再担任禁卫将军,这样李升受到的恩宠不那么扎眼,张延赏也不会老针对他。
由此,李升由禁卫将军转任太子詹事,由一名将军转变成太子宫总管,看起来职位不再像以往那般荣耀,张延赏不会再针对他了吧。
张延赏确实不再针对李升了,也不能针对了,公元787年七月,张延赏辞世,他与李升父子的恩怨也被他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李泌以为青年将军李升就此远离了嫌疑,却不想事与愿违,更大的麻烦向李升扑来,问题还是出在李升与郜国大长公主的暧昧关系上。
尽管当初李泌在李适面前极力否认了李升与郜国大长公主有暧昧关系,并把话题成功地转移到张延赏与李升父亲的恩怨上,但李升与郜国大长公主之间确实存在暧昧关系,即便李泌一时否认了,时间长了,还是会慢慢浮出水面。
同以往一些行为不检点的公主一样,郜国大长公主的作风非常豪放,经常出入她家的太子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令韦恪,这四位均与郜国大长公主保持着暧昧关系,久而久之变成了长安城中众人皆知的秘密。在唐代,男女关系混乱,不算什么大事,唐朝皇帝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玄宗李隆基都没有起到什么好的带头作用,一般而言,这种事只会当成绯闻传播,不算严重事件。
然而,郜国大长公主一边传着绯闻,一边高调行事,身为太子的岳母,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经常坐着轿子随意出入东宫,颐指气使,俨然一副当家人模样。皇帝李适原本对这位姑妈兼亲家恩宠有加,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中间还有一门亲。
林欲静而风不止,处在郜国大长公主这样的位置上,不惹事还会有人生事,何况她还那般高调,时间一长,朝中对郜国大长公主的议论不断,东宫内部对她也有微词。议论和微词交织到一起,郜国大长公主便陷入到了旋涡之中。
如果仅仅是淫乱,问题也不严重,严重的是,在对郜国大长公主的指控中还有一条:厌祷。所谓厌祷,即以巫术祈祷鬼神,是为皇家大忌,历朝历代后宫之中,厌祷是明令禁止的,如有违背,轻则打入冷宫,重则赐死甚至连累家人。
现在有人将厌祷的帽子扣到了郜国大长公主的头上,问题大了。
李适一声令下,郜国大长公主被囚禁于皇宫之中。李适觉得还不解气,将火撒到了太子李诵身上:“看你岳母办的好事!”
李适明里是说李诵岳母行为不端,暗里实际还有一层意思:太子,你岳母行厌祷之事,是你迫不及待想登基吗?
李诵顿时感到浑身发冷,他早知道岳母行为不检点,但没想到还有厌祷这种事,不仅使她身陷囹圄,还把自己牵连进去。怎么办?怎么才能跳出这个泥潭?
思来想去,李诵想到了一个高招:断臂求生!
这一招不新鲜,李诵的曾祖李亨曾经用过,而且先后用过两次,这一次李诵也要用,他上奏李适:要求与太子妃萧氏离婚。
李唐王朝的太子都是属章鱼的?
离婚的申请报到李适那里,李适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甚至动了废黜太子之心。
废黜太子这种大事还是得慎重,李适找来了李泌一起商量。他对太子实在太失望了,不仅能力平庸,而且还有那么一个行为不检的丈母娘。
李适话中有话地说道:“舒王李谊已经长大了,孝悌友爱温和仁慈,是个人才。”
李泌一听便知道其中的深意,皇帝已经起了废立之心,朝中恐怕有人已经悄悄站到了舒王李谊一边,这是要动国本啊。
李泌应对道:“何至于此。陛下只有一个嫡子,为何一起疑心就要废嫡子而立侄子呢?”
“卿为何要离间朕父子!谁跟你说舒王是朕的侄子?”李适声调高了起来,脸色异常难看。
李泌依然从容应对道:“陛下自己告诉臣的。大历初年,陛下有一天跟臣说,今天得了几个儿子。臣追问陛下何故,陛下说,昭靖太子(李适二弟李邈)的几个儿子由代宗皇帝做主交给你抚养了。如今陛下连自己的嫡子都怀疑,何况子侄呢?舒王虽然孝悌,但从今以后陛下还是自己把握吧,别一味指望舒王的孝悌。”
“卿不爱自己的家族吗?”李适的话中已经有了威胁的味道,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舒王李谊,容不得李泌来这样一番抢白。
李泌看着李适,知道皇帝心中已经失衡了,此刻侄子李谊的地位远远高于儿子李诵,八匹马恐怕也难拉着李适回头。
李泌还是想试一试。
“臣正是因为爱自己的家族,因此不敢不尽力进言。倘若臣因为惧怕陛下盛怒而屈从陛下,回头陛下后悔了,一定怪罪臣说,让你独自为宰相,你却不力谏,以至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定要杀了你的儿子才能解气。臣已经老了,死不足惜,但若杀了臣的儿子,让臣以侄子当成后嗣,臣不知道能否得到他的祭祀啊!”李泌说完,老泪纵横,他不想看到太子平白无故被废黜,更不想将来有一天皇帝找自己算后账。
李泌的话击中了李适内心的最软处,他也被触动了,但如今有些骑虎难下,由于迁怒于太子,眼中便只有舒王李谊,被李泌一说,倒有些左右为难了。
李适问道:“事已至此,朕该怎么办?”
从李适的眼神中李泌看到了回转的希望,他必须牢牢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李泌侃侃而谈,从唐肃宗李亨冤杀建宁王开始,说到太宗李世民同时废黜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最后劝解李适三思而后行,从容考虑三天再做打算。即便一定要废黜太子,则一定要册立皇太孙,那样千秋万代之后,皇帝依然是李适一脉。
李适看着李泌,他知道李泌说的不无道理,但似乎有些太热心了:“此乃朕之家事,于卿有何关系,而卿却力争到如此地步!”
“天子以四海为家,而臣独任宰相,四海之内,有一点事不合理,都要归罪到臣的头上。况且坐视太子蒙冤而不进谏,罪过大了!”李泌力争道。
李适思虑一番:“好,朕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留待明日再考虑废立之事。”
“陛下能这么做,臣知道陛下与太子还是当初一样父慈子孝。不过陛下回宫后,当自己细细思量,不要把废立之意透露给左右,一旦泄露,必然就有人想拥立舒王,太子就危险了。”李泌嘱咐道。
李适点了点头:“好,朕已知卿意。”
回到家中,李泌疲惫不堪地对儿子们说道:“我本来不贪恋官场的富贵,可命与愿违,今天的事恐怕将来会连累你们了。”
虽然与李适费了半天口舌,但李泌心中还是没有底,一旦皇帝主意已决,册立舒王,那么他的儿子们将来免不了会遭到打击报复。李泌心中暗叹一口气,谁让你学帝王术,谁让你伴君如伴虎呢?
李泌闭上眼想养养神,这番进谏下来太累了,如果皇帝一意孤行呢?李泌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时下人来报,东宫的人来了。
来人附在李泌耳边轻语:“太子感谢宰相救命之恩。如果事情不可挽回,太子准备服毒自尽,宰相您的意思?”
李泌一下子清醒了,嘱咐来人道:“回去告诉太子,肯定不会到那一步。只要太子还像以往一样孝悌,一定平安无事。不过,如果李泌不在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隔了一天,李适在延英殿单独召见了李泌。话刚起了头,李适便流下了热泪:“如果不是卿一再进谏,朕今天便悔之晚矣。一切确实如卿所言,太子仁孝,没有不轨行为。从此之后,军国大事以及朕的家事都委托给卿了。”
李泌听到自己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陛下圣明,觉察出太子无罪,臣对国家的报效就到此为止吧。前日臣被已故亡魂惊吓到了,恐怕不能再任宰相了,恳请陛下允许臣退休。”
李适连连摆手:“朕父子全靠卿得以保全,方才还嘱咐子孙,一定要让卿世世代代富贵下去,何来退休之言?”
李泌的退休之言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岂能说走就走。
不久,处理结果出来了,彭州司马李万属李唐皇室宗亲,却不避血亲与郜国大长公主淫乱,乱棍打死;李升等以及郜国大长公主五子一并流放岭南以及边疆地区。
李诵的太子之位终于被李泌保住了,但由此受到的惊吓却影响了他的一生。李诵后来也登基当了皇帝,但他这个皇帝却是李唐皇帝中的奇葩。他以病体登基,在位不到二百天,连自己的年号都没有,而他又是唐朝皇帝名下皇子最多的一位,把这些元素集中到一起,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李诵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
因为惶恐,精力不济,时间长了,身体便落下了病;
因为怕父亲猜忌,不敢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于是只能用东宫的声色打发时间,而即便接触声色,还得小心翼翼,不然还要留下好色纵欲的恶名。
励志不成,堕落不能,身为太子,身在夹缝。
二十六年太子如此当下来,铁打身体又如何?
在这里延伸说两句唐德宗李适的诡异之处:诡异之一在于,相信侄子胜过儿子;诡异之二在于,他喜欢太子李诵的一个儿子,居然让人抱到皇宫当儿子养,生生把孙子升格为儿子,以前这位见了李诵叫父亲,之后见了李诵叫大哥。
到底是怎样一种心理呢?
折腾了一番,李泌终于保住了太子之位,很难说太子李诵和舒王李谊孰优孰劣,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李诵失去太子之位,他的儿子李纯就没有希望在后来登基,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元和中兴。
夜深了,李泌房间还有亮光。
李泌的面前是一张大唐山河图,一张他烂熟于心的山河图。他的目光落在了吐蕃身上,这个心腹大患一直让李泌耿耿于怀。多年来,大唐一直受制于吐蕃,帝国重兵沿边防守,但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农耕文明与马背文明对抗,处于下风的还是农耕文明。人家来去如风,你守家守土,终究还是被动挨打的份。
是时候走这步棋了,这步棋如果不走,帝国永无宁日,如果这步棋走好了,吐蕃不足为患。
拿定主意,李泌沉沉睡去,他需要养足精神,明天的任务可不轻松。
天刚蒙蒙亮,李泌进宫面圣,为了这一天的计划,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只是苦于时机不成熟,现在时机趋于成熟。
李泌看到皇帝李适正在翻边防将领的奏折,眉头紧蹙,显然有什么难题难住了。李泌不动声色,他知道症结所在,因为类似的奏折以前出现过,他知道奏折奏报的主题。
缺马!
没错,让李适头疼的正是缺马。
一段时间以来,缺马成了每个边防军将领必须面对的问题,李适每天接到的关于缺马的奏折数不胜数,马已经成了李适做梦都惦记的东西。如今在边境贸易中,马价越来越高,而且即使马价高企,可以买来当成战马的马还是严重偏少,进而影响了唐军的战斗力。冷兵器时代,骑兵对步兵基本都是完胜,以唐军步兵对付外藩骑兵,不仅吃力,而且没有胜算。
李泌要借助的就是缺马这个时机。
李泌开言道:“陛下如能采用臣的计策,数年后,马价将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
李适立刻眼前一亮,十分之一?有何良策?
李泌看看李适,恳请道:“愿陛下真正开诚布公,为了江山社稷,能够委屈自己,臣才敢言。”
李适觉得李泌有些怪怪的,往日没有这般婆婆妈妈,今天怎么了这是?
“卿何至疑心到如此程度,但说无妨!”
李泌这才说道:“臣恳请陛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则吐蕃自困,战马自然也很容易得到。”
李泌此举是一个外交大手笔,用外交的方法为大唐打造一个限制吐蕃的联合阵线。只要跟这几个国家联合起来,吐蕃再也没有朋友,四处强敌,孤立无援,自然慢慢陷于困顿之中。
在这条联合阵线中,回纥最为重要。当年唐朝向回纥借兵,在陕州迎接回纥大军时,因为接待礼仪规格之争,回纥可汗对年轻的李适颇为不敬,盛怒之下将李适的手下施以鞭刑,以致两人惨死。在李适的记忆中,陕州之耻是他一生的伤疤,轻轻一碰就会疼,在他登基后,大唐与回纥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即便回纥新任可汗几度抛出橄榄枝请求和亲,李适依然置之不理。
北和回纥?李适一听就摇起了头,跟谁都能和,跟回纥万万不能和。
李适一脸凝重:“其他三国可以按照卿的意思办,至于回纥,不可能!”
李泌知道会在这个问题上碰到钉子,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臣知道陛下会如此反应,所以之前没敢进言。但是为今之计,联盟之事必须启动,而重中之重还是回纥,至于其他三国,可以缓缓。”
李适有些无奈了,卿既然知道朕的心结,又何苦来为难朕呢?
“什么都可以提,联合回纥的事就别提了。”
李泌并不放弃:“臣担任宰相自然要进言,进言是否合理、措施是否可行需要陛下批示,陛下为何在回纥的问题上连话都不让臣说了。”
李适面色依然凝重:“卿的进言朕都可以采纳,唯独联合回纥不能采纳,还是留待子孙解决吧。朕当政时,绝不可能。”
李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一定要解开李适的心结。
“陛下是否还是因为陕州之耻?”
李适点了点头:“是的。当年韦少华等人因为维护朕被回纥人羞辱最终惨死,这一幕朕始终没忘。当年国家多难,没有精力报仇,如今想联合回纥绝不可能。卿不要再说了。”
李泌接过话头,从容进言道:“害死韦少华的是回纥的牟羽可汗,陛下刚即位时,他率兵入侵,结果被如今的合骨咄禄可汗诛杀。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今的合骨咄禄可汗对陛下有功,应该受封赏,哪里来的怨仇呢?之后本朝守边大将诛杀了九百多名回纥官员和百姓,合骨咄禄可汗并没有因此报复,反而释放了朝廷使者,由此而言,合骨咄禄可汗根本也没有罪。”
李泌说的句句在理,将回纥两任可汗一分为二,前者有仇不假,后者却有功无仇,与前者和解不合情理,与后者和解其实在情理之中。
李适看着李泌,道理都是你的:“卿以为与回纥和解是对的,那么朕就是错的了!”
李适的话里带着情绪,带着怨气,在回纥的问题上他不想让步,他要守住自己的底线,不然韦少华那些人就白死了。
李泌迎难而上,他不能被李适的怨气击倒:“臣进言是为江山社稷,如果仅仅为了自身,一味迎合陛下,那将来有何面目见肃宗、代宗于地下!”
李适态度有所缓和:“此事容朕慢慢思量。”
这天的进言没有取得实际进展,李泌并不着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搬开李适心头的冰山一次显然是不够的。李泌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
前后总计十五次。
还是不行!
李泌迎来了第十六次,李适还是不准。
李泌叹口气,说道:“既然陛下执意不应允与回纥和解,臣恳请陛下批准臣退休。”
李适连忙阻止:“朕不是拒绝纳谏,只是想和你讲讲道理,卿何至于急于离朕而去?”
讲讲道理,好,今天就好好跟你讲讲道理。李泌回应道:“陛下肯与臣辩论道理,此乃天下之福,陛下请开始吧。”
李适说道:“朕愿意自己与回纥和解,但实在不能辜负韦少华那些人,他们是因为朕才死于非命。”
李泌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所在,既然皇帝这么说,机会来了。
李泌徐徐道来:“以臣之见,是韦少华他们辜负陛下,而不是陛下辜负韦少华。昔日回纥亲王领兵帮助讨伐安庆绪,肃宗皇帝只是命臣在元帅府宴请了他,并没有亲自面见。回纥亲王力邀臣到其军营做客,肃宗皇帝也不同意。等到回纥大军即将开拔时,肃宗皇帝才与他们相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考虑到夷狄之人藏有豺狼之心,又率军进入中原心腹地带,不得不加以防范。陛下去陕州时,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韦少华等人不能深谋远虑,让陛下以皇帝嫡子身份轻易地就进入回纥大营,而事先又没有与对方商量好会见的礼仪,以至于回纥人桀骜不驯对陛下不敬,这难道不是韦少华等人辜负陛下吗?”
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李泌的口才是为辩论而生,为了达到与回纥和解的目的,李泌将陕州之耻的责任推到了韦少华等人身上。
公平地说,陕州之耻的责任还是在回纥人身上。兵强马壮的回纥人没有把唐朝放在眼里,更没有把李适这个年轻王爷放在眼里,因此发生陕州之耻也是必然,即便韦少华等人提前商定好接待礼仪,回纥人还是有可能找到其他事情借题发挥。当一方手里握着大棒,另一方手里只有胡萝卜时,没有公平可言,没有道理可讲,冷兵器时代的外交就是拳头说话,其他都是废话。
李泌将回纥人的不敬按下不提,把韦少华等人没提前商定礼仪的失误无限放大,为的就是将李适心中的恨消除,彻底打开对回纥的心结。
李泌用心良苦,只可惜委屈了冤死的韦少华。
李泌接着说道:“臣以为回纥不可恨,之前担任宰相那些人才可恨。当今的回纥可汗诛杀了对陛下不敬的牟羽可汗,他的军队还有帮助唐军光复京城的功劳,何罪之有?而吐蕃,趁我们内乱,侵占河西陇右数千里之地,还举兵攻入京城,令先帝仓促出行到陕州,这才是一定要报的仇。在那之后,侵占我们领土的吐蕃国王还健在,那些宰相却还建议联合吐蕃攻击回纥,这才是最可恨的。”
李适心中的底线被李泌突破了,他早知道回纥对于大唐的重要性,只是有旧怨耿耿于怀,与回纥和解进而结盟就被长时间搁置了。如今李泌锲而不舍,李适也不再坚持抱着旧怨不放,他所考虑的还是面子问题。
“朕与回纥人结怨久矣,如今他们听说吐蕃劫盟,如果我们前去和解却遭到他们拒绝,这样我们不就成了夷狄眼中的笑话了吗?”
李泌早有准备:“陛下多虑了。臣当年在彭原时,如今的回纥可汗当时是胡禄都督,他和如今的宰相白婆帝一起追随回纥亲王帮助唐朝平叛。臣与他们很亲密,感情很深厚,当他们知道臣当宰相,主张和他们和解时,答应还来不及,怎么会拒绝呢?如今臣就给他们定五条规矩,对唐称臣,给陛下当儿子,每次来京使臣不得超过二百人,每次贩卖马匹不得超过一千匹,不得携带中国人及经商的胡人出塞。如此五条全都答应,陛下才下令和解并准予和亲。这样一来,陛下威名天下皆知,足以让陛下一吐往日恶气。”
称臣?可行吗?
李适疑虑道:“自从至德年间以来,回纥一直与唐约为兄弟之国,如今让他们称臣,他们能答应吗?”
李泌回应道:“他们想与我朝和解之心由来已久,其可汗和国相都相信臣,如果一封信还不能完全沟通,臣再发一封信就可以了。”
李适听罢,点了点头,好,就按卿说的办。
不久,回纥可汗使臣来到长安,带来回纥可汗的奏表。在这份奏表中,回纥可汗对唐称臣、对李适称儿,李泌所约五事全部照办。
李适难得地笑了,抬头对李泌说:“回纥为何畏服卿到如此程度呢!”
李泌自不贪功,将功劳拱手让给领导:“此乃陛下圣明,臣能有什么力量。”
至此,北和回纥宣告成功,李泌在反复十六次进言后终于收到成效,他不仅打破了李适心中的坚冰,并由此为唐朝建立了一条庞大的联合阵线。有回纥的示范作用,其余三国的联合变得简单起来,最终都完成了与唐朝的结盟。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20世纪英国最著名的首相一语道破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而远在唐朝的李泌虽然没说出来,却已经用行动证明。回纥之前为敌,但在吐蕃为患的背景下,回纥这个敌可以转化为友,毕竟世间事并不是一成不变,斗转星移的同时,还需要与时俱进。
北和回纥是艰苦的,也是关键的,从此时起,回纥成了唐朝真正的朋友,在危难之际始终站在唐朝一边,更关键的是,由于回纥与唐结盟,吐蕃遭遇到空前的压力和限制,李泌所言的“吐蕃自困”逐步变成现实。对于唐朝而言,边境军事压力因为形势变化而骤降,帝国重兵可以逐步向京城以及东部调集,军事布局的变化为后来的元和中兴打下了基础。
这一切,都是来自那个深谋远虑的妙手天师。
历史留给李泌的时间太短了,他真正以宰相身份运筹帷幄的时光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李泌竭尽自己的所能,对于这个帝国他已经用尽了心力,到头来还是痛心地发现,他所面对的皇帝,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一次,皇帝李适颇为苦恼地对李泌说:“以前地方上额外进贡的钱一年有五十万贯,今年才三十万贯,显然不够用啊。我知道说这话有些不成体统,但皇宫的用度确实吃紧。”
李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纠缠于二十万贯的格外进贡,哪里是一个明君做派。李泌不动声色,建议道:“古时天子不聚私财,因为天下财富都是他的。皇宫用度不足,臣可以从国库里拨一百万贯用于皇宫的用度。只是陛下以后不要再接受地方的格外进贡了,这样不仅败坏风气,而且还会有贪官污吏借机向百姓敲诈。”
一边是五十万,一边是一百万,李适比较一下,还是一百万实惠,便点点头,同意了李泌的建议。
看到这里,可能有些读者会产生疑惑,李适身为皇帝,花钱还得李泌同意吗?
是的,在一个正常的王朝就是这样的。
皇帝富有四海不假,但皇宫的用度每年是有额度控制的,不能随意增加。国库里黄金白银有的是,但身为皇帝也不能随便动用,但凡正常的皇帝都不会打国库的主意,只有那些亡国之君才会把国库和宫库混为一谈。试想,如果国库被皇帝搬空了,这个国家还能正常运转吗?当一个国家不能正常运转时,皇帝的皇宫也该进废品收购站了。
李泌想以增加皇宫用度的方法按住皇帝聚敛私财的心,他以为能按住,事实证明,皇帝聚敛私财的心一起,当臣子的想按是按不住的。
时间走到公元787年十二月一日,皇帝李适来到新店(今河南三门峡市西南辛店村)打猎,这次打猎收获颇丰,李适的心情格外好。
李适心情好不仅是因为打猎,这一年粮食收成是近三年来最好的,稻米和粟米的价格较之往年都有大幅下降。为了保护农民种粮的积极性,李适还特意下令各地与农民议价收粮,尽可能保证农民的收益。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粮食丰收,农民的日子该好过了吧。
李适信步走进农民赵光奇家,他想做一个实地调查。李适问道:“你们快乐不快乐啊?”
但凡领导这么问,答案一般都是封闭的,一般得回答:“快乐,很快乐,多亏您的英明领导。”
李适也以为赵光奇会回答封闭答案,出乎他意料的是,赵光奇瓮声回应道:“不快乐!”
啊,怎么不按套路回答啊。
李适不解:“今年是个丰年,你为什么不快乐?”
赵光奇解释道:“因为政府不讲诚信。以前政府说,除了两税之外,不再征收其他税赋和差役代金。现在,不仅继续征收,而且比两税还重。今年,政府说要议价收粮,让老百姓得实惠,但我们却没有拿到钱,拿到手的都是白条。地方官原来说只要把粮食交到粮库就可以了,现在却让我们自己往边防军的大营里送,而边防军的大营动不动就在几百里之外。税赋这么多,差役这么重,我们怎么能快乐?”
李适被赵光奇的话震住了,他知道自己颁布的政策会在执行过程中走样,但没有想到会走样到如此地步。两税之外还有税,议价收粮老百姓拿不到钱,哎,这些地方官都在干什么!
李适摇了摇头,当场宣布免除赵光奇一家的税赋和差役,这下你们可以快乐了。
随行地方官员紧张地看着李适,他们期待着李适能有进一步的动作,如果能将赵光奇一家的快乐普及到整个地区甚至整个国家,那将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李适没有表态,快步离开,快乐只停留在赵光奇一家,没有放大,没有普及。
当李泌得知这一切后,深深叹息一声,自己等啊等,就等来了这样一个皇帝。明明已经知道民间疾苦,却视而不见,明明可以适度降低百姓负担,却贪恋税赋不顾百姓疾苦,难道在他心中只有私财两个字?
李泌不断地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辅佐这样的皇帝,对得起自己早年学习的帝王术吗?
不久,李泌又得到一个消息:皇帝李适向各地派出宦官宣读圣旨,继续索要格外进贡。李泌呆在了原地,他知道皇帝贪婪,却没想到皇帝贪婪到了这个地步。为了补足皇宫的用度,他已经从国库里调拨了一百万贯,皇宫用度较之以往已经有了大幅度提升,但还是没能满足皇帝的胃口。
李泌彻底心寒了,自己从唐肃宗李亨熬到了李亨的孙子辈,李唐王朝一直没有从安史之乱中恢复元气,而皇帝也是一个不如一个。如果说唐肃宗有收复长安再造帝国之功,那么代宗皇帝只能算作守成之主,至于现在这位皇帝,一言难尽哪!
自此之后,尽管担任独相,李泌已经意兴阑珊,至于皇帝陆续向各地派出索要格外进贡的宦官,他已经不加以阻止了。他知道李适的脾气,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更何况聚敛私财这种事乐趣无穷。
李泌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帝国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已经吃不消了,是时候找人一起分担一下了。
李泌向李适推荐的人选有两个,御史中丞兼户部侍郎窦参和太常卿董晋。窦参通达敏捷,董晋规矩正直,如果两人能够补充进宰相班子,对帝国来说是件好事。
出乎李泌意料的是,皇帝李适拒绝了他的提议。李适眼中还是只有李泌一个宰相,让其他人当宰相,李适还有些不适应。
不过时间已经不等人了,李泌的身体越来越差,生命时钟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如果李适还不同意李泌的提名,待李泌辞世后,李适将面临无相可用的境界。
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就勉强将这两位“廖化”扶上马吧,以备不时之需。
公元789年二月二十七日,李适下令,任命董晋为门下侍郎,窦参为中书侍郎兼全国财政暨运输总监,两人都兼任宰相,充实到李泌的宰相班子里。
此时的李泌,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他为了这个王朝奋斗一生,到头来还是要面对积重难返的困局。他曾经制定出平定安史之乱的旷世良策,却因为当值皇帝的鼠目寸光大打折扣。人到暮年,为了一展平生抱负终于接受拜相走上前台,虽然经手办了一些大事,但时日无多,想干的事太多,干成的事又太少,他还是输给了时间。
三月二日,一代良相李泌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本来他是可以比肩诸葛亮的良相,但命运给他的时间太短了,李适与他的君臣际遇也没有像刘备和诸葛亮一样被传为千古佳话。
如果让李泌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总结,他会给出怎样的评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