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骆秉章之功,皆左宗棠之功也”(1/1)
幕府生涯六年——减轻民赋——增加岁收——外援五省——内清四境
在湖南幕府的六年中,左宗棠尽心竭力襄赞骆秉章,办理湖南的军、财、民、政各事。他的目的是保卫家乡,执行的方针是“内清四境,外援五省”。虽然太平军已退出湖南,但随时都可能再来。他一方面关心湖南省境内的治安,一方面也关心邻省,积极支援出征的湘军。
咸丰四年闰七月,曾国藩由岳州前线回到长沙,准备率大军出湘东征。在出征前的一段日子里,他与左宗棠密商对付太平军的策略,以及天下大势。他们几乎天天相见,事事相商,可谓亲密无间。不久曾国藩率大军北上,八月攻克武昌和汉阳,连下黄州、兴国、蕲州各城,又在田家镇打了一次胜仗;十一月,水陆各师进薄九江。曾国藩十分得意,湘军军威大振,却露出了骄气。左宗棠觉察到湘军虽然节节得手,但“将士之气渐骄,主帅之谋渐乱”,败象已露。便连写数信给曾国藩,劝他持军务必须慎重,不宜轻进。但曾国藩正在兴头之上,不予答复。左宗棠同时也写信给罗泽南,罗泽南倒是接受他的意见,回信说:“也许你以为我会忌其言之太直,我此身日在过中,力求药石而不得,敢忌医乎?!你所说‘骄之弊宜若易免,然时时对勘亦若为难’,诚有道之言。”他在信末写了一首诗:
事业极伊吕,浮云过太虚; 矧兹一战绩,已出二年余。
诗意是说:即使如伊尹、吕尚的王佐事业,也不过如浮云掠过太空;何况湘军这一战绩,已迁延了两年余才得手,有什么可值得骄傲呢?!
“骄兵必败”,当主帅的都知道这句哲言,但诚如左宗棠所说,虽时时对照检查,却又难于避免,这次曾国藩就没有能避免“骄兵之弊”。他于十二月率兵进攻湖口。太平军翼王石达开、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冬官正丞相罗大纲都已率援兵赶到。石达开已看出湘军“将士皆骄,兵分势单”的弱点,用了一个“诱敌深入,分割围歼”之计,先将湖口守兵撤离,诱湘军水师一部分进入鄱阳湖,然后迅速派兵重新封锁湖口,将湘军水师分成两截。二十五日太平军派出许多小舟,在九江江面纵火焚烧湘军战船,曾国藩座船也被烧,他仓皇逃走。陷在鄱阳湖内的水师不能出长江。湘军的骄傲引起了一次惨重的失败。
次年(1855年)正月,太平军乘胜反攻湖北。湖广总督杨霈亲率重兵驻守黄州,准备抵御。但他是个庸碌之辈,不懂军事,将部队都开到前线,意图孤注一掷,省城后方空虚。左宗棠后来批评他,是犯了俗话所说“低棋不顾家”的毛病。太平军来攻,他又不知道如何应战,还未及接战,全军就溃败。太平军乘胜追击,轻易地再次攻占了武昌。巡抚陶恩培和署按察使武昌知府多山等自杀,两湖局势又一次为之震动。
骆秉章和左宗棠详细调查了湖北战况后,由骆秉章上疏奏劾杨霈,杨不久被免职,由荆州将军官文接任。那时胡林翼已由贵州知府奉诏调湖北,升任按察使。他曾随曾国藩军东征九江,武昌再度失守后,补署布政使,不久又补署湖北巡抚。他的官运亨通,又善于团结人。满人官文是一个颟顸无能的官僚,胡林翼和他相处得很好。二人积极整顿兵力,准备反攻武昌。曾国藩和罗泽南也率湘军东来。骆秉章派遣鲍超、王明山率水师沿湘江北上支援湖北。太平军方面,石达开和护天豫胡以晃、卫天侯黄玉昆等也从安庆增援,双方处于胶着状态。
太平军看到在湖北一时不能取胜,突然改变主攻方向,于十月转攻江西,连克瑞州(高安)、临江(清江)、新昌(宜丰)、袁州等,进图吉安。江西形势紧急,曾国藩困守南昌。左宗棠向骆秉章建议说:“江西是军事要地,如果被太平军占领,那么不仅江、浙、闽、广四省都易遭到攻击,而湖南也更危险了。为保卫湖南计,必须出兵支援江西。”骆秉章听从了他的意见。左宗棠定下三路援赣之策:南路由酃县、茶陵攻吉安;中路由浏阳、醴陵攻袁州;北路由平江攻义宁(修水),直取瑞州。曾国藩有四个兄弟:国潢(字澄侯)、国华(字温甫)、国荃(字沅甫)、国葆(字季洪);国华和国葆已随他出征,国荃还在家中,他于是自请募集勇丁二千人,加上周凤山新募二千人,从南路攻取吉安。北、中二路则由刘长佑、萧启江于咸丰六年二月分别率军由长沙、浏阳出发。三支军队到江西后,迅速稳定了局面,在湖北的胡林翼部队也取得了较大的胜利,于十一月收复了武昌和汉阳,湖南形势又一次安定下来。
这种稳定的局面没能维持多久,几年后,石达开的部队进入了湖南。原来在咸丰六七年间,天京的太平王朝内部发生了大变乱、大屠杀,洪秀全指使北王韦昌辉杀死了东王杨秀清及其属下两万余人,后又杀死韦昌辉。石达开赶回天京护驾,却遭到洪秀全的猜忌,被迫于咸丰七年五月率领他的部队离开天京,采取分裂主义的独立行动。他不去支援影响全局的湖北战场,却由安庆转入江西,后来又进入浙江、福建,旋又退回赣南。他虽一路披坚斩锐,取得一些局部胜利,但是遭到清军处处堵击,形单势孤。咸丰九年二月,他的大部队进入湖南,声势浩大,人马队伍走了六天六夜,不绝于途。他的意图是通过湖南转入湖北、四川。连年来湘军多数已开到外省,省内军力单薄,仓促间赶紧征集各方部队防堵,石达开军已经接连攻陷宜章、兴宁、郴州、桂阳州等地,湖南大为震动。
左宗棠多年来一直是处于幕内参赞军机,所谓“运筹帷幄之中”。这次看到军情紧急,前线将领意见不一,行动缺乏统一指挥,加之他从来没有亲临战阵,也希望锻炼自己,增加实战经验,就向骆秉章提出请求,要单身到前线去指挥军事。但是骆秉章倚他为左右手,不愿他远离,没有答应。
五六月间,湖南重镇宝庆(今邵阳)被石达开三十万大军重重包围。湘军刘长佑、刘坤一、田兴恕等在外围堵击,胡林翼又调李续宜军五千人由湖北来援。左宗棠得到围城守军送出来的一份“敌我兵势地图”,他将图挂在墙上,早晚详细研究。当将领们商讨作战方案时,多数人认为重兵应配备在东面,以保护省会,进攻方向应从东向西。左宗棠从兵势分析,认为东面敌人兵力雄厚,北面薄弱,应从北面进攻。争论了两天,最后采取了左宗棠的意见。湘军由宝庆北面的新化进兵,获得大胜。石达开军败退到东安,由东安又进入广西兴安,湖南于是再度解围。
左宗棠执行“外援五省,内清四境”的方针,除了对付鄂、赣二省的太平军外,湖南军队也多次援助粤、桂、黔三省。广东的红巾军、广西的会党和贵州的苗民起义,都曾侵入湖南,湘军也曾派赴三省助剿。湖南本境内也不安宁,会党起义此起彼伏,有些还准备出省与太平军会合。另外还有盐枭、烟枭,与广东、贵州各枭都有联系,也时常闹事。左宗棠协助骆秉章“内清四境”,对境内不安宁的因素进行了严厉镇压。
这次太平军攻入湖南,暴露了省内军力的空虚,这几年自从曾国藩率军出征后,湖南的良将精兵大多已出省了,而且遭受很大损失。罗泽南、江忠济、王錱、李续宾、曾国华等高级将领相继阵亡或病故。靠着湖南的支援,省外湘军总算维持了下来,虽然作战也时有失利,终究将太平军的活动限制在长江下游江淮一带。湖南虽然不断经受小的骚扰,但大致还算平安无事。
湖南支援五省,不仅是派兵出去,而且还要供应军饷和军械、船炮等。咸丰四年湖南设立了船炮局,由丁善庆、黄冕、李概等负责,左宗棠亲自主持。黄冕是位制炮专家,以前在甘肃,后又在长沙造过炮,是用熟铁造的。左宗棠自己也设计了一种劈山炮,改用铸铁制成。炮身长五尺,外形如大抬炮,能装半斤子弹,射程四五里。每艘舢板左右各列炮一门,可俯可仰,可前可后,在当时算是一种利器了。一部分船炮运到了湘军前线,曾国藩很欣赏劈山炮,认为是水陆两用的利器。
最困难的是筹饷。湖南是个中等偏下的省份,自己的财政本来就拮据,哪来的钱供应邻省的军饷?左宗棠协助骆秉章采取开源节流的办法。开源的主要途径是收厘金。厘金是一种货物税,厘是值百抽一的意思,实际上厘税往往超过百分之一。咸丰三年在扬州曾首办厘捐,后来曾国藩在汉口也曾抽厘税。咸丰五年黄冕首先在常德设厘局,郭嵩焘和左宗棠都极力赞成,以为是筹饷的唯一途径,他们建议骆秉章在全省推广,由郭嵩焘和知府裕麟总理厘金总局。这样每年可收得厘金100万两左右。后来又设立盐茶局,抽取盐税和茶税,每年也可收得三四十万两,款项几乎全部供给军饷。
清末湘军
左宗棠还协助骆秉章做了两件有益于人民的事:罢大钱和剔漕弊。咸丰四年,清朝廷因财政困难付不出军饷,就由户部通知各省自行铸造当十、当五十、当百大钱。六月湖南开铸,但是新钱与流通多年的旧制钱相比,含铜量远远不够,是一种“劣币”。于是不法官商争相私铸大钱,甚至将私铸大钱照面值减半抛售,也有利可图。结果市场混乱,老百姓拒收新铸大钱,民情汹汹,准备要罢市了。骆秉章和左宗棠商量,决定停用大钱,用制钱八成收缴。几天后收回大钱16万贯,而由官局铸造的仅有9万余贯,其余都是私铸。他们又严查舞弊官员,查出管事官员和长沙府家人、炉头等参与私铸,狠狠办了一下,绞决二人,革职数人,风潮才平息下来。不久户部又发下纸币八万两,搭放军饷。骆秉章认为当百大钱有铜一两五钱,尚且不能用,一张钞纸当银三两,百姓更不肯用了。就以湖南无官钱铺不能用钞,上报户部,拒不在湘发钞。这两起金融风波算是平安度过,人心也大快。
清代的“漕粮”其实是一种粮食税。由于北方缺粮,要由南方征粮经大运河北运,政府就借口在地丁(土地、人口)税之外,再征收一些粮食。原来为数也不多,但湖南漕粮积弊很深,浮收滥取,名目繁多,贪官劣绅又从而挟持勒索,农民苦不堪言。佃户除纳租外,所得租谷不够一家食用,因而纷纷退佃,另谋生路。既苦了老百姓,政府也收不上钱粮。咸丰五年已到七月,还没有人纳粮。骆秉章和左宗棠很着急,下令各州县裁汰陋规,鼓励地方人士提出革除积弊的方案。不久湘潭有一位举人周焕南到省城藩司提条陈,建议地丁和漕粮照原来规定略有增加,但是浮收滥取部分则全部取消。这个建议本来很好,但却遭到藩、臬、粮道和府县等层层反对,而且反将周焕南押回原籍。左宗棠知道后,大为不满,建议骆秉章采纳周焕南的意见,骆秉章同意了,就先从湘潭做起,随后各州县纷纷仿行,免去浮折漕粮后,每年减少赋税数百万两,百姓负担减轻,而纳粮却较以前踊跃,政府每年的收入也增加数十万两。
左宗棠还十分重视整饬吏治。他认为天下之乱是由于政治不修明,政治不修明是由于人才不出。所以对属吏必须赏罚分明,贪官劣吏及不称职的官员,必须严惩和罢免,还必须重视人才。他认为目前人才极为缺乏,用人不宜苛求,而应从宽录用。否则,有一部分需要培养、磨炼和激励而后能成才的人,就得不到出头之日了。他说自己用人的方法是:“吾察人颇严,用人颇缓,信人颇笃,此中自谓稍有分寸也。”“凡用人,用其朝气,用其所长,常令其喜悦,忠告善道,便知意向所至。勿穷以所短,迫以所不能,则得才之用矣。”可见他是善于用人才、培养人才和发掘人才的。有些人才可能是因有些本领,敢说真话,自己有一定主张,又不肯附和、阿谀,因此上级不欢喜,同僚也嫉妒,成了孤立、不受欢迎的人,成了诽谤的目标。如黄冕、王錱、裕麟、萧启江等,当时口碑都不好。经左宗棠仔细考查,不满意他们的人却又说不出他们究竟有什么错误,因此左宗棠决定仍照样信任、重用他们。对于犯有错误的人,也不是一笔抹杀,而是全面考察。如咸丰四年王錱军在岳州战败,以致影响曾国藩军败退靖港,曾国藩很不满。但左宗棠认为王是少有的大将之才,不能以一时一事做定论,对他慰勉有加。因此王錱终身感激。后来左宗棠西征军中有许多王旧部老湘营,为收复新疆立下了战功。
左宗棠还举荐了一批“勤干廉明”“守洁才长”的州县官员,也罢免了一些“才质昏庸”“庸懦无能”和“年力衰迈”者。当然都是通过骆秉章来办的。咸丰五年还参劾提督多顺庸劣、候补臬司魁联擅离防地,二人都被罢免。这是两名被罢免的最高级官员,而且都是满人。他这种赏罚严明、敢作敢为的作风,博得了社会的好评,但自然也遭到了许多人的嫉恨。
这几年左宗棠确是煞费苦心,特别是为筹措军饷,更是伤透脑筋。他给王錱的信中说:“湖南所界六省,均同时不靖。左支右绌,饷竭才乏,如何堪之?!”又说:“吾省受邻省之累,如穿敝衣而行荆棘之中,挂肤刺目。”可想见他当时的困难。
经过左宗棠的苦心经营,湖南获得了几年的平靖。吏治整饬,积弊有所剔除,财政收入增加,百姓负担减轻。以岁入居中下的省份,还能以人力财力支援邻接五省,因此受到朝廷内外的赞扬,有些人以为诸葛亮治蜀也不过如此。咸丰五年十二月御史宗稷辰(字涤甫)荐举全国人才,以左宗棠列为第一,说他不求荣利、通权达变,迹甚微而功甚伟,若使独当一面,必不会次于胡林翼诸人。由此,咸丰帝也知道了他。咸丰六年,曾国藩奏他接济军饷有功,朝廷命赐以兵部郎中衔。胡林翼又奏荐他将才。第二年咸丰帝下了一道上谕给骆秉章,准备调他帮助曾国藩办理军务,但骆秉章舍不得放他,以湖南军事方急,奏留了他。后来又奏他运筹之功,被诏赏加四品卿衔。
湖南这几年的治绩,当然首先应归功于巡抚。但一些人包括肃顺和郭嵩焘,都说:“骆秉章之功,皆左宗棠之功也。”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尽全面。骆秉章知人善任,就是了不起的才干和品德。左宗棠对骆秉章是始终佩服和推崇的。他认为骆秉章“德政既不胜书,武节亦非所短”。有德有才,并非如世俗所云“才不胜其德”的庸人。
经过六年的幕府生涯,由于骆秉章的推诚相与,左宗棠的政治和军事才能得到实际锻炼的机会,年轻时代所学在许多方面已得到应用。史家认为:“宗棠生平功业,权舆于此。”(杨书霖)“宏才得展,实自入湖南巡抚幕始。”(鲁昔达)近代史学家也说:“八年的幕府生涯,是宗棠生平事业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可以说,没有这一段幕府生涯,宗棠就不可能有稍后的飞黄腾达,他的后期也就不可能焕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彩!”(刘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