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乱世裂变——三国、两晋、南北朝(1/1)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1]这种分合转化不仅表现在国家政治上,文化进程也大体遵循此例——殷商、西周是一元官学时代;东周则离析出多元私学;秦汉又力加整合,几经试验,终于定型为以儒为宗、兼纳道法阴阳的一元帝国文化;魏晋南北朝近四百年间(185—581),社会破碎,一元帝国文化随之崩解。这种“分而合,合而分”的周期性转换,并非平面式的循环往复,乃是螺旋式上升的过程,每一次“分”,意味着文化朝丰富多元发展;每一次“合”,意味着文化向深刻综会迈进。而魏晋南北朝再次出现的文化多元走向,则是对经学弥漫的两汉一元帝国文化的反动,是人文自觉的一次生动耀现。
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和董卓之乱,是一个分崩离析时代的开端。此后四百年间,豪族拥兵割据,王室贵族叠相杀戮,北方胡人乘势大规模进入中原,兵连祸结,政权变更频繁:先有魏、蜀、吴三国鼎立;继起的西晋统一(265—316),仅维持半世纪即演为离乱。在北方,先有十六国割据,后有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的嬗递;在南方,则有东晋、宋、齐、梁、陈的更迭。
与汉帝国集权政治崩溃同步,魏晋以降世家大族崛起,其庄园自成社会,不仅经济上自给自足,“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2],而且拥占兼宗法、军事、生产性的私人武装——部曲。这使得豪族具有参与政权的充分条件,而脆弱的朝廷不得不依靠并拉拢豪族。于是,出身门第成为参政的首要因素。魏文帝曹丕(187—226)开始推行的“九品中正制”,由门阀士族代表出任州郡“中正”,中正根据家世、才德将辖区人才列为九品,上报朝廷,朝廷按品级任官。这是有利门阀士族参政的制度,造成政治贵族化和权力分散的大势。
庄园经济导致的割据性,使朝廷对学术的干预弱化,而“山岳崩溃”式的社会离析,更令人“悟兴废之无常”,哀“人生若尘露”,连一代雄才曹操(155—220)也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苍凉悲鸣,这与乐观进取的秦汉文化精神全然另成格调。随之而来的,便是经学与名教的衰颓。
经学在两汉享有“国宪”地位,士人“咸资经术”,然而,魏晋间“汉师拘虚迂阔之义,已为世人所厌”“公卿士庶罕通经业”[3]。魏帝曹髦(241—260)巡视太学,以经学史上一系列自相矛盾的问题反复诘难经师,令经师瞠目结舌。这与汉代帝王亲临太学讲经恰成反照。
与经学式微相联系的是名教危机。名教,即以正名定分为主要内容的礼教。它以儒家哲理化的伦理学说为内涵,以承继西周宗法礼制的程式化礼仪规则为形式。两汉是名教定型时期,其标志便是“三纲”“五常”的提出。名教的伦理规范和礼仪程式全然围绕“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以及“仁义礼智信”展开。然而,魏晋南北朝间社会动荡的风暴,使纲常名教受到空前强劲的冲击。
“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而恰在君臣、父子伦常问题上,魏晋间名教遇到严重挑战。
对“君为臣纲”提出责难的是“非君论”和“无君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210—263)所著《大人先生传》说:“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东晋鲍敬言则以为“古者无君,胜于今世”,力主取消国君,建立“无君无臣”的乌托邦社会。[4]
“父为子纲”也遭到魏晋人非议。祢衡(173—198)曾与孔融(153—208)交谈:“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这类言论在礼教盛行的汉代是不可想象的,出自孔子后裔参加的谈话更难设想。
在魏晋,“父为子纲”也遭到祢衡、孔融等人的非议。图为清代徐扬《让梨图》。
士人的放达,是当时礼法废弛的原因和结果。《世说新语》记载其时名士“皆以任放为达”,追求感官刺激甚至散发裸身以饮;妇女也一反“妇德”,游山玩水,饮酒谈玄,“代子求官,为夫诉屈”[5]。
经学式微,名教危机,标志着儒学陷入困境,所谓“儒者之风益衰”“为儒者盖寡”[6],代之而起的便是“玄风独振”[7]。
“玄”有深奥、玄妙之意,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8]。《老子》《庄子》《周易》“总谓三元”[9],而这三部典籍正是魏晋学人依据的文本,故其学称之“玄学”。这一称谓,早在晋宋人笔下已可得见,如“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10];“为丹阳尹,更置玄学于南郊外”[11]。
玄学伏流于两汉,而正式创始人则是曹魏时的何晏(?—249)与王弼(226—249)。何晏著《道德论》,王弼作《易注》《老子注》,用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倡言“贵无”,认为“无”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作为具体事物的“有”,皆生于无。“贵无”运用到社会政治领域,便是以无为本,以有为用,无是自然,有是名教,“名教出于自然”。
西晋时,向秀(约227—272)和郭象(252—312)注《庄子》,修正何晏、王弼的观点,认为“有”是自然存在,并不生于“无”,因而“名教即自然”,论证现存社会关系和政治制度合乎天道自然。
玄学开辟了一个思辨时代,名士们剖玄析微,“注而不竭”,在论辩中有通(正面解释议论)、有难(发难致诘)、有胜(辩论取胜)、有屈(辩论失败),“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12]。由此形成清谈风格。
清谈,亦称“清言”或“玄言”,上承汉末清议,从品评人物转向以谈玄为主,用老庄思想诠释儒家经义,摈弃世务,专谈玄理。由魏、晋延及齐、梁,士人争相慕效,往往“至暮忘餐,理竟不定”。其弊端是往往流于“利口谀辞”,转堕“口耳之学”;其长处是发展哲理思辨,开出疑义相析的风气,且不论年资,以友交会,与两汉经师的师道尊严迥然相异。
玄学思辨成果泽及魏晋间各门学科,刘勰(约465—约532)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约468—约518)的《诗品》都有前代罕见的严密理论系统性和深刻美学内涵。其时的科技也具有鲜明的理论思维特色,如王弼强调,“析理”须借助数学,而数学应当是“理胜”学科[13]。其时数学家也以“析理”的自觉去探求数学问题,如三国魏人刘徽(约225—295)在《九章算术注》中提出“情推”“贵约”原则,祖冲之(429—500)依此原则测算出圆周率π的值在3.1415926和3.1415927之间,欧洲一千多年后才达到这一计算精度。北魏人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是我国保存至今最早的完整农书,其理论思维也比较突出,首先要求系统观察,其次根据性能统一法则进行学科分类,而性能统一,正是玄学“体用不二”原理的映现。
总之,玄学的发展使魏晋六朝成为“中国周秦诸子以后第二度的哲学时代”[14],其思辨成就为隋唐佛学和宋明理学所继承。
玄学伏流于两汉,而正式创始人则是曹魏时的何晏与王弼。西晋时,向秀和郭象修正何晏、王弼的观点。玄学开辟了一个思辨时代,名士们剖玄析微,“注而不竭”,在论辩中有通、有难,有胜、有屈,“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图为唐代孙位《高逸图》。
魏晋以降,儒学失落,文学艺术从儒学伦常的樊篱中解放出来,认识文学艺术自身特征的“缘情”说和“神思”说脱颖而出。这是中华文明史上值得一书的现象。
先秦的诗论以“言志”为主,两汉经学更把文艺全然视作礼教工具。魏晋时“缘情”说渐占上风,如西晋陆机(261—303)在《文赋》中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的观点;刘勰的《文心雕龙》认为“诗者,持也,持人情性”;钟嵘的《诗品》强调诗歌的特征是“动天地,感鬼神”“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与此同时,魏晋文论重视“神思”,陆机的“心游万仞”,葛洪(284—364)的“心存魏阙”,都是强调艺术想象;刘勰更主张“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如此方能“传神”“畅神”。高度重视形象思维,承认文学艺术自身的规律,使文学摆脱经学的附庸地位,以“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5]登上大雅之堂,这是魏晋文化的一大进步,文学由此进入“自觉”时代。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艺术实践也闪耀着文学自觉的光焰。
以诗歌而言,“三曹”“建安七子”的作品气势雄伟,慷慨悲壮,如曹操《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粲烂,若出其里”,气韵深沉,风格苍劲;曹植(192—232)的诗“粲溢今古,卓尔不群”[16];陶渊明(约376—427)辞官归隐的诗作兼有平淡与爽朗之胜;谢灵运(385—433)令两晋盛行的玄言诗告一段落,开山水诗之先河,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17];鲍照(约414—466)、庾信(513—581)使五言诗、七言诗趋于成熟,李白、杜甫均从其汲取营养。总之,建安诗和六朝诗,上承诗经、楚辞、汉乐府,下启唐诗。
民歌在魏晋南北朝呈现繁盛景象。《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千古传诵;东晋南朝的《子夜歌》《西洲曲》,十六国、北朝的《陇上歌》《敕勒歌》脍炙人口。
魏晋间的散文也多有佳篇。诸葛亮(181—234)的《出师表》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所谓“出师表惊人文字,千秋涕泪”;嵇康(224—263)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非汤武而薄周孔”,嬉笑怒骂,直抒胸臆;李密(224—287)的《陈情表》抒写与祖母“形影相吊”的深情,语气恳切,委婉动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曲折新奇的故事,有栩栩如生的人物,更刻画没有剥削压迫、百姓“怡然自乐”的理想世界,为千古之至文。人称现代文豪鲁迅先生有“托(尔斯泰)尼(采)思想,魏晋文章”,正是赞颂他与魏晋文风的深刻、洒脱,古今相照。
魏晋南北朝还是的开创时代。刘义庆(403—444)的笔记《世说新语》记述汉末、魏、晋士大夫言行。此间的志怪,开唐代传奇先河,又启发明清神魔。
书法艺术自汉末渐为人们重视,至魏晋南北朝已名家辈出,尤以东晋王羲之(321—379)、王献之(344—386)父子成就最高。羲之一变汉魏以来质朴书风,成妍美流便的新体,被推尊为“书圣”,其代表作《兰亭序》等历来为人所心慕手追。
书法艺术自汉末渐为人们重视,至魏晋南北朝已名家辈出,尤以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成就最高。王羲之一变汉魏以来质朴书风,成妍美流便的新体,被推尊为“书圣”。图为宋代梁楷(传)《右军书扇图》。
魏晋南北朝儒学衰微,“高人乐遗世,学者习虚玄”,这种社会风尚当然有利于倡言“空无”的佛教发展。东汉虽有人信仰佛教,但只准西域人奉祠,汉人出家为僧,朝廷明令禁止。曹魏已有汉人做和尚,为“汉地沙门之始”,此后汉人出家为僧者渐多,以至高僧辈出,寺庙普建。仅据《洛阳伽蓝记》所载,西晋时洛阳即有白马寺、东牛寺等大型寺庙十座,沙门甚众。
佛教在中国的发展,提出对佛经译文质量的较高要求,于是有中土僧侣的西行取经,著名者为后秦法显(约337—约422),他历时十三载,遍历南亚,取归佛经,译出《大般泥洹经》等五种,又记述旅行经历,成《佛国记》(亦称《法显传》)。
在法显西行取经后二年,鸠摩罗什(343—413)从中亚来华,译出佛经九十八部。他精通梵文和汉语,所译佛经,既能符合原经旨意,保存“天然西域之语趣”,又与中国传统相应,文圆意通。
在法显西行取经后二年,鸠摩罗什从中亚来华,译出佛经九十八部。图为现代徐操《鸠摩罗什咒莲图》。
在中外僧人的共同努力下,佛经大量译出,注疏讲经之学也随之发展,在这一过程中,佛教逐渐中国化。东晋佛学大师道安(314—385)总结汉代以来的禅法与般若二系学说。其弟子慧远(334—416)一方面强调佛法是“不变之宗”,著《沙门不敬王者论》,维护佛教对政治的超越性,另一方面又调和佛学与儒学名教的矛盾,用佛学融合儒玄;这是印度佛教演为中国佛教的一个开端。竺道生(355—434)则倡言“一阐提皆得成佛”之说,认为“一阐提”(“断善根”的音译,意指恶人、难救药之人)也可以修炼成佛,并首创顿悟成佛说,这都使佛教赢得更大普及性,开出中国化佛学的理路。南朝梁武帝(464—549)则以“菩萨皇帝”身份,提出“三教同源”说,把儒道释三教始祖孔子、老子、释迦牟尼并称“三圣”,认为三教可以相互辉映。此后不久,一个华化佛教宗派——天台宗在浙江天台山创立,标志着中国佛学走上独立发展道路。
佛教在魏晋南北朝间的广泛流播,重要物化成果,其一是寺院的广为兴建,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唐人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便是极言南朝佛寺之多。其实,南朝佛寺何止四百八十座,仅据《南史·郭祖深传》载,梁朝“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
其二是巨型石窟造像。在今甘肃、陕西、山西、河南、新疆、四川等地保有许多石窟和数以千计的佛像。最著名者,一为甘肃西部的敦煌莫高窟,366年(晋太和元年)始建,历北魏、西魏、北周,至隋、唐、五代、宋、元,各朝都在此开凿,现存石窟四百多个,佛像两千四百五十多尊,为石刻艺术精品;二为山西大同云冈石窟,魏文成帝(452—465在位)时始建,几百年间开凿五十多个洞窟,现存造像五万尊;三为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始凿于北魏孝文帝迁洛后第三年(497年),中经东魏、北齐、北周、隋、唐诸朝,连续营造四百多年,现存佛龛二千一百个,佛像十万尊。此外,还有甘肃炳灵寺石窟、麦积山石窟等。
巨型石窟造像最著名者,一为甘肃西部的敦煌莫高窟,晋太和元年始建,历北魏、西魏、北周,至隋、唐、五代、宋、元各朝都在此开凿;二为山西大同云冈石窟,魏文成帝时始建,几百年间开凿五十多个洞窟;三为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始凿于北魏孝文帝迁洛后第三年,中经东魏、北齐、北周、隋、唐诸朝。图为敦煌莫高窟的塑像和壁画。
与外来佛教华化的同时,道教在魏晋间一方面吸收佛学,衍出轮回成仙说、善恶报应说、天堂地狱说;另一方面进一步与儒学糅合。东晋葛洪著《抱朴子》,内篇言“神仙方药”“养生延年”,外篇讲“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其基本思想是以神仙养生为内、儒术应世为外,一面把道家术语附会金丹、神仙教理,一面坚持儒家纲常名教。此后,粗疏的早期道教(如太平道、五斗米道)演变为有较严密的组织和科律的金丹派道教,其教义反对佛教的消极,寄望来世,而主张今生享受人间乐趣,其前提是讲求延年益寿,而炼丹、服丹又是延寿之法。北魏寇谦之(365—448)改革道教,创新天师道,不主张依赖吐纳交接之术和服食丹药,认为“修学长生”应以礼拜求度为主。
佛、道二教在魏晋南北朝的兴盛,与统治者的大力提倡颇有干系。佞佛尤甚的是南朝帝王,如宋文帝(407—453)、梁武帝(464—549)、陈武帝(503—559)、陈后主(553—604)等人。其中梁武帝曾广建佛寺,带头吃素,扶植寺院经济,一次布施寺院往往千万以上。他还四次舍身同泰寺为“寺奴”,每次都由百官用“钱一亿万”将他赎回。北朝魏太武帝(408—452)则崇奉新天师道,几乎立道教为国教。
有佞佛者必有灭佛者。一方面,儒士从护卫名教出发,著文斥佛教“使父子之亲隔,君臣之义乖,夫妇之和旷,友朋之信绝”[18];另一方面,有的帝王为着保证朝廷赋役,伸张中华王道正统,起而灭佛。如北魏太武帝诏令坑杀沙门、焚毁寺院、没收寺产。但北魏后期诸帝重新佞佛,北周武帝(560—578在位)遂再禁佛、道二教,又下诏灭佛,使“释子减三百万,皆复军民,还归编户”[19],增加了国家财赋及兵役来源。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的灭佛,与以后的唐武宗、周世宗灭佛,合称“三武一宗灭佛”,佛教史称“法难”。而从中华文化的总体进程论,则是儒释道三教彼此消长及社会政治经济矛盾运动的产物。
经过夏、商、周至秦、汉约一千八百年,一个以华族——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初步形成。魏晋南北朝四百年间,则是继春秋战国以后又一次更大规模的民族迁移和民族融合高潮。北方及西北、东北的匈奴、鲜卑、乌桓、羯、氐、羌等“胡”族先后进入中原,纷纷建立政权。南方及西南的越、蛮、奚、俚、僚等族也与汉族发生交互关系。
游牧或半农半牧民族的“胡”文化与中原农耕人的“汉”文化长时间交会,在冲突中走向融合。
胡、汉之间的“文化距离”,导致胡、汉文化质的差异性。然而,这种质的差异性绝非恒久不变。文明冲突中的对立面不可避免地在冲突中改变自身原有结构,从对方吸收于己有用的文化质,从而在调整、适应的过程中趋于一体化。魏晋南北朝胡、汉一体化便表现为胡文化的“汉化”与汉文化的“胡化”。
对于胡文化来说,抛弃旧质,以适应新的农业文明环境是首当其冲的急务。然而,在胡文化解体的态势面前,胡人中不可避免地产生守旧心态,竭力维护被摇撼的游牧文化根基。如拓跋焘杀贺狄干,是因为“见其言语衣服类中国,以为慕而习之,故忿焉,既而杀之”[20]。入迁内地的胡人表现出强烈的“扬胡抑汉”倾向。《北史·高昂传》云“时鲜卑共轻中华”。以“汉”一字构合成形形色色带侮辱性的恶称,便是“轻中华”的表征之一。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言:“今人谓贱丈夫曰:‘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常侍迁青州长史,固辞之。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抑汉”与“扬胡”同时并存,胡人被尊奉为“国人”,在政治上、经济上享有多方面特权。
然而,在先进的汉文化的包围下,胡人中“守旧派”的抗拒终归是徒劳的,与“马背中领生活”相割离的中原胡人终究被纳入“汉化”的轨道。
胡文化“汉化”通常是通过两个渠道进行。一是由胡人统治者采用汉族统治的组织形式并推广儒学,从而以强力推进胡文化发生质的变化。匈奴人、汉国的创建者刘渊,前赵的刘曜,羯人、后赵的石勒,氐人、前秦的苻坚、苻融,宪人、后秦的姚苌、姚襄都在这方面做出努力。公元5世纪初统一北方的鲜卑拓跋魏更在儒化—汉化上有突出动作。还在魏道武帝时期,拓跋魏通过征聘、使用汉族士大夫,与儒家政治勾通关系,至魏明帝拓跋嗣与魏显祖拓跋弘时期,拓跋族上层集团的儒化已达到一个新的水平。儒家文化的渗透,使北魏统治层中产生许多儒者兼拓跋贵族的人物。
北魏孝文帝元宏(467—499)是推进鲜卑拓跋族汉化的英俊人物,公元493年,他以南征为名,把都城从今山西大同迁到中原洛阳,这不是一般性的都城迁徙,而具有重大文明转型意义。山西大同(时名平城)地处恒山之北,处于游牧文化氛围之中,而洛阳处于古来神州中心,迁都于此,既能显示北魏政权为中国正朔所在,又有利于加速对汉文化的吸收。正是在古都洛阳,魏孝文帝在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两大领域推行一系列汉文化改革,奖励鲜卑与汉人通婚,改鲜卑姓氏为汉姓,参照南朝,制定官制朝仪,从风俗礼制到语言服饰全面割断鲜卑拓跋族与旧有文化的纽带,大踏步地实现社会体制的汉化与观念的汉化。而全然以《考工记·匠人》王城规划制度为营建蓝本的北魏都城洛阳,则以其规整严密的坊里,等级秩序分明的道路系统以及宫城居中、左祖右社、前朝后寝的布局宣示着汉文化的胜利。
由于胡文化的汉化不是以本族经济文化发展为动力的文明迁演,而是在汉文化环境的规范下,以政治需要为动力的文化转型,因而,统治集团的儒化往往走在全族汉化的前面,从而为胡文化的整体性汉化创造前提条件。
胡文化“汉化”还有第二个途径,这便是入迁内地的胡人在“与华民错居”的情势中,不仅“语习中夏”“多知中国语”,而且潜移默化地受到汉文化观念意识的影响。胡人的爱情观本颇为开放,“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但在汉文化影响下,也出现男婚女嫁有待于“父母之命”的观念,如北朝乐府《折杨柳枝歌》咏道:“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北朝呼母为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儒家的婚嫁观念,开始影响胡人。
胡文化“汉化”是多方面的,它不仅表现在政权结构专制化、经济方式农业化、观念意识儒学化,而且表现在昔日的胡人转而以“汉人”的姿态去对待其他胡族。如鲜卑与柔然,在血缘上具有亲缘关系,但北魏鲜卑反而视柔然为“胡”。太武建六镇,北魏、东魏“起长城之役”,皆为防柔然进攻,其情势颇与秦汉筑长城御匈奴相似。至此,北魏统治者已转化为防御游牧民族“钞掠之患”的农业文明保护者。
北魏孝文帝元宏是推进鲜卑拓跋族汉化的英俊人物,公元493年,他以南征为名,把都城从今山西大同迁到中原洛阳,这具有重大文明转型意义。孝文帝进行了艰难的改革,接受了汉文化、语言、风俗,推动了佛教的信仰和传播。图为《北魏孝文帝礼佛图》(局部)。
在胡文化“汉化”过程中,儒生士大夫扮演了关键角色。十六国与北朝时代,大批北方汉族儒士纷纷出仕胡族政权。他们遵循《孟子·滕文公》“用夏变夷”之论,以先进的诸夏文化去影响、改造“蛮”“夷”。北魏高闾(?—502)据“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的理论展开的“中原正统说”(统有中土,即为正统),崔浩(?—450)、高允(390—487)依先贤观念展开的“文化正统说”(凡遵奉中国文化者,皆得视为正统)便是入仕北朝的汉族士大夫的安身立命之论。正是基于如上观念,封奕、阳裕、张宾、程遐、王猛、薛瓒、尹纬、崔浩、高允、王松寿、苏绰等一大批有才干的士大夫活跃在非汉族政权的舞台上,为在中原重建社会秩序而努力。
汉族儒士改造胡文化的主要途径是以胡族上层为中介,倡导儒学,建设汉式政权组织以及与农业社会相适应的经济制度;倡兴文教,打击保守贵族势力,努力改易“胡风国俗”。汉族儒士与儒化了的胡族上层统治者的共同努力,使北方胡族政权对儒学的重视较东晋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洛阳伽蓝记·景宁寺》载陈庆之语:“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胡人政权组织不仅沿袭汉人政治体制,而且还颇有补益。儒者托古的太子国学便在胡人政权下首先实现,苻坚令太子及公侯百僚之子就学受业于国子学,为太子国学先声。中原社会经济亦迅速从战乱中复苏、发展起来。一些民歌描述胡人统治区域内社会繁荣、安定情景:“长安大街,两边种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北魏洛阳工商业兴隆发达,“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魏书·地形志》记载,北魏时全国人口比西晋太康年间多了一倍。虽然北魏末年爆发各族大起义,其后又有东魏、北齐与西魏、北周的长期对峙,但经济发展的势头仍然不衰。迨至北周统一北方,北方的人力、物力终于超过南方,从而为隋统一全国,实现公羊家所倡言的“大一统”打下基础。
北魏迁都洛阳后,中原社会经济亦迅速从战乱中复苏、发展起来。北魏洛阳工商业兴隆发达,“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图为北魏迁都洛阳的壁画。
胡文化虽受容于汉文化系统,但是这种加入绝非机械组合。在进入汉文化轨道的过程中,胡文化也以其固有特质对汉文化系统加以冲击、改造。蛮野但充满生气的北族精神,给高雅温文却因束缚于礼教而冷淡僵硬的汉文化带来新鲜空气。北魏崔浩说:“漠北醇朴之人,南入中地,变风易俗,化洽四海。”[21]指的便是这种趋势。随着诸多民族整合为新汉族的进程日益深化,汉胡交会的效应逐渐充分显示,终于推出璀璨的隋唐文化。
注释:
[1]《三国演义》第一回开篇语。
[2]《颜氏家训·治家》。
[3]《南史·儒林传》。
[4]见《抱朴子·诘鲍》。
[5]《颜氏家训·治家》。
[6]《梁书·儒林传》。
[7]《文心雕龙·论说篇》。
[8]《老子·第一章》。
[9]《颜氏家训·勉学》。
[10]《晋书·陆机传附陆云传》。
[11]《世说新语·文学》。
[12]《世说新语·文学》。
[13]王弼:《周易略例·明爻通变》。
[14]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77页。
[15]曹丕:《典论·论文》。
[16]钟嵘:《诗品·魏陈思王植》。
[17]《文心雕龙·明诗》。
[18]《广弘明集》,见道宣:《叙列代王臣滞惑解》。
[19]《房录》卷十一。
[20]《北史·贺狄干传》。
[21]《魏书·崔浩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