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是战是和争未休(1/1)
一般认为,南宋能够在江南半壁立国,中兴四将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还有川陕的大将吴玠,这五员大将功不可没。当时,他们几乎指挥着南宋的全部军队。其中,岳飞、韩世忠和吴玠确实是百战名将,而刘光世和张俊实在是有点儿浪得虚名。
刘光世跟金国人打仗,从来都是后背对着金国人——只知道逃跑。他父亲当年征辽时就只会逃跑,他继承了父亲的这一“优良传统”。刘光世手下的五万士兵是带着家属一块儿上战场的,刘光世一出兵,浩浩荡荡,女人哭孩子叫,军营里还晾着尿布,堪称刘家军的一景。
朝廷为什么允许士兵带着家属打仗呢?原来,刘光世的兵将大都是北方人,这些士兵从军多年,在北方大都已经娶妻生子。后来,北方被金国人占领了,刘家军被赶到了南方。部队南迁,总不能不让士兵带上家属吧?如果这些士兵的家眷都留在金国占领区,士兵们还怎么忠心耿耿地保卫宋朝呢?弄不好,他们就投降金国,或者就跟着刘豫当伪军了。所以,朝廷只好默许将士带着家属从军。
可是这样,将士在前线拼命的时候,老想着老营可别让敌人给端了,要不然老婆孩子就完了,怎么可能打好仗呢?不管是金军还是伪齐军南下,刘光世基本上都不怎么打仗,第一个反应就是带着十几万男女老幼往南跑,而且跑得还很快,金军追都追不上。
开始时,高宗皇帝也没有太在意刘光世的逃跑行为。刘光世手里毕竟有几万士兵,对金军有一定的牵制作用,万一他哪天良心发现了,出兵打一仗呢?金军也不敢视刘家军这几万人如无物,要南下伐宋,不得不考虑刘光世的这支部队,也要分兵来对付他。
但是,后来有一次伪齐的军队南下,刘光世一看敌军来了,又故技重施,带着部队就开始跑。当时,南宋是几路大军配合作战,刘光世不打招呼就跑了,致使宋军防线被撕开一个缺口,伪齐军趁机长驱直入。
高宗皇帝知道后,龙颜震怒,亲笔下御札给刘光世,命令他赶紧返回自己的驻地,把敌人挡住,否则军前正法。
刘光世一看这次皇帝玩儿真的了,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拿出御札给将士们读了一遍,说,拜托各位了,咱们还得回原防地把伪齐军挡回去,要不然我就没命了。
刘家军的这几万人一直跟着刘大帅,对他还算是忠心耿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能眼瞅着大帅掉脑袋,于是几万兵士又掉过头来往前线冲。
宋军多是以步兵为主,只有军官有战马。况且,刘光世的这支部队还带着老婆孩子,居然一昼夜赶了八十多里路,回到了原驻地,还真就挡住了伪齐的军队,这也算是一个奇迹了。按说,刘光世部队的战斗力已经很低了,一比较才发现,原来伪齐军队的战斗力更低。
刘家军打败了南下的伪齐军队,他的脑袋算是暂时保住了。但是,刘光世这时对行军打仗这个行当已经厌倦了。他心想,这次仗能打胜,是部下们给我面子,他们不愿让我掉脑袋,上前线拼了一回,居然莫名其妙地打赢了。但是,这种事有一回,还会有第二回吗?这次是因为伪齐军队的战斗力低,我侥幸赢了,下次如果金军南下,我怎么办呢?上前线肯定是送死,不上前线皇上就要把我军前正法,等于说怎么着都得死,那我还不如不干这个大帅了。这么一来,刘光世就动了归隐的念头。
这正中高宗皇帝的下怀,高宗认为,刘光世这个人虽然忠心,但带兵实在不行,他的部下不乏骁勇善战的将士,就是因为他统率无能,才把兵带成了这样。既然他自己也不想干了,那就“依卿所奏”,把兵权交出来吧。
于是,高宗皇帝派人到军营传旨,批准刘光世退休。刘光世欢欣鼓舞,高呼万岁,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宋高宗念他多年为国征战,大有勋劳,还送给他一车珠宝玉器。
刘光世见到这一车财宝,激动得眼珠都快掉地上了,一件件地把玩到深夜。传旨的官员见此情况,就回去告诉高宗皇帝,说刘光世看到皇上赏给他的那些东西,一晚上都没看够,连觉都不睡。高宗皇帝听后心里很是踏实,心想,刘光世这人好,忠于朝廷,好摆弄。他不就是贪点儿财吗?天下财货有的是,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要把兵权交出来就是了。
这样,刘光世主动交出兵权,领了皇帝赏的财宝,回去颐养天年了。
张俊也是打仗不行,捞钱却非常专业。他敛财的手段,在宋朝的大将里是排在第一位的。
但这些都无所谓,皇帝在乎的不是作战能力,而是将领的忠诚度。在皇帝看来,将领谋私利都是小节,而且越有贪欲的官员,越让皇帝放心,这样他们就有短处握在皇帝手里了。
张俊追随高宗皇帝最早,深得皇帝宠幸。当年,岳飞、韩世忠的部队在前线拼命时,张俊的部队负责保卫杭州,相当于今天的卫戍区部队。
杭州这边没有兵事,立功的机会自然也没有了,而岳飞、韩世忠在前线屡立战功,这让张俊很妒忌。他也想表现出点儿治军的才能,就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办法。他从部队中挑选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士兵,在他们的身上刺花纹,尤其是腿上,要一直刺到脚踝骨。张俊让这些士兵把裤腿卷起来,故意把花纹露出来,招摇过市。老百姓给张俊的这些士兵起了个外号,叫“花腿军”。
杭州虽然只是行在,但是高宗皇帝也需要有宫殿安身,总不能让堂堂天子住在州府衙门吧?这时候,张俊就很会讨皇上的欢心。他带领自己的这支部队,开始在杭州大兴土木,承担了给高宗皇帝兴建皇宫的工作。
按照我们今天的话讲,这支张家军就变成工程兵了。在给皇帝盖房的时候,张俊还私挪公款,给自己修建了一座杭州城里最豪华的府邸。不仅如此,张俊还建了一座酒楼,叫太平楼,让家人去经营,给自己赚钱。
当时,北方的金国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再次南下,江山社稷危若累卵,徽钦二帝漠北蒙尘,张俊身为大将,不顾君辱,不思国患,竟然在杭州行在给自己盖豪宅,还开酒楼做买卖,这种行径简直太嚣张、太恶劣了,连他手下的士兵都看不过去了,都替自己冤得慌。
这些士兵心想,我本来是投军报国,要效命疆场的,结果倒好,整天被迫给张俊打工,还被老百姓嘲笑为“花腿军”,这叫什么事儿啊!
而跟随高宗逃到杭州的大臣们见张俊肆无忌惮地敛财,也非常不满,于是,有人就向高宗皇帝告发张俊。
很多人都来告发张俊,高宗皇帝就把张俊叫来,说,你这事儿闹大了,大家都说我宠着你,你得给我长长脸,稍微收敛一点儿,不能干得太明目张胆了。
张俊唯唯诺诺,说我错了,下次肯定注意,然后就退了下去。高宗也并不深究,因为他知道张俊的忠心,越是这样的臣子他越放心。张俊心想,皇帝虽然当面教训了我一顿,但并没有处罚我,看来皇帝并不介意,所以敛财的手段反而更厉害了。
有一天,张俊午睡起来,在花园里散步,发现一个站岗的老兵坐在地上打瞌睡。张俊非常生气,心想,我让你站岗执勤,你居然坐在那儿打瞌睡,上去就给了老兵一脚。
老兵惊醒过来,一看是张俊,就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干,不睡觉干吗?张俊一听更来气了,说,除了睡觉你还会干什么啊?老兵拍拍胸脯,说,我会做买卖。张俊听到“买卖”两个字,眼睛就亮了,说,你会做多大的买卖?老兵回答说,越大越好,小买卖我还不做呢。
张俊非常高兴,说,那好吧,我给你本钱,你替我做买卖怎么样?老兵说,没问题,并开口就要一百万贯。张俊竟说,百万稍微多了点儿,给你五十万贯吧。这么大一笔钱,在张俊看来如同儿戏,可见张俊家中多么富有。
老兵领了这五十万贯,在杭州城里买了一艘大船,挑选了一百多个美女,采集绫罗绸缎、美酒佳肴,折腾了一个月后便扬帆出海了。一两年后,这个老兵还真回来了。只见江面上樯橹连天,老兵带回来十几艘船,船上装的全是海外各国的珍宝特产,特别是还有很多骏马。
要知道,宋朝打不过金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步兵难胜骑兵,可见骏马是非常有意义的物资。张俊的“花腿军”当然用不着这些马,但是可以卖给岳飞、韩世忠的部队,那样的话不就发大财了吗?
张俊特别高兴,就问老兵,你怎么挣来了这么多东西?老兵说,非常容易,我到了海外各国后,自称是大宋的使臣,是来跟各国做贸易的。然后把各国的官员、商人请到船上,让他们观看美女跳舞,享受美酒佳肴。外国的官员、商人们就相信了我的身份,表示愿意给大宋进贡,就得到了这么多珍宝,包括骏马都是这么骗来的。
张俊一听更兴奋了,觉得这老兵简直是天才,想让老兵再去一次。老兵说肯定不行,宋朝使臣的身份只能使用一回,第二回就露馅儿了,当地人要是得知他们上当了,没准儿正磨刀等着我呢,不能再去了。即使只有这一次,张俊也发了大财。
宋朝的大将,除了岳飞,其他几位都好美色。韩世忠娶的梁夫人,就是妓女出身。张俊发了大财后,自然饱暖思淫欲,就找了一个妓女出身的绝色女子做小妾。这个美女估计当年也是出身大户人家或者是官宦人家,家门不幸后才沦落风尘。她熟读诗书,不但精通琴棋书画、诗文曲赋,而且算术学得也不错,因此张俊就让她管理家中的账目。她果真把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
绍兴十一年,金军再次南下,岳飞、韩世忠等大将都上前线作战去了。张俊作为岳飞的老上级,又是朝廷的大将,怎么能不去呢?他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杭州,硬着头皮去打仗。
到了前线后,张俊生怕自己的万贯家产、千顷良田、豪华宅邸有点儿闪失,就不断地给管账的小妾写信,殷切叮咛说,你可要把这个家给我看好了,咱家的财宝可不能丢,太平楼收入多少,你每天都要给我记好账。
后来,小妾给张俊回了一封信,说,您安心打仗去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这个小妾还用汉朝的名将霍去病、三国的关羽舍身忘家的故事来激励张俊,要他公而忘私、安心打仗。你看,连一个风尘女子都比张俊的觉悟高。但凡有点儿廉耻之心的人,看到这封书信,都会不知道脸往哪里搁,要好好反省自己。但是,张俊看了信后哈哈大笑,说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张俊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他知道有这么一个贤内助,家里肯定出不了事儿了。再有,他觉得这正是在皇上面前表现的好机会。于是,张俊连夜把这封信送到京里。
高宗皇帝看了这封信后,果然龙颜大悦,说,张爱卿太了不起了,公而忘私,舍身忘家,连他夫人给他写信,都让他不用惦记家里,要他奋不顾身地保江山社稷。于是下旨,给张俊勉励和赏赐。这么一来,张俊既得到了皇帝的表彰,又挣到了一大笔钱,名利双收。
当时,官场的宴会上流行表演节目,插科打诨的小丑会拿在座的官员找乐,逗大家开心。
有一次皇宫的宴会上,一个小丑说,我有一个本事,我顺铜钱眼往外看,就能看见你们各位在天上是什么星。大家知道这小丑指不定又要拿谁开心,于是让他表演一个看看。小丑拿出一枚铜钱,就开始对着这帮君臣挨个儿照。先照宋高宗,小丑说是帝星。接着照秦桧,小丑说是相星。再照韩世忠,小丑说是将星。然后轮到了张俊,小丑左照照、右照照,半天不说话。大家很着急,问你看出什么了,他到底是什么星,怎么不说话啊?小丑说,我看不出是什么星,只看见张郡王坐在钱眼里。君臣一听,哄堂大笑,声震屋瓦。大家都明白了,这是拿张俊开心呢。
由此可见,张俊这种丑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连小丑都敢在皇帝面前拿他寻开心。
张俊非常会迎合上意,特别会拍秦桧的马屁。
有一次,高宗皇帝带着御厨和宫廷的乐队,到张俊的豪宅里去做客。这对君臣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吃吃喝喝,气氛非常融洽。高宗皇帝一高兴,吃喝的时间就长了一点儿,午饭都吃完了还没有起驾的意思。张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几次找皇帝身边的宦官,让他们赶紧把皇上劝走。
皇帝走后,张俊的家人很不解,就问张俊,皇上要是在咱们家待一天,那是多大的恩荣啊,您怎么能把皇上轰走呢?张俊说,皇上到秦相国的府邸去,中午吃完饭就走了,如果皇上在咱家待的时间超过了在秦相国家待的时间,秦相国会很不高兴,这会给咱们招祸的,所以我赶紧把皇上给请走了。
由此可以看出,张俊的心计有多重。他明明是个武将,却心细如发,非常会讨领导的欢心。张俊69岁寿终正寝时,皇帝还亲自给他送葬。相比之下,岳飞精忠报国,却屡遭奸人陷害,一生坎坷,39岁就含冤离世,这不能不叫人叹息。
岳飞是南宋中兴四将中真正当之无愧的大英雄。直到几百年后的今天,南宋中兴四将中,只有岳飞的庙宇完整壮观,只有岳飞仍然活在老百姓的心里。
岳飞的忠肝义胆和政治气节,在很早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了。有一次,在平定了一方草寇的叛乱后,岳飞曾经题写了一首诗:
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仇。
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
这首诗虽然略显浅白,却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岳飞一贯的政治立场。他打仗是为了以身报国,而不是为了加官晋爵,更不是为了青史留名,这一点和明朝的名臣袁崇焕、民族英雄戚继光很像。明朝末年,大将袁崇焕曾孤身一人抗击后金,他曾写诗明志:“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戚继光十几岁的时候登上烟台城楼,眺望海面,直抒胸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些名将都不是为了个人功名,而是为了国家才英勇作战的。
岳飞公而忘私到了什么程度?岳飞的儿子岳云,12岁从军,跟随岳飞出生入死。岳云手持两把七八十斤重的大铁锤,在战场上以万夫不当之勇,所向披靡,杀死金贼无数。宋军将士都称岳云为“赢官人”,意思是只要他一出马,准赢。
岳云的战功都是实打实拼来的,但是每次上报战功的时候,岳飞都不报岳云,以至岳云一直得不到提升。最后,连岳飞的部将们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来问岳飞,为什么每一次都不报岳云?
岳飞回答说,将士们出生入死,历尽千辛万苦才升官一级,有的命都送到战场上了,才能追升一级,因此得先让这些人升官。岳云既然是我的儿子,他就要做这种牺牲,要是立了战功就想升官的话,干脆就别做我的儿子。从这件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岳飞人品的高尚,他领兵确实是公而忘私。
另外,岳飞生活极其俭朴。他只有一位原配夫人,就连做饭洗衣的用人也仅有一名。
吴玠也是战功赫赫的大将,但是比较好色。当年,吴玠想跟岳飞联络感情,就派使臣拜会岳飞。岳飞自然盛情款待,酒足饭饱后,使臣等着看歌舞表演,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满眼看到的都是男的,没有一个女的。使臣心里觉得这不符合规矩,就问岳飞手下的人,难道岳太尉连个姬妾都没有吗?你们军营里不养歌女吗?众将回答说,没有。
使臣不由得感叹岳飞之清廉,回去后,就把这事跟吴玠说了。吴玠一想,我正好想跟岳飞搞好关系,干脆送他一个姬妾得了。据说,吴玠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了一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士族女子,让手下两个将领的夫人把这个美女给岳飞送去。
岳飞当然不会接受,但又不能驳吴大帅的面子,直接退回去显得不太合适。怎么办呢?岳飞心生一计,先把这个美女和送她的两位夫人请到自己家里,让她们看看自己家是何等俭朴寒酸,不是她们想象中的那样富丽堂皇。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岳飞就与三位女士隔着屏风说话。岳飞说,我们岳家军渴饮刀头血、困卧马上鞍,整天在疆场上拼杀,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布衣草鞋。如果娘子能受得了这个苦,就留下来,如果受不了,就请回吧。
岳飞话音刚落,就听见屏风后传来嗤笑之声。岳飞明白这位美女不愿受这个苦,就命人将她送了回去。这样既没伤吴玠的面子,又把美女给退了回去。
赢官人岳云
在高宗皇帝看来,岳飞这样的人是很难办的,因为他人品高尚,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而且,岳飞又有点儿“一根筋”,按现在的话讲,就是特别轴,执拗,不开窍。他一门心思要扫灭北国、迎回二圣,却从未想过,如果二圣归来,当今皇上上哪儿待着去啊?这就让高宗皇帝很担心。
开始的时候,高宗感觉张俊、刘光世这样的人靠不住,只有岳飞才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卖命的,所以不敢跟岳飞闹僵。这样一来,君臣关系就很微妙了。我们讲,谁如果让皇帝感觉到离不开他,那他的死期也快到了。因为皇上觉得离开这个人不行,这个人就是在挟制天子,皇帝就一定会千方百计摆脱他。
历史上很多忠臣的悲剧,都是这么铸成的。忠臣不懂得这个道理,觉得自己忠心报国,皇上又这么信任自己,就更应该忠心报国了。其实越是这样,在皇帝心目当中投下的阴影就越大。
岳飞曾利用反间计,使得金国平了伪齐,高宗得知后,在回复岳飞的御札里写了一句话:“刘麟败北不足喜,诸将知尊朝廷为可喜。”意思是说,我并不为他的失败感到高兴,而是以你们这些将领心中有朝廷、有我这个皇帝而高兴。
这两句话实际上暗藏机锋,是在给岳飞敲警钟,提醒他心中要有朝廷和皇帝。但是,岳飞大概没看懂,没理解到高宗皇帝的这层意思,所以他很快就在接下来的两件事上刺痛了宋高宗,使得君臣反目为仇。
岳飞跟宋高宗之间,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
岳飞平定伪齐、收复襄阳六郡,宋高宗非常高兴,封他为节度使和武昌开国子,此时岳飞才32岁。中国古代皇帝之下是王爵,王爵之下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岳飞被封为倒数第二等的子爵,虽然爵位不高,但标志着岳飞已经从一个农夫进入了国家贵族的行列。当时有人尊称岳飞为岳侯爷,其实侯爵是后来才封的。现在很多书上,包括评书、演义,都称呼岳飞为岳王爷,而王爵则是他死后几十年才追封的。
岳飞35岁那年,宋高宗加封他太尉衔,封宣抚使兼营田大使。太尉最早是三公之一,与丞相平级,到宋朝已经是一个虚衔了,但也是武将的最高级别。宣抚使兼营田大使是宰相一级的官员,像前面讲过的文官张浚,他出任地方官时才封的这个衔。可见岳飞在35岁的时候,官位已经跟宰相平级了,这是相当了不起的。
岳飞知名度高了,就有人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岳飞回答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太平。”
岳飞给高宗上了一道奏折:
臣伏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实怀捐躯报国、雪复仇耻之心。幸凭社稷威灵,前后粗立薄效。而陛下录臣微劳,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抚诸路。
意思是说,靖康之变以来,我从军的目的就是要一雪国耻。我原本是一个老百姓,蒙皇上天恩,把我提拔了起来,使我不到十年就做到了太尉,已经跟三公二府平级了。不仅如此,您还让我做了节度使和宣抚使,这是旷古未有的恩典啊。
臣一介贱微,宠荣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军马,使济恢图,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则刘豫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
这是岳飞在为宋高宗谋划这场仗应该怎么打,以及他跟韩世忠、张俊应该怎么分工。岳飞的规划是自己负责中原,从湖北出兵往北;江南地区则交给韩世忠和张俊,这样就很容易把失掉的领土收回来。岳飞后来的一系列战功证明,他说这番话绝不是在吹牛。
除了收复失地,岳飞还想干什么呢?
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
看到这里,高宗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因为岳飞说收复失地之后,除了要迎还太上皇和宁德皇后的棺木外,还要把钦宗皇帝也迎回来。这样一来,高宗心情就不好了。而且岳飞还说,做到这一点后,北方的威胁就解除了,天下再也没事儿了,自己就功成身退,回家种地去。您当您的太平天子,我做我的盛世良民。
如此剖白心迹,岳飞觉得皇帝肯定会很感动。高宗当时确实也表现得很感动,还亲手写了个御札:
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
意思是说,有你这样的忠臣,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以后所有的战斗我都不会捆你的手脚,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可是请你告诫底下的将军们,不要滥杀无辜。上天有好生之德,能不杀的人尽量不杀。这番话更让岳飞觉得高宗皇帝真是盛世明主,自己得遇良主,实在是幸运万分。
实际上,岳飞此时已经把高宗逼进了死胡同,只是他自己没感觉到而已。迎回宋钦宗这件事,高宗无论如何都是不会答应的,只是他不能明说。像秦桧那样的宠臣,对此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去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但是岳飞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个难题摆到高宗面前,这就让高宗很难受。
对于这样的臣子,皇帝最好的选择就是用高官厚禄来收买他。你想要名垂青史,我就让你做宰相,做枢密,做太尉,还可以封你个郡王;你想要金银财物,那就给你珠宝,给你房子,给你田地。只要你把手中的权力交出来,君臣就没有矛盾了,各得其所,一团和气。
问题是岳飞根本不吃这一套。他没有争名逐利的心,说天下太平后,自己就回去种地,这种人根本没法收买,所以对岳飞来软的是行不通的。可你也没法跟他来硬的,他手握重兵,是保卫国家的主要力量,而且从来没人告发岳飞克扣军饷,他也就没有短处落在皇帝手里。就连他的士兵都无可挑剔,岳家军恪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准则,大有人民子弟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风范。
高宗知道,士兵们都很敬重岳飞,如果把他惹毛了,自己肯定得不偿失,所以拿岳飞一点儿辙都没有。
刘光世退休后,高宗一开始想让岳飞接收这支刘家军。
岳飞知道后非常高兴,岳家军已经有十万之众,是五路大军里人数最多的一支,如果再加上刘光世的几万人,两军一合并,简直如虎添翼,这支人马可以占到当时宋朝兵力的七分之四,收复中原、迎回二圣就指日可待了。可高宗迟迟不肯下令。
岳飞急不可待,生怕皇上变卦,一而再再而三地给高宗上折子,恳请高宗把刘家军拨给他,还一个劲儿地跟高宗晓以利害,提醒高宗说话得算数。他在折子上是这么写的:
臣闻兴师十万,日费千金,邦内骚动,七十万家。岂止细事?然古者命将出师,民不再役,粮不再籍,盖虑周而用足也……
意思是说,养兵打仗太花钱了,人吃马喂得要多少钱啊?您把刘光世的部队给我后,我立马就提劲旅收复中原、迎回二圣。事成之后,就不用打仗了,部队也就可以遣散了,这笔军费就省出来了。
这事儿在岳飞看来多好啊!但是在宋高宗看来完全不一样。高宗本来可能心里还在犯嘀咕,考虑到岳飞确实是百战名将,想把部队给他,可是一看到这封上疏,高宗的信念就很坚定了:又是收复中原、迎回二圣,怎么又来这套啊?绝不能给他,给谁也不能给他。
更关键的是,当时做宰相的张浚本来是主战的,这时候却和主和派的秦桧出奇一致地站在一条战线上,坚决反对岳飞合并刘家军。张浚和秦桧,一个主战,一个主和,两人为什么会站到一条战线上呢?
因为两人都是文官,他们绝对不愿意看到武将的势力扩大,所以他们跟高宗讲,绝不能让岳飞合并刘家军,否则他的势力就太大了,全国七分之四的军队都给了他,万一他哪天有变怎么办?
这话不用往下说,高宗也知道什么意思了。他越琢磨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这事儿就拖了下来。
这一拖,岳飞就着急了:君无戏言,不是答应把那支部队给我了吗?怎么现在没下文了?既然写折子说不明白,岳飞想索性面君,有什么话跟皇上当面说。于是岳飞就来见皇上,说,您赶紧把淮西军划拨给我,我保证尽快收复中原故地。
高宗就不阴不阳地问,你这尽快是多长时间啊?岳飞说,只要把刘家军给我,由我统一指挥,保证三年收复失地!高宗说,你真的能三年收复中原吗?如果三年不能收复中原,你何以自处?
岳飞一听这话,没怎么想便说,三年之内我收复不了中原,我的脑袋给您!此刻高宗根本不想听这些豪言壮语,说,你打算怎么干,给我说出点儿实际的来。看到岳飞在那儿沉吟,高宗就冷冷地说,刘光世的部队驻守淮西,淮西是临安的屏障。如果我把这支部队都拨给了你,你带着部队北上去收复中原,万一中原没有收复,又赶上金军南下,朝廷就没有了屏障,那临安不就完了吗?
高宗把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是明确拒绝了岳飞。
如果岳飞明智的话,这时候就别再提这事儿了,退下去妥为谋划,然后把详细的作战计划呈递给皇上,采取迂回战术,或许还可以达到目的。
可岳飞没有那么做,反而干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他说,既然皇上说话不算数,那我就辞职不干了。我母亲去世,我应该守孝三年。第二天,岳飞就撂挑子走人,上庐山给母亲守孝去了。
这一下宋高宗傻眼了,因为这时宋朝跟金国没有和议,金军随时有南下的可能,而宋朝的大将里,岳飞确实最能打仗,是朝廷倚为柱石的人,现在他说不干就不干了,这不等于在要挟天子吗?皇上不用他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有能耐,而且忠心为国;可是用他吧,皇上的面子又往哪里搁呢?
这时候,高宗对岳飞的恨大概已经达到了极点,但是又不好发作。岳飞后来的下场之所以那么惨,可能在这个时候就埋下了很深的祸根。
高宗在无奈之下做出了让步,不过也不便亲自出面去请岳飞,他让宰执给岳飞下了一道手令,意思是让岳飞赶紧回来,但是岳飞拒不执行,执意要给母亲守孝。
岳飞这时候就有点儿意气用事了,因为皇上不能亲自跟你道歉,下了个手札,让宰执一级的大臣给你道歉,要是个明白人就该赶紧就坡下驴,可岳飞就是不肯。最后,高宗没办法了,又派岳飞手下的一个参谋和一个部将到庐山上去请岳飞,没想到,岳飞居然闭门不见。
这两个人等了整整七天,就是见不着岳飞的面。参谋很着急,因为见不着岳宣抚的面,他们就没法回去交差,于是这两个人只好硬往里闯,才终于见到了岳飞。参谋义正词严地跟岳飞讲,您不该不服从朝廷的命令,倘若朝廷怪罪下来的话,这是给自己招祸,这个道理您应该明白。您原来是一个农夫,皇上不嫌您出身微贱,大力擢拔重用您,您这样做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朝廷吗?而且,您不是一腔壮志要收复中原、迎回二圣吗?就这么在庐山上待着,什么时候才能施展一腔壮志啊?我俩追随您多年,现在奉上意来请您下山,您坚决不肯,我们哥儿俩怎么回去复命?皇上是不敢杀您,可我们俩的脑袋现在是寄存在那儿的,随时有丢掉的可能啊!
岳飞一想,这话说得对,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再怎么着也不能跟皇上怄气,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部下,就跟着两个部下下山了。
下山后,岳飞写了一道奏折向高宗请罪。高宗把岳飞召来,说,我没生你的气。但是,估计高宗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高宗接着又说,但是你这么做很不应该,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太祖皇帝曾经留下遗训,要善待大臣,但太祖皇帝也说过“犯吾法者,惟有剑耳”,你要是犯法,我的尚方剑一样可以斩你。
岳飞这才知道自己祸闯大了。高宗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是以死威胁岳飞,肯定已经动了杀机。高宗的言下之意是说,现在我还用得着你,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真到用宝剑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咱没第二回了。
岳飞唯唯而退,回去后就整顿军务,准备到前线立功报国,尽快扭转一下皇帝对他的恶劣印象。高宗对此表现得也很大度,说收复中原之事“朕未尝一日敢忘于心”,让岳飞好好去打仗,只要能收复中原故土,仍旧是看重他的。
这件事儿看上去就这样过去了,实际上,这对君臣的关系已经有裂痕了。皇帝已经抛出了狠话,换做谁以后这错都不能再犯了,可就在当年的八月,岳飞又捅了一个比这次还大的娄子。
岳飞有一次要去面君见驾,去之前跟他的参谋官薛弼边走边说,这次见皇上,我要启奏一件大事。
薛弼说,明公要启奏什么事儿?怎么没跟我说啊?您的文稿奏折应该由我代笔,怎能劳大帅自己写折子?岳飞说,我要建议皇上立储。
薛弼一听这话,差点儿吓晕过去。这不应该是统军大将操心的事,而且谁都知道,皇帝没有生育能力。且不说要照顾皇家的尊严,赵构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大庭广众之下提这事,这不是成心侮辱皇上作为男人的尊严吗?
皇上也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后代,就收了太祖皇帝的两个后代做养子。因为太祖皇帝传位给弟弟即太宗皇帝后,太祖一支凋零,而赵构本人是太宗皇帝的后代。太宗子孙在靖康之变中,基本上被一网打尽,连锅端到金国去了,只能找远支的皇族做养子,太祖皇帝的后代自然是首选。
薛弼定了定神,说千万不可。可岳飞很坚决,说你甭管,这事儿我说定了。我提这事儿是为皇上好,君臣一体,上下同心,皇上应该感激我才对。
进了皇宫,岳飞先跟皇帝把该说的事儿说完,然后就掏出奏折来念,建议皇帝立建国公为太子。这时,一阵冷风袭来,把岳飞的折子吹落在地。岳飞内心一惊,浑身颤抖,明显感觉到了皇帝身边的杀气。
高宗听了岳飞的话,顿时气得一只眼睛喷火,一只眼睛喷冰,但气到这程度,高宗也拿岳飞没辙,因为他没法跟岳飞公开撕破脸。高宗只好说,这种事儿不是你这个领兵驻外的大将应该管的,你退下吧。最后那几个字,像是狠狠地砸在岳飞身上一样,听得岳飞如芒在背。
岳飞退下的时候,面如死灰。他也明白,这次自己跟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彻底无法挽回了。在中国古代,立储这种事是非常忌讳的,皇上即便问臣子谁合适承继大统,聪明的大臣也应该马上跪在地上磕头,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为臣不敢多言。您立谁都行,都是我的主子,我都会尽心伺候。
岳飞这么做,是干涉皇家的内部事务,犯了大忌,弄不好就会被安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自从中国社会建立王位世袭制开始,立太子就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多少宫廷中的争斗谋杀,都是因为立太子之事引起的。
其实立储本身就有很多弊端,所以到清朝的时候便不预立太子了,皇帝将即位人的名字直接藏在“正大光明”匾后面。这样一来,每个皇子都觉得自己有希望,大臣们也就无从结党营私了。如果提前立下太子,太子是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要继位的,只是要等皇帝死了才能接班而已。如此一来,太子就会琢磨一个问题,皇帝要是不死的话,自己就接不上班了。
特别是有的皇帝在位时间特别长,太子都三四十岁了,胡子一大把了还是当不上皇帝。这种情况下,太子心里就不免会打鼓,想自己是否熬得过老爹,甚至想办法帮老皇上早点儿归西。
听了岳飞的上奏,高宗心想,岳飞肯定有图谋不轨的想法,觉得我窝囊无能、碍手碍脚,使他壮志难酬,没法收复中原,所以他早早主张立建国公做太子,一定是想推翻我的政权。
岳飞退下后,高宗马上把薛弼叫来,说,你知道岳飞刚才跟我说了什么话吗?薛弼说,我不知道,岳宣抚他没跟我说过什么。高宗说,岳飞要我立建国公做太子。薛弼一听,心想完了,马上就跪下咣咣磕头,说岳宣抚最近天天在家练小楷,那道折子不是我写的,跟我没关系。薛弼赶紧先把自己撇清了。
高宗又问,那是不是你们营中的幕僚挑唆的?薛弼忙说,绝无此事。高宗说,我知道你的忠心,这件事儿到此为止,以后谁都别提了。岳飞是一介武将,性格耿直,这点朕还是知道的。他刚才走时绷着个脸很不高兴,你也回去劝劝他。薛弼连忙称是,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听了薛弼的话,高宗这才放下心来。既然不是文人挑唆,就证明那只是岳飞个人的意见,并不代表岳家军,那就好对付了。高宗最害怕的,是岳飞后面站着的那一拨人。如果岳家军十万人马一致呼吁立太子当立建国公,那就麻烦大了,等于是要逼宫。
这种事儿,苗刘兵变时高宗是经历过的,当时将士让他禅位,让太后带着三岁的小孩做皇帝,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薛弼退下后,高宗召见了宰相赵鼎,把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赵鼎是一个主战派的忠臣,坚决反对跟金国议和。他一听就急了,说岳飞也太不自重了,这样做不符合他武将的本分。皇上您甭急,我去跟他说。
于是赵鼎就先找到薛弼,声色俱厉地跟他说,岳飞现在是个大将,而且领兵在外,应该懂得避嫌疑,朝廷上的事儿他不该多说,难道他连这都不懂吗?薛弼不敢搭言,只是唯唯诺诺。赵鼎接着说,你回去告诉岳飞身边的幕僚们,以后不许再挑唆岳飞犯这种错误。否则的话,别说皇上那关,我这关他就过不去。
我们可以看到,岳飞这件事情不仅得罪了皇帝,还得罪了宰相。岳飞这个人忠直,有勇武之气,但是不会做人,更不会做官。他忘了如果不在这个位子上,自己的理想、抱负和主张根本就实现不了。他辞职上庐山给母亲守坟,可这么一来,当年立下的收复中原、迎回二圣的誓愿,靠什么来实现呢?
岳飞没明白一点,他如果不带兵,就是平头百姓一个,上哪里去指挥十万军队呢?
岳飞上奏立太子,其实也是经过仔细考量的。虽然徽宗皇帝在金国被虐待致死了,可钦宗皇帝还在,如果他打败金国,收复中原,金国就会想狠招、馊招。比如以钦宗为人质,把钦宗推到阵前,那怎么办?战场上刀箭无眼,如果伤着先皇怎么办?如果金国再想一个狠招,立张邦昌不行,立刘豫不行,万一把宋钦宗搁到汴梁做皇帝又怎么办?张邦昌是傀儡,刘豫是傀儡,可宋钦宗是正根天子,是宋徽宗传位给他的。
只要高宗立了太子,宋朝就有接班人了。其实这个时候,赵构已经得到了江南士兵、百姓和读书人的信任。如果立了新储,百姓也许就会忠于新储。这样,就算是金国立宋钦宗,对南宋也构不成威胁。所以,岳飞这样的主张,也完全是为了皇家考虑。
岳飞越想越冤,我一心一意为你好,你居然这样呵斥我。岳飞心有不甘,认为可能是因为自己当时只顾念折子,风一吹,念得结巴了点儿,皇上当时也生气,所以没有把话说清楚。可怎么才能把话说清楚呢?当着皇帝的面是没法说了,干脆上疏吧。于是岳飞又给高宗上了一道奏折,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借以表白自己的心迹。可是奏折呈上去后,却是石沉大海。
实际上,这时候,皇帝的双眸已是杀机涌现,只不过时候未到而已,因为刘光世的五万淮西军哗变了。
岳飞因为辞官和建议立储的事儿,得罪了高宗皇帝,再加上张浚和秦桧的反对,使宋高宗下定决心,不能把刘光世的军队交给岳飞。
那么,宋高宗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儿呢?事实上,如果宋高宗跟岳飞好好解释,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清楚,说,自己不把刘家军交给他,是为了江山社稷,而不是因为怕他兵权太大,也不是因为他说错了话,以岳飞那样的赤胆忠心,肯定是能接受的。但是,高宗皇帝爱面子,觉得自己是堂堂天子,凭什么向一个武将解释?
另一方面,高宗皇帝其实也真的不想再见岳飞了。高宗想:万一我跟他一说,他又跟我戗起来,给我气受,我又不能当面发作,这是何苦?于是决定派张浚去把这件事儿告诉岳飞。
张浚奉命来见岳飞。这时候,岳飞还一门心思盼着皇上把刘家军给他,他好率兵恢复中原、迎回二圣。张浚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也不敢直接把话跟岳飞说明,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
张浚想到是自己撺掇着皇上别把刘家军给岳飞的,如果跟岳飞见了面,岳飞要是质问他怎么办?张浚以前被岳飞当面质问过,知道岳飞这个人说话太直,不会给别人台阶下,对岳飞也很发憷。
这时,张浚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先把自己撇清,不能说这件事儿是自己的意思。但是,张浚也不好把这件事儿安在皇帝身上,那应该怎么说呢?张浚就开始拐弯抹角,说,刘光世将军不愿意带兵了,岳宣抚,你看谁来接管这支军队好呢?
岳飞一听,觉得莫名其妙,心想皇上不是让我接管吗?怎么现在又来问谁接管好呢?岳飞不明所以,说,圣上已有旨意啊。张浚就假称说,圣上是有旨意,他提了几个人选,让你帮着参谋参谋。
岳飞听了这话,更是一头雾水,心想,皇上本来要把部队给我的,怎么又提了几个人选?也罢,我先硬着头皮听听吧。
张浚问岳飞,韩世忠如何?岳飞一想,说韩世忠恐怕有勇无谋吧,不行。张浚又问,杨沂中如何?岳飞说,杨沂中更是典型的有勇无谋,绝对不行。张浚再问,那你的老上司张俊如何?张浚特别点出,张俊是岳飞的老上司,要看岳飞如何表示。
这时候,岳飞已经很不耐烦了,心想你绕来绕去,合着是要我把所有的将领评价一遍?岳飞就直说,张宣抚为人寡恩贪财,如果让他指挥刘家军,只恐士兵不服。
张浚接着说,朝廷准备让兵部尚书吕祉来领这支部队。岳飞说,吕祉是文官,怎么能指挥部队打仗?张浚应道,这个没关系,可由当年刘光世部下的王德、郦琼两员大将指挥部队。
听到这里,岳飞已经气得无话可说了。他对张浚说,您难道不知道王德和郦琼俩人素来不和吗?有刘光世在,还能镇得住这两个人,如果派吕祉这个文官去指挥部队,底下不全乱了吗?
张浚见几个人选全被岳飞给否了,就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看来领兵非你岳太尉不可了?
岳飞一听这话,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对这几个人选的意见,我不过是平心而论、秉公而言,你现在说这种话,难道是觉得我想吞并刘家军吗?既然这样,这支部队我不要了,岳家军我也不带了,全都交还朝廷,省得你们嫌我争权。
岳飞脾气耿直,被张浚这么一将,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干脆辞官不做,又回到庐山去了。本来并不复杂的一件事儿,被张浚越弄越拧了。
高宗得知岳飞辞官,又急又气,只能再次下旨把岳飞请回来,可这笔账皇帝又给岳飞记上了。高宗心想,你岳飞是算准了朝廷离不开你,一不满足你的要求就撂挑子弃官不做,以此来要挟朝廷,你也太目无王法了。
如此一来,宋高宗更不会把淮西军的兵权交给岳飞了,而是派了兵部尚书吕祉来统领淮西军。怎料事情的结果被岳飞言中了。曾经在刘光世手下的两个部将王德和郦琼,果真打起来了!
王德和郦琼矛盾很深,谁都不服谁,以前因为有刘光世在,看在老大的面子上,还都能忍着。现在朝廷派了吕祉这么个文官来指挥军队,他俩就打起来了,还互相给对方告御状。
状子递到宋高宗面前,说,皇上您看吧,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皇帝又不了解前线情况,怎么办呢?干脆把王德召回来得了,让吕祉跟郦琼指挥军队吧。得到圣谕,吕祉就开始劝郦琼,说别生气了,先忍一忍,王德马上就要被召回建康了。吕祉自降身价,低三下四地去安抚郦琼,可郦琼根本没拿吕祉当长官看,对他的态度骄横跋扈,这让吕祉很不高兴。
回到自己帐中,吕祉就开始琢磨,这俩人打得鸡飞狗跳的,对我倒是好事儿,如果真把王德调走了,就没有人能牵制得了郦琼了,我一介书生,哪里管得了他?想到这里,吕祉赶紧给皇帝上疏,说郦琼骄横难治,应夺去他的兵权,并把王德留下来,让他们互相牵制才是。
吕祉万万没想到,郦琼对他早有防备,提前安插了一名书吏在他身边做间谍。一般来讲,古代高官给朝廷上疏,往往不是自己来写,而是由手下的书吏代为起草。这名书吏就向郦琼报告,说吕尚书要给皇帝上疏,准备夺你的兵权,还要把王德召回来。
郦琼拿着这封信遍示诸军,说大家看看,咱们为朝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我能够领着弟兄们一块儿干了,朝廷又给派来个文官,还要建议皇帝把咱们调走,兄弟们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这帮士兵追随郦琼多年,实际上已经形成了深厚的私人关系。士兵们立刻就说,咱们干脆把吕祉杀了,反了得了,朝廷不养活咱们,咱们就投奔北方吧,正好回老家,哪儿不养活爷啊?
郦琼听了这话,正合他意,就领着手下将士把吕祉捆了起来。吕祉一个文人,根本没有能力反抗,只好任由郦琼发落了。郦琼带领这支军队,浩浩荡荡地往北去,准备投奔伪齐。吕祉被捆在马背上,也跟着往北走。
吕祉虽然是文人,但是很有气节。这支部队要过淮河的时候,吕祉自己一使劲儿,从马背上骨碌下来,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北走。吕祉大声对周围的将士们说,我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绝不过淮水降敌。你们都是大宋的军人,世受皇恩,现在郦琼逆贼要投降金国,难道你们也甘心随他去做汉奸吗?难道军中就没有大丈夫振臂一呼,歼此逆贼?
淮西军变
吕祉这么一说,很多士兵开始犹豫了,有几千人就决定不走了。这样一来,郦琼开始害怕了,心想,吕祉这小子还挺能说,回头再嚷几嗓子,这些士兵叛逃了可不得了。于是就给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立马上前将吕祉乱刀砍死了。
郦琼挟持这些士兵投奔了伪齐。刘家军占当时宋军总兵力的五分之一,几万精壮之士一转眼就变成敌人的队伍了。
淮西军变,高宗皇帝恨透了张浚,心想,张浚这个人志大才疏,张嘴就会胡说,当年我让他打仗,他打了个一败涂地,现在又出主意让我削兵权,结果倒好,削得军队都跑到敌国去了。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再用?
于是,宋高宗下旨罢免了张浚的宰相之职,将其贬出了杭州。他发了一个狠誓:“宁可亡国,绝不用此人。”
郦琼带领这支几万人的部队逃到伪齐,本以为可以受到重用,没想到失算了。开始时,伪齐皇帝刘豫见郦琼来投,非常高兴,心想,一下来了几万人的生力军,而且熟知江南地形和兵要地志,这可太好了。刘豫封郦琼为节度使,还差人向金国皇帝报功,说郦琼弃暗投明,辅佐咱们大金,您是不是该奖赏他一下啊?
没过几天,金国朝廷降旨,说郦琼是诈降,要立即把他抓起来。郦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给抓起来了。实际上,金国这时候已经有了废弃刘豫之心,当然不能再让伪齐增加兵力。郦琼投奔刘豫,等于是站错了队,跳上了一艘要沉的船。不久,刘豫被废。后来,郦琼改投在金国完颜兀术的帐下效力。
淮西军变后,南宋一下子损失了几万人的兵力,防线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按说这是金国进攻南宋的一个大好机会。南宋君臣上下也确实非常紧张,赶紧整军备战。
当时金国的太祖、太宗都已经去世了,在位的是第三代皇帝金熙宗,只有二十多岁,是个少年天子,而且非常喜欢汉族文化。
金熙宗特别有意思,拜了燕京的一位大儒为师,学了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能写点儿打油诗,看汉家典籍也就是一知半解而已。但金熙宗认为自己已经是大儒了,是中原文化的代表了。他甚至跟宋朝一样,把不愿意汉化的女真旧贵族视为夷狄,看不起他们。可见,这位金熙宗在心理上比较倾向于宋朝,对宋朝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金熙宗对汉族文化的崇拜,实际上是因为这个时期宋朝的文化相对发达。中国历史上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就是“胡虏无百年之运”。意思是说,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政权,一般都超不过一百年。其中的道理,毋庸讳言。
少数民族人口少,经济文化也比汉族落后,一旦入主中原,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汉化,要么不被汉化。如果少数民族不被汉化,用他们落后的经济文化、较少的人口,想统治这么多文化较发达的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如果被汉化,这些少数民族实际上也就消亡了,都变成汉族了。统治中原的这些少数民族,不管是汉化还是不汉化,都超不过一百年。所以,汉族本身就是民族融合的产物,华夏民族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不断地民族融合。
可以说,金国在灭了北宋、打进中原后,作为军事上的胜利者和武力的征服者,反而被被征服者的高度文明所征服了。金熙宗的汉化倾向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他觉得宋朝很可亲,不愿意再跟宋朝打仗了。
因此,金国就有了跟宋朝谈和的可能。金国原来立刘豫的目的,是要“以和议佐攻战,以僭逆诱叛党”。现在,宋金双方的实力在不断接近,仗也就打不下去了。而刘豫这个人名声又太臭,诱不来几个叛党,除了像郦琼那样走投无路的人,其他人都不会来投奔他。立傀儡还不如直接跟宋高宗商谈,所以傀儡皇帝刘豫就没用了。
借着金熙宗喜欢汉文化这个由头,秦桧当年的恩主完颜昌就提出了跟宋朝议和的主意。后来,秦桧和他一唱一和,促成了宋金之间的议和。
当初,金国人要立张邦昌做傀儡皇帝的时候,秦桧正担任主管风纪监察的御史中丞,还很年轻气盛,让别人怂恿了一下,就带头上疏反对。
这让金国人大怒,把秦桧也当成战犯,押往北国。但是,金国人很佩服秦桧这种敢作敢为的气概,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汉子。所以,秦桧到了北国后并没有受苦,反而因祸得福,被拨到完颜昌帐下做幕僚。
随着南宋实力的逐渐强大,秦桧就动了南归之念。关于秦桧到底是怎么回到南宋的,史书上有两种记载。
第一种记载是说,当时完颜昌要率军伐宋,秦桧想趁着跟完颜昌一起南下,在前线找机会逃跑。问题是,秦桧还有老婆孩子和随从在北国,他怎么能带着这帮人一块儿跑呢?秦桧想了一个招,他假装跟夫人王氏吵架,俩人故意吵得惊天动地的。这时候,可能完颜昌真的比较信任秦桧,跟秦桧住得比较近。
秦桧夫妇一吵架,就把完颜昌的夫人惊动了,她到秦桧家来问,你俩这是吵什么呢?秦桧心想,来得正好,就对完颜昌的夫人说,大王领兵南下,让我参谋军事,这是给我多大的面子啊!我一定要跟着大王南下,为国建功。然后,秦桧一指自己的夫人王氏说,但是她非要跟着,一个妇道人家,跟我上前线能干什么?而且征程劳碌,她能受得了这个苦吗?
完颜昌的夫人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觉得秦桧也太瞧不起妇道人家了,于是说,这话说得没道理,我不是也要跟着大王南下吗?这事我做主了,秦夫人也要跟着南下。秦桧用了这么一计,成功地把自己的家眷和随从都带着南下了。
金军到了淮河边,秦桧就瞅了个空子,带着家人跑过了淮河,回到了南宋的占领区。秦桧一行人到了南宋的占领区后,就被当地的军队抓住了。南宋的守军一看,这帮人穿戴得这么好,又从北边来,还带着老婆孩子,肯定是间谍。
秦桧对宋朝的守军说,我是大宋御史中丞,你们谁敢抓我?但是,这些当兵的没有人认识什么秦中丞。于是秦桧又说,你们当地有没有中过秀才的读书人,如果有,让他来见我,他肯定认得我。这些当兵的费了半天劲儿,才在这个穷乡僻壤找到一个姓王的秀才。
这个王秀才是卖酒的,可能考取秀才后没有再中功名,只有回家当垆卖酒了。我们想,一个卖酒的秀才,怎么会认识御史中丞呢?按现在的话讲,御史中丞相当于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这么大的官,一个做小买卖的怎么可能认识?
但是,这个王秀才很爱面子,心想,这帮人里就我文化水平高,我如果说不认得,那多掉价啊。于是,王秀才赶紧上前给秦桧施礼,说,中丞辛苦,您可算回来了。这些当兵的一看,真的是秦中丞,就马上把秦桧护送到了杭州。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秦桧是被金国人放回南宋做间谍的。
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秦桧趁两国交兵逃回南宋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宋金两国交战,军营离前线也有一段距离,秦桧怎么可能在金军的严密防守下,带着一大家人,说不定还有很多金银细软,从从容容地渡过淮河呢?所以,合理的解释是,秦桧是金国人故意放回南宋的。
因为秦桧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跟随完颜昌,在金国得不到很大发展,即使完颜昌当了皇帝,他一个汉人也不可能做到宰相。所以,秦桧想回到南宋去另谋高就。开始时,秦桧无计可施,就找完颜昌手下的一个金国大臣聊天,说,我在北国这么多年,思家心切,特别想回到南宋去。这个大臣说,这事儿好说,完颜昌这么宠信你,你直接找他说就行了,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于是,秦桧就去见完颜昌:大王,我跟随您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了,现在我思家心切,想回到南边去。完颜昌听完说,你想回去,我也不拦着你,但是你要想好了,回去后南朝人会怎么看你,毕竟你在我手下这么多年,这事儿你是辩解不清楚的。
但是,秦桧执意要回到南宋去。他心里的小算盘是,宋朝正值用人之际,而且我又有惊天动地的计策,能让宋金两国罢兵,我要是回到南方,前途肯定不可限量。就对完颜昌说,南方卑湿水热,这仗打来打去,终究是要和的,我有办法能让两国罢兵,让宋朝乖乖地把您要的东西给您送来。
完颜昌一想,这也是个主意,就把秦桧放回了南宋。
秦桧回到了南宋,向高宗进谏说,我有妙计,能让宋金两国罢兵,以后绝不再打仗,您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了,咱们再也不用动刀兵了。
宋高宗听后特别高兴,他就是怕打仗,因为一打仗,武将的势力就变大了,弄不好他哥哥钦宗就回来了。要是能有办法让宋金之间不再打仗,那简直太好了。高宗皇帝马上拜秦桧为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秦桧被封了高官,志得意满。
不久,高宗召见秦桧,问,你那个不动刀兵的妙计是什么?秦桧就跟高宗皇帝说,这事儿非常好办,就是“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秦桧这句话的意思是,岳飞率领的部队都是南方人,就让他们回到南边来,别去北边打仗;而那些北边过来的人,包括靖康之变后随宋高宗南渡的人,都回到金占领区去做顺民,这事儿就解决了。
宋高宗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就质问秦桧,要按你这么说,朕出生在东京汴梁,应该也是北方人了,难不成你要让朕也回到金国占领区去当顺民?秦桧一看,坏了,这事闹砸了,当场吓得无言以对。
宋高宗说,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原来就这么个馊主意!随后就把秦桧参知政事的职务给罢免了。
秦桧主张议和被贬,张浚感到非常高兴。张浚是主战派,觉得秦桧是个软骨头、癞皮狗,非常看不起他,主张把他赶出朝廷。
但是,张浚的主张最后并没有实现,因为赵鼎坚决反对。赵鼎和张浚虽然都是主战派,但由于争夺权力和文人相轻的毛病,两人素来不和。赵鼎看到张浚要驱逐秦桧,就决定拉拢秦桧,以制衡张浚。赵鼎想,秦桧离奇归来,本来就让满朝文武怀疑,加上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被皇上一脚踢开了,我如果这时笼络他,他往后必然感恩于我。而且秦桧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小人易治,我只要想办法笼络住他,对付张浚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在赵鼎的力保下,秦桧得以再度入朝。但是,赵鼎没想到的是,秦桧后来恩将仇报,将他一贬再贬,最后死在了任所。
与此同时,完颜昌在朝廷上提出了一个主张:“我以地与宋,宋必德我。”就是说,咱们把占的河南、陕西归还给宋朝,这样的话,宋朝必然会感念我们的恩德,心甘情愿地做我们的傀儡,这比我们再去挑傀儡要强得多。
这个主张一提出,金国舆论哗然。大家都说,没想到我们大金也有卖国贼。大家都反对完颜昌,连他的亲弟弟都反对他。金国的大臣们都说,我们灭了宋高宗的国家,抓了他的父兄,占了他的国土,两国这些年打仗打死的人都没法统计。我们跟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给他们一点儿小便宜,他们就会臣服于你?这一刀一枪、流血牺牲拼来的土地绝不能还给宋朝。
但是,这时候是完颜昌掌握朝政,他最后力排众议,拍板钉钉,就这么干!这样既让宋朝感念金国的恩德,年年进贡,岁岁来朝,还可以不打仗,何乐而不为呢?
完颜昌没有想到,他力主议和,最后却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完颜昌力主跟宋朝议和,不但在金国内部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连宋朝的大臣们也纷纷反对。
完颜昌觉得特别冤,自己原本是为了让两国和好,结果两边都不买账。金国大臣反对倒也情有可原,毕竟金国处于强势,可宋朝的大臣们为什么反对呢?
金国除了提出把河南、陕西之地归还给宋朝,还要归还宋徽宗和宁德皇后的棺椁。这对宋朝来讲应该是好事,岳飞不一直想要光复中原吗?现在不动刀兵,金国人直接把这些地方还回来了,宋朝人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没想到宋朝大臣说:“无功之赏,祸之先也。”意思是金国国势强,我们的国势弱,我们对金国没有什么功,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把这些地方赏给我们呢?这里面肯定有阴谋。这些地方原来是被刘豫的伪齐占领的,伪齐在那儿折腾了八年,搞得民困国穷,史籍上说:“东西四千里,兵火之余,白骨未殓,几无人迹。”虽然有点儿夸张,伪齐统治下也不遍地都是白骨,但是刘豫确实把这些地方糟蹋得够狠,中原大地一片惨象。
大臣们想,这样的地方对我们大宋有什么用?我们收回来后,绝对不可能像伪齐那样不怜惜百姓,横征暴敛,我们一定要爱民,一定要轻徭薄赋,让老百姓休养生息,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投入很多金钱和精力,这样的话,国家的负担太重了。
而且,宋臣心里都明白,现在因为有淮河、长江这两道天险,女真的骑兵才过不来。如果收回这些地方,肯定也要派兵驻扎,中原平坦无险可守,这样江淮之险就不起作用了。所以有人说,金人说是归还河南、陕西,其实他们是包藏祸心,想把我们的主力从江淮一线引诱到中原,好一举歼灭。金国人太坏了,绝对不能听信他们的话。这些地方此时宁可不要,要的话也得是我们自己收回来,绝对不能让他们白给。
宋朝的反应是完颜昌完全没有想到的,按照他的想法,“我以地与宋,宋必德我”,我金国把地盘还给你宋朝,你们应该感恩戴德才对。其实完颜昌提出这个主张,是有他的私心的,他看到以前主张立刘豫的大臣都得到了很大的好处,早就眼红了:最早主张立刘豫的本来是我啊,谁知道他抱上完颜宗翰的粗腿,把我给蹬了,什么好处都没有我的份儿了。现在我干脆主张把中原地盘还给宋朝,让宋朝对我感恩戴德,让赵构做刘豫第二,这样有什么事他都会找我商量,我在朝廷当中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
但是宋朝不领情,说他有阴谋,金国对他意见更大,说他在卖国,完颜昌是两头没得好。
金国的条件就是让宋向金称臣,这一条赵构是打心眼里愿意的。
当年赵构在海上漂泊的时候,曾经给金国元帅写信,说我愿意削去帝号,奉大金的正朔,我不但可以不当皇帝,甚至可以不用我自己的建炎年号,改用大金的年号,这样普天之下都属于大金国,我愿意替大金国看着江南。
这种事情在中国古代可是奇耻大辱,是从三皇五帝,甚至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有过的事儿,因此大臣们反对得非常激烈。当时担任宰执之一的枢密副使王庶给赵构上疏,那话真是一针见血,几乎是指着赵构的鼻子在骂,他说:
陛下……何苦不念父母之仇,不思宗庙之耻,不痛宫闱之辱,不恤百姓之冤,逆天违人,以事夷狄乎!
照王庶这么一讲,高宗皇帝对金称臣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不念父母之仇”,忘记了父母客死北国的深仇大恨;“不思宗庙之耻”,忘记了亡国灭种的丧家之痛;“不思宫闱之辱”,忘记了你的妻子和姐妹们沦为婢妾的奇耻大辱;“不恤百姓之冤”,忘记了铁蹄踏处尸骨堆如山的百姓冤屈。而且,这样等于是“逆天违人”,天意、民心都不答应这么做!堂堂华夏民族,绝不能向夷狄俯首称臣。
所以,举国物议汹汹,反对得非常激烈。
当时金国提出要南宋岁贡银绢50万两、匹,白银25万两、绸缎25万匹。
其实宋朝给少数民族政权岁币已经由来已久,北宋的时候,宋真宗跟辽国立下“澶渊之盟”,宋每年都要给辽白银10万两、绸缎20万匹。后来跟西夏打仗,又每年要给西夏茶叶3万斤、白银7万两、绸缎15万匹。
当时,北宋每年给辽和西夏的岁币是55万,大概相当于北宋两个县一年的总收入。在宋朝人看来,拿出两个县的财政收入买一年的天下太平,这是很划算的。这个跟后来给西方列强和日本的赔款不是一个概念,那是给外国,而辽、西夏、宋都属于中国,属于中国内部的事儿。你打我不就是为了抢点儿东西吗?现在我给你钱、给你东西了,这样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对于北宋给辽岁币,宋朝皇帝很会避重就轻,说是用宋的土特产资助辽国的军费,双方是平等的。宋的土特产是什么呢?是银子、绸缎。宋给西夏的岁币叫“赐”,因为西夏对宋称臣,西夏是小辈,宋每年赐给西夏25万岁币的压岁钱。
当时还在边境上开通贸易,双方互市。辽和西夏能给宋什么?宋朝最想要的是战马,但是辽和西夏两国也不傻,战马属于军用物资,不能资敌,顶多能给点儿土特产。而宋给辽和西夏的东西,按照我们今天的话讲,那都属于工业制成品,附加值明显高于土特产。
最后的结果是,北宋每年通过贸易早把岁币赚回来了。可以说,北宋给的这点儿岁币,换来了跟辽119年的相安无事,跟西夏也好几十年和平共处。
在高宗看来,花50万两、匹买个天下太平,还能收回河南、陕西之地,是个好买卖,有何不可呢?只要苦心经营,十年工夫还挣不回这点儿银绢吗?
但是,现在宋给金的岁币不是“赐”,而是“贡”,是作为番邦给宗主国进贡,是小辈给长辈进贡。宋朝人也并不是在50万两、匹上动心思,而是在“贡”这个字上争论不休。说要是赐给金50万两、匹,这是可以的,但要说是“贡”的话,绝对不可以。按照现在的观念,怎么都是出50万,还在乎一个字吗?如果说“贡”能少给10万也成,可是不管说什么都一分不少,至于这样吗?
但是古人非常在乎,认为这个关乎国体,面子绝对重要,绝对不能用“贡”字。但是,金国同样也不肯让步。
双方僵持不下,宋朝人就开始找理由了:现在民生凋敝,百业困顿,我们不像原来那么富庶了,给辽的白银一年才10万两,现在的国土缩小了一半,你却狮子大开口,一年就要25万两,我们上哪儿找去?没有,不能给,给了后我们国家就完了。至于绸缎,宋朝的大臣们说,南方不产绸缎,产绸的地方都让你们占了,你们不会纺织吗?还向我们要,这个更没法答应。
我们今天都知道,苏杭的丝绸最好,但在宋朝的时候,丝绸的生产中心在北方,可能那时候北方的气候也比较温暖,适宜蚕虫生长,所以南宋说南方不产丝绸是实事求是。“安史之乱”以后,经济重心逐渐南移,但也是直到明清的时候,丝织业重心才转移到了南方。
宋金议和的前提本应该是平等的,但是金国以归还失地作为交换条件,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南宋要向金称臣,二是南宋每年要贡给金岁币。不仅如此,金国人还提出了更为无礼的要求。
金国的两个使臣奉旨南下,得意扬扬,傲慢无礼,他们觉得自己不是来跟宋朝平等交往的,而是奉了大金皇帝的命令来诏谕江南的。他们还提出,自己是上邦来使,大国之臣当小国之主,宋高宗必须跪接金国的诏书。
这是奇耻大辱,宋朝人绝不可能接受。尤其是那些领兵在外的大将,都跳出来坚决反对。韩世忠、岳飞等大将的军营里搞起了万人大签名,联名上书,反对跟金议和,反对向金称臣。军营递交的上书,一份份地传到了三衙。
三衙是最高军事指挥机关,分为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三衙的官员也都是武将,也不愿意看到皇帝那么屈辱。唐朝的王昌龄曾感叹:“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现在胡马都要渡长江了,武将们的颜面何存?所以他们就去找当时主事的相国秦桧,说军营中士兵们都上了万言书,如果强行把这件事儿压下去,万一士兵哗变了,这责任谁也负不起。
三衙还顺便把自己的责任择了出来,说,这个万言书不是三衙的意思,是那三个领兵在外的大个子的意思。我们节制不了这三个大个子,您看着办。三个大个子就是指岳飞、韩世忠和张俊。
秦桧拿过上书,第一眼就看见岳飞写的“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意思是说,我们不能相信金人,也不能因为金人说要和好,就不整军备战了。相国引狼入室,可要当心留下千载骂名。
秦桧一看这个,对岳飞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岳飞说“相臣谋国不臧”,是在指着鼻子骂他。
在宋朝,作为一个武将,岳飞是没有权力干政的,政治家决定打仗他就去打,政治家不让打就不能打。武将是听命的,职责就是领兵打仗。现在岳飞不仅参与联名上书,还点着名骂秦桧。
秦桧当时非常生气,但只是冷冷地跟那些武将说了一句:我为国家长治久安计,不怕天下诽谤,虽然诽谤满身,我也会坚持把和议搞下去。
三衙的武将一看,相国这样坚决,知道跟他是说不通了,只好找反对最激烈的枢密副使王庶讨主意,就是他指着鼻子骂高宗对金称臣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从这里也能看出,宋朝对待文臣的态度确实挺好,王庶都骂到这份儿上了也没事儿。
宋高宗也很幽默,金使来了后,他让王庶跟金使谈。因为当时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大字报,说秦桧是金国间谍,是完颜昌放回来的,要不怎么秦桧一回来,完颜昌就提出跟宋议和呢?而秦桧对金国提出的条件,也全都答应下来了。
高宗皇帝不可能对这事儿完全充耳不闻,他也知道,如果让秦桧去跟金使谈判,他肯定唯唯诺诺,金使提什么都一口答应下来。高宗想得挺好:让王庶去,他连我都敢骂,还能不骂金使吗?即使金使漫天要价,王庶也可以坐地还钱,把条件往下压一压。
赵鼎、秦桧、王庶一行三人去馆驿跟金使谈判。赵鼎是宰相,秦桧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王庶是枢密副使,地位最低。俗话说“杀敌秀才纸上兵”,秀才杀敌,纸上谈兵,真是有道理的。
王庶在那种场合,照理说不会胆怯,但此刻他居然一言不发,就听秦桧跟金使一问一答。他可能是在跟皇上赌气,也有可能因为懒得理金使,觉得跟夷狄的使臣对答有失身份:你提的条件我压根儿就不会接受,称臣不干,岁币不给,完全没有交集,不存在什么讨价还价的问题,所以他就由着秦桧去谈判。
最后这事儿就敲定了下来:金归还河南、陕西之地,归还太上皇、宁德太后的梓宫;宋向金称臣,每年给岁币50万两、匹。还有一条,就是宋高宗一定要跪接这个诏书。
事已敲定,连皇帝都已经同意了,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了。如果要挽回,也只能在一件事儿上争面子,就是皇帝绝不能跪接金使的诏书,那太丢人了。跪接诏书,意味着高宗是金的奴才、金的臣子,这将宋朝的臣子置于何地?皇上都跪着,臣子又该如何?这真是太屈辱了。
宋金议和
这次大臣们矛头一致了,既然称臣、纳岁币免不了,那最后就争点儿面子,皇帝绝不能跪!朝臣三番五次地上疏,在午朝门集合、请愿,甚至闯宫,搞得宋高宗不胜其烦。
最后,高宗皇帝冷冷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士大夫但为身谋,向使在明州时,朕虽百拜,亦不复问矣。”意思是,你们都只是为自己打算罢了,当年在明州的时候,假如我被金国人逮着了,我就是下跪一百次,你们也不会问的。
言下之意是,现在咱们安定下来了,有点儿实力了,你们的腰杆也硬起来了,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不让我拜,那你们说这件事儿怎么办?能拿出直捣黄龙的具体措施吗?你们这些读书人,“但为身谋”,空言误国,就会坐在那儿谈些风月,根本就治国无方。
宋高宗这话说得够狠了,他心里的隐痛又被勾了起来:你们都没拿我当正统,还是认为正统是我爸我哥,是在北国坐井观天的那爷儿俩。我要是真被逮着了,你们会在乎吗?现在我为了把这个位子坐稳,要向金拜一拜你们就不干了,我爸和我哥在北国有一天不下跪的吗?恐怕他们从来都没站起来过。我苦心经营半壁河山,为了国家的利益下个跪,意思一下,糊弄走金人不就完了吗?金使一走,咱关上门照样称孤道寡,难道连这样都不可以?高宗皇帝非常生气,以后大臣再提这件事儿,他就直接回绝:没空。
大臣一看,皇上急了,怎么办呢?后来又有一个大臣出主意,说这样得了,金人不是要把太上皇和宁德太后的梓宫送回来了吗?原来太上皇、皇太后在北国,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现在既然知道他们已经驾崩了,那皇上就是热孝在身了。官员死了父母都得回家守孝三年,皇上就更得放下朝政给先皇服孝了。如此一来,皇上重孝在身就不用见金使了,不就不用跪了吗?那谁去跪呢?既然秦桧不要脸,那就让他去好了。
这馊主意就是秦桧给出的,论级别他是宰相,也可以代替皇帝去跪。这主意一说出来,几方皆大欢喜,皇上也愿意,秦桧也愿意。秦桧想:给谁跪不是跪?这么重要的外交使命也就是得我去,一拜就可以推金山、倒玉柱,国家就此就安定了。
在宴请金使的晚宴上,金使要求面南而坐。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南面为君,北面称臣”,金国使臣自认为是上邦来使、大国之臣,所以要求坐在正中间,还让宋朝的大臣们全都在底下,北向冲着他。
这样一来,宋朝大臣又不干了:你又不是皇上,凭什么面南而坐?这事儿眼看着要谈崩了,又有人出来跟宋高宗说,金国这个使臣太不像话了,他并非女真人,不是降金的汉人,便是降金的辽人,对中原的典章礼仪非常清楚。他提这些要求都是故意的,还得请您出来以天子之尊跟他交涉一番。
最后双方商定东西方向面对而坐,南北有高下,东西无贵贱,这样双方就平等了。这样,议和基本上就已经定下来了。
这一年是宋朝的绍兴八年,宋朝的史书上把这次议和称为“绍兴第一次和议”。绍兴十一年,宋金又议和了一次,就叫“绍兴第二次和议”。这两次和议经常被人搞混,按照金国的年号,这年是金熙宗天眷年间,所以又叫“天眷议和”。
双方定下来:金归还地盘,送还徽宗、宁德皇后的棺椁;宋向金称臣,纳岁贡。内容确定以后,金使就回去复命了。可是,金使这一回去,就发现问题了。
金国使臣在回国的路上,发现宋朝竟然在刚刚退还的土地上挖战壕,修堡垒,布置守戍。金使一下就急了:宋朝这么做是何居心?当即就责问:“天子裂壤地益南国,南国当思图报大恩。今辄置守戍,自取嫌疑,若兴师问罪,将何以为辞?江左且不可保,况齐乎?”就是说,我们天子把地盘还给你们南宋,你们应该感谢才对。现在你们不但不感谢,反倒蹬鼻子上脸了,前脚把土地给了你,你后脚竟然在这儿驻扎军队,布置守戍,又想与我大金为敌了。你们也不想想,一旦我们大金发兵,你们连长江、淮河都保不住,这新占的地儿能保得住吗?
这事儿很快被汇报给了宋高宗。宋高宗一听,觉得有道理,好不容易忍辱负重地换来安定,不能自取嫌疑,只要把这个地儿收回来,故都也就回来了,祖宗的陵寝虽然已经被刘豫刨了,但好歹也可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了。
于是高宗下令,军队不要布置了,挖了的战壕填上,修好的碉堡拆掉。他认为撤了守戍,这事儿就可以完结了,但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次宋金之间可以说是搞了一个“双输”的协议,金也不高兴,宋也不痛快。这件事儿在金激怒了完颜兀术,在宋激怒了岳飞,这两个人都是当时两国最坚定的主战派,而且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这两个人一被激怒,宋金的和议也就瓦解冰消,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天眷议和”虽然在宋金两国皇帝的力排众议下达成,但是,在宋金两国的朝廷中,反对议和的声浪依然存在。
这股潜流暂时被压制了,但总有一天会爆发的。宋金两国中,反对议和最激烈的,在金国是完颜兀术,在宋朝是岳飞。这两个人成了反对议和潜流的爆发点。
按照议和约定,河南等地要归还给宋朝,高宗皇帝命七路使臣带着人马去收复失地。在收复的这些土地中,西京河南府一带归岳飞管辖。这么一来,岳飞的防地和辖区都扩大了,按说岳飞要给皇帝上表谢恩才对,可岳飞在上表里写了这么一段话:
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意思是说,我虽然把西京府收回来了,但绝对不满足,我还要把黄河以北原属宋朝的土地收回来,复仇报国,让金国人向我们磕头称臣。“稽颡”就是磕头的意思。在岳飞看来,金人把河南还给宋朝理所应当,别想拿这点儿蝇头小利收买他,他要以河南为基础,出兵收复两河、燕云,一定要把金国打得向宋朝磕头称臣。
高宗皇帝一看岳飞的上疏,心想,岳飞这不是公然破坏和议吗?我们跟金国好不容易达成和议,双方不用再打仗了,现在岳飞给我这么一封上疏,难道他就如此不能体察圣意吗?
可以说,岳飞的这封上疏,让宋高宗又着急又为难。我们想,他不能公开指责岳飞的志向不对,但是岳飞只顾抒发自己的远大志向,一点儿不考虑高宗的感受,这时候皇上对岳飞的恨意是越来越深了。
但是,宋高宗又拿岳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一招,就是给岳飞封官。高宗想,岳飞一直嚷着要收复中原,不就是为了邀功行赏吗?既然这样,我提前把报酬给你,你就别吵着去立功了,行吗?
于是,宋高宗就下旨,说收复失地的过程中,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大将们功劳最大,因此把岳飞和吴玠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官衔在当时文官官阶里排第一。
我们看,这时候,宋高宗对岳飞已经到了一种讨好的程度。十年前,岳飞不过是一个七品的东京留守司统制,短短十年时间,岳飞就由七品官跃升为一品大员。
宋高宗想,你岳飞也清楚跟我不是一条心,但我还给你加官晋爵,这么一来,你应该能感受到我的恩德、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没想到,对于高宗皇帝的一片苦心,岳飞并不理解。
相反,岳飞此时觉得很冤,他想,皇上,您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不是要高官厚禄,我是要收复中原、唾手燕云、直捣黄龙,这才是我的志向。
于是,岳飞又给高宗上表,说无功不受禄,这官我不能当,敬谢不敏。宋高宗一看,心里就更着急了:你什么意思?人家吴玠都兴高采烈地接受官职了,你却不要,这不等于公开跟朝廷对抗吗?皇帝赶紧又下旨,岳飞不许辞职,这官必须做。
我们看,这君臣俩是谁也不理解谁,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
岳飞被迫升了官后,心里还是觉得别扭。他想,皇上既然给我升了官,我就要尽到臣子的本分,更要忠心报国。于是,岳飞给皇帝上表,请求去洛阳考察敌情。
岳飞上奏说:“北虏自靖康以来,以和疑我者十余年矣,不悟其奸,受祸至此。”这句话的意思是,自从靖康之变以来,金国人假装跟我们谈和,都十多回了,我们就是因为中了他们的奸计,所以才被害成这样。其实,岳飞这话说得有点儿昧心,因为每一次议和都是宋朝提出的。“今复无事请和,此殆必有肘腋之虞。”就是说,现在金国人又平白无故地要跟我们谈和,其中恐怕有问题。“臣请量带轻骑,随二使祗谒陵寝,因以往观敌衅。”我请求带上骑兵,随宋金两国的使臣,去拜谒先帝的陵寝,顺便看看敌人的虚实。
高宗皇帝看了岳飞的上表,说,这不行,这不等于又自取嫌疑,给金国人以战争的借口吗?皇帝给岳飞升了官后,最希望岳飞做的就是安享高官厚禄,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皇帝本来想,岳飞和他手下的部将们,官一做大,俸禄就优厚了,家产就丰富了,进取心就消退了,自然就不会到处惹事儿了。
没想到岳飞依然我行我素,到处寻找跟金国人打仗的机会。高宗一看,赶紧亲笔下御札,告诉岳飞绝不许去洛阳。
高宗皇帝不让岳飞去考察敌情,岳飞就急了。他给皇帝上疏:
比者,修盟漠北,割地河南。既不复于用兵,且无嫌于避事。伏望陛下俯诏诚悃,曲赐矜从,令臣解罢兵务,退处林泉,以歌咏陛下圣德,为太平之散民,臣不胜幸甚。
意思是说,金国无缘无故把地盘还给咱们,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陛下不让我出兵跟他们打仗,现在还得躲避嫌疑,干脆兵权我不要了,请陛下准许我退居山林,天天写诗歌颂您的圣德,做一个太平散民,那我就太高兴了。
岳飞把这封奏疏递上去后,一连很多天都没有得到回音。
岳飞要辞官退隐,这让高宗皇帝很为难。
一方面,高宗皇帝觉得岳飞这个刺头主动提出不干是件好事儿,因为我的天子宝座现在已经坐稳了,金虽然不承认我是大宋天子,最起码也承认我是江南国主了;仗也不用打了,中原故地也都基本收复回来了;先帝和嫡母郑皇后的棺椁也迎回来了,而且金人也答应把我亲妈放回来,我也对得起祖宗了。天下已太平,岳飞说不干了,那就准奏吧。
但是,皇上转念一想,岳飞多次辞官不干,但哪次也没有真辞,看来他只是赌气,而且岳家军的将领都是岳飞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人恐怕只知有军令,不知有圣旨。如果我把岳飞撤了,岳家军这十万大军要是一翻脸,变生肘腋,这可比金国的害处还大。因此,高宗皇帝对岳飞的请求迟迟没有作答。
岳飞见皇帝不给他答复,于是又给皇帝上疏,这一次,岳飞的言辞更犀利:
伏望陛下垂溥照之明,回盖高之听,曲加仁侧,洞照愚衷,使一夫之微,终遂其欲,特许退休,就营医药,臣不胜感戴圣德愿望之至。
这次上疏,岳飞连歌咏陛下圣德的话都不说了,直接就说我病得很严重,所以请您恩准我退休去看病,我将不胜感激陛下的圣德。
高宗跟岳飞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看来岳飞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心思了,高宗拿定主意,对岳飞不解释、不劝说。但是岳飞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不能再装了,只好回了他一句:“所请宜不允。”
岳飞上表要求辞职,皇帝不同意。我们看,岳飞原本不同意议和,可皇帝偏要议和;议和之后,岳飞又想趁势一鼓作气消灭金国,把失地全收回来,连太祖、太宗都没收回的幽云十六州也收回来,但皇帝又不同意;现在他想辞职不干,结果被皇上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也就是说,岳飞这次反对议和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在反对宋金议和的这股力量中,南宋的岳飞失败了,金国的完颜兀术却成功了。
我们知道,完颜兀术是金太祖的第四子,金国的第一名将,本来是一个激烈的主战派分子。因为在黄天荡被韩世忠打了个大败,吓得哭了好几回,后来又在川陕败给了吴玠,把胡子割了才得以逃脱,所以他对宋朝开始生出了畏惧之心。完颜兀术原来视宋朝如鼠,认为宋朝不过是只小耗子,一拳就能砸死,现在却开始畏宋朝如虎了,认为宋朝真是不好对付。因此,完颜兀术开始倾向于议和了。
完颜兀术主和,与完颜昌主和的目的不一样。完颜昌完全是出于私心,目的是为了让宋朝“德我”。这个“我”就是完颜昌自己,他希望议和以后,赵构能够像刘豫那样,年年孝敬他。
而完颜兀术理解的“德我”,就是宋朝感念大金国的恩德,觉得如果议和后,宋朝真的感念大金的恩德,这仗不打也就算了。因此,在议和这件事上,完颜兀术与完颜昌其实并没有达成共识。
完颜兀术本来已倾向于议和了,没想到接二连三地受到刺激,最后愤而再次主战。
第一个刺激完颜兀术的就是宋高宗。按照议和的约定,宋朝收回了河南、陕西,宋高宗需要给金国上书。完颜兀术和其他主战派的大臣原本都以为宋高宗会对金国感恩戴德,但宋高宗的上书写的是,我大宋之所以能把河南、陕西之地收回,是因为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将士用命。信里完全没有一点儿感念大金恩德的意思。
完颜兀术非常生气,心想,是我大金把地方还给你的,这跟你祖宗有什么关系?活人都保佑不了你,死人还能保佑你?你还好意思说你的将士用命,他们用了半天命,不是也没有把疆土夺回去吗?现在,我们主动把地方还给你了,你居然不感念我们,简直太气人了!
而且这时候,金国的使臣也返回了金国,要去上京会宁府复命。金使经过完颜兀术的辖地,就去见完颜兀术,说宋朝不但不感念我们大金,还偷偷地挖战壕、修堡垒,布置战守之具,估计想要跟我们打仗。完颜兀术一听,更生气了。他想,完颜昌真是妖言祸国,果然被我言中了,宋朝根本就不打算跟我们议和。于是,完颜兀术就对金使说,你赶紧回朝廷复命,等宋朝的使臣来了,我倒要问问他。
不久,宋朝的使臣王伦要到金国上表,处理双方的交接事宜和一些后续工作。完颜兀术就把王伦找来,问他,你们皇上的国书竟然一点儿都没提到要感念我们大金的恩德,这是什么意思?
王伦这人也真够邪的,居然说那道国书估计是以讹传讹,皇上真正的国书在我手里呢。完颜兀术说,那你拿出来给我看看。王伦回答说,我把它搁在馆驿了,等我回去取。王伦回到馆驿,竟然模仿宋高宗的口气,自己编造了一封国书,给完颜兀术送去了。
当然,完颜兀术可不傻,他看了王伦送来的这封国书后,也是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对王伦说,你去我们朝廷复命吧。
就在王伦要出发的时候,有人来给他通风报信,说元帅并不相信你的这封国书,你有危险了。王伦一听说自己有危险,居然撒腿跑回去了。王伦这一跑,等于把南宋朝廷给连累了。
王伦回到南宋,秦桧见了他,就问你怎么回来了,事办得怎么样了?王伦把自己在金国的经历交代了一遍。秦桧听完,气得不行,斥责王伦,你弄封假国书糊弄金国人,还逃回国来,议和大计就要毁在你手里了,你得给我回去,这事儿你要顶着。
王伦不敢抗命,只好又回到了金国。金国人一见王伦,恨得咬牙切齿,就把他给扣住了。完颜兀术质问王伦:“尔江南国主,但知有元帅,岂知有上国朝廷焉?”金国的最高军事指挥机关是元帅府,元帅府的正长官是都元帅,金国这时候的都元帅是完颜昌,完颜兀术是左副元帅。完颜兀术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们江南国主赵构只知道我们金国有元帅,只知道跟完颜昌搞幕后交易,难道不知道我们金国还有朝廷,还有皇帝吗?你们擅自跟完颜昌交接,这不是看不起我们的皇帝吗?这么一说,宋朝的错又犯大了,因为藐视国主在哪朝都是最大的忌讳。
完颜兀术又让细作去打听,想要探明宋朝这时候到底是什么态度。这一打听,完颜兀术更是怒不可遏。原来,宋朝不但根本就不感念大金的什么恩德,而且还有很多大臣激烈反对双方议和,尤其反对向金国称臣。
完颜兀术再也忍不住了,坚决要向南宋开战。
完颜兀术连夜飞马入京见金熙宗,说完颜昌卖国,铁证如山。
金熙宗是太祖的长孙,他能做上皇帝,得益于完颜昌的支持。而完颜昌之所以支持金熙宗做皇帝,就是觉得他年纪小,才二十出头,又没打过仗,生长于深宫中,整天沉迷于汉族文化,应该很好控制。如果推举金熙宗,完颜昌就有拥戴之功,就可以居功至伟、把持朝政了。
没想到,金熙宗越是汉化,就越羡慕中原王朝的君主专制,想要大权独揽、乾纲独断。所以,金熙宗对于完颜昌把持朝政非常不满,想找机会把他干掉。现在,完颜兀术跑来告完颜昌卖国,金熙宗终于有机会干掉完颜昌了。
主意已定,借口当然很容易找。当时,正好完颜昌手下有一个小将谋逆,于是金熙宗就把罪名扣到了完颜昌头上。实际上,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为完颜昌作为大金的皇族,再怎么也不至于叛国谋逆,顶多就是想给自己捞点儿好处罢了。但是,金熙宗这样说了,完颜昌自然脱不了干系,于是,金熙宗撤销了完颜昌的一切职务,让他到山东降臣杜充的手下听命。
朝廷做出处罚决定后,完颜昌非常生气,心想,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堂堂开国元戎、佐命元勋,何故与降奴为伍?这时,完颜昌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准备投奔南宋。
如果是一般人投奔宋朝,比如说金国的知州、知县带人叛逃过来,宋朝肯定会很高兴地收下,给他升官,最起码能够原职不动。而完颜昌这样的大人物过来了,怎么安置他呢?他在金国是皇族,是鲁王,到宋朝还能做皇族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只可能寄人篱下。
而且,金国本来就怀疑他叛国,即使他不愿意去杜充手下打工,也应该跟皇上剖白心迹,解释清楚,实在不行,还可以学学人家岳飞,“特许退休,就营医药”就完了。可他这一跑,等于不打自招,金国上下就确信完颜昌叛国了。
问题是他还没跑多远,就被完颜兀术给逮回来了。至于他的下场,有的说是被折磨死了,有的说是被赐自尽了。
完颜兀术不但除掉了完颜昌,还想废除和议。但是,这是两国的外交大事,一纸盟约不能说废就废。完颜兀术就想办法让宋朝首先背盟,于是就提出要修改盟约,主要提了以下几点:
第一点,奉金正朔,南宋要取消自己的绍兴年号,改用大金的天眷年号。这一条宋朝绝对不可能答应,如果奉金正朔的话,宋朝就变成金国的一部分了。在中国古代,表示臣服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奉正朔。
第二点,宋朝每年再向金进贡3000两黄金。中国其实是一个贵重金属极其缺乏的国家,是贫金国。中国古代的货币主要是铜钱、铁钱,不像欧洲用的是金币、银币,《马可·波罗游记》里说,中国到处都是黄金,大汉的宫殿是用黄金盖的,那是因为他外行,其实那是琉璃瓦,不是黄金。中国古代的贵重金属,尤其是白银,大多是从日本进口的。近代新航路开辟以后,就从拉丁美洲进口金银。这3000两黄金,宋朝根本拿不出来。
第三点,宋朝把从金国逃亡到江南的人,全部遣返北方。这一点宋朝就更不可能答应了。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经济中心,最早是在北方的黄河流域,而南方卑湿水热,不适合人们居住。汉朝时,北方人口占到了全国人口的81.8%,而南方仅占18.2%。但是后来,由于北方战乱不断,百姓开始不断南迁。中国古代人口自北向南的大规模迁移有三次,第一次是在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时,第二次是在唐朝的安史之乱时,而第三次就是北宋的靖康之变时。要是按照这个来算,从北方逃到南方的人有百万之巨,宋朝上哪儿去找这几百万人,并将他们遣返北国啊?再说,如果要把从北方逃过来的人都遣送回去,宋高宗第一个就应该回去,因为他也是北方人,这件事儿宋朝也没法答应。
金国提出的这三个修改条件,宋朝都不能答应,也没法答应,于是,金国就找到了口实。你看,宋朝背信弃义,我们金国说了,只要答应这三个条件,和平的大门是永远向宋朝敞开的,他们居然不答应,那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这时候,完颜兀术已升为都元帅,他在祁州建了元帅府,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金熙宗颁布诏书,要对宋开战,收复河南、陕西。
事已至此,南宋也只好强打精神,准备迎战。为了表示宋朝的正义性,高宗皇帝发表了一篇《赏格》,说:“兀术不道,戕杀其叔,举兵无名,首为乱阶。”高宗先骂完颜兀术,没有他的话,这和议就成了,他无道义,把自己叔叔完颜昌给害死了,还要出兵打我们。
“将帅军民有能擒杀兀术者,见任节度使以上,授以枢柄;未至节度使以上,授以节使。官高者除使相,见统兵者仍除宣抚使。余人仍赐银绢五万两匹,田一千顷,第一区。”这段话是说,谁要是能逮着或者擒杀完颜兀术,如果现在已经官居节度使了,像岳飞、吴玠、韩世忠这些人,就授以枢密使这样的高职。因为宋朝枢密使向来都由文官担任,连副使都不能是武将,现在为了擒杀完颜兀术,皇帝不惜打破常规。如果没做到节度使的,就提升为节度使。如果是文官官位高的,授予使相职位,如果是统兵大将,授予宣抚使职位。而且,赏白银、绸缎五万两匹,给一千顷地、一座宅第。
宋朝的斗争矛头很明确,就是对着完颜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