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一切证章和锦旗都是冷的，只需心房烈火熊熊（1/1）
雷锋是感到有点发烧，额头烫烫的，汗出不来，估计是感冒，奇怪的是鼻涕一点儿没有。薛班长回寝室传达了指导员的指示后，雷锋就想，去团卫生所一趟也好，服几粒药，发一身汗，兴许就好了。小病得狠治，早点儿痊愈就能早点儿工作，运输任务那么重老趴窝怎么行。
初夏了，营区内外一片生机，空气中都是花粉的味道。身穿白衬衣的雷锋走出营区，风迎面吹来，应该是暖洋洋的风，他却不感到暖，相反还有些寒意，这可能就是发烧的缘故。
雷锋一边走一边想，病魔，你这个谭四滚子，你敢拖我后腿？
薛班长追上来说，雷锋，还是派个车吧？
雷锋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今天连里用车也很紧张，这我晓得。薛班长说，团卫生所还有一截子路呢！雷锋说，我走一走吧，发点儿汗，可能还舒服些呢。
雷锋走了十几步路，向秋生又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抓住雷锋，伸手就按他的额头。
“还好，还好，”向秋生说，“但是还有一点儿烧。”
雷锋说，降下去了，没啥大问题。
向秋生说，你给我站住！听我说，你们班长不让你参加早点名不对啊！今天多光荣啊，全连节能标兵车！连长授旗呢！要是授给我啊，我怎么做？我肯定啪一个立正，向全连同志说：“同志们！我之所以能节油，是情系人民，心想祖国，胸怀世界的结果。我决心再接再厉，为军队建设创造更大的辉煌！”庚伢子，听听，带劲不？然后，哗哗哗一片掌声！然后，我就高高举起“节能标兵车”的旗帜，大踏步走向13号老破车，高挂于驾驶室！我身后，又是哗哗哗一片掌声！带劲不？你看你，窝宿舍里，多没劲！你们班长不让你参加早点名，绝对不对，我看他是妒忌你！——庚伢子，你还有点儿发烧，光穿衬衣不行，你把我的衣服披上！
向秋生脱下军衣，硬是给雷锋穿上，雷锋推辞说不用不用，你衣服袖子那么长！
向秋生说袖子长怕啥，卷一卷就是了，万一来阵凉风一吹就麻烦了。听哥的话，穿上！
雷锋没法推辞，穿上了。向秋生说，早去早回，啊？我今天还有出车任务，不能陪你了。雷锋忙说，谢秋生哥！又说，你说我们班长那些话，可是不对啊，我们班长没那样想。向秋生说，你这人啊，就是这样，我怎么才能理解你啊。
雷锋路过一处建筑工地，突然停了步，他被工地上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吸引住了。那喇叭的声音显得很急促。
喇叭传出的是个女声，是在说，请青年突击队全体队员注意，工地现场运砖还是跟不上，你们甲乙两队要加紧比赛，看哪一队运得多、运得快！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现在开始啦！胜利在招手，两队都加油啊！
雷锋朝工地看，果然看见土坡上手推小车来来往往，一片忙碌，而推车的青年工人几乎都是一路小跑，上坡很快，下坡更是一溜烟，人人都大汗淋漓。
雷锋受到了工地热烈气氛的感染，手脚顿时痒起来。这是战斗啊，战士见到战斗打响就没有逃避的理由啊！现在不是脑门发烧而是心发烧的时候了！于是他拔脚就冲进了工地。雷锋看见一个青年工人推着一车红砖在冲坡，马上扑上去一起推。青年工人咬着牙喊，谢谢啦，解放军同志！雷锋喊，应该的，军民一家！
红砖送到目的地，雷锋帮工人卸完后，赶紧又往回跑，再推第二车。
穿军装的身影很快就被注意了，一个小姑娘飞快跑近雷锋，像是工地采访员模样，请问解放军同志，您是哪个部队的？雷锋边推边喊，哪个部队的不重要，是解放军就行啦！姑娘说，向你学习啊！雷锋喊，不用！
雷锋推得很欢，他的出手就让这个小伙子的手推车变成了游鱼当中游得最快的一名，甚至已引起了青年突击队另外一队人马的意见，说不行不行，他们有解放军帮忙，那辆车快得不得了呢！
工地喇叭声响起来，是姑娘激动的声音：“同志们，现在有一位解放军同志帮助我们运砖呢。他的共产主义风格使我们很感动，我们大家要拿出更大的革命干劲来啊！”
雷锋一边推一边大声问，你们还有推车吗？
回答说没有了，全用上了。又说，可能食堂里还有一辆。雷锋想，自己应该去借一辆，这样比帮着推更有效率，也省得甲乙两队的比赛成绩不平衡。这时候他摸摸鼻子，发现已经有汗渗出来了。他想，正好，也不用吃药了，就让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当退烧药吧。
雷锋拐过一幢板房，就找到职工简易食堂了，他发现伙房门口果然有一辆推车。
“大妈，”雷锋对一位正在切菜的中年妇女说，“这推车，我能借用一下吗？他们推砖来不及，我帮着推推。”
中年妇女一看是位军人，不好意思拒绝，说，用了要还啊！
一定还！雷锋很快地脱下军衣，说，我可以把军衣放你这儿，我还车的时候再来取。谢谢大妈啦！
雷锋想，军衣这一放，大妈就放心。再说，自己身上也越来越热，外衣穿不住。这么想着，他推起小车就跑，很快就融入了工地，而且，一下子就成为来回穿梭最快的小车之一。
食堂大妈切完菜，洗了手，去挂扔在椅背上的军衣，忽然对另一位老炊事员说，这军衣扣子松了，我给缝缝紧！哟，这位解放军同志姓向呢！
老炊事员问，什么姓向？食堂大妈说，我识得字呢，领口里写着的就是名字呀！你看，向秋生，解放军7343部队。噢，7343就是西边的运输连嘛，离这儿不远，我知道。
两个小时后，劳动竞赛告一段落，工地喇叭传出评比结果：“在这次运砖的社会主义竞赛中，青年突击队第一队获得了优胜，让我们向他们表示祝贺！”
雷锋与工人们告别的时候，早已是大汗淋漓。工地负责人握住他湿淋淋的手说，太感谢你了，解放军同志，你为我们这次工地竞赛添了一把火啊！
雷锋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正好路过嘛。工地负责人要问他名字，雷锋不肯说，只是从来自食堂的大妈手中接过军衣说，我姓解，知道我叫解放军，这就行了。
他的话让工人们都笑起来。工地负责人拉住他要留饭，雷锋不肯留，留在地方单位吃饭像啥话呀。于是他赶快告辞走了，一溜烟小跑，边跑边披上军衣。
工地负责人望着雷锋的背影，一声感叹，说是个好军人呀，硬是连名字都不留一个。
食堂大妈神气地说，他留啦，我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雷锋自我感觉没啥病了，心想还是去一趟团卫生所吧，不然指导员还得关心啊。于是他在路边饮食店买了个高粱米馒头，啃着当中饭，径直往团卫生所去。这一看病，就花了一下午。幸好结果是体温正常，咽喉也没大碍，略有红肿。他出了团卫生所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前面不远就是火车站广场，雷锋忽然发现一个背着包袱的老大娘在呜咽。
“老大娘，您怎么了？”雷锋赶紧走上去，“身体不舒服吗？”老大娘哭着说，我没见上儿子……我儿子儿媳说要来接我……可是见不到他们啊……我刚下的火车……
原来是见不到接站的。雷锋就说，老大娘，您慢慢说，让我帮您。您有您儿子家的地址吗？
老大娘说我有一封信啊，我儿子寄来的。他要我来抚顺住两个月，可是我来了，却见不着他们，也不知他们诚心不诚心！
老大娘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雷锋一看落款，写的是“抚顺市第三十三信箱第四宿舍”。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单位。
老大娘说是个厂子。雷锋一转念，想到有代号的工厂可能就是保密工厂，问这种单位就该到抚顺市邮政局去问，邮政局肯定知道这第三十三信箱是在什么位置上，邮递员不是每天跑的么？凭自己出示军人证件，邮局不会对他保密。
邮政局的工作人员果然很客气，马上指点了这家工厂的位置，只是离抚顺市区约莫有十二里地。路是小路，天黑下来，已经没有什么交通车通行了。
老大娘一听，又急得眼泪汪汪了。雷锋见了心疼，仿佛又见了小时候妈妈脸上的那种表情，于是马上宽慰她说没事没事，有啥事啊，不就十几里路么？今天一定能到您儿子家，不用急不用急。说着，他就背起老大娘的包袱，挽起老大娘，上了路。
这十二里地可是一阵好走。雷锋倒还没有啥，老大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雷锋提出背她走，老大娘说这怎么行啊我能走啊。
就在雷锋深一脚浅一脚地送老大娘去保密工厂的路上，来自建筑工地的一支锣鼓队带着一张大红纸的表扬信，一路敲进了运输连——咚锵咚锵咚咚锵，好不热闹。关指导员和虞连长一起迎出连部，十分高兴，战士们也都稀奇地聚过来看热闹。
工地负责人是个瘦高个儿，握着关指导员的手连连说，真是感谢你们运输连的好战士向秋生同志啊！他帮助我们工地义务劳动，连着干了几个钟头，为我们建筑工人树了个好榜样啊！关指导员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军人应该做的，然后就吩咐连队文书快请向秋生来。
乔大山瓮声瓮气说，我们班长出车还没回来呢。可惜啊，见不着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了。
虞连长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便悄声跟指导员说，老关，向秋生今天是去沈阳执行任务的啊，不在抚顺啊！
关指导员也觉着怪异，但还是接下了表扬信。他对工地负责人说，向秋生同志还没有回营区，他回来后，我们一定表扬他。
工地负责人说要好好表扬他啊，他衣服都湿透了，连口饭都不肯吃啊！
向秋生开着军车赶回营区，已经是锣鼓队走后四十分钟的事了。他刚跳下车，就有七八个战士欢呼着奔上来喊：“向秋生，你受表扬啦！”“班长，建筑工地送来表扬信啦，在连部！”“向秋生，快去连部领表扬信啊，人家敲锣打鼓送来的啊！”“向秋生你做什么好事啦？”
向秋生歪头一想，说我当然做好事啦，工地有位头头要搭车，我送了他一段路啊。工地上缺一根铁丝，我还从车上剪下一根啊。
乔大山哼着鼻音说班长啊，别啰唆啦，快去连部吧，指导员等得急啦，有一大堆表扬话要倒给你听啊。
这时候向秋生的脸上就渐渐浮现出庄严的神情。他看看左右，大声说，同志们，我们为人民群众做好事并不是为的表扬。人民群众感谢我们，是因为我们心里时时装着他们，我们每天想人民群众所想，急人民群众所急，这完全出自我们革命军人的革命胸怀。我们如果是为了表扬，那我们的境界就不高了！
乔大山说好啦好啦，班长，表扬还是需要的，快去吧！你看，指导员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喽！
果然，关指导员已经走出连部办公室，远远地在朝向秋生招手了。向秋生笑容满面，赶快向连部跑去。七八个战士跟着跑上去，这可是五班的大荣誉啊！
指导员把向秋生拉进连部，指着桌上的一张大红纸说，建筑工地送来表扬信表扬你啊！向秋生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虞连长说，向秋生，你今天不是去沈阳拉器材了吗？
“是呀，”向秋生说，“我刚回来呀！”
关指导员说，工地表扬你一个上午都在帮他们运砖头啊。
“运砖头？”向秋生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我运砖头？没有运砖头啊，只运过他们头头儿啊，工地上头头儿要搭车！……啊，明白了，雷锋！雷锋今天去团卫生所看病，我怕他凉，把我的军衣披在他身上了。军衣上有我的名字，没错，是雷锋！”
这时候门口就传来乔大山幸灾乐祸的声音，哎哟，要不是雷锋可多值钱啊！
向秋生冲到门口说，乔大山你啰唆个啥！
我是在琢磨这好事怎么总是轮不到你身上啊，那帮工人还在念叨姓向的好兄弟呢。乔大山说着就撒腿走了，边走边哈哈笑，笑声很不怀好意。
一大群战士也跟着轰地走了。向秋生一时间忽然感到挺没面子，他返身对指导员说，你把表扬信给我，我去工地上说清楚，这名字一定得改过来。
保密工厂的刘技术员家的门在天黑时分被咚咚咚敲响了。刘技术员说谁呀？探头一看，吓一跳：“妈，你怎么今天就来了？”他这一喊，他媳妇也奔了出来，大叫一声“妈”。
疲惫不堪的老大娘抱住儿媳妇就大哭。雷锋赶快上前介绍了情况，刘技术员听得凸出了眼珠，一会儿才万分歉疚地说，哎呀呀是我们把日子弄错了，还以为妈妈是明天才到抚顺呢！同志啊，太感谢你了，你走得衣服都湿透了！哎呀你们娘儿俩还哭什么呀，天都黑透了，快招呼解放军同志吃饭呀！
老大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拖住雷锋说，好人啊，饭是一定要吃的！雷锋急忙说，同志，我不能吃饭，今天已经太晚了，我有急事要赶回部队。主人忙说，那怎么好意思？雷锋说没事没事，群众有困难，帮一把，算个啥呀，谁没个难处啊，我这就走了！刘技术员赶出门外说，同志呀，你留个名吧！雷锋说我就叫解放军嘛！刘技术员一把拖住对方，说解放军同志衣服那么湿，怎么忍心你走！翠香，你那熨斗不是正热着吗？快把解放军同志的衣服熨熨干！
女主人说“快来熨熨”，马上就端起熨板上的熨斗。雷锋熬不过主人的一再热情相邀，脱下了军衣。很快，熨斗下的军衣嗞嗞作响，冒出一缕缕白汽。女主人看见了军衣领口上的名字，悄悄捅捅丈夫。于是，刘技术员一眼就记住了名字：向秋生。
这名字好记，秋生，跟自己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样。
就在雷锋熨干了外衣离开保密工厂往回一路小跑时，向秋生也举着红纸感谢信跑进了工地。他气喘吁吁地对工地负责人说，写错了写错了，你们写错了，不是向秋生，不是我，我是向秋生，但不是我向秋生……工地负责人被扑面而来的绕口令弄糊涂了，问，解放军同志，你这是说的什么？
向秋生说，哎呀你们一定要把名字改过来，这绝对是个原则问题。
弄了老半天建筑工地的同志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把表扬信上的名字改成了雷锋。
向秋生举着改过字的大红表扬信一路走，回连队时，迎面就碰上了自己班的乔大山。
乔大山一见班长就嘿嘿笑，说班长啊班长，明明不是你的事，你还特能吹啊，你的技术过硬啊。
向秋生顿时发怒，说你嚼啥舌头？就你多话！乔大山说，吹，那可也是要有水平的啊！向秋生训斥说，你这个乔大山，你开车技术全班倒数第一，不守纪律，还好意思笑人家？你有本事你离开我这个班，别拖我们五班后腿！
“嘿，”乔大山一缩脖子说，“谁稀罕五班了，哪个班要我，我就跟哪个班走，这还不简单？”
向秋生气得不行，还想接着训斥他一番，这人太落后！后来想想算了，自己毕竟是班长，是领导，不能跟士兵一般见识，硬是忍住气拔腿就走，把表扬信送到连部去。这时候熄灯号就响了。
雷锋是在熄灯号吹响之际回到连队的。熨干的军衣又一次被汗水湿透，他十二里路的归途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两只鞋像两只泥船。
薛班长听见动静，起身，在寝室门口迎着了喘气如拉风箱的雷锋。薛班长脸色不好看，说雷锋，你怎么延迟了三四个钟头才销假？雷锋马上说，对不起，班长！
薛班长阴着脸说，这不是一个对不起的问题。你虽然请病假一天，但是返队时间是晚上六点，这也有明确规定。你怎么能这样不遵守纪律？你损害了我们班的荣誉。
雷锋说，班长，我要作检讨。
听雷锋这样说，又听他拉风箱似的喘，知道他也是急着赶回来，薛班长的口气就见缓和了。他说虽然你帮助建筑工地运砖头，工地送来了感谢信，指导员也表扬了这件事，但是你误期归队，还是属于无组织无纪律行为！今天先睡觉，明天再说！
对班长的批评，雷锋很有些忐忑不安。他一时也冒出想说明具体情况的冲动，但一想这也不是不守纪律的理由。如果一个士兵这理由那理由地延迟返回军营都可以不受追究，那一支军队可不就乱了套了吗？这么一想，他啥都不想解释了。
第二天，果然，中午饭后，关士祥把雷锋叫到了连部，说你们班长对你的批评是对的。地方的同志敲锣打鼓送来了这封感谢信，连队是很高兴的。但是雷锋啊，不是说今天表扬你了就不批评你了。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还是得批评。你误期归队是事实，这一点要认识一下，回去写检讨书。
雷锋低头说，指导员，我虚心接受批评，我马上写检讨书，我以后要更加注意增强纪律性。关指导员说，这就好。还有，部队根据上级安排，即将开展忆苦思甜教育。你在旧社会苦大仇深，当年，我亲耳听过你控诉恶霸地主，那时候你才十岁嘛，我听了很感动。你的遭遇和你的成长历程，非常典型，我希望你在这一次忆苦思甜教育中起带头作用，把你在旧社会的苦告诉大家，把你在新社会的甜告诉大家，使大家的思想政治觉悟都能得到进一步的提高。
雷锋说，指导员，您放心吧，提起旧社会的苦，我三天三夜说不完，我一定在忆苦思甜教育中起带头作用。
根据军区的统一安排，工程兵各部队的政治教育迅即进入了忆苦思甜主题。运输连党支部研究决定，由雷锋率先作忆苦思甜报告。
要讲旧社会的苦，正如雷锋所说，三天三夜讲不完。那一天，站在运输连饭堂的讲台上，雷锋甚至不知从哪一刻讲起。他抬头看天花板好长一会儿，好像天花板上就有谭四滚子和日本鬼子举着刀偷偷趴着，还有他爸爸和哥哥的血在滴滴答答地落着。他没开口就先哽咽起来，急得指导员直俯在他耳边说慢慢来，慢慢来。
后来雷锋就慢慢平静下来。他拭净眼泪，首先讲到他父亲，讲到这个老梭镖队长遭受到的一连串的苦痛；然后讲到他哥哥，又讲到在妈妈怀里饿死的小金满；最后又讲到妈妈。他说，同志们，我那一天真的不晓得妈妈为啥子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妈妈说，如果妈妈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妈妈还说，你要记住，是谁让我家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的，你长大了，要为亲人报仇。妈妈还给我洗了脸，洗了手，还把她的破衣服脱下来让我披上，怕我在外面着凉……同志们，我知道家里已经断了粮，我们靠吃野菜汤过日子，但是我当时不晓得妈妈是受了恶霸地主的欺侮，她实在活不下去了。在中秋节的晚上，她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到了梁上。
雷锋说到这里，实在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捂脸蹲了下来。这时候全场同志都听得眼泪汪汪，九班长甚至拍打着窗框痛哭失声。他也是孤儿，可能是也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雷锋站起来，又说，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看见妈妈的，妈妈吊在梁上。这时候我身上还披着我妈妈头天晚上给我的衣裳。我扑上去，说妈妈你这是怎么了啊？！……说到这里，雷锋再一次失声哭泣。这一哭，就引起了全场哭声一片。
薛班长带头呼起了口号：“雷锋同志的苦就是我们的苦！”众人跟着高呼。薛班长又喊：“我们坚决为雷锋同志报仇！全场再次手臂林立。”
这时候在连部值班的文书跑来，跟指导员耳语几句，满眼泪花的指导员就走出饭堂，到连部去接电话。电话是抚顺保密工厂一个姓刘的技术员打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很激动：“他护送我老母亲足足走了两个钟头啊！我老母亲走得慢，他一直扶着她走，后来还架着她走啊，送到家里以后连饭也不吃！我们感谢你们教育出了那么好的战士啊！我知道他名字了，他叫向秋生，我是在军衣上发现他的名字的。那件军衣都被汗水湿透了啊！时间？时间就是大前天啊！大前天的晚上啊，送到家里的时候天都黑了呀！”
指导员一算时间，便明白了，那一天正好出了雷锋踩着熄灯号返回连队违反纪律的事。他心里什么都亮堂了。于是他对电话里说，我告诉你，同志，你表扬的这位战士是我们运输连的，不过他不叫向秋生，他叫雷锋。他大前天是借穿了别人的军衣。是的，天上打雷的雷，先锋的锋。是的，我们一定会表扬的，你放心！
指导员搁下电话，默默地听着窗外饭堂方向传来雷鸣般的口号声：“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牢记雷锋同志的血泪控诉！”
电话忽然又响，关指导员抓起电话，却是团部金星干事打来的。金干事说，关指导员啊，我们接到工厂打来的电话啦，向秋生同志一路夜送迷路的老大娘回到儿子家，这事迹很感人啊。政委要我采写一篇报道送沈阳军区的《战士报》！对，什么？不是向秋生？是雷锋？
马上，金干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嗨，这个小雷，我早就感觉他是一棵特别好的苗子，关指导员你真应该把他放到团部来。
关指导员搁上电话，沉思良久。他慢慢走向饭堂的时候，看到雷锋已经作完了忆苦思甜报告。但雷锋没有走下讲台，说他还有几句话要说。
雷锋擦净泪水，难受地说，同志们，我要借这个机会向连首长和同志们作个检讨，这是我写的检讨书。
这时候大家都惊讶，说这是咋回事？雷锋说，我大前天外出看病，但是没有按时销假，一直到吹熄灯号之后才回到营区。我是一个革命战士，应该懂得革命纪律的重要。我经常想，我一个孤儿，在旧社会受了那么多折磨，我讨饭，被狗咬，被刀砍，我其实更应该珍惜新社会的每一天，珍惜部队这座革命大熔炉的锻炼！可是我身上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缺点呢？说明我学习还不够刻苦。有时候呢，我说话也不讲究方式方法。我得了节油标兵的奖旗之后，还有自满情绪。这一次更不对，又延误归队时间，犯了纪律。所以我请领导和同志们经常督促我，让我时时警惕错误的发生，更好地进步。
饭堂里响起掌声。只有乔大山没拍手，说屁大的事儿，还值得检讨！这都要检讨的话，咱班长该关禁闭了。坐他旁边的李顺听到这话，也不鼓掌了，说是啊，雷锋净拿放大镜照自己，啥好照的嘛！关士祥就是在这时候走上讲台的，他心里很是不平静。
雷锋迎上前一步，双手递过检讨书，说指导员，这是我的检讨书！
见雷锋要走下台，关指导员说，小雷你等一等。
然后，面对全场的目光，关指导员举起了雷锋写的检讨书。
他说，同志们，雷锋同志作了很生动的忆苦思甜报告，我听了都掉眼泪，我看见在座的所有同志都掉了眼泪。而刚才，雷锋又为前天延迟归队的事作了检讨，他那番很诚恳的话，我听了，又一次被感动，而且不仅仅是感动，还是震动。为什么是震动呢？因为事情的真相是雷锋同志在看病归队途中，在火车站看见了一位哭泣的外地老大娘，老大娘因为找不到自己儿子的家而焦急。雷锋花了两个多钟头，连夜把老大娘送到了亲人身边，晚饭也没顾上吃，一路跑步赶回连队。而且那一天，他还在生病。
雷锋很感意外，不知道指导员怎么就知道了这回事。
指导员接着说，我刚才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地方群众表示的感谢，一个是团首长提出的对这件事的肯定和表扬。雷锋同志在大前天做了这么多好事，又帮建筑工地运砖，又连夜送老大娘回家，他都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都说自己姓解，叫解放军，但是我们还是知道了，这都是雷锋同志做的好事。
在满饭堂的掌声中，指导员又说，对雷锋，我不应该批评，而应当表扬。这是我犯自由主义，没有作调查研究，该检讨的是我指导员。我要把雷锋的这份检讨书永远保存在我自己的笔记本里，我要警戒我自己。
刚说到这里，脸上有泪痕的薛班长从台下站起大声说，我也要向雷锋同志道歉，我前天不了解情况，也是乱批评。
雷锋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说，班长、指导员，你们批评得都对，我误期归队，这是事实。我要借这个事例，再次学习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增强时间观念，增强纪律观念，对自己提出更加严格的要求。
运输连饭堂里的任何一次集会都没有响过这么长时间的掌声。乔大山把两掌心拍得通红，说感动感动，又说李顺你说感动不感动嘛。李顺也拼命鼓掌，说感动死了，你没看见我脸上还有眼泪吗？
关士祥事后把这一次忆苦思甜教育写成了详细的报告上送团部，直叫团政委和团长看得高兴。吴团长建议让雷锋作为全团忆苦思甜的典型，安排他到各基层连队作忆苦思甜报告。政委加了一个意见，也让雷锋作为学习毛主席著作全心全意为民做好事的先进典型，结合着一起作报告，这样会更加感动人，应该让部队官兵受一次“为什么当兵，怎样当个好兵”的生动教育。
雷锋很快就忙了起来，不仅跑运输忙，作报告也忙。他的嗓子也经常有点儿哑，向秋生好几次警告他，身体要当心，这可是革命的本钱。但是雷锋照旧忙碌，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夏日时节又多了一项忙碌的事，那就是去抚顺望花区建设街小学当校外辅导员。连队党支部在研究人选的时候事先征求过他的意见，实在是怕他太忙。但雷锋说没问题，说孩子的教育非常重要，他愿意当这个校外辅导员。
他在第一次走进建设街小学接受了一束鲜花，并且脖颈上被一位女少先队员挂上了一条红领巾之后，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激动，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学岁月，甚至想起了自己在表演《小渔夫》节目中拿起竹篙狠追“日本鬼子”的场景。
他还想起了宁小琍，他跟宁小琍表演双人舞蹈“小锯子”的时候，心中怀着多少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啊！孩子的天空是最明亮最广阔的，他想，对孩子的教育和引导，要充满热情，要教育孩子有理想。
他面对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真诚地说，同学们，今天我又一次挂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我真的是特别高兴！你们小学要聘请校外辅导员，我们连首长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为能有一个机会与红领巾们在一起，互相学习、互相交流，感到特别的光荣！
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曹珍珍老师插话说，我补充介绍一下，雷锋叔叔是解放军部队的优秀共青团员，他驾驶的军车是部队里的“节油标兵车”！
少先队员们啪啪地鼓掌，很高兴学校能请来这么优秀的一位校外辅导员。
雷锋当即决定，给孩子们上的第一课就讲讲自己手臂上三道疤痕的来历，让蜜糖里的孩子们了解苦痛的过去。于是，他举起左手，挽起白衬衣，说，曹老师要求我给大家上第一课，这第一课，我讲讲我手上的这三道刀疤吧！那一年我六岁，这三道刀疤一直伴随我度过了苦难的童年……
在雷锋向孩子讲述他手臂上疤痕的来历时，运输连的连部里，虞连长开始找起关指导员脑袋里的“疤痕”来了。他单刀直入地对关士祥说，老关，我发现你有一个问题，在雷锋申请入党的问题上，你是不是有意避嫌？
“这话怎么说？”关指导员感到有些意外。
虞连长说，你还“这话怎么说”呢，正因为你很早就认识雷锋，是不是你觉得由你提出发展雷锋入党不妥当，得避避嫌？
关指导员马上说，我没这个意思。
虞连长说，老关，该考虑发展雷锋入党了，我们连党支部在这个问题上别做小脚老太婆，你作为连党支部书记，你要考虑这个问题了，如果你有避嫌的想法，那就是你不对。雷锋的优秀表现，谁都看见的，你不要局限于什么新兵一年内不发展党员的老框框，我们不要受局限。自从雷锋那天忆苦思甜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么一个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苦孩子，解放后一直努力地听党的话，跟党走，哪里有困难就往哪里冲，对工作很钻研，对人民对战友感情又那么深，他应该是具备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了。所以你这个支部书记不提，我这个副书记倒要提了！
关士祥沉默半晌，说老虞啊，我倒不是避嫌，我呢，也是想等到雷锋更成熟一点儿再提出。再说，雷锋毕竟入伍才半年，时间上也略略短了些，也有一些照顾平衡的考虑。当然，老虞，你今天说的，很有道理。
连长走了之后，关士祥愣怔了好一会儿，他从内心感到雷锋是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的，但是雷锋毕竟入伍才六个来月，这个运输连从来没有当年入伍当年就入党的先例。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老虞这一枪，真是击中自己的要害了，自己是不是真有避嫌之想呢？
就在指导员这么琢磨雷锋的时候，雷锋正在琢磨建设街小学的下一步德育工作怎么抓。雷锋觉得曹珍珍老师是个特别直爽和有干劲的人，因此他在讲课结束之后特意到少先队大队部坐了一会儿，向曹珍珍老师提一些建议。他说，我刚才看了少先队活动计划，总的感觉不错，我想，这里面再补充一个内容行不行？
曹老师一听就来劲儿，问是什么内容？雷锋的办法是开展一个“三件宝”活动。雷锋说，哪三件宝呢？第一，建立一个“储蓄箱”，集中孩子的零花钱，一年后还给孩子，以便孩子能做一些有用的事。第二呢，设立一个“聚宝盆”，把孩子捡拾到的“废物”变成有用之宝。第三，设立一个“针线包”，提倡学生自己钉扣子补衣服。
曹珍珍开心得几乎蹦起来，这么完整的一套方案她从来就没有听到过。再说，这方案又简便易行，一听就懂，很好布置。她一下子握住了雷锋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但一下子又放开了，觉着了不好意思。她双颊红扑扑地说，雷锋同志啊，你这“三件宝”说得太好了，完全可以做，我们马上就做！雷锋同志，我是一个新团员，缺少工作经验，我一定要好好向你这个优秀共青团员学习！你可能……已经入党了吧？
雷锋说，我还不是一名共产党员，我身上还有很多缺点，很多不足，我离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还有一截子距离呢！
雷锋当天晚上写完日记后，又给远在望城的张书记写了一封信，他知道张书记在时时关心着他政治上的进步，毕竟今天建设街小学的那个大队辅导员直截了当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叫自己把一段心绪突然提到了胸口。
关键还在于要剖析自己的不足。雷锋想，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这一点关指导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之所以还不能跨进党的大门，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所以雷锋絮絮叨叨地在信上列出了自己的一大堆缺点，他写下来的目的是要让张书记知道，同时也想让自己心里更加明白。
薛班长凑过来问他写什么？他笑笑说，给自己“洗脸”呗。
过了两个月，秋风吹起，当关指导员就入党问题专门约雷锋夜谈的时候，雷锋在指导员面前认认真真“洗”了一遍自己的脸。雷锋说，指导员，我觉得自己离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真的还有很大距离。
指导员说，有哪些，说说看。
于是雷锋就又开始“洗脸”了：“学习不刻苦。《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通读了一遍，但是重点篇章，读得不够。本来想每天挤时间读，但有几天出车回来迟了，上个星期吧，捧起书还没读呢，糟糕，睡着了。”
看指导员不吱声，雷锋又进一步分析说，我认为，学习对于一个人思想境界的提高非常重要。有时候我原谅自己，说工作太忙，没时间学习。不对，问题不在工作忙，而在于自己到底愿意不愿意学习，会不会挤时间。比如，一块好好的木板，上面一个眼儿也没有，但钉子为什么能打进去呢？这就是靠压力，硬挤进去的。由此看来，这钉子，有两个长处，一个是挤劲，一个是钻劲。指导员，我觉得在学习上，一定要发扬钉子的精神，善于挤，善于钻！
指导员说，钉子精神，总结得好！
雷锋说，另外，我觉得自己有自满思想，不是偶尔有，是经常有！每取得一点儿成绩，有了一点儿进步，受到领导表扬，就觉得自己做得多么好，这就是自满！即便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呢，是不是？所以，我要警惕！
指导员问，还有呢？
秋天的风渐有凉意。雷锋和指导员沿着营区的冬青树小道慢慢往前走，走向菜地方向。远处传来狗吠，那只狗好像是烈属张大娘家的。雷锋忽然想，张大娘家也该去挑水了，别这星期一忙，就顾不上老乡了。
雷锋一边想着，一边又说，还有，我在复杂地形中的驾驶技术，还要提高。上次走盘山公路，我就觉得我们班长的急转弯就比我稳得多。
雷锋同志，指导员站住了，用手搭在雷锋的肩上，说，我通知你，我们连党支部已经召开了支委会，一致认为你已经具备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基本条件，近期就将召开支部大会，讨论你的入党问题。这是入党志愿书，现在发给你，希望你认真填写。
雷锋一阵愕然，又一阵喜悦，说，我能……能填写入党志愿书了？
指导员说，你刚才的找差距，也找得很好，这也正说明了你的党性觉悟！希望你入党之后，继续进步，做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
雷锋突然呜咽起来。指导员说，怎么了，雷锋？雷锋说，我有了家了。
这是1960年11月8日的事，工程兵十团搞了一次全团新党员的集体入党宣誓，在各处施工单位的九十三位新党员集中到营口的工程兵十团团部，面对挂起的党旗，高举右拳，集体宣誓。
金星干事一直在现场用镜头抓拍，她有预感，觉得这张集体宣誓的照片有可能上《解放军报》，至少沈阳军区的《战友报》是可以刊登的。当宣誓完毕，雷锋代表九十三位新党员作表态讲话时，金星干事更是正面侧面拍了很多张。军人俱乐部的灯光打得很好，金星干事拍出了一点儿艺术性。
雷锋代表新党员讲话的时候，手势一直不停。他说今天啊，我的心情万分激动，我代表工程兵十团今天入党的全体新党员，表示我们的决心：我们入党以后，一定以我们的实际行动，扩大党的声誉！
政委和团长以及政治处主任，都先后跟雷锋握了手，政委还夸他这几个月里去各个营连作的忆苦思甜报告和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报告都很好，一定要继续努力，更好地在革命实践中摔打自己。
雷锋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努力，我刚把一段名言抄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呢：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政委呵呵笑，说抄得好抄得好，这四句话多么形象啊！
对雷锋入党的消息，望城县的张书记可以说是最高兴的一个。他半夜起身，在床头坐了半天，老伴儿拉他睡下，他说别忙啊，我是为小雷高兴啊。他入了党，进步会更快啊！老伴儿说，还不是你嘛，把那么好的英纳格送给了他，当秒表。张复赵大惊，看着睡眼蒙眬的老伴儿说，你啥时候懂“秒表”的概念了？夜校里教的？
当彭茂林乡长把庚伢子入党的消息带到简家塘村的时候，六叔公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这个月连着掉了两颗牙，他用嘶嘶的声音唱了几句：
庚伢子从今往后是党的人， 不怕去冲锋呀， 不怕去陷阵， 走南闯北呀有了根！
六叔奶奶说难听死了，漏风这么厉害还唱。六叔公说我是心里快活。三婶则叹气说我现在想给他扯一身新衣服都不成了，人家整天穿军装呢。
雷锋在入党以后的一个月里，先后收到了健姐来自湖南农学院的信、王姐来自团山湖农场的信、小易来自弓长岭的信，姐姐妹妹们都表示了由衷的祝福。这让雷锋感动，他把这些信一遍一遍地读，心里想这都是鞭策啊。
雷锋入党半周年的日子，谁都没有记得，向秋生却记得了，就他一个人前来表示祝贺，还拎了酒。那是一个星期天，雷锋正倚在铺位上读《矛盾论》，昨夜里读了一小半，打算今天读完。毛主席讲矛盾怎么讲得这么深入浅出，很有读头呢。这时候门外飘进春天的松针的香味，向秋生随着这股香味一起进了门。他一屁股坐下就说：今天什么日子？喂，今天别学习了好不好？哦，《矛盾论》，还写眉批呢，我看看：“外因是条件，内因作决定，要想求进步，主观多努力！”——你主观够努力了啊！你雷锋主观努力行啊，我再怎么主观努力也不行啊！我还是个党外群众啊，你看窝囊不窝囊？小老弟，别认真了，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
雷锋说啥日子呀？向秋生认真地说，今天是你入党半周年！你看看，庚伢子，你都忘了！你入党都半年了知道吗？我写了三份入党申请书都没用呢！看，这是啥档次的酒？高档老白干！我今天特意买的，花大价钱啰，庆祝小老弟入党半周年。星期天嘛，喝个痛快！来，见者有份，大家一齐喝酒！
入党半周年？这算个啥庆祝日子？雷锋压根儿没这么想，全班战友都没这么想，但是向秋生偏这么想了，而且他有很多的感触，他都带来了老白干了。这年头老白干多金贵啊，全国人民都因为这灾害那灾害的勒紧了裤带，听说连毛主席都戒了红烧肉，要“瓜菜代”呢。你看这向秋生，还真有本事弄来老白干，还煞有介事地“半周年”呢。于是战友们都围上来，大家说，嘿，哪怕舔一口过过瘾也行呢。
雷锋却偏偏煞风景。他按住向秋生的手说，今天不喝酒行不行？聊天怎么样？你我兄弟好好聊聊。
向秋生说喝着酒聊呗。雷锋说不喝酒聊更清醒。
向秋生说你呀你呀，就没见你好好喝过一回酒，我今天就是想凑个说法，让你好好红一回脸的。你看，你还要清醒聊天！聊吧聊吧，哥儿俩也有许久没有聊兜底话了，那就清醒聊吧！走吧，只可惜了我这高档老白干。
雷锋说你这瓶酒既然是为我买的，那这瓶酒我要了。
向秋生说，奇了奇了，你不喝酒，要酒干吗？雷锋说这你别管，我有用。向秋生更奇怪，说你是送人的吧？做好人去？拍谁马屁？
雷锋承认说，是要送人。
向秋生问送给谁，雷锋说这你就别问了好不好？向秋生大度地说，好好，不问了，说是个马列主义者，谁知肚里还有自由主义小九九呢！
这时候战友们就轰地全散了，说伤心伤心，连股酒味儿都闻不着。向秋生吼着说伤心啥，我以后再去弄一瓶来。我别的本事不大，这点儿本事还有的！
雷锋与向秋生聊天的地方，选了连队的菜园子。菜园子好啊，粉蝶飞舞，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俩对坐在石块上，挨得很近。远处篮球场上的喝彩声一阵阵传来。向秋生一开始就拍腿说，老弟啊，老弟，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了，为啥你入伍一年不到就入党，我入伍快三年了，还是个党外群众。原因，就是有人老说我坏话。
这话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雷锋问，谁呢？
向秋生扳手指头，说最早的是秦有生，退伍了！再后来是徐喜贵，也退伍了！现在就是乔大山，你们弓长岭矿一起来的，驾驶技术最差，还老顶嘴，讽刺我最有本事，说我不干实事啦，好吹啦！我吹啥？我驾驶技术是不是全班第一？他这叫信口雌黄，帝国主义作风，可恶极了！你说，对这种歪风我能不狠狠批评吗？可是，问题来了，这一批评吧，又是我不对。谁让我是班长啊，当了班长啊总得背一口“搞不好团结”的黑锅！庚伢子，问题很清楚，我落后，根子就在这儿。
雷锋也跟着拍了腿，说，我的秋生哥啊，你今天买一瓶酒其实不是来庆贺我入党半周年的，是来借酒浇愁的！
向秋生说，你哥能不愁吗？当然愁啦！我是从小就定下远大革命志向的，我立志为人民为祖国当革命英雄，可是快三年了还是个班长，还当不了党员，我能不想办法弄瓶酒吗？不过好在我已经找出原因来了，这很重要。啥都没比找出原因重要，你说是不是？
雷锋想一想，说，秋生哥，依我看，乔大山确实有缺点，比如不安心在部队工作，纪律懒散。但是他也有优点！我记得在地方上的时候，他为了水泥不让雨淋，把自己的被子都抱到水泥袋上去盖，还动员大家都抱被子去呢！
向秋生说地方是地方，部队是部队。雷锋说，秋生哥，你总是班长嘛，还是应该多跟他谈心。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嘛，谈心是个很好的办法，其实许多疙疙瘩瘩的事，多谈谈心，就能化解。
向秋生击雷锋一掌说，嘿，好像你是班长，我不是班长！雷锋笑着说，秋生哥，我们从小一起要过饭，情同手足，应该互相提醒互相帮助嘛！向秋生正在琢磨雷锋这番话的时候，忽然就发现关指导员往菜园子这边大踏步走过来了。关指导员说，啊，你们两位都在，有个干部任职方面的决定正好要告诉你们，坐吧，坐吧。
三人坐下以后，指导员就说，连里研究了，营里团里也批准了，四班长小薛升任二排排长，那么四班呢，连里决定，就由你雷锋同志任班长。
雷锋有些意外：“我任班长？”向秋生跳起来猛拍雷锋肩膀，说好事啊，五班长向四班长热烈祝贺！你看你看，今天本来就是该喝酒的嘛！
指导员对向秋生说坐下坐下，又说雷锋啊，你担任班长，责任就大了，希望你继续以身作则，做好各项工作，也带好全班！
雷锋站起来表态说，请指导员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党组织的期望，兢兢业业，做好班长工作！
“好，”指导员说，“坐下坐下。”
指导员又说，各个班的战士也有一些调整。小向啊，你们五班的乔大山同志，现在决定调入小雷的四班。
向秋生一听，激动了，呼啦站起，说坚决拥护连首长的英明决定！
指导员说坐下，坐下。又说小雷啊，乔大山同志是后进战士，是有一些缺点，但是也有明显的优点，你要好好带他。你们都是弓长岭矿来的嘛，你们本来就熟悉，你要设法帮他从后进转化成先进。
雷锋说，我一定努力。指导员我有个想法，我想让乔大山跟我一起驾驶13号车，我跟他结个对子！
指导员说可以嘛，我们晚上就召开全连大会宣布这些决定，现在先跟你们通个气，有个思想准备。
向秋生说我能握握您的手吗，指导员？
指导员说怎么了？向秋生不由分说，一把抓起指导员的手就摇，说您太明白我向秋生的苦衷了，我们五班这几年老出刺儿头，弄得我不安宁，现在指导员高瞻远瞩，真是帮我一个大忙了啊！
向秋生的激动是不令人奇怪的，班里少一个刺儿头，这比喝高档老白干还使人兴奋。
乔大山到四班报到也特开心，他早不想待在五班了。再说到四班雷锋又是班长，这又是多开心的事。问题是这个雷班长提出要跟他合开这辆13号油耗子车，就有点叫他烦心。这台车虽然获得节油车称号，但那要费多少神啊，平时保养、检修，驾驶时的七注意八要点，得像伺候太爷爷一样伺候啊！乔大山说雷班长行行好，能不能给换辆省事的车啊。雷锋说就你我开13号了，啥都别说了，我们一定把这辆车伺候好。我就不信你这个力大如山的乔大个儿还摆不平一只小小的油耗子！
乔大山心里不太乐意，但还是摆弄起这只油耗子来，反正班长怎么伺候它，他也学着怎么伺候。
盛夏季节，抚顺钢厂的施工也到了紧张阶段，运输连的任务更加吃紧。那天一长溜车队爬上山坡公路一起停着休息的时候，汗流浃背的战士们跳下车，纷纷去路边的一个食品摊买汽水。连续跑路，大家又渴又累。
雷锋也走过去买，从兜里掏钱，这就叫买了汽水正大口喝的向秋生觉着奇怪，说太阳西边出来了，你也来买汽水？
雷锋摇摇头，端起水壶说，我有白开水。
向秋生笑，说是吧，我还以为你今天买汽水了，不做抠门大爷了！李顺说，真的，还从来没见四班长买一瓶汽水、一支冰棍儿过！向秋生说，今天我给你买一瓶，庚伢子！
雷锋一边说不用不用，一边却自己却掏出一张角票，递给营业员说来一瓶汽水。
向秋生跌足喊，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雷锋买了汽水，往自己的13号车走。他把汽水递给正歪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的乔大山。
“给，”雷锋说，“消消暑！”
乔大山接过汽水瓶，嘎一声咬下盖子，大口喝，边喝边说，真是困死了。班长，你怎么不喝汽水？
雷锋点点自己的水壶说，我喝这，我惯了！
乔大山说，你那水壶早喝空了！
那你的水壶支援我一点嘛！雷锋笑着就拿过乔大山的水壶，倒了一点儿在自己的水壶里，然后说，来，趁休息，再写一遍“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乔大山恼了，说干吗呀？昨天学习到深更半夜，今天还来？你不折磨我半死你不顺心是不是？！我也真傻了，干吗调来四班啊？
雷锋说复习很重要，说着，就拿出一块自制的写字板和一支铅笔，让不认字的战友在上面写。乔大山边写边嘟哝说前面三个字还好写，后面两个字笔画太多，这笔棍子还不听使唤！班长啊，咱俩好歹是一个矿山出来的，你就饶了我行不行？
“不行！”雷锋说，“军队需要有文化的战士，你不扫盲不行。”
乔大山写了一遍，说不写了不写了，太累。这世上是谁发明了写字啊，吃饱了撑的，光说话不行啊！又说你这个班长啊，要求人太严格，不是看书，就是写字，当个兵怎么就那么累啊！一天又没有二十五个钟头！不写了不写了，有空不如打瞌睡。累死了，你再打搅我睡觉我跟你掰！
乔大山把写字板扔在一边，闭眼打起瞌睡来，再也不理睬班长。
雷锋没有勉强自己的助手。时间紧确实也是个问题，这个暑天大家忙得几乎都趴下了。但是放松学习也是个问题。在两天后的例行班务会上，雷锋动了个小脑筋，他说同志们啊，今天我们四班开班务会，班务会的内容呢，是做个游戏！
乔大山说，做游戏？班长你话有没有说错哦？！你是班长，是领导同志，你不能说错话哦，革命要受损失的哦！
“真是做个游戏，”雷锋笑呵呵说，“我没说错话。来，一人先分一颗钉子。”
他手心里出现了一把小钉子，亮晶晶的，然后一颗一颗地分给全班同志。他又取出一块木板，再取出一把小榔头，说，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钉子往木板上钉。能钉进去吗？大山先来！
乔大山接过榔头和木板，说这有啥难啊，太小儿科了嘛，班长你小看革命群众啊。
“咚，咚！”两下子，乔大山就扎上了一个钉子。
其余的战士也加入了，轮流兴致勃勃地敲，有的只消敲一下，更多的是敲了两下和三下。一会儿，这块木板轮流转一圈儿，咚咚地钉上了一大把钉子。
雷锋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的动作，最后接过木板，说我也来钉一颗。
“咚，咚！”雷锋也是两下子，敲进了一颗钉子。
游戏做完了。雷锋说。
乔大山说啥意思呢？咱革命群众不懂啊。
雷锋说，啥意思呢，听我说。大家看，一块木板，上面一个眼儿也没有，但是钉子是靠什么进去的呢？
“挤呗！”乔大山说，“一敲，它就进去了。这还用说，我文盲都知道。”
雷锋说，太对了，大山懂科学了。这钉子嘛，靠的就是这股钻劲，这股挤劲。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精神，钉子精神！大伙儿说说，是不是钉子精神？我们呀，平时总是说，我们没有时间。我们开车太忙、训练太忙，稍微有点空，还要搞内务卫生，实在没有时间来读书啊，没有时间学文化啊！可是我们看看这些钉子，钉子发扬的，就是挤的精神、钻的精神，硬是给自己争取到了位置，是不是？我们平时的读书学习呢，也该抓紧点点滴滴的时间，一有空，我们就坐下来学，哪怕看几页书也行，哪怕练十几个字也行。这就叫滴水成河、聚沙成塔。平时不起眼的时间，一点一滴攒起来，就是很大的一块时间了。
听着这番讲解，大家就活跃起来。乔大山说，班长啊，你这是变着法儿骂我呢。
雷锋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大山？
乔大山说，按照你这么说，这一天就该有二十五个钟头到二十六个钟头，是不是？雷锋讲兴许有二十七个钟头。乔大山说除非我学你一样趴在被窝里看书，弄得人不像人。这话逗得大家都乐。
自从钉了木板之后，乔大山似乎也感悟到了一点儿什么，平时学习写字抓紧了一些。有一天吃过晚饭，他也凑着太阳的余晖坐在菜园子边上用写字板写字，这一下叫雷锋感动了，连忙跑过去说了一些赞扬鼓励之词。乔大山说，班长啊，你说的钉子精神我愿意学，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帮我个忙——帮忙写封情书，我对象可盼我信了！
雷锋说我没写过情书，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可以试试。
乔大山高兴了，翻了一回白眼，悄声说，你就这样写：大妹子啊，我在部队挺好的，老想着你。
雷锋说这可以写。
乔大山说，当兵就是钱少，我没法子给你扯布做衣服。
雷锋说这么写不好，应该这样写：我现在虽然没有条件给你扯布做衣服，但这是暂时的，等我履行完光荣的军人义务后，一定会很好地操持这个家。
“你真是个秀才啊，”乔大山大惊小怪地说，“同样一句话，死的就给你说成活的了。入了党就是不一样嘛，特会糊弄人。喂，我说实话，班长，咱当兵真的是苦嘛，你说苦不苦？这食堂也越来越闻不着荤腥味儿，你看看食堂门口转来转去的两条狗都瘦成啥样了。”雷锋说，不能光看到艰苦的一面，艰苦也是一种快乐啊。你想，我们当兵的，日夜捍卫着祖国的安全，也捍卫着你老家的村子，捍卫着你那对象，这不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吗？
雷锋说到这一层上，乔大山也觉得有理。这是大道理嘛，大道理总不会错。乔大山瞅着雷锋看，就觉得这小个子不简单，从弓长岭一直到部队，样样抢在前面，对工作，对学习，对首长，对战友，对老百姓，全都丁是丁卯是卯的，想挑他毛病都没有，就是当兵体检关口上弄虚作假那小伎俩，也是自己出的馊主意，不能赖他。他可比原先的班长强多了，强一百倍。但是，乔大山对雷锋唯一不满意就是出公差太多，动不动指导员就来喊他了，说是团里下达的任务，要他去某某部队作报告。忆苦思甜啊，认真读书啊，主题还特多。不仅团里讲，沈阳军区其他部队也讲，甚至讲出陆军讲到海军去了。海军某部也知道有个雷锋，硬是通过沈阳军区工程兵部队要雷锋去讲一次。雷锋去讲倒是不要紧，可就要乔大山一个人伺候这13号破车了。这破车保养、检修的事还特多，乔大山必得比人家更加辛苦一点儿，这就叫乔大山窝心。写字要木板上敲钉子挤时间，保养车子也要木板上敲钉子挤时间，凭啥他就要过一天二十六个钟头、二十七个钟头的生活？这人的发条拧得太紧可是要断的啊！
所以调到四班也有调到四班的窝心之处。
这一次雷锋外出作报告，又作长了，连续讲了八天，第九天才回到营口的工程兵十团团部，又讲了一下午。报告会散了，吴团长走出军人俱乐部，喊住后勤处的干部：“助理员，留雷锋同志吃晚饭，通知伙房炒两个鸡蛋，再想法子弄条鱼来！”
雷锋赶紧说，团长，天还早，我回抚顺连队去，赶得及。
吴团长说，雷锋啊，你现在是我们工程兵部队的标兵人物了，作报告的任务也很重，你忆苦，又很动感情，很累，你累垮了我心疼，你要好好补补身体。
雷锋说，团长，明天要出早车，我那台车是油耗子车，平时保养很重要，我要看看前一天车子保养得怎么样，我还是早点回连队好，谢谢团长关心！
吴团长想了一下，说那也好。于是喊住金干事，说仍旧由你们宣传股派车，送雷锋同志回抚顺。
金星干事要了一辆吉普车送雷锋回抚顺，一路上问话不停，甚至在颠簸之中作着笔记。金星说，小雷啊，你发表在《望城报》上的文章《我学会开拖拉机了》，现在还能查到吗？雷锋说我自己没保留，报社可能会有的吧！金干事，其实这不重要！金星干事却非常认真地说，不，这很重要，你走出的每一步都很重要。我要好好写一篇你的长篇通讯，你可要配合我啊，雷锋同志。你现在不光是你自己啦，团长都说啦，你是我们沈阳军区工程兵的一个代表人物啦！党的宣传工作你一定要配合啊！
金星这一次下决心要在连队待上一星期，好好收集素材，把雷锋的长篇通讯写好。谁知，吉普车刚驶进运输连在抚顺的驻扎地，就有人跑来说有人在说雷锋的坏话。
跑上来的是向秋生。向秋生拉住雷锋就说，庚伢子，木头疙瘩就是木头疙瘩，你以为你感动得了他？金星下车，问谁呀？向秋生吓一跳，说金干事也来了？啊呀，我的四班长，你现在了不得啦，回连队还有金干事护送啊！金干事，我刚才说的是一个后进战士，就是乔大山嘛，原先我们五班的，现在就跟这位四班长开一台车！
雷锋问乔大山到底怎么了？
“背后说你哪。”向秋生说，“说我们这个四班长是先进啊，到处作报告，害得我老是一个人洗车，一个人洗零件。”又说：“他管我管那么严，我又不是他儿子！”
雷锋说明白了。向秋生说你明白了也没用，你以为你治得了他？这块木头疙瘩顽固得很。我刚才听薛排长说，明天出车他也不出了，说生病了。啥病啊？屁病，思想病！
一听说乔大山病了雷锋就紧张，他到连部一报到，去车场看了看，就赶忙奔回宿舍去。
战士们迎面打招呼，都说班长回来了？很亲热的样子。雷锋一路笑着应答，然后就进门，坐到乔大山的床头，用手按按乔大山的额头。
用不着摸，摸啥啊，乔大山说，没热度，你手上烫出泡来了？
雷锋说，我看你把车都冲刷干净了，油也加满了。
“我病了，”乔大山说，“明儿你一个人出车吧！”
哪儿不舒服？雷锋问。
“浑身不舒服。”乔大山瞪眼说，“你作报告能作，我生病还不让生？”
雷锋说，大山呀，我去作报告，也是执行上级任务啊。我上次在连里作报告，我看你也是泪流满面的。你还握着我的手说：“雷锋，以后谁还敢给你苦吃，我揍谁去！大山啊，我听了很感动啊！”
乔大山闭了一会儿眼，跃起身说，别啰唆了，我明天跟你出车！
第二天出车之后，雷锋挺照顾乔大山，基本上是自己驾驶，说大山你别累着，我来吧！可是开着开着，无缘无故就停车了。乔大山诧异说干吗半路停车啊？只见雷锋跑向公路边的一只垃圾箱，在箱口上取起一双丢弃的破袜子，喜滋滋跑回来说，就是脚后跟破了点儿，洗一洗补一补，能穿。
乔大山着恼，盯着破袜子，掸一掸鼻子前头，说班长啊班长，你再节约，也不能从垃圾堆里捡破烂啊！你解放前当小叫花，现在都六十年代了，还捡破烂，你捡破烂捡出瘾来了你？
雷锋说国家还不富裕，我们大家都要节约啊。
乔大山说，啊哟，你怎么那么叫人憋气啊，谁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脚气啊！
雷锋不说话。上坡时，雷锋忽然急踩刹车。原来是有人半路冲了过来拦车，要搭“顺风车”。乔大山探出车窗，一声喝：“让开，不怕死啊？”
那是一位中年农民，一张脸是树皮的颜色，一迭声说对不住啊解放军同志，路远，捎个脚吧！
乔大山说，军车不搭人，规矩懂不懂？
雷锋赶紧推门下车，和蔼地对农民说，老乡，我们驾驶技术不高，前面山路弯道又多，你坐在车厢里不安全。再说，部队确实有规定，军车不能带人。说到这里，雷锋摸出两元钱，塞在中年农民手里说，请你前面车站买张票，坐班车回家吧。
农民一下子蒙了，说同志啊，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雷锋说，“我看你也有急事。”
汽车开动后，乔大山说，我的娘耶，两块钱，你一个月才六块，你装阔佬啊？两块钱能买一打新袜子哩！你这样开车叫人怎么受得了？人家说你抠门，原来你钱就这么白白扔了。你也叫人太憋闷了！
乔大山一边这么埋怨雷锋，一边心里想，这人哪，心还真善。首长们眼光没看错，这样的人不去作报告谁去作报告？
几天的车跑下来，乔大山也没气了，有一天还对雷锋作了检讨，说班长啊挺对不住你的，你一走人我心里就烦，嘴上呢，也没个把门的，就容易啰唆。雷锋说这有啥啊，也挺委屈你的。人家一台车两个人，你跟我结对子就经常只能一个人，又整车又洗车的，真的累人。
乔大山听了好话心里舒坦，说以后没这回事了。可是在这一年的冬天，运输连返回营口老家进行例行的冬训，全连野营拉练徒步行军时，乔大山不知怎么脸又拉长了。雷锋问他有啥事了他也不说，薛排长问他他也不耐烦，说没事没事，无非是路走长了两脚掌痛呗！
不仅乔大山脚痛，好多战士脚上都起了水泡。汽车兵走路就是这样，但要不是来个长途拉练，以后就更不会走了。雷锋临时就编了快板，站到寒风呼啸的山路边，冲着行进中的队伍这样念：
革命战士不怕难， 野营拉练来备战！ 脚上血泡算个啥？ 晚上当作灯泡点！
众人都笑，说“好”。只有乔大山嘴里嘟哝，说谁爱当灯泡点谁当灯泡点吧。
晚上在村民家宿营的时候，雷锋果然凑灯光要拿乔大山的脚察看血泡了。雷锋说大山，伸出你的脚来，我给你挑血泡！
乔大山说不用。雷锋不依，说不挑破了，明天怎么走路？明天还有一百里地呢。
乔大山伸出脚，让班长细心地挑，但一张脸仍是苦苦的。雷锋说大山啊，看你一天没说一句话，有啥心事没有啊，村里对象还好吧？乔大山说对象好着哪，啥事没有。说完就再不吭声，一会儿呼噜就起来了。
雷锋挑了乔大山的血泡，又帮李顺也挑了血泡，然后坐在老乡房间客堂前的火炉边，开始为全班同志烤袜子。袜子又湿又臭，雷锋也不避这味儿，一双一双烤着。臭袜子非得搓一把水之后烤干，要不然湿乎乎的明天怎么走？
李顺悄悄起身，从被窝里抽出脚，在一片长长短短的鼾声里，悄然来到客堂，坐到班长身边。
雷锋斜他一眼，说，去睡吧，一百多里地，你也累了。
李顺说我陪陪班长。雷锋说不用陪，去睡吧，我一会儿就烤好了。李顺说我知道班长在想什么，班长在想乔大山为什么不高兴。
雷锋惊异地动了动眉毛。李顺说，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雷锋认真起来，问李顺是怎么回事，李顺就把乔大山老母亲住院的事说了。雷锋更惊异了，说怎么回事，你怎么晓得的？李顺掏出一封家信说，这就是乔大山收到的信，他要我读给他听的，是他母亲肺病住院。他说这件事别给班长说，说了也没用，难得一次野营拉练，连里不准请假，班长不会放我走的，所以还是别说的好。
雷锋默默地看了一遍家信，便把信递还给李顺，说明白了，你快去睡吧。
第二天拉练到快近中午的时候，部队路过一个小镇子，虞连长宣布临时休息一刻钟。雷锋赶紧奔到镇街上的邮政所，挤到柜台前。
“同志，对不起，我只能抢先了。”雷锋急急说，“我们部队拉练绕过这儿，只休息一刻钟，我想汇笔钱。我有急事。”
群众让开了，说解放军同志，快请吧！
雷锋汇出了二十块钱。乔大山铁岭老家的地址，他是清楚的。
部队继续出发的时候，雷锋抢着走过一段泥泞难走的道路，走到关指导员身边说，指导员，我想提个建议。关士祥眉毛一动，问是什么建议？雷锋说野营拉练很重要，但如果真有同志有了具体困难，是不是也不一定要求他们走完全程？
关指导员问，你是指谁？后来听雷锋讲了乔大山母亲急病住院的消息，思考了一下，还是同意了，说乔大山可以临时离队去探亲。
现在雷锋提的建议，关士祥格外重视。
心急如焚的乔大山第二天离队，从小镇赶到县城，又从县城坐长途车颠簸到铁岭，已经是第三天了。他再搭了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往乡下赶，等他赶到乡卫生院大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时候他便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妹妹正扶着母亲走出医院。乔大山奔上去，大喊一声，妈！
妹妹大叫，哥，妈出院了！老母亲扶住儿子说，我的孝顺儿子啊，亏得你啊，让妈多住了两天医院，整整打了五天的吊针，治好了病，不然，那个咳嗽啊！
乔大山说，妈啊，为儿真是挂念坏了！妹妹说，哥，妈一个劲儿夸你啊，钱你汇得太及时了！乔大山一时摸不着头脑，说什么汇钱？我汇钱？
妹妹说你汇的啊，电汇啊，我前天去邮局取的啊，二十元钱呢！
乔大山还是莫名其妙。妹妹说，还有汇款留言呢，我放在家里呢！
乔大山回到家，一看“汇款留言”的口气，就猜到是班长汇的。留言是这样写的：“妈你安心治病，钱不够再汇。”
乔大山心一热，对母亲说，钱是我们班长汇的。母亲说，你的班长？他汇的钱？乔大山说，他叫雷锋，弓长岭矿的，跟我一起当的兵，现在又开同一台车。妈，他是标兵，入了党，又当了班长。
母亲说，大山，你班长是好人哪！又说，大山，你可要好好谢谢他啊！你们解放军里个个是亲人啊！
当夜，乔大山躺在家里的热炕上半宿没睡着，差一点儿想连隔壁村的对象都不看了就要返部队。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自己今后该怎么当一个好兵。他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自己，感到自己实在是落后了，不仅文化落后，技术上，尤其是思想上，跟同志们比都差一大截子。而班长，这个全沈阳军区工程兵的模范人物就在身边，言传身教、嘘寒问暖的，不哼不哈就出手解决同志困难。这么个活镜子活榜样，自己还能不学好么？再不学好就太对不住自己了！
赶回营口连队之后，乔大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宿舍里破了两天的白搪泥炉子抹好了。他有这个手艺。本来他见这种事是斜眼一看就完事的，有时间还不如倒在铺位上闭眼睡觉好呢，可是这一次他啥也不说就卷起衣袖抹开了泥灰，晚上雷锋和全班战士回到宿舍，一见乔大山这么干，都愣了。
李顺大叫，乔大山你为我们做好事呀？你把坏炉子修好了呀？
乔大山站起来，对雷锋说，班长，别说我不识字，看那汇款留言的口气，就知道是你。你是把我妈当你亲妈了！说到这儿乔大山哽咽起来，用手抹脸，把一张脸弄得黑乎乎的全是泥灰。
雷锋说哎呀哎呀，这么大个儿还流啥泪？完不成训练任务和生产任务才该流泪呢！
乔大山说，班长，往后，你咋说，咱咋干，咱不那样干咱是驴。
雷锋说，别的不说了，今天的任务：为人民服务，写十遍！
乔大山说，我写二十遍，我木板上敲钉子挤时间就是了。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说，班长你也再帮我写封情书，就说我准时回部队了成不成？
乔大山的进步可以用神速来形容，牢骚怪话一句没了，谁有困难他还能主动问，问了就帮。这一切全班都看在眼里，李顺甚至议论说再这么下去乔大山过一年也可以入党了。
一个月之后，连队结束了在营口的冬训，在饭堂召开总结会。指导员大声说，刚才宣布的雷锋等十二位同志为本季度连队标兵。这十二位同志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四班的乔大山同志！乔大山所开的13号车，不仅在载运量、安全行驶、耗油量各项指标中，位列全连榜首，特别要指出的是，乔大山在一个月的冬训中，做了很多好事，为班里修理了取暖炉，为连里修理了晾衣架，又努力学习文化，上星期在执行训练任务途中，还抢救了一次火灾，工厂送来了锦旗。我们全连同志都要向乔大山同志学习！
全场鼓掌。向秋生一边鼓掌一边惊得目瞪口呆。指导员说，下面请乔大山同志代表本季度的十二位标兵讲话。
乔大山在掌声中上了台。他从来没这么公开亮过相，一上台就有点儿抓耳挠腮。
乔大山摸出一封信说，我不会讲话，我村里的对象给我来了一封信，我以后要怎么当兵，对象都给我说了，谁给念一念，这就是我的决心。行不？谁来念啊？
薛排长自告奋勇跳上台，说我来念吧。乔大山就递信给他。
“知道你在部队里受到首长表扬，我很高兴。”薛排长大声念，“希望你继续努力，向先进的同志看齐，尤其是要向你的雷锋班长学习，勤勤恳恳，埋头苦干，为大家做好事，多贡献，争当先进！我在农村等你，一辈子不变心！”
饭堂里爆发出笑声，大家鼓掌。乔大山脸色飞红，又抓耳挠腮了一阵。薛排长继续念：“还有，我特别高兴的是，没想到你学文化这么快，会用好几种笔迹给我写信。”
这句话，闹得全场先是一愣，后来都哈哈大笑，把指导员和连长都笑出了眼泪。
乔大山对大家说，别笑了，你们都听见了吧，这就是我的决心。然后又对雷锋说，班长，我给你敬礼了！
乔大山敬礼。雷锋感动了，走上台，与他紧紧相拥。全场热烈鼓掌，大家都显出了感动。连向秋生也劈劈啪啪鼓掌，心想真是奇了，一块榆木疙瘩怎么就脱胎换骨了。
正在饭堂一片热闹的时候，吴团长突然出现在门口。指导员和连长急忙跳起来迎上去说，呀，团长来了！
吴团长笑着摆摆手，大步走上发言台，对大家说，看来你们运输连今天的主角又是雷锋了！
指导员说，报告团长，今天是运输连冬训总结表彰大会，请团长指示！
吴团长说，我今天到这儿，是专门征求运输连同志的意见来了。抚顺市正在酝酿召开第四届人民代表大会，给我们工程兵十团一个代表名额，因为我们团这一阵子一直在抚顺帮助施工嘛，抚顺就考虑到我们团了，这当然是好了。那么，选谁当代表呢？抚顺的许多居民，包括小学校一些师生，在酝酿推举代表名单时，都提到了我们团的雷锋。我们团党委在讨论的时候呢，也有点儿倾向同意当地老百姓的意见。但是，人民代表这个事，要很慎重，要有代表性，所以团里还想问问运输连的同志有什么意见。
团长话犹未了，情绪热烈的战士们已经把雷锋给抛了起来。乔大山一边抛雷锋一边还喊，班长你多去开会吧，啥事没有，油耗子车我一个人就能伺候，我伺候不了我是驴！
当晚，向秋生就来看乔大山了。他踏着雪，猫腰走进四班宿舍，一进门就冲乔大山说，大山，老班长来祝贺你当先进了。
乔大山正在练字，抬头说不敢当不敢当，老班长祝贺，怎么敢当啊。
雷锋放下手中的那本《论联合政府》，笑着提议，你俩拥抱一下吧。
四班所有战士都喊拥抱拥抱。乔大山有点儿不太乐意，但是向秋生很主动，冲过去就拥抱，两人就这样拥抱在一块儿了。向秋生小声说，老班长对不住你了！
乔大山忽然有些感动，也在五班长耳边说，是我对不住你啊，老是顶顶撞撞，怪我这张臭嘴！
向秋生松开乔大山，认认真真说，大山，再回我们五班行不行？
乔大山一愣，忙说，五班当然也好，不过，我没跟雷班长学好文化以前，我就不挪窝了。
向秋生叹口气说，我的四班长啊，你真是会带兵啊！我有个重要问题要问问你，你有空吗？
向秋生与雷锋向值星排长打了招呼之后，就出了营区。两人沿着积雪的营口西大街，慢慢前行，路灯把他们的身影长长短短地映在街道的积雪上。
夜风从辽河方向吹过来，硬硬的，但是很新鲜。向秋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喷着白雾说，庚伢子呀，你又进步了，这一回当上人民代表喽。
雷锋说，秋生哥这个月也夺了“节油标兵车”了，进步也很大啊！
向秋生拼命摆手，说，不，我的进步比我预想的慢多了。我老是在想，我身上肯定有毛病，可是这毛病，又到底在哪儿呢？
雷锋想一想，忽然问，秋生哥，你班里有没有再出刺儿头？
秋生说，啊呀，你问对了，有啊！那个梁大年最近变坏了，动不动就顶撞我，说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怎么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我撞啥南墙了？我见着他就心里来气。
雷锋脸带笑意地提议，那么，秋生哥，也把小梁调我们班里来，可以吧？
向秋生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转过脑子来，说，哦，哦，我可以找他谈谈心，可能问题还在我身上。庚伢子，你真行，你这是变着法儿在帮我找原因啊！我这脑瓜子可能……真是有问题。雷锋，你再帮我分析分析。
这个晚上，这弟兄俩沿着几百米长的西大街走了三个来回。向秋生表现得从来没有这么谦虚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从心坎深处，真正地感到了自己确有弱点存在。
你这个庚伢子，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