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卿痛切请诛八虎 三老疾首誓除大奸(1/1)
李梦阳在户部大堂的豪言壮语,给尚书韩文很大的激励。后生可畏,时局仍有可为。正德元年九月,一天清早,他密召梦阳到自己住宅的书房里,要单独倾听这位青年才俊的意见。
韩文放下长辈和长官的架子,向梦阳请教怎样才能解开困局。他十分诚恳地对面前这位比自己年轻三十岁的后生说:“国事艰危,兵财两务均有燃眉之急。老夫计穷力竭,所进之言,皆未受皇上采纳。每想到来日大难,不觉泣血椎心。但正如你所说的,徒泣何为。我很想听一下你有何救时良策,有什么办法解开当前的死结?”
梦阳正色道:“政潮激荡,时势危急,今日已无退缩转圜的余地,唯有鼓勇前驱,戒在柔软懦弱,只有与‘八虎’为首的恶势力作一殊死之战,才是唯一的出路。”
韩文长叹,不无忧虑地说:“但一切都决定于皇上,皇上不采纳、不支持我们的意见,恐怕也是徒有斗志,而难有战功啊!”
李梦阳表示不同意这样悲观的看法,他侃侃而谈:“事实也不尽如此。一年多以来,宦官‘八虎’们恶行昭彰早已引起官民公愤,口诛笔伐已渐成气候,我这里带来了南京御史陆昆等人在七月间上的请求摒斥‘八虎’以绝乱源的疏文,疏文劝请皇上切勿蹈秦二世信用赵高因而亡国的覆辙。以亡国为警告,不可谓不严峻,不大胆,而且疏文上去后,皇上虽未摒除‘八虎’,但亦未对陆昆等加罪,好像也在有所考虑呢!”
“陆昆等的奏疏,我在《邸报》上也看过了,的确是敢言,而且是首先点出马永成等人姓名的。但陆昆不过是七品科道官,且有风闻奏事之责。大臣则有所不同,措词处事就不能不稍加慎重。”韩文回答。
李梦阳针对韩文的话,有意使用激将之法:“大臣历事久,官位隆,身家厚重,因而顾虑亦多。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一二品的大乌纱帽子得来不易,数十年辛勤挣来的资历地位不肯轻弃,所以陆昆等敢于点明‘八虎’中人的姓名和恶行,敢于旗帜鲜明地提请驱斥,但大臣中却少有同样勇气的。”
韩文并不认同,反驳说:“绝大多数朝臣士大夫,人不分老少,位不分高低,对于皇上的纵情恣欲都是痛心疾首;对于刘瑾等八人蒙蔽圣聪,引导奢费游荡,都是无比义愤的。大臣中亦确有不少人宁弃官爵,敢于力持正道勇批逆鳞的。你应该记得,今年四月,原吏部尚书马文升因坚持汰革传奉官,被指斥为抗旨,愤而辞官;五月,原兵部尚书刘大夏又因坚定执行惩治不法镇守中官、革除武官冗员,不惜因此得罪皇上,也挂冠归里。三位阁老亦屡次在廷议中激切面诤,岂可谓大臣们俱为徇私畏死之辈,都是为了保存本身富贵而不敢直言抗争的人!问题是,根据当前的情况,怎样行事才能奏效?”
李梦阳果断地说:“当前正是纠转昏乱之局,锄除‘八虎’腐恶势力的最好时机!”
韩文惊问:“为什么?”
梦阳胸有成竹地分析形势:“古语有云,贵在制人而不制于人。兵法三千,无非是因人知事,因时举事,因势行事而已。据晚生的看法,刘瑾等‘八虎’假借皇威,倒行逆施,其恶行已经充分暴露,已经到了神人共愤、人皆曰可杀的地步。朝野公众不约而同,都推崇因反对‘八虎’而受贬辱的人为英雄楷模,蔑视依附‘八虎’以牟取官禄财富的人为狗腿败类,这样的人心向背,切不容忽视。刘瑾等集谤于天下,千夫所指,实为他们盛极而衰,必然走向灭亡的征兆。近月以来,北京和南京的御史、给事中和群臣纷起抨击;主政的重要官员,如您刚才所说的马文升、刘大夏两尚书等,宁可辞官而拒绝执行乱政;受先帝顾命的三位阁老亦当廷激切辩争,坚持甚力,朝廷虽然概不采纳,但尚未敢过分打击挟制,都说明当前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方针、两种鲜明对立的是非标准正在尖锐对峙,国家安危系于一发之间,或乱中覆败,或乱中取胜,都决定于今日。皇上睿智,或者还能权衡利害,俯听众言,疏远‘八虎’,似不应放弃期待。韩大人素以忠君爱国、刚直忠耿闻于世,岂可忧时彷徨,坐以待毙?拙见认为,击灭奸佞,时机已渐成熟;拨乱反正,当前是最好的时机。所欠缺的是威望孚众,又能以大智大勇直言要求诛锄‘八虎’,以谢天下之人而已。马、刘二尚书去职后,三阁老减弱了臂助,韩大人实应当仁不让,率领众大臣坚持固争。满朝臣工争于外,内阁持于内,事必可为。应知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深望韩大人处变不乱,因时乘势而行,扶危振倾,为我等后辈树立典范……”
梦阳说得激切,韩文听得激动。他感觉梦阳的一言一语都挖掘出了自己心中久已蕴积的激情和勇气。梦阳话未结束,只见韩文霍然起立,老人捋须昂肩,声音略微颤抖,对这个年青人披肝沥胆的言论点头赞赏:“你说得很对。我决定就照你的建议而行,义无反顾,立即上疏坦言,对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必须依法制裁。皇上能采纳忠言当然是苍生之福,社稷之幸;万一不予采纳,反而要治罪,牢狱之灾,杀头之痛,我一身担当。老夫今年六十有六,也已经到了该死的年纪了。不死不足以报国啊!”
老少隔代两个人物,从此肝胆相照。
韩文缓和了一下情绪,又转向梦阳说:“献吉,就请你代我起草这篇奏疏吧!”
梦阳痛快地回答:“是!”
梦阳辞别韩文,刚要跨出门槛,韩文忽有所思,疾步上前把梦阳叫住,郑重地叮嘱说:“献吉,必须将‘八虎’一一点名,不要遗漏一个,必须着重提到,要将这八个丑类交付法司审判正法。还有,奏疏不可写得过分文雅,怕皇上看不懂;也不要写得过于冗长,又怕他无耐心。”
梦阳为老人的坚定和周到而感动,他回步入室,扶韩文坐下,躬身回答:“韩大人德高望重,年纪虽然老迈,仍不辞艰险为国操劳,梦阳一定铭记终生。承您不弃,嘱晚生代写这封重要奏疏,梦阳一定竭尽智虑,力求无负重托!”
梦阳回到家中,不更衣,不吃饭,一头钻进书房,凝神执笔,起草奏疏。
他思潮泉涌,近日所见所闻所悲所愤的事实回环脑际。他挥毫疾书,像一个勇悍的将军横槊挥戈冲突战阵,目标直指以“八虎”为首的宦官集团。其中重要段落的火力最为集中和猛烈:“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中外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之尊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攸古,恐非吉兆。窃观前古阉官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彰彰,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纲,割私爱,上告两宫(皇太后,太皇太后),下谕百僚,明正典刑,潜消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祚。”
梦阳将“八虎”的罪恶,也将“八虎”的总后台皇上的失德乱政,一一进行揭批,把久蕴在心的忧危之思都饱蘸笔端。他起草后又复读了两次,自觉笔酣意顺,已尽所言。
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候,梦阳草草吃了一点饭,便急忙怀揣奏稿,披衣出门。他没乘轿也没骑马,只带着老仆李晋一人相随,准备连夜将写好的奏稿送给韩文过目。
一出门,他便感觉一阵寒风扑面,九月下旬的北京已进入秋深季节,半轮上弦月凄凉地照耀着大地,冷风萧索,胡同里老槐树的枯枝噼啪断裂,败叶坠地沙沙作响,也有落在梦阳主仆冠履之间的,正是“黄叶从风点客衣”。如果在往常,这样的情景,最易引起这位文坛巨子的吟哦之兴,引发悲秋伤时的幽情。但今天,他了无诗意,只觉得胸膛有一股激昂澎湃的心火。他斗志昂扬,满怀信心,迎着秋风踏着落叶而行。他坚信此疏理据充分,是非分明,必能给猖獗已极的“八虎”迎头痛击,促使皇上猛醒。他边走边默诵自己奏稿中的片段,颇有得色。
到达韩府,梦阳摆手叫老苍头不必通传,轻步走近韩文的书房。隔着窗楹,看见老人家戴着秋绒帽,身穿深灰色棉布夹袍,正端坐在几案之前,双目微睁,双眉深锁,正在凝神思索,脸颊上刀刻般的皱纹风霜毕现,像一个披挂整齐、枕戈待命、凛然不可侵犯的战场老将!
一场政治上的殊死搏斗正在加速进行。
卷入这场大搏斗的,几乎囊括了明朝政权中所有最高层次的重要政治人物,包括皇帝、宦官头目、内阁和部院大臣以及御史、给事中等职司风宪的言官,等等,如同狂风暴雨考验着丛林中所有的强弱枝干,政治上的对垒也使敌对双方的阵营更加鲜明,一切有关人物都被迫除去各种粉饰伪装,依其立场、观念、人品,尤其是利害关系而重新站队,人人原形毕露。
韩文接受李梦阳的建议,这一次奏请将“八虎”“明正典刑”的斗争,不能再限于以户部或个别尚书具衔,必须大张声势,力争内阁和九卿大臣都参与,务必倾全朝之力恶战奸顽。为此,他首先持着奏稿来到内阁,征询三位阁老的意见。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都在阁,听到韩文说明来意,都很兴奋,来不及三人传阅,就请韩文诵读一遍。韩文念毕,请问奏稿有何不妥之处,向来老成持重的刘健却首先说:“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依我之见,还可以再严厉一些!”
韩文问道:“提出对‘八虎’明正典刑,皇上会不会认为我们说话出了格?”
刘健立即回答:“不是出格不出格的问题,八个丑类万死而有余辜,说明正典刑已经是抬高了他们!”
谢迁、李东阳都表示,可照原稿呈递上去,不必改动。
韩文又道,此疏拟以九卿联署送上,现已知道三位阁老的意见,准备分别拜访其他大臣,请他们签署。所谓九卿,是指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和通政使、大理寺卿、都御史。三位阁老都表示赞同。但李东阳却心有顾虑:“九卿中其他人都没有问题,只是对吏部尚书焦芳应有戒备。此人性阴狠,急功利,近来看到刘瑾显贵,在皇上面前能说上话,便已百般献媚,科道官们暗底下骂他为阉党之狗。今要诛灭‘八虎’,当然不能不请吏部尚书联署,但不能不格外小心。”
谢迁也说:“焦芳小人,却是极擅长闻风变色。此事如不找他,就组不成九卿一致了。我看,找他联署,实际上也是给他一个洗脱阉党污名的机会。他看到大势所趋,也有可能签署。如果拒不参加,就另作考虑便了。”
刘健郑重地对李、谢二人说:“为锄灭‘八虎’,贯道兄倡议于前,我等三人忝受顾命,岂可缄默于后?岂可徘徊旁观,畏难退缩?我看,为配合九卿上疏,内阁三臣亦紧急上疏,吁请皇上以国家为重,务必摒绝私宠,请即下诏将‘八虎’交付法司审决。除恶务尽,一定要除恶务尽啊!”
李东阳和谢迁都连连点头。
刘健又面向东阳:“西涯,还是照老习惯,这篇奏稿只有烦您的大手笔了。”
李东阳毫不推辞:“锄奸去佞,匹夫尚且有责。笔墨之力,东阳岂敢推辞?当连夜撰写,与九卿上的疏本同时入奏。”
请九卿联署上奏的事,进行得基本顺利。最出乎意外的是,吏部尚书焦芳似对此事早有所闻,未等韩文叙说来意,便在言谈中流露出对宦官们过分放肆的不满,还沉痛表示对国事紊乱的忧心。韩文出示奏稿,说明来意,焦芳一面认真地细读稿子,一面频频点头称是。读毕,对韩文慷慨说道:“贯道兄登高疾呼,请求除奸安邦,我十分钦佩,自然参加联署!”言毕,提笔署名。
韩文又说:“吏部为六部之首,九卿领袖,自然还要请您领衔。”
焦芳略作谦辞,最后还是同意了。
韩文颇为欣慰地离开焦府,认为像焦芳这样的人还能认识到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愿意疏远刘瑾势力,可见刘瑾等已经众叛亲离,请加锄诛是有胜利把握的。
他绝没有想到,他刚离开焦府,焦芳立即伏案疾书急呈刘瑾的密禀,又命儿子焦黄中亲自到石大人胡同刘府面交。
在拜访刚刚继任刘大夏为兵部尚书的许进时,却引发起一阵深谈。
许进,字季升,成化二年进士,先后任过御史、佥都御史、陕西按察使以至兵部侍郎、尚书等职。
许进为人有智谋才能,敢任事,有军功。他在四十年的宦海生涯中多经打击挫折。刚任御史时年少气锐,弹劾得宠宦官陈钺激变辽东,被掌握军国大权的太监汪直构陷,受廷杖濒死。以后,又曾因一再违忤权贵,多次受过贬谪革职、捕入诏狱、勒令退休的处分。但他又总是绝处逢生,脱离险境后又得升迁,直到正德元年出任兵部尚书。
宦海沉浮,许进渐知收敛锋芒,对人对事谨言慎行,不敢轻率表态,但内心仍然是清醒和有判断的。刘瑾弄权,他并不出面顶抗,有时也虚与委蛇,但刘瑾还是对他提防戒备,许进亦自知危殆。韩文来到许府,被迎入内。只见许进近年衰老多了,人更瘦削,额上皱纹密布,紧裹的头巾外飘动着稀疏的白发,但双目炯炯有神,沧桑中闪露着睿智和敏锐。韩许二人成化二年成为同科同年,又是深交互信的老同僚、老朋友。许进接过韩文出示的奏稿后,认真读了一遍,再重复细读末段,遂问及当前的进展。
韩文如实告知:“内阁三位阁老都坚决支持。刘阁老还表示,内阁也要上一本奏疏配合声势……”
“这是意料中的事。”许进插话。
说到焦芳的慷慨态度时,许进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看着韩文兴奋和憨厚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转入正题,韩文问道:“季升兄,此疏有不妥之处吗?”
“并无不妥之处。”
“季升兄同意签署吗?”
“当然附骥,义不容辞!”
许进不无忧虑地对韩文说:“贯道兄振臂一呼,义薄云天。但请诛‘八虎’是当前天下第一大事,阻力极大,而且阻力还在最高峰,不能只估计顺势而成,还要预防激变。”
“预防激变”这四个字是极具震撼力的,韩文听罢,不觉凛然。他知道许进对当今皇上和当前形势可能有更深入的判断和估量,所言不无道理,但他已经铁定了心,置生死于度外,回答说:“季升兄,千刀万剐,我甘之如饴!”
许进紧握韩文的手:“个人生死事小,社稷兴废事大。我担心的是,如发生激变,必引起更大反动,形势会向更险恶的方面发展啊!不得不早加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