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云突变众正求去 皇帝护短群小嚣张(1/1)
一场特大的政治阴云笼罩着北京城,曙明初现,随即乌云蔽天。
这是一场忠与奸,善与恶,正与邪,纲常正道与昏浊乱政殊死相拼的激烈战斗,两方营垒分明,中间并无缓冲的余地。战场虽然集中在京城,但其风波却席卷神州大地。
九卿和内阁的奏本是在同一天相继送到正德御前的。正德登极一年多,虽然也收到过大小臣工许多谏劝的奏本,但一般是置之不理,有时看也不看,搁置了事;有时性起,便将言词锋利的几个人扣上亵渎君上、忤旨叛逆等罪名,轻则降革职位贬谪远方,重则当廷杖责,或逮捕入锦衣卫狱。他认为这些谏疏不过是好事者的文字游戏,皇权至上,皇威无限,谁也无法触动自己一根毫毛。但是,他终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顽童,未经历过真正酷烈的政治搏斗,这一次由内阁、九卿分别联署,声势浩大、措辞严峻的上奏,指名道姓要将自己最宠幸的人物“明正典刑”,令他措手不及。所有重臣举朝一致要开杀戒,任性已惯的年轻皇帝顿觉得难以应付,压力巨大。要下旨处决这几个与自己臭味相投,为自己提供种种欢愉享乐的宠臣,实在不甘不忍;但断然驳回奏疏,开罪满朝臣工,一时也不敢不愿,害怕失去了主要的支持和臂助,真正变成孤家寡人。正德看过这两份最后通牒的奏疏后,心慌意乱,两眼发直,竟然焦急地哭了起来,嗷嗷之声,惊动了殿陛。
对皇帝的啼哭,侍从的小太监不敢劝慰,只有老太监王岳上前用丝绢为皇上揩泪捶背,并恭请珍摄保重。
原来王岳的资历地位非比寻常。正德皇帝朱厚照出生后,便照宫中规矩,由指定乳母哺养,并派忠谨可靠的太监监护,王岳当时便是监护太监的领班。弘治五年三月,诏立朱厚照为皇太子。当时朱厚照还是一个半岁大的婴儿,就是由王岳乘辇抱出行礼的。朱厚照二三岁时,常依附于王岳怀中,称之为王公老伴,亲密无比。厚照继帝位后,王岳仍随侍在侧,对刘瑾等“八虎”乱行的不满时形于颜色,“八虎”亦不敢和他计较。
王岳关切地询问正德为何难过,正德泪眼滂沱地看着王岳,一副焦急无助的样子:“他们要杀掉刘伴当、马伴当他们八个人呢!”
当时的皇帝习惯上将亲近的太监昵称为伴当。“八虎”中的刘瑾、马永成、张永因得到这样的宠称,自傲为高人一等。
王岳叹息了一声,慢慢地说:“爷爷想亦知道,刘瑾和马永成等人近来也确实太放肆了,他们借着爷爷的名义在宫内外无恶不作,是犯了众怒啊!”
正德并不认同,但也没有驳斥,只是说:“这件事怎样办才好哩!”
王岳略为迟疑,毅然而道:“阁老们的意见,也是为国家社稷,为爷爷永享鸿业而发的。不杀刘、马等人,恐风潮不易平息!”
正德瞪了他一眼,不理会。
沉默了半天,正德的眼泪早干了,似乎又有了主意,连连呼叫:“杀人不杀人,是朕的权力,谁干涉得?谁干涉得?”
当天,年轻的皇帝寝食难安。
这一场斗争,不可避免地将外朝内宫全都卷了进去。
事实上,宫内的大小太监也不是铁板一块。刘瑾等八人一年多以来暴得重用,早已引起其他宦官的不满。特别是一些宦官头目,对“八虎”的嚣张跋扈也看不惯,对他们窃据军政大权,引诱皇帝无节制地放荡冶游也很反感,只是平常无从表露、无法进言而已。
这一次外廷要处决“八虎”的大风潮,在宦官内部也引发起从未有过的震撼和分歧。
反对“八虎”的宦官集团早就形成,其中以十多年来保抚皇帝、司礼监掌印兼督管东厂、享受三品高俸的老前辈王岳和司礼监太监李荣为首,司礼监秉笔内官监太监范亨、徐智,御马监太监宁瑾都是重要的成员。王岳一派基本上是在弘治朝比较受重用,现在权势逐渐失落的人,这些人惯于恪守传统的宫闱规矩,希望皇帝正常治国,遵守君德帝范,对正德临朝以来的乱局也有忧虑和愤激。故此,他们大体上同意和支持内阁阁议和九卿奏本。大风潮汹涌而起,他们亦胸怀激荡,只是恪于太祖皇帝朱元璋原有规定宦官不许参议国事的禁令,无权直接上疏论事,没有资格正面进入冲突的主流,只能便中进言敲打边鼓。
正德皇帝任性放荡,喜怒无常,但并不愚蠢。事件发生后,他并不敢为此事开罪阖朝大臣,力图避免引发全面冲突;但又绝对不能接受处决最受宠爱的八个太监。在彻夜无眠的思索中,他想出一个敷衍的办法,就是先将刘瑾等八人安置到南京,躲过风头再说。为此,他一早就宣谕王岳和李荣进入乾清宫,命他们二人立即前去内阁宣谕自己的意见。
王岳和李荣来到内阁,将皇上的意见转达完毕。刘健不假思索地回绝道:“请两位公公回奏皇上,轻纵奸佞,后患无穷。汉、唐前事,可为鉴戒。臣等之意,仍以割除私爱,明正‘八虎’之罪,概予正法为宜!”谢迁和李东阳亦同声附和。
王、李回宫复旨。想不到皇帝也是固执原意,听到内阁不肯遵旨,不觉恼怒,看到王、李二人仍跪伏在阶下候旨,便大声对他们喝道:“你二人再去内阁宣谕,着令再议,说是朕的定见!”
二人急忙再赶回内阁,只觉得阁内的气氛更加不同寻常了,三位阁老脸色铁青,似乎预知来意。二人将皇帝的意见传达,三位阁老面面相觑,沉默了半天。
李东阳先说话,语气委婉缓和:“内阁之所以坚持将刘瑾等八人正法,实在因为这八个人恶贯满盈,已引起臣民公愤,不处死不足以抵罪,亦有损皇上威严。处决八人,正是皇上附从众意、大振乾纲的表现。仍请公公回奏时妥为说词。”
谢迁对东阳这种文绉绉的说词有些不耐烦,冲口而出:“当前对刘瑾等八人如何定案处置,已成举国关心的第一大事。如果再予纵容,必失全国臣民之望,众愤难平,乱萌滋长。务请转奏皇上,请加三思。”
刘健更是推案而起,目光如炬,沉痛地说:“先帝临终托孤,亲执臣手,命臣等三人承顾命之重,而今日陵土未干,嬖幸‘八虎’,朝政紊乱,至于如此,我等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忧危逼人,我等仍不尽言,是为大不忠……”说话之间,不觉热泪盈眶。
东阳看到刘健过分激动,怕生意外,上前扶持婉劝。
王岳和李荣很受震慑和感动,他们一时忘记了自己仅是奉命传达之人,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三位老先生请放心,内阁的意见是正确的。”
王岳和李荣的回奏,丝毫没有改变正德皇帝的心意,他下旨在第二天集九卿诸臣于左顺门候旨。
九卿各大臣早就知道皇帝与内阁议事冲突互不妥协的事,亦估计今天的召集,必然是为了重申旨意,软硬兼施,强制九卿大臣接受赦免“八虎”的意见。
左顺门前,各大臣齐聚,人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兵部尚书许进对户部尚书韩文再次进言,他拉着韩文的衣角,走到宫墙僻处说:“贯道兄,弟上次签署奏疏时,曾对您谈及预防激变,看来今日之会绝不乐观,激变可能正在今日。知君莫若臣,皇上必会加大压力,拙意对此事还是适可而止,可以暂时将刘瑾等安置南京,等待时机再彻底清算,不知尊意如何?”
韩文不耐烦地推开许进的手,断言道:“愚见亦知激变可能迫在眉睫,诚如尊论。但如果同意将刘等八贼安置南京,是养痈为患,留下一个大祸根,不日必酿成更大灾难。鄙人老矣,今日请以身殉!”
许进无言。
稍一会儿,司礼监太监李荣拿着九卿的奏疏出来:“皇上知道各位先生上疏请将刘瑾等八人明正典刑是出自忠爱之心,但皇上因这些人长期侍应,不忍即置之于法,可否请各位稍缓要求,待皇上徐徐处置?”
众人听到旨意,大多嗫嚅无言,内心都对皇帝的庇护不同意,但又不敢冒“忤旨”的罪名公开顶撞。在气氛凝重的沉默中,李荣的眼光有意地看着韩文,当然是希望他说话。
韩文果然正步走到众臣队列之前,手捋长髯,目光悲壮:“当今民穷盗起,灾变日增,但是皇上还是追求声色,搜罗珍宝,日夜游宴,置国事于不问。其中重要原因就是狎宠群奸,受刘瑾等人摆弄。宦官专政,亡国之兆,历史教训决不能忘记。现在这八个阉徒窘于公议,企图暂以南京为避死的窟穴,亦为他日翻案反噬的据点,是绝不能迁就的。请李公公向皇上剀切说明。”
李荣点头:“九卿的疏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各位大人今日意见我一定如实奏报,请放心,就请回吧!”
李荣临将离场,吏部侍郎王鏊上前询问:“如果皇上还如前宠用这些人,怎么办呢?”
李荣辞色严肃地回答说:“大义当前,内臣亦不敢求苟免,亦必须尽言尽力,如有耽误,难道我的颈脖是铁铸的吗?我等焉敢误坏国事?”
王鏊闻言揖谢。
九卿们对于王岳、李荣的坚决支持,颇受感动,连说:“我朝建国将一百五十年,内臣能这样明辨是非的,实在少见,足证刘瑾等罪恶滔天!”
也有人说:“皇上深居宫中,有些事情即使倾外朝臣子全力也未必听从;但内臣晨昏在侧,熟悉脾气爱憎,看准机缘进言,作用反大于百十份奏疏。借内臣之力以剪除内奸,未尝不是上策。”
大臣们说话间走近左顺门侧的内阁值房,只见刘健迎面而来,红光满面,表情兴奋,大声对众人说:“只要各位坚持下去,事件很快就会完满解决的,‘八虎’就刑只是日间的事。”
他还信心十足地宣布:“万一皇上还留恋刘瑾等贼人,不肯置之于法,老夫将带头偕同各位伏阙面争,不准不休!”
困兽犹斗。刘瑾连日来已从焦芳处得到了许多不利于己的讯息,特别是,皇帝暂先安置他们在南京的意见,亦被内阁和朝臣们拒绝;还知道,刘健这个倔老头要率众伏阙面争,不将自己等八人处死誓不罢休;更令他吃惊的是,宫内老太监王岳和李荣竟连续在内阁和朝会中公开表态支持外朝意见,而其他宦官范亨、徐智、宁瑾等也附和朝臣的主张。真可谓宫内外联手,合计谋我,自己的处境大为不妙。他亦看到,宫内的紧张气氛日甚一日,似乎只要等皇帝一声下诏,便会将自己和另七个哥们儿绑押西市,以“奸阉恶竖诱惑圣聪”的罪名处死。他深知生死荣辱定于霎时之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刘瑾等并不绝望,他们明白皇上不忍将他们处死。事实上,皇帝追求放荡纵欲,自己的主动迎合,是两者的一拍即合,确实是气味相投。皇上如果下诏将最贴身宠爱的人“明正典刑”,等于在自己脸上抹灰,是循众见而自灭皇威。刘瑾在惶恐震惊之余,认为大势仍有可能挽回,甚至还存在反败为胜的前景。刘瑾认定,事态下一步的发展,完全决定于正德皇帝的转念之间。
这两天,他没有回石大人胡同,而是住在原钟粹宫的值房内,频繁地和马永成、张永、谷大用等七人分析形势,研谋对策。
得知焦芳带来的刘健准备率领众臣伏阙面争的情报后,当天晌午,刘瑾命小太监紧急将马永成等七人召来。
八人环坐在钟粹宫殿堂侧室,刘瑾居中:“众位哥儿们,爷爷今早命王岳和李荣向九卿大臣传谕宽容我们,岂知韩文带头顶撞,拒不奉旨,更想不到王岳和李荣吃里爬外,居然和朝臣们同腔同调,为他们打气,而刘健这条老狗还想在明日率众伏阙,必要置我等于死地。事情已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众位老哥们都要拿捏主意。”
魏彬灰心丧气地说:“他们人多势众,又抓到我们的把柄,要冲出难关是不太可能的了。反正,我们兄弟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的,杀头不过一刀快,等爷爷下诏吧!”
刘瑾冷笑了一下,不复说话,环视其他人,目光冷峻。
高凤似乎更愿意接受安置南京的措置,平和地说:“能够安置在南京孝陵,为太祖皇帝司香供祠,也未尝不可,我本来无多奢求。”
刘瑾瞪了他一眼说:“高哥愿意到南京过安逸生活,就怕人家还不许呢!你以为到了南京,人家就会放过俺们吗?南京校场外也有杀头的刑场呀!”
马永成从刘瑾的态度,看出他已另有谋略:“我看事机紧急,刻不容缓。刘哥有什么盘算,就给兄弟们交一下底。多年相处,俺们都是听从刘哥的!”
谷大用也说:“现在再不容三心二意了,必须一致进退。马无首不成行列,雁无头不成飞阵,我们都听刘哥的。”
众人点头。
刘瑾清了一下嗓子:“现下俺们的处境危急,但并非无可挽救。哥儿们都知道当今皇上爷爷的脾气。第一,他和俺们同游戏共欢乐,一直亲密投契,绝不甘轻易答应斩掉俺们脑壳的,必须激发他的不甘不忍之心,坚决顶回朝臣们的狂妄要求;第二,爷爷心高气傲,是吃软不吃硬的,对于外朝臣子对他施加的压力一定非常反感,必须引导他下决心反击,狠灭朝臣们犯上的气焰;第三,宫廷内侍出现了王岳、李荣、范亨、徐智、宁瑾等卖主求荣、胆敢勾结外朝好事之徒而亵渎皇威的败类,是埋藏在御前的心腹之患,皇上爷爷是绝不会容忍的。针对这三点下功夫、说道理,不但能够安度危机,而且还可能反败为胜。”
说罢,“七虎”无不点头称是,忙问应该如何着手。
刘瑾将早有准备的对策端出来:“首先必须对皇上动之以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痛哭哀求饶命,尽量促使他产生怜悯之心、同情之念,顾念君臣寻欢作乐的鱼水之情。如果皇上之心已有松动,就要抓紧机会,全力咬定朝臣与内臣中一些人勾结成奸,阴谋篡夺皇上权力,贬低皇上的威严,要杀害我们,就是要迫使皇上孤立无援,一切要听任他们摆布,如果不将内奸外党一并剪除,皇上今后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俺们的贱命不足惜,实在是为皇上担心,对这些乱臣贼子气愤不平。”
刘瑾结合形势,针对正德皇帝的性格,作出以上策略安排,先求立于不败之地,然后迅速转入反守为攻的态势,谋取反败为胜的效果,各虎听后无不佩服。张永在内心暗暗嘀咕,惊觉这位刘哥确实老到毒辣,自己此次若能脱险,日后必须戒备提防。
马永成趋前请示:“刘哥,下一步应该怎样走?”
刘瑾宣布:“今天下午,未末申初,乘皇上爷爷歇晌以后,俺们先在钟粹宫集合,然后一齐进入乾清宫面觐,先是跪在御前叩头放声哀哭,请求顾念多年殷勤侍奉的劳苦,恳请开恩怜惜残生,给予超生之路。视皇上的态度如何,再见机而行。”
马永成补充说:“应哭则哭,应嚎则嚎,应止则止,一切视刘哥眼色行事。所有反诉控告之词,由刘哥一人说话,俺等附和,切不许你一言我一语,乱了阵脚。”
众虎像吃了定心丸,由悲转喜,诺诺连声。
正德皇帝自少纵惯,继位后更是随意放纵,从来听不进逆耳之言,绝不接受异议之事。这两三天,接到内阁和九卿要求诛杀“八虎”以谢天下的奏疏,开始时颇为惊惶,原想自己出面转圜,群臣会答应放过这些人一马,给自己一点面子,同意先将刘瑾等安置在南京。想不到,这样的意见先在内阁被刘健硬顶回来,又在左顺门朝议中由韩文带头反对,群臣声势汹汹。他们表面上虽归罪于刘瑾等八人,但言词之间已毫不掩饰对自己言行的揭批。王岳、李荣将情况回奏以后,他恼羞成怒,推倒御案,顿足嚷叫:“反了,反了!”
午膳后,皇帝在乾清宫坐立不安,蓦然感觉空虚孤立,身处至尊,竟然无人可以依恃,让这些前朝大臣倚老卖老放肆胡言,可一时又奈何不了这些身居要职,甚至还顶戴顾命光环的老家伙。在如何处置刘瑾等八人的问题上,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正德郁闷烦躁,一时又拿不定主意。
向来最受宠爱的藏獒黑豹不知好歹,仍像平日一样摇头摆尾走到御前,高举着前肢要攀爬到正德胸前撒娇求宠,想不到恰碰正德生气之时,一把将它推走,再照狗腰猛踢一脚。这头畜牲被踢得龇牙咧嘴,汪汪叫了两声,不敢再招惹,夹着尾巴逃了出去。
一条宠犬刚被踢开,八个受宠的活人却鱼贯进来了。
原来正德登极以后,废除了宫中的一些规矩,刘瑾等人可以不经通传,自由进出乾清宫。有时,乾清宫内竟也成为君臣们嬉笑玩乐的地方。
这八人由刘瑾带头,一入宫内,便环跪在正德面前,个个除去冠帽,披头散发,伏在阶前磕头呜叫:“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正德一时发愣,语气缓和地对他们说:“怎么啦,你们要干什么?”
八人还在磕头啼哭,而且更加凄厉哀切。
正德有点儿不耐烦了,厉声喝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有话就说!”
还是刘瑾先说话:“请爷爷救奴才们,也只有爷爷才能救奴才们,他们要杀奴才等的头哩!”
正德负气地说:“不经朕同意,谁敢杀你们的头!生杀之权,掌在朕手上!”
刘瑾领着众人叩头谢恩:“如果不是爷爷知道奴才们爱主的忠诚,不是皇爷爷开恩,奴才等便要被碎尸万段,用来喂狗了!”
正德不觉心有所动,对眼前这几个侈乐游玩紧紧相随,总是为自己添乐助兴,从不逆意顶撞的贴身太监,有着又爱又怜的感情。他虽然没有答话,但聪明狡黠的刘瑾从他的眼神中已经看到希望,他哭声放缓,但仍然泪眼盈眶,忠顺进言:
“俺们在御前伺候,无非是要尽职尽责地让爷爷舒坦自在。爷爷喜欢狗马鹰犬,奴才等想尽办法搜寻进奉;爷爷喜欢出猎习武,奴才等出力相随。这些难道就会损害国政吗?这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借机攻击奴才等而诬蔑爷爷,企图诛杀奴才等而使爷爷身边再无忠信之人罢了!”
正德未说话,若有所思。
刘瑾知道这番话已起作用,又叩头道:“有一些话,奴才过去不敢奏告。近日外朝为什么闹得这样凶,敢置爷爷的话于不顾,实因宫内有与他们联手之人,吃里爬外,企图内外勾结谋害爷爷!”
正德一怔,厉声问:“是谁?”
刘瑾逐一陈奏:“爷爷恐怕还未知道,司礼监太监王岳奉旨传谕内阁,竟敢表示同意刘健等人忤旨的意见;李荣奉旨在左顺门谕知九卿众大臣,竟敢公开说九卿顶撞皇上之见是出自忠爱,并以自己颈脖并非生铁铸就以示坚决;范亭、徐智经常将爷爷的行止活动密报内阁;御马监太监宁瑾更向外朝泄露军机秘密……他们都是埋藏在宫里的毒刺,是煽动外朝风潮的内奸……”
正德勃然变色:“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回奏爷爷,大多是忠于皇上的吏部尚书焦芳密报而来,也有一些是奴才等有心打听而来,俱是确凿可信的。”
正德起立踱步,盛怒不已。
刘瑾知道关键时刻已经到来,他趋前一步,跪倒在正德面前,低声奏道:“奴才万死进言:内奸不除,外朝永无宁日。王岳等卖主求荣,都是因为他们盘踞在司礼监的位置上。奴才之言如有不实,甘受剐绞之刑!”
正德扶起刘瑾,恨恨地说:“朕即下诏,就让你当司礼监兼提督团营,丘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厂卫权力非紧握在朕的手上不可!”
刘瑾目示丘、谷,让二人上前叩头谢恩。
正德怒火未熄:“即传旨,将王岳、李荣、范亨、徐智、宁瑾下诏狱,听候处置!”
八人连声答话:“遵旨!”
正德向刘瑾问道:“对于外朝的刘健、韩文等老朽,怎样处理为好?”
刘瑾眼露凶光,胸有成竹地回奏:“不劳爷爷耗神费心,他们待不住、留不下的。”
任命刘瑾为司礼监太监,丘聚、谷大用分领东、西两厂,是政治气氛全面逆转,风云突变的讯号。
明代中叶以后的司礼监太监,号称“内相”,是与内阁的首席大学士,号称为“外相”相对称的。因为中央各衙门和地方各省送呈上来的奏章,照例应先送内阁,由内阁首辅或其他大学士审读后拟写初步的处理意见——叫作“票拟”,然后再通过会极门送入宫内,请皇帝最后裁定、御笔批示。可是,正统皇帝朱祁镇宠信大宦官王振,成化皇帝朱见深宠信大宦官汪直,弘治皇帝朱祐樘一度宠信大宦官李广,这几个人都任过司礼监太监,而皇帝往往又将奏章审批内阁“票拟”的工作交付给他们,司礼监太监居然能对内阁的“票拟”拥有准驳之权,成为皇帝的代笔人兼代言人,可以代行皇权。“内相”的权势便凌驾于“外相”之上。以刘瑾其人而得任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且兼督团营,其权势当然是当朝内外臣工第一人。再加上,将特务机关东厂和西厂交给丘聚和谷大用二人,“八虎”便从几被诛杀的败局一转成为可以肆意诛灭对手,掌据重权的人。
当天,东西厂和锦衣卫押送持正的宦官王岳、范亨、徐智于宫门受笞,准备发放到南京太祖朱元璋的陵园服役。正德随后又下旨,将李荣、宁瑾革职下东厂狱,再发落到先皇陵园做苦役,反攻倒算的毒焰已在宫廷内蔓延。
朝臣们请诛“八虎”的斗争已陷于全面失败,大势已去。
大臣们还在左顺门候旨,多数人对这一次举朝死谏本来都存着希望,听到宫内传出的特别擢用刘瑾等、重笞王岳等的消息,恍似晴天霹雳,一时晕头转向,绝料不到皇上竟然偏执任性至此,绝情断义至此,不但对朝臣的公议绝不接受,而且反其议而行。大臣们相对凄然惶然,有捶胸顿足、泣不成声的,也有呆如木鸡、像丢了魂儿一样的。
三位阁老到底多年历练的重臣,闻讯后仍然保持镇定。特别是刘健,还是“木强”常态,他转身便回内阁,步履稳健,神色从容,李东阳和谢迁紧跟入内。
内阁值房空气像铅铸一样沉重,但却十分平静。三位内阁大学士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久不说话,偶尔相顾惨然一笑。他们像酣战过后败阵下来的将军,来不及抚疗创伤,但要先脱卸甲胄。事已至此,他们反而觉得已经尽到了责任,竭尽了忠诚,耗尽了心力,无所愧疚了。
谢迁道:“事已无可为,我们自请休致吧!了不起,无非辞官归里!”
刘健接着说:“这是理所必然的,难道我们还能厚着脸皮,待在这个位置上吗?”说话间,他的倔劲又来了,愤懑地说:“更了不起,无非将我们关押诏狱,将阖朝文武‘明正典刑’罢了!”
“我早有求退之意,现在的形势更是非退不可,我们合上公本吧!”李东阳说。
刘健点头,说:“这个请求休致的联名公本,还是请西涯最后一次执笔吧!”
他喃喃自语,仍像首辅口授机要一样,为公本措词曰:“臣等谬受顾命,精诚未孚,补天无术,屡忤圣意,罪孽深重……”
刘健还要再念下去,李东阳缓和地敦劝他:“我看就不必再说于事无补的负气话,与皇上争一时的短长了。这个公本就只写几十个字,不涉其他,但求辞位休致便足够了。”
刘、谢再没说话,只叮嘱务必将请求退休的奏本在今日之内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