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牟斌舍身义恤钦犯 守仁闻道远赴谪途(1/1)
受刘瑾指派,锦衣卫企图使用武林中人,在遣谪途中截杀的另一人是兵部主事王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出身于世代官僚家庭,弘治十二年中进士,先后任职刑部和兵部。
王守仁有着突出的个人特点,并且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出来。他在十一岁时,即以好读书、善思考出名。他曾问自己的塾师:“什么是人生第一等事?”塾师回答说:“当然是登第中科举,做大官以光宗耀祖哩!”想不到,童年的守仁却对此表示怀疑,顶撞说:“登第做官不应该是第一等事吧,读书以效学古代圣贤才是最重要的!”塾师大惊,知道此子不凡。
另一特点是,王守仁从小就对军事战阵有着特殊的兴趣,喜爱读兵书,钻研武略。他在十二岁时就曾制造了大小战旗,自己居中调度,命一些儿时伴侣演习阵势,左青龙,右白虎,前旋后转,作攻防战守之势。十五岁时,又背着父母,出游居庸三关,在八达岭最高处远眺群山,细心观察边塞形势,奔驰骑射。
一日,他又梦游纪念东汉名将,尝有志“以马革裹尸还”的伏波将军马援庙,并赋诗说:“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其后,他还在北京城垣一再巡游,要考察本朝景泰初年,兵部尚书于谦在兵凶势危之时,胜利地在京师城下击退蒙古也先大军的实战经过和用兵要领,在于谦的祠堂题写了对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这些事实都说明,王守仁从早年开始即以马援和于谦这样武功超卓的英雄作为典范,也自励要成为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人物。他又发文议论,认为国家不但需要熟悉经典、擅长文学的才人和擅长骑射搏击的勇士,更需要文武兼资,既有文采学养,又有武功韬略,能统驭大军驰骋战阵的帅才。当时有人讽刺他是大言不惭,但亦有人预见他将来必成大器,能干出一番事业。
到正德元年,守仁虽然刚三十七岁,但已经早生华发,额头上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已然初露,显得老成持重。他细目美髯,平日寡言少语,但每当说话时都能抓住要领,常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警句,语惊四座,因而声名鹊起。当时,他正处在经历了十载官场,年华壮盛的时期。他与著名文人,后来被称为明代文学前七子领袖,而又饱有政治激情,时在户部任职的李梦阳结交为挚友,二人都是在成化八年出生的,但梦阳中进士是在弘治六年,比守仁早两科。在性格上,梦阳是才子型的人物,富于文人气质,处事易激动,较为情绪化;守仁则兼有政治家和思想家的潜质,立言办事审慎端详,讲究分寸而又能处变不惊,应变有度。正因此,两人相交密切,在切磋砥砺中互相补益。虽然当时都不过是官秩五品的郎中,但在京华士庶当中,都已被公认为出类拔萃的人物。
从弘治末年开始,王、李二人都热切关心时局,敏锐地看出全国政治和社会存在日益深重的危机。守仁曾因公巡历边陲,结合自己在兵典武学方面的深厚知识,精心撰写成《言边防军务疏》,在疏中极言西北边防空虚,兵马虚额,将帅无能,指出边务不振的根源乃在于内政腐败,吁请急求补救。而梦阳差不多在同时也上了《上孝宗皇帝疏》,系统地提出“二病”“三害”“六渐”等问题,更勇敢地点名抨击当时气势熏天的张家国舅。及至转入正德朝,李梦阳挺身代韩文起草请诛刘瑾等“八虎”的奏稿,而王守仁则为反对刘瑾迫害南京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上章抗诉。两人不论在弘治末年或在正德元年先后撰写的奏疏,都是震撼朝野、传诵天下的大文章。
在每篇重要疏文的构思、起草和定稿过程中,王守仁和李梦阳都一再交谈沟通,一再审阅对方草拟的初稿。但是,两人都是出奇地固执,他们对时局症结和议题本来都有共识,但在章奏的写法、着重点上,总是直抒己见、激烈争论。
“献吉兄,你才气横溢,撰写的疏文论述透彻,可称淋漓尽致。但章奏公文,似应与文学作品有别,不宜过露锋芒,不必过多词藻渲染,要考虑皇上能接受的程度,否则,好事会变成坏事,过急恐怕会激成大变,易于被人抓住某些词句作为话柄,因一子而误全局啊!”守仁在梦阳书房里,剀切劝告。
李梦阳反驳:“伯安兄,没有锋芒,焉能戮痛奸顽,击中要害?焉能触动圣心?文章之道贵在尽言,贵在傲睨当世,务求一呼百应,力挽颓风。至于被抓话柄,或者遭受无妄之灾,我既敢言,就敢担当,岂可因一身安危而钳口结舌呢?”
梦阳接着说:“恕我直言,伯安兄撰写的章奏虽然有理有据,但文过稳重,失于过分含蓄。试看您前年费尽心力,给先帝上的《言边防军务疏》,送上后就像石沉大海;而我点名谴责张国舅,要求法办,言词尖锐犀利,可谓不留余地,却马上就有反映。对于邪恶丑类,必应加以暴风疾雨式之扫荡,必得以重拳猛击,绝不能容忍姑息。我事后还在前门大街挥鞭横抽张鹤龄,打落他两只门牙,创本朝未有之先例。伯安兄,你大概是不敢的吧!”
看到梦阳得意之色,守仁微微一笑,道:“不是不敢,是不愿。”
梦阳还是不饶,转而正色地对守仁说:“您以为自己上奏言事能保持分寸,刘瑾就会轻易放过您吗?”
守仁不解:“为什么?”
梦阳翘起嘴角,凝望着守仁,冷然一笑:“伯安兄,不为什么,就只因为您是王守仁啊!”
李梦阳是不幸而言中了。
正德元年十二月初六日,正德皇帝受刘瑾怂恿,下旨将上奏请求挽留刘健、谢迁,又继续弹劾刘瑾、高凤等宦官,兼论及正德本人沉溺游宴射猎而失德的南京科道官戴铣等二十一人,立即逮捕押解来北京入锦衣卫狱。对这样违常规常法的举措,王守仁是到月中才知道消息的。他极为愤慨,连夜撰写奏章吁请正德皇帝改变决定,释放戴铣等人并将他们官复原职,他句斟字酌,疏文说:“君仁臣直,铣等以言为贵,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示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难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伏愿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从疏文本身来说,完全是平心静气地据理陈词,据情吁请,语调温和,而且有意避开刘瑾等及宦竖们在其中唆使和矫旨的作为,只求补过自新,未请追究责任,应该说是不会引起太大反感的。
但是,王守仁却以盛名招祸。
应该说,刘瑾本人虽然不是粗鲁无文之辈,但他对于士人的各自特点和不同的实际影响却是知之未深的。但其门下的文人,像张文冕、徐正之流,却具有特别敏锐的嗅觉。
张、徐在刘府替刘瑾披览奏章和拟写批红,像极两只斯文警犬,总是能从奏章的字里行间寻觅出政治瑕疵,从奏章的正面和反面解读意向,能够结合当前形势,估量出每一篇被认为有问题的奏章的实际分量。这一天,王守仁的奏章副本,落在徐正的手里。他拿着稿子细读,窃喜自己又找到了一次进言立功的机会,赶快求见刘瑾。
刘瑾深夜回府,徐正不畏严寒,在刘瑾未回之前便几次向小内侍官说有急事求见,请刘公公示下,可否连夜召见。
刘瑾回府,听到小内侍禀告,即传徐正来见。他卸去冠服,身穿软缎驼绒便袍,内书房内早生起两盘御用马口炭燃烧的火盆,温暖如春。他倚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徐正入见参拜,也不答礼,懒洋洋地问道:“丰凡夜深来见,有什么要事吗?”
徐正躬身回答:“今天披阅奏章,发现有兵部郎中王守仁竟上疏要求对戴铣等人免罪复官。”
“王守仁?不就是兵部那个被称为‘亚圣人’的迂书生吗?他在奏章里胡诌些什么?”
徐正双手送上王守仁的奏章,刘瑾一挥手:“你念吧!”
徐正念毕。刘瑾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说:“也不过是舞文弄墨的废话而已。”
徐正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禀告:“公公有所不知。王守仁这厮近年窃盗虚名,有时议政,有时论学,被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和六部郎中以下官员奉为魁首,尊称他为‘亚圣人’,就是表示对他的景仰。其人平常锋芒不露,正是深沉可畏,值得我们警惕重视之处。这篇奏章就事论事,调门较低,不似有些言官那样浮躁,但这正是他能得人心,甚至能蒙骗圣聪的地方,切不可轻视。”
刘瑾稍为振起精神,身体在太师椅上挪动了一下,问徐正:“你看这篇奏章有什么重要?值得这样重视?”
徐正清了一下嗓音:“公公自必清楚,自今年十月末奉旨休致内阁刘健、谢迁,罢斥户部尚书韩文等以来,京内外臣工噪音不绝,动荡日甚。刑科给事中吕翀甘冒天下大不韪,带头上疏请留刘、谢;南京监察御史陆昆仍悍然将攻击矛头指向公公等八人;三品以上高官以左都御史张敷华、工部尚书杨守随二人为首,更公开支持恶逆,不但藐视圣躬,还继续诬蔑公公等为‘希意导谀,恣意肆情’,仍奏请驱斥公公等,直接引发南京戴铣等人联名要挟朝廷,忤旨抗命,制造更大的风潮,足见天下滔滔,远未平静。现在如不扑灭,则野火必然蔓延,难以收拾。当前王守仁就是看准时机,以援救戴铣等为名,实为掀动阴风之实。以此人素具虚名,又故意不说过激之话,对于一般憨蠢官民反而诱惑煽动之力更大,其心甚毒,其行实险,必须立予制裁,才能镇慑舆情,刹住歪风。这就是门下深夜求见,请公公卓裁的缘故。”
徐正这番议论,倒是真正透入刘瑾的心窍。近日以来,两京各级官员,并未因严厉处置刘健、谢迁、韩文、刘大夏等人物而善罢甘休,忤旨抗命的声浪不绝于耳,声讨的奏疏如同雪片一样飞报而来,又一波反“八虎”的风潮似乎正在兴起,戴铣等联合南京留都科道官合群抗争,正是这样一个信号。刘瑾色厉内荏,内心也有些惶恐。枪打出头鸟,借王守仁作为严加镇压的典型,未尝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问:“丰凡,你看怎样处理为好?”
徐正略加思索,道:“对王守仁的奏章不可‘留中不问’,这等于助长放肆之气;对他本人亦不能姑息。正因为他有名望有影响,对他的处置,必应更加从严,所谓惩一恸百,才可以震撼士林,起到遏阻忤旨风潮的作用。”
“具体怎么办?”
“似宜乘戴铣等尚在押解来京途中,对替户部尚书韩文起草恶毒奏章的李梦阳等人尚未判罪之际,先将王守仁当众革官重杖,远谪至极僻极远、万瘴丛棘、穷山恶水之处,这样既可威吓众官噤口,亦为陆续严惩戴铣等树一样榜。”
刘瑾点头:“丰凡所见极是,这样部署亦极妥善。可即传谕锦衣卫,明日即逮捕王守仁入锦衣狱,无须再事审讯。决定日期之后,事先传谕百官,齐集午门外,共同观看对王守仁受重杖五十,杖后谴戍贵州龙阳驿任驿丞。”
就这样,两天之后,王守仁被绑押到受刑地。他倔强地环望四周,百官列队在寒风中站立,然后伏地受刑。杖数既多,下手又重,守仁被挞几死。但他咬牙坚持,不呼痛不求饶,其丈夫气概连执杖的人也暗称罕见。他受刑后由卫卒拖入牢狱,官员们目送他伤重回狱,无不悲怆。由此,守仁更名闻天下。
徐正听说守仁受刑的表现,内心不由得战栗恐惧。
王守仁在锦衣卫狱,是一个特殊的犯人。
一方面,徐正已知会田文义,对王守仁要严加监管,随时报告他在狱中的言论动向;而且,在他前往贵州途中,要派人将他收拾掉,一切事宜应慎密准备。另一方面,王守仁却受到以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诏狱主管牟斌的特别照顾。
牟斌,北京人,军籍家庭出身,成化年间,十六岁刚成丁便被征召入锦衣卫为士兵,因精明能干,多次在侦缉重案中立功,被调入锦衣卫最要害的部门北镇抚司当番子,不久又被升拔为档头,再因立有功绩,经皇帝下旨任职为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官秩六品,主管诏狱事务,掌有对犯人监管、刑讯的大权。能担任这个职务的都是在锦衣卫中最受信任的人,牟斌半生混迹在这样一个以残虐镇压为手段,杀人如草不闻声的特种侦缉部门中,积累功绩上升为中层头目,手上当然也沾染过无辜官民的鲜血,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牌特务。
但是,锦衣卫的大小特务也是有区别的,多数人死心塌地助纣为虐,但也有个别人因置身这样的血泊深渊,深知其中的丑恶黑幕,逐渐萌生了厌恶感和负罪感,触发起良知。特别是,目睹一些忠节义士在长期囚禁和严刑拷打的过程中,在明显遭受栽陷的困境中,仍然保持着不屈不挠的凛然气节,仍然坚守自己忠于国运民生和先忧后乐的信念,甚至不惜慷慨捐躯,毁家纾难,情不自禁地从内心表示敬佩。虽然没有勇气自拔出泥沼,摒弃官秩职务,彻底洗脱血污,但有时还想少作些孽,为子孙积点阴德,尽量避免血债上再加血债,在可能的范围内,对上司的谕示也会暗中打点折扣,对某些犯人适当松刑宽绑,在生活上适当照顾,或者私自给点医药来治疗伤病,有时也会通融犯人的亲友入狱探视,代为收转衣物饮食,甚至大胆私与某些案件的狱外关连人物通消息,对犯案人表示同情。特务中个别人物的这种心理和举措,在牟斌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
牟斌对于王守仁的品格和学问素有景仰,在近年的邸报中曾多次守仁递上的章疏言论,感觉都说到要害处,持之有故,言之在理,在心中暗暗佩服。
王守仁受重杖时,牟斌亦在场,深受守仁刚劲之气震撼。当卫卒将已受重伤的王守仁拖押回诏狱时,他亦骑马随行,但一路上却深深陷入沉思: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为什么却能如此坚强无畏?他是为了什么而遭受这样的屈辱和酷刑?肯定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私禄,肯定不是为了同流合污,分赃窃取富贵,而是为了国计民生,仗义执言,甘愿自投网罗,受酷刑重杖而不悔。对于这样一个磊落不屈的硬汉子,现在却是归由自己监管的重案囚犯,应该怎样对待他呢?是像惯常一样,重枷严锁,坐待其伤重致残,让他瘐死狱中呢?还是借用自己掌有的权力予以庇护,为社稷保存一个难得的人才呢?念及此,牟斌心里怦然一动,决心已定。
守仁被押送入狱,仍然处于昏厥的状况。直到夜幕降临,他才逐渐苏醒过来,闻到一阵刺鼻的药酒气味。他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睡榻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用蘸满药液的湿巾给自己的伤腿热敷,还手法熟练地给自己按摩腰腿以松筋活络。狱室中间,放着一个燃烧得通旺,火舌吐焰的炭盆,盆上架放着一个青花宽口瓷瓶,从瓶里发散出阵阵药味。
“你是谁?”守仁茫然问道。
这个人站起来,借着盆火的光亮,守仁才朦胧看到。他身躯高大瘦削,约有五十岁,浓眉和连鬓胡须已见斑白,眼光深沉,似是多经风霜世故。只穿着紧身短袄和丝绵套裤,没戴冠帽,看不出是官是民,站立行动敏捷,不像斯文中人。他躬身向仰卧在床的王守仁低声自我介绍:“鄙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都督佥事牟斌……”
未待他说下去,王守仁本要一跃而起,因腰腿伤无法撑持,不得已又躺下来,一边将敷在自己伤腿上的湿布药巾扔开,一边严厉喝道:“你来干什么?我从来不认识、不交结锦衣卫的人!”
牟斌并不介意,温言解释说:“王相公请不要着急。牟某并无他意,本人略谙医道,只是看到您的腿伤严重,必须及早治疗,否则伤口溃烂再加以急火攻心,必会损及肝脾,发为终生残疾,故此才乘在诏狱工作的方便,为您做一些护理。”
守仁并不领情,他目光所及,注意到囚室牢门悬挂着棉布障,牟斌忙道:“刑伤之后,最忌风寒,是我命人悬挂的。”
“太费心了。其实,也用不着你费心。”守仁冷冷地说。
“须知救危恤疾,是人同此心的。牟某虽然在锦衣卫任职,亦粗知这个道理。”
不提“锦衣卫”还好,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王守仁不觉怒火中烧:“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原来在锦衣卫黑狱中还供奉着一尊发善心的观音菩萨,真是领教了。可惜的是王某生性愚倔,不知恩惠,不受感化啊!”
牟斌呆立着听他的冷嘲热讽,仍然耐心地说:“王相公心中有气,牟某能够理解。对我们这些人有成见,也并不奇怪,但是……”
守仁打断他:“不是什么成见!你知道官民人等是怎样评说贵衙门中人的吗?大家说锦衣卫从指挥到卫卒,都是专门挑选一些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人来充当的。有几段民谣,不知你愿意听听吗?”
也不等牟斌表示,守仁便念诵:“其一,锦衣诏狱衙门八字开,无数官民百骨脱。万千冤魂塞满衙,四方冤案不得结。其二,头戴尖帽,脚蹬白靴,身穿青布素褶,此是豺狼披人皮,蛇蝎其心,怀中揣着害人驾帖。其三,宁闯阎王殿,莫入镇抚司,镇抚司内有干酢酒,灌饮之后无活口。”
守仁故意提高声调朗诵,他感觉在囚室对着特务头子念这些民谣,十分地畅快:“你听清楚了吗?听明白了吗?”
牟斌不答。其实他对这些谣谚并不生疏,甚至曾经派人追查和搜捕过传诵的人。但此时在他的脑子里,特务职业的界限似乎模糊,善良和是非之心,却有些复苏。他听着听着,不觉脸红耳赤,试图再解释:“王相公,人面有百貌,人心有百态,都是不断变化的。对于锦衣卫中人,亦不能一概而论……”
王守仁已经疲惫不堪,躺在床上喘息,不想和牟斌纠缠下去,只是哼哼两声,仍然决绝地说:“你走吧,不要再进来!”
牟斌退出,回首道:“王相公,日久见人心。你自加保重吧!”
守仁入狱后,因伤致病,连日高烧不退,不进饮食,口中喃喃自道的全是斥骂阉党之语。牟斌派狱中懂医理的犯人给他把脉,认为他是得了伤寒重症,开了处方后,牟斌又暗中派人照方抓药,每日灌服。田文义多次来催起解,牟斌总是托辞病重难以成行。历经一个多月,守仁才逐渐恢复。不觉已到正德二年闰正月。
一日,天刚拂晓,守仁醒来,自觉杖伤已经结疤,精神也较为清爽,正欲起坐,忽见牢门半开,牟斌领着三个儒生打扮的人闪身进来。守仁一看,原来是几位最知己的朋友:何景明、湛若水和倪宗正,不觉大喜。正要挣扎起来和他们行礼,被三人按住,何景明略带感怆地说:“伯安,您受杖重伤,又曾重病,还讲究这些虚礼吗?”
守仁惊问:“你们来了,真好!你们怎么能进来的?”他知道,要到锦衣卫狱探视犯人是极不容易的。
湛若水用手指着立在屋角的牟斌,说:“是牟佥事深夜改装来告诉我们,才知道您受杖后在狱中的近况,还约好私带我们凌晨入狱探视。您的杖伤和伤寒重病,也是牟佥事冒着万险,为您寻医抓药,抢救过来的,应该感谢他的高谊。”
牟斌缄默不语。
守仁颇觉惊诧,但还是不解,只是卧中拱手,对牟斌说了一声:“有劳了!”
牟斌对他们四人关照说:“几位相公就随便谈话吧,我失陪了。”自出牢门而去。
守仁望着他背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倪宗正道:“这位牟佥事,既往的经历就不必提了。但自从先帝崩逝,皇上登基,世局大变以来,他的态度确有转变,不但对您,对其他因犯颜直谏或受株连入狱的官员,都能宽容善视。其实,他对阉竖横行,也是反感的,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何景明微笑着戳了王守仁一下:“伯安,您刚劲坚强,气节挺然,师友们都大为佩服。但失之在迂,对人性变化参悟未透,岂可因一时一事判定平生?从近来几桩事实看来,牟斌此人确有改恶从善的表现,不宜因他的身份而排斥。历史上不是也有早岁峥嵘慷慨,晚年却堕落为奸佞的?但也有半生用人血泡饭,无恶不作,却能觉悟前非,放下屠刀,参禅成佛的。人未盖棺,不可定论啊!”
湛若水进一步说:“盖了棺也不一定就有确论啊!以这个牟某人来说,如果不是我们知道他近日的私衷和善行,将来为他说几句公道话,一旦死了,也不过被视为为虎作伥、恶贯满盈的走狗,供人唾骂而已。”
四人感慨万分,不胜唏嘘。
何景明,字仲默,河南信阳人。四年前,即弘治十五年中进士,现任中书舍人。他年未三十,即与李梦阳一起提倡文学复古,以擅长诗文享誉全国。所作文章,被誉为“天才腾逸,咳唾成珠”,时人称之为“李何”。景明作为一个青年进士和诗人,对时事政治亦具有特殊的敏感,常以诗文讽刺时局颠倒失序和正德皇帝的怠懒放荡。例如,早在正德元年元月,因新嗣位的皇帝竟然不参加庆典,景明便愤然写成五言政治诗一首,以寄托自己的失望和焦灼。诗曰:
元日王正月,传呼晚殿班。千官齐鹄立,万国候龙颜。
辨色旌旗入,冲星剑佩还。圣躬无乃倦,几欲问当关。
诗歌表达忧患之思,锋芒直指皇帝,居然“几欲问当关”,当然是逆批龙鳞的壮举,与王守仁、李梦阳等的奏疏可谓异曲同工。这是他与王守仁深厚友谊的基础,也是不惜冒险犯难入狱探视的原因。
湛若水,字元明,广东增城人。一年前,即弘治十八年才中进士,目前还在翰林院当庶吉士,比何景明更年轻,但对正德登位后阉竖当权、朝局萎烂亦抱切肤之痛,经常向守仁请教。特别是,若水致力研讨人生哲理,出入禅道之间,倾向以存心为主,以心格物的理论,和守仁思想中尚处在萌芽状态的“致良知”学说比较接近,他们都憎恶当时读书人只知诵习八股文的恶习,主张在学习四书五经的基础上,应旁通其他学问,认为真正的学问,实贯彻于兵农钱谷之间。故此,若水对王守仁一直以半师半友相待,十分尊重景仰,视为在政治见解和研究学问方面均为最相投契的人。是他主动邀约何景明和倪宗正来探狱的。
倪宗正,字以训,浙江余姚人,是王守仁的同乡兼世交。他自少即听乡里人说守仁不但通经史,擅诗文,学问自成系统,而且任官又卓有政绩,十分景仰。他在弘治十五年的会试未被录取,因看到政坛浊乱,自己又疾恶如仇,决心不再应科举,宁可留寓北京,参加李梦阳、何景明等创立的社诗,专精在作诗上下功夫。他经常是守仁的座上客,执弟子礼,守仁对他在诗学方面的造诣亦十分赞赏。
四个好朋友,难得在狱中见面,首先谈论的还是政局。何、湛、倪三人将近日在狱外发生的重大政事告诉守仁:
御史陈琳请挽留刘健、谢迁,疏救戴铣等,已被革职,谪官任广东揭阳县县丞;
户部郎中李梦阳被指斥附和户部尚书韩文和司礼掌印王岳,被革官为山西布政司吏;
兵部主事王纶被指斥为附和兵部尚书刘大夏,被谪官任广东顺德县推官;给事中艾洪、吕翀、刘臣,南京给事中戴铣、李光翰等二十一人在“百官观刑”的情景下受杖于阙下,御史蒋钦三度上疏三次受杖,都已被毙于杖下。
还有:
正德皇帝在二年元旦仍然不肯上朝,自在宫内玩乐;
皇帝频发中旨,钦派宦官二十余人,分任提督九门,守备全国各地,督管武备;
贪贿之风大起,吏部郎中张志淳是跑官能手,用五千两白银向刘瑾行贿,买得太常寺少卿之职;
宣大右都御史刘宇向刘瑾行贿白银万两,取得调回北京为左都御史要职,还要花更大本钱,企图进入内阁。
等等,等等。
守仁听到这些消息,心情十分沉重。显然,狱外的斗争是在更加激烈地进行着,恶焰更加嚣张,形势更加险恶。特别是,当他听到崔璇在立枷囚笼中垂危怒目,蒋钦泣辞祖先神灵舍生取义,既极为悲愤又十分敬佩。他逐一回忆一些熟悉僚友的音容,想象他们的峥嵘壮烈,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肃然起立,移步到囚室牢门前,扶着柱木对着天际敬拜,即兴口诵了一道简短祭文:“崔、蒋二兄以及死难各兄英灵在上,兄长等生为英烈,死为国殇。忠魂不没,劲节留存,青史有情,理无埋没。诸兄赴义捐躯,后死者岂敢卸责?馨香不远,请为瞑目。狱室哀忱,神其来格。呜呼哀哉,尚享。愚弟王守仁敬挽。”
王守仁边哭边念,何景明等亦惨然动容,湛若水上前搀扶他坐下。
稍为歇息了一会儿,湛若水进言:“伯安兄,京畿是当前旋涡中心,腥风血雨不断,刘瑾视兄为祸胚,一定不会就此罢手,我看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贵州僻远,或可暂时隐伏待时,您还是早日前去为好。”
何景明和倪宗正都点头同意。景明说:“要改变皇上的奇癖恶行,击败‘八虎’阉党,看来不是一蹴可就的事。目前力量悬殊,未可争一时短长。伯安树大招风,早离险地是上策。”
倪宗正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篇诗稿,双手递给守仁。守仁接过诵读,题目是《送王伯安谪龙场》,诗曰:
一凤鸣初日,悠悠别上林。流离文士命,慷慨逐臣心。
但得精神继,何忧瘴疠侵?风花长满月,豪情还自珍。
守仁完全能够领会宗正赠诗的寓意深远,诗句虽然含蓄,但“文士命”“逐臣心”“豪情还自珍”,一切关爱、勉励和期待都在其中了。他满怀感激地对三位好友说:“我听从三位的良言,当尽快前往贵州修文县龙场驿。谪戍平常事,当以平常心看待它。心性之学,原不计较一时的否泰、一己的安危。士人以德行名节为先,必须有社会良心和社会责任。请相信我不会自暴自弃的。前日,我在狱囚室中写了《狱中吟》数首,其中第五首的四句是‘心之忧矣,匪室匪家。或其启矣,殒予匪恤’。今为三位诵念,便可知我的心事了!”
守仁的意思是,自己考虑的不是一人的家室,而是民生休戚和社稷的安危。三人点头称是。
一个狱丁走近示意,要三人及时离开。
临别,何景明充满感情地说:“伯安,很难再来探狱了。从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您是大才,必有施展之日,务请在赴谪途中,凡事小心,多加珍摄,为国保重吧!”
此去黔山千万里,难忘知己送我情。
四人挥泪而别。
几天之后,王守仁就要动身前往贵州了。按照规定,他是谪官,还不能算是罪犯,只要办妥路引文书,便可以自行到指定贬谪的地方任职,也不必由锦衣卫派人押送。守仁的父亲王华在南京做官,守仁要求绕道东南,先到南京探亲,再转而向西前往贵州,竟然也顺利得到吏部和锦衣卫的批准。阉党田文义和刘瑾门客张文冕、徐正等人经过密议,认为正合己意,王守仁绕道愈远,愈便于在途中结果他,愈易于让人相信他半途丧命失踪,没有人能知道他的死因死地。对于如何摆布,他们也做了部署,密派两名锦衣卫杀手一路暗中跟踪,遇便下手。但又再三叮嘱,王守仁是一个知名人士,他的社会影响远过于王岳、范亨,杀害他必须做得干净利落,而且以远离开北京才合适。
出发前夕,王守仁见到平日奉牟斌之命常给自己照顾的狱卒马小雄,几次闪缩来到囚室门前,似乎有话要说,便低声问他:“我明早就要动身去贵州谪所了,请你代向牟佥事致谢。”
想不到这个狱卒顿时哭丧着脸,慌慌张张地照看囚室内外左右,旁顾无人,才嗫嚅而言:“牟佥事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守仁吃惊地问。
“他在三天前奉令由北镇抚司调到南镇抚司去了。”
“是转职还是升官了?”
马小雄摇头,几乎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未想到,牟佥事一进入南镇抚司大门就被抓起来了。”
守仁惊诧,追问:“其后呢?怎样发落的?”
“当晚就开庭夜审,由田指挥使亲自主审,追问牟佥事为什么要特别优待犯钦案的官人,为什么要代这些人通传狱内外消息,为什么带人私自探狱,带进狱内的是什么衙门的人,什么姓名。”
守仁大惊失色,马小雄已经泪如雨下:“牟佥事这些事都是犯了锦衣卫大忌的,是本卫法规不容的。三天前,牟佥事领来您的几个朋友探狱,当天就有人写了密告帖子。”
守仁听了,更觉难过,忙问:“现在情况怎样了?”
马小雄又注意窥看了牢门外的情况,急促地说:“牟佥事对被追问的事件概不回答,田指挥使下令用杖,杖毕又问,还是不答,田指挥使下令押在南镇抚司牢房……岂知,牟佥事入牢房不久,竟一头碰撞到墙壁上,当即丧命了!”
小雄说罢,抹泪摆手,急急转身离开。
守仁如五雷轰顶,只感到椎心痛苦,心潮起伏,情难自已,他喃喃自语地说:“牟佥事,您有志自拔于污泥,可惜终于未能逃脱魔手。您的所作所为,顺应人心,可见但能存天理,就可去人欲,在妖魔鬼怪中亦有勇于洗手脱身之人,您就是其中的典范,不惜殉身以向善。可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实为我而死。牟佥事,您为我们这样的钦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恶耗传来,真令我感铭和惶恐!人鬼路殊,天人冥隔,既不能前去向您凭吊,又没法做到棺前一恸,就请心照不宣吧!”
王守仁知道了牟斌的死讯,一夜无眠。他望着囚室的顶壁,直到天色曙明。让他激荡于胸的是,连牟斌这样身份的人也终于能分辨正邪,以死相争,当前是非颠倒、阴森恐怖的日子,难道真能长久下去吗?
王守仁动身赴谪,只带着一个年青的仆人王添相随,以便照料。王添本来是守仁居家时的书童,很是伶俐机警,又有胆识,由于长期为守仁查书觅卷,也略懂文墨。
今年因有闰正月,所以到了二月初,运河已经解冻,在北方过冬的漕船纷纷结帮南下。王添事先到通州和一艘漕船的船主讲好了价钱,答应附载他们南下。船主特地腾出了一间尾舱,供他主仆二人歇息,他们途经临清、徐州、淮安、扬州、镇江、苏州,直达运河南端的杭州。守仁准备到了杭州后,再转旱路到南京探亲。他们并未发现,在同一漕帮后尾的另一艘船上,有两个改装为漕丁的锦衣卫杀手紧相追随,密切监视着自己的动向。只是因为运河是交通要道,漕船上不但漕丁众多,又载有乘船南下的许多客货商人,众目睽睽,杀手才无法下手。
船行十多日,守仁独卧船中,仍在不断思考当前的世运,也特别怀念在北京与自己同志同道的学友和诗友。有时夜不成寐,往往披衣而起,迎着初春清冷的寒风,站在甲板上,但见运河上月色如银,照耀着两岸残破的村落房舍和枯林败木。急湍的河水裹挟着未化的冰凌,顺流而下,冲撞着船舷噼噗有声。守仁并不在意自己被贬官赴谪,他反复惦记的,却是文采风流、激情洋溢的李梦阳;诗文气势雄壮,如搏巨蛇、如驾风螭的何景明;积学深思,苦心探索人生哲理的湛若水;还有仍带着几分天真,往往忘情淳朴的青年诗人倪宗正,他们的志气和深厚情谊一直激励着自己,伴随自己远行,淡化了一己的厄患。“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世道多变,必须坚持信心和理念。他诗情涌动,以诗述志,答谢这些挚友: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屡仆还屡兴,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力争毫厘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他又默诵了几次,不觉天渐曙明,听到船主大声呼唤漕丁们:“该起舵啦!快到杭州了!”
还是王添心眼灵活,十多天来,他注意到漕帮船只每天停泊之后,总有两个漕丁打扮的壮汉,来到主仆乘坐的漕船前后探头探脑。遇到漕帮船只为等风候水,需要在闸镇之处多湾泊一朝半天,这两个人更是紧盯不放,有时久坐岸边的茶寮酒馆沽饮下棋,好像放哨一样。守仁偶尔偕同王添上岸溜达,或到附近的小镇市集购买日用什物,也发现身后远处有人秘密跟踪。王添判定这两个从北京一路同来的人物,绝非善类,便在私下里将情况和担心告诉王守仁:“这两个人必然是密派来加害老爷的,只是在运河航行途中,他们无法下手。这两天,看来他们已经急不可待,估计到杭州,上岸以后,摆脱了漕帮人多眼杂,他们便会动手,或在闹市,借斗殴殒命为名;或在荒郊间,以抢劫杀人为掩饰来杀害老爷的,不可不防,不可不预谋对策。”
王守仁并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呆弱书生,他曾多次来往边塞,出入江湖,深入社会各阶层,熟悉厂卫狠毒手段,也深知自己招风惹恨,早为阉党所不容。他认为王添的判断是正确的,外表上不动声色,而在底下,二人密切计议。
船到杭州,王守仁主仆二人辞别了漕船船主,若无其事地登岸进入市内,先在一家客店里订下住歇房间,放下行李,便走出客店,相偕到大街上游逛,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座江南名城的崇楼高阁、俊秀人物;之后,又到西湖畔赏玩湖光山色,顺便进了湖畔一座名叫鸿运楼的食肆,点吃糖醋鲤鱼、卤鸭和清炒虾仁等名肴美食,叫酒保温了一壶桂花佳酿,主仆对酌,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杭州春暖,与运河上的气候大不相同,已是春意阑珊,淅沥的春雨滴滴答答地落在鸿运楼的檐外阶前,空气里弥漫着雾蒙蒙的潮湿水汽。两个杀手从漕船码头跟到客店,从客店追到大街,又从大街尾随到西湖畔,早已腰腿疲乏。为捕捉杀机,便在鸿运楼底层堂座里坐了一桌,眼睛紧盯着上楼的扶梯,竖起耳朵偷听楼上的谈话,却只听到王守仁絮絮细说自己早年从故乡余姚前来杭州游玩读书的回忆,十分感慨地说什么“少年弟子江湖老”,“湖山依旧我重来”,还念诵什么“忆得少年乐事多,深夜灯火上樊楼”等诗句。这两个家伙似懂非懂,枯坐了近两个时辰,喝了两壶闷酒,暗暗叫骂:“这两个蠢猪,死到临头了,还在楼上唠叨不休呢!”
及至入暮,才听到王守仁在楼座上叫人算账的声音,还有酒保讨赏谢赏的声音。两个杀手以为他们该下来了,也紧跟着算账,忽然又听到王添说:“老爷怎么喝醉了,先休歇一会儿再走吧!”随着又听到他呼唤酒保拿热敷脸巾、岩茶,和酒保的高声应诺。两个杀手只好坐而又起,起而又坐,也要了两盏龙井茶,耐着性子静候。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全黑了,大街上的店肆都点起了各式灯火,照耀得通街明亮,要做夜市生意。在夜色中,才见王添扶着守仁踉跄下楼,守仁醉态可掬,脚步浮软,二人步出了鸿运楼,但却又不回客店,竟冒着浓雾细雨,朝钱塘江畔走去。两个杀手心中暗喜,江边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地点和好时机。他们揣摸着腰间的匕首,相距百来丈尾随着,只待下手。
钱塘江的边沿长着一片芦苇,江的靠岸路边则稠密地生长着一丛丛以杨槐为主的杂树,足有两三丈高,如一道绵亘不断的树墙。有几艘商船和渔船下碇在江上,炊烟袅袅,有些船老大蹲坐在船头,等待开饭。
正走着,两个杀手忽然听到王添急灼地连声叫嚷:“老爷,老爷,您怎么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一边喊叫,一边疾步向路西追赶。
两个杀手以为王守仁情急逃走,或者是寻短见,便拔出匕首朝着王添奔跑的方向急追。王添年青敏捷,没跑两三里路便蹿入丛林中,两个杀手跟着冲进丛林里搜索,毫无踪影。
守仁看到王添成功诱引两个杀手向西奔跑,自己便疾步向东,来到一处小码头,看到有一艘商船离岸较近,便脱下衣裳扔在江岸,将头巾和鞋袜浮放在江畔,自己急急蹚水爬近商船,悄声呼救。船上的老艄公发觉,便伸手拉他上船,急问何故,守仁谎称自己是被仇人追害,请船老大发善心,给予搭救。这个老艄公原来也是余姚人,他看到守仁读书人气派,又听到他乡音未改,遂动了怜悯之心:“我的船是到舟山的,你合适吗?”
守仁忙道:“愿意随老丈到舟山,船资照付。但仇人不久便到,如何是好?”
老艄公饱经沧桑,见过不少世面,他镇定地挥手指引守仁急进舱内,叫他伏身在舱板之上,不要露面;自己则在船顶篷架上取下长篙,只见他持篙一撑,船只便迅速离岸,顺流而去。
却说两个杀手追拿王添未获,突然醒悟,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便急急赶回路东,要继续搜杀王守仁,但来回几次,都看不见踪影。直到天色黎明,才发觉在一处小码头旁边的江面,浮着王守仁穿戴的冠履,一件直裰长袍被扔在岸边。仔细搜索,衣裳之内藏有一张白色素简,上面写有两句诗:“百年臣子悲何极,夜夜江涛泣子胥。”说明他是投江自杀了。两个杀手只好捞起头巾鞋袜,带着遗物遗诗回京复命。
守仁投江自杀的讯息不胫而走,传遍四方,浙江省一些地方官,像杭州知府杨孟瑛等人以及当地一向景仰他的文人,都来到钱塘江岸志祭,深为这个享有盛名的人才痛惜。王守仁在余姚的老家和北京住宅以及父亲王华在南京的寓所,门前都高高悬挂着白幡和蓝墨书写的举丧灯笼,家属都改穿孝服,完全是办丧事的模样。在京的锦衣卫头目一时搞不清楚王守仁已死未死,只好将他的事件搁置起来。
噩讯传到北京,感情丰富的青年诗人倪宗正悲痛难已,他急急赶到湛若水家,意外地看到湛若水正在安详地研读《易经》,宗正一手扯开他的书本,眼泪簌簌地说:“元明兄,您还有心读《易经》,您知道伯安兄已在钱塘投江自尽了吗?”
湛若水若无其事地捡起《易经》,仍然注目在书上,淡淡地说:“今早我卜卦排爻,知道有人要来干扰我读书的!”
宗正又急又气,高声嚷道:“我要告诉您,伯安兄投江自尽了!”
若水知道不能再惹这位年青人焦急生气了,转过脸来望着宗正说:“以训,您真相信吗?”
“当然,我刚到伯安家志祭,全家都在举哀哩!”
“这就对了,必须遵礼成服,按照丧礼举哀的。”
宗正摸不着头脑,面露愠色。
若水离开书桌,踱步走到宗正面前,和他并坐:“以训,您关爱伯安,我岂少减于您?但您还未真正理解伯安,像他这样品性坚强和志存远大,以当代圣人自居,以发扬圣贤之道自命,以建功立业自期的人,岂肯因一时的挫折而轻生呢?”
他又说:“您应该知道,伯安饱有机智谋略,他明知刘瑾等人对他既恨又怕,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沿路必设暗算。所谓沉江自尽,故意留下衣帽诗句,岂不是故露形迹吗?显然是设置现场来迷惑敌手,暂时躲开风头以避世的,真正要死的人还会有这样的闲情吗?”
若水说罢,宗正也大有醒悟:搞哲理的人还是比作诗文的人睿智聪明,看得远,想得深,他认为若水的看法有理,不断点头。
湛若水眼看说服了倪宗正,颇为自得,竟又摆起学究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踱着方步,吟出两句:“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宗正心中不满:“难道我是痴人吗?”
若水不顾对方有什么想法,叮嘱宗正:“伯安的事,是绝对的秘密啊!”
也只有湛若水才真正理解王守仁。
王守仁乘坐的小船刚出钱塘江口,老艄公就招呼他不必伏在舱板之内了,可以在船舱中自由卧立,给他换了湿衣服,吃饭饮茶。老艄公升起风帆,商船乘风朝着东南方向疾驶,他告诉守仁:“船要出海了。”
头两天,风平浪静,第三天入夜,风浪逐渐大起来。船舱里没有点灯,夜空也不见星光,船内海上一片漆黑,只听到海风呼啸,浪涛震耳,小商船随着海浪颠簸,像漂在大海上的一片树叶。老艄公不时站在船头观察海潮动向,守仁则躺卧在舱内倚枕静思。忽然他听到老艄公惊叫:“不好,不好,起飓风了!”守仁慌忙起身,只见老艄公忙着收帆把舵,命令他立即回到船舱内躲避。但觉风声愈急,浪势愈大,小商船已经无法按照原定航线行进,竟被刮到福建北部的海岸。
守仁谢过艄公,辞别登陆,询问当地人士,知道此处是福建建宁府崇安县境内,靠近武夷山。守仁素闻武夷之名,深知该地山高林密,人迹稀少,官役少到,应该是最合适的匿居隐遁之处。于是,他下决心进入武夷山。
王守仁是政治逃亡,所以入山唯恐不深,攀登唯恐不高。他跨越岩壁断崖,穿过丛棘乱莽,过铁索桥,伏身蛇行,盘壁过坳,从石罅间蹑蹬而上山峰,从早跋涉以至傍晚,衣服早被沿路的荆棘勾刺破裂,鞋底亦已磨穿,真是饥寒交迫,似乎已陷于绝境。他举目四望,才发现半山里有一座墙倒壁塌的古庙,守仁循道前往,只见山门洞开,原来庙门早被卸去,进入庙内,佛祖塑像仍在,但久无烟火拜祀,却看到庙宇庭园内有涌出的山泉,守仁猛喝泉水,疲惫已极,双脚一软,在拜坛前倒头而睡。
半夜,他听到有老虎吼叫的声音,朦胧中似乎也感觉有猛虎绕庙咆哮,自己转身又睡着了。可能这是一只饱虎,没有入庙觅食。守仁醒来,天已大亮。
一个和尚进入山门,看到有人仰卧在拜坛前,不觉大惊,忙问守仁何来。守仁并不隐讳,自称是为逃避仇人追杀,才入山躲藏的。和尚连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并告诉守仁,山中有虎,这一破庙早已荒废,僧众亦已迁离,此处久已成为虎穴,又连说:“施主昨夜单身在此酣睡而未受噬咬,真是菩萨保佑!”
这个和尚自称法号悟灵,是山后一座名叫涌泉寺的住持,清早前来担水。他领着守仁绕过峭壁悬梯,来到涌泉寺,送上斋饭,换了衣履,让守仁在僧舍休息。第二天早上,他对守仁说:“施主为避仇入山,贫僧岂有不施援手之理?慈航普度,原是佛家常理。但涌泉寺仍常有福州和崇安县官宦缙绅前来参禅拜佛,人烟杂乱,并非隐匿藏身的善地。施主可在敝寺歇息两天,贫僧派人领你经一线天、虎啸岩、鹰嘴岩、大王峰直上武夷山最高处,俗名三仰峰,该处有一座名叫‘会真观’的道院,内住一个得道的道士,道号一知。他在观中虔修道术,为人豁达,学问渊博,该处人迹罕至,才是适宜施主避居之处,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法师是佛门子弟,但刚才推荐的怎么却是道家的羽士?”守仁疑惑地问。
悟灵和尚淡然一笑:“佛、道两家各有皈依,信仰不同,但施主岂不闻佛道同源,甚至还有人认为儒佛道三教也是同源之说?贫僧和一知道长在教门上互不干扰,而且还是好朋友哩!”
守仁闻言,知道面对的是一个高僧,当即表示同意前往会真观,投靠一知道人。
守仁随着悟灵派的小和尚来到会真观,见到这个道观建筑古朴,观侧有瀑布,飞流直泻,山秀泉清,四周林木参天,观前一棵古枫树扶疏挺拔,围宽十抱,荫盖数亩。凭空下眺,只见青山翠谷,远近峰峦青紫万状,山光水色交加入览,真是世外洞天。守仁在朝廷苦斗奸顽,历经艰危,才算逃得性命,进入这样清静平和碧水丹山的境界,顿觉心胸舒展,油然有久匿之想。
进入观内侧室,他便扑鼻闻到鲜花和丹药混合的香气,一位道长正端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只见他身穿过膝粗布道袍,未戴道冠,只在头顶上将斑白的长发盘成小髻,用骨簪穿插,两道长眉几乎盖住眼睛,大耳下垂,五缕长髯飘在胸前。年纪大概已过七旬,脸庞虽然瘦削,但颜色红润。道长听到守仁进室,睁开了眼睛,对他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悟灵法师早已派人来关照,说你今天会到敝观。请宽心住下,勿嫌山僻简慢。”
守仁知道他就是一知道人,因冒昧投靠,心里有点紧张,还未来得及答话,一个道童奉上热茶,一知温煦地指着盅里的酽茶说:“武夷山高处早晚云雾浓重,时有阴雨,但日中阳光又强烈,所以能出好茶。贫道在敝观四周,移种了几棵土名为大红袍的茶种,这是新摘下来的春茶,请品尝。”
守仁喝茶,顿觉香洌甘和,知道非同凡品。他一一将自己的家世、经历,在京因言得祸,受杖后被谪戍贵州,途中险遭暗杀,乘船往舟山,又遭飓风漂到福建崇安县境,意欲在武夷山暂作隐匿的过程如实地告诉一知。一知听得非常用心,不住点头深思,自言自语地说:“当年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曾告诉他:‘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这就是说,人世有善恶,人生有顺逆,时机有好坏。如果世道还有可为,为之堵塞漏洞,纠正失误是必要的;但如果暂时无可为,则深隐以待时,亦不失为明智。”
守仁听到这番议论,大为惊诧,原来在深山绝岭,与世隔绝的荒凉道观里,竟有如此异人。他乘一知出室方便之际,浏览了室内满壁的藏书,看到不但有《易经》、老子和庄子的著作,宋元的道藏,著名道士葛洪、张三丰等人的遗集,竟然还有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自《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依次的史籍。更可称奇的是,先秦鬼谷子撰著的《纵横经》也赫然在架。
守仁借住在会真观里,一知道人以客礼相待,他独居静室,在空寂中获得了难得的休养和反思的机会。道童每日送来茶饭,无非是山茶糙米,却有北京难以品尝的时鲜竹笋、蘑菇、木耳、金针等山珍。不到半月,他自觉杖痛和伤寒遗疾都已经康复了。有时,他独自出观,离观百步,面对着层烟叠翠,峭壁断崖,自己悠然发声,便听到群山回音,似乎是在响应,又像是在召唤。再往前走,即见两峡之间,飞泉悬空而下,直坠深谷石峡之中,像悬挂着的一领大水帘,溅玉飞珠,有沁人心脾的清凉,在心灵上得到从未有过的净化,顿有非复人世之感。但是身在山林心未灰,王守仁无法淡忘师友同僚们的谆谆期许和社稷黎庶的危难,“愿言无诡随,努力从前哲”。但是,目前自己的处境吉凶未卜,虽然接受了放逐,但却险遭暗算;一次暗杀未遂,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谋害,如何逃过阉党的魔掌,的确煞费思忖;即使侥幸到达龙场驿,在万山丛棘、蛇虫瘴疠之间,又能够有什么作为呢?何去何从,王守仁在悬崖边上左右徘徊,苦苦思索。
他忽听到背后有一个苍老而亲切的声音:“王先生为何自苦?”
守仁回头,见是一知道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忙道:“有劳道长关心,正要向道长讨教哩!”
一知道人早就留意到,王守仁近日貌似恬静休闲,其实正陷入非常的焦躁窘境之中。
十多天来,一知道人和王守仁都在留心观察对方。
从藏书和谈吐中,守仁判断出,一知绝不是从小入道的人,他必然是士人,甚至是官宦出身,历经沧桑,屡受挫折,在中年以后才幡然悟道,隐居于武夷山中。当守仁向他倾诉自己的政治遭遇和政治见解时,发觉他听得非常专注,对朝政世事亦相当熟悉,每发一言,都是点中要害,更坚定了守仁的认识:这位道长是曾经深深入世然后断然出世的,是饱览人世沧桑而后卸脱铅华,毅然披上羽衣的。
一知和守仁有过几次深谈。
但是,一知对自己的经历却绝口不言。一次,守仁冒昧地问:“请问道长的俗姓?”
一知礼貌地淡然一笑,不答。
“晚生窥测,道长是经历过科举,任过职官的,不知对否?”
一知神色微变,顷刻之间便恢复平静,又是淡然一笑,不作答。好一会儿,才深沉地说:“太上老君(老子)著作的《道德经》有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又言:‘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就是教导我这样入道的人应该悟明世道,安守卑静,放宽怀抱,所谓守柔不争,守术无为,对既往的事不愿提起了,只愿借武夷山僻远之地,在真山真水之间,虔心修道,以了余生。”
守仁不敢再问,只是恭请道长为自己分析形势利害,决定进止。
一知缓缓地说:“要知世上看台上,若论今人看古人。”
他接着说:“夏桀、殷纣自取败亡,是自食恶果,史书早有定评了。当前这个皇帝老倌荒唐放荡不次于桀纣,是不可能免于覆败的。”
用“这个皇帝老倌”来称呼在位的正德皇帝,并认定他必归于败亡,这样大胆放肆,是王守仁未听说过的,但却是完全符合自己内心的判断。一知继续说:“老君又有言:‘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而这个皇帝老倌却是走极端不留余地,崇奢侈不留余财,制造骚乱不容安定,驰骋狩猎令人发狂。当前天下滔滔,动乱未已,王先生自应善为自处。”
“正是因此,才殷切求教道长,请尽教言。”守仁恭敬地说。
一知说:“我赠送您八个字,叫作‘屈而能伸,屈而后伸’,不知切用否?”
“愿闻其详。”
一知分析说:“王先生与贫道不同。您正处盛年,来日方长,还应建功立业。有人议论我道家,只偏重清净无为的一面,不知老君亦有言‘国家昏乱,有忠臣’。可见,在我们道家看来,出世和入世只有一线之隔,都是圣道通途,是互为因果、难易相成的,贵在因人知事,因时举事,因势行事而已。
“王先生当前的处境仍然是严峻的,但已减退了危险。阉党虽然知道投江之事,但未掌握确凿死讯,半信半疑,虽然仍未放心,会十分注意您的行踪活动;但他们目前主要力量在对付朝中大佬,像刘健、谢迁、韩文、刘大夏等高层人物,一时未顾及对您进行第二次暗杀。您宜乘此空隙,尽快赶到贵州,泰然就任龙场驿丞之职。到龙场之后,仍必须深自隐晦,暂停发表政见议论,亦不宜与京中师友多作联系,只有无声无臭,才可以最好地麻痹对方,换取到安全时机。照贫道的估计,重大的变乱必将接踵而来,远史不说,仅以本朝曾经得势的阉党头子,不论王振、汪直、李广,都逃不脱终归覆灭的命运。刘瑾之辈猖獗过分,盛极必衰,当然也是在劫难逃,可谓去死不远了。您必有再起之机,必有成大事业、做大学问之时,这就是所谓的明造化,法阴阳,以柔弱胜刚强啊!”
王守仁听到这番议论,顿时豁然开朗,深觉一知道人的见解与挚友湛若水等相同,且更为透彻深远。僻远在西北最为贫瘠之处,与少数民族居民语言不通的龙场驿,正是自己最理想的潜隐之地。他向一知顿首道:“敬谢道长的教诲,我日间便起程往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