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施辣手炮制奸臣榜 揭隐秘从容道玄机(1/1)
正德二年三月下旬,北京城正是开始沙尘暴的天气,黄沙遍地,阴霾满天。北京人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中,往往足不出户。但人们感觉更为可怕的,却是扑面而来的政治风暴。
去年秋冬以来,刘瑾等人兴风作浪,颠倒黑白。官员士人们人人自危,偶在途中相遇,只能施以眼色,不敢停留交谈。有些人自知不免,甚至上吊自刎,以求免于诏狱,受廷杖之辱,更不愿株连别人。但是,还是有一些人不避险祸,仍然伏阙直斥阉党罪恶。阉党刚从欢庆胜利中醒过神来,便恍然察觉人心未服,舆论对自己极其不利,实际上是陷于千夫所指的境况当中。
因此,刘瑾等认为清洗还不够彻底,还未起到足够的威慑和恫吓的作用,而要策划另一轮声势更为浩大的镇压行动。
于是,“奸臣榜”出笼了。
三月中旬,一连两个晚上,在石大人胡同刘府的内进厅堂里,灯火通明,阉党的头面人物,像朝臣中的焦芳、刘宇、张彩、王云凤,锦衣卫指挥使田文义,东厂提督丘聚,西厂提督谷大用等,都奉召前来会议。这些人来到厅堂前,就看到在府门以里、厅堂前后,都有带刀内侍巡逻警戒,岗哨密布。“内相府”的两名智囊兼笔杆子张文冕、徐正迎候堂前,一一按名单请进。这样的会议形式和戒备森严,是从未有过的。
他们鱼贯进入,肃穆敬礼,恭立两旁。刘瑾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神情严肃,似要作出重要决策。他环顾众人一周,示意就座,但并未立即说话。
好一阵沉默,气氛更加凝重。
刘瑾终于开腔,语气严峻:“自去年十月,赖皇上圣明,毅然罢免了刘健、谢迁以及韩文等罪魁祸首,锄除了宫内王岳等内奸,惩治了陆昆、蒋钦等言官,本以为从此可以安常处顺,共享升平。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试看,不少受贬革谪戍的官员反而受到朝野更大的礼敬,城乡都有传单揭帖,为这些人抱屈申冤。有身居首辅之人还与谢迁、刘大夏等连续诗文唱和。可见这些人还是死而不僵。还有一些仍然在位的人,怙恶不悛,继续对我们诬蔑攻击,足见余孽未清,这是当前最大的隐忧。”
说到这里,对张文冕说:“炎光,你可将二月以来查获的重大案件和处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张文冕起立,从怀中掏出两页纸张,照本宣读:“江西清军监察御史王良臣继续上疏攻击刘公公和丘聚等公公,已在都察院门前枷锁一个月之后,谴戍到辽东铁岭卫。
“巡抚山东御史邵武、济南知府赵璜、推官张元魁先后上疏,认为前司礼监太监王岳、范亨在临清驿暴死可疑,要求追究,已将此数人革职、戍边。
“现已查明,南京监察御史潘镗曾致函王岳,吹捧王岳附从刘健、韩文等为义举,尊崇王岳为宦官中义士,对潘镗已逮捕押解来北京候审。”
他说到这里,被刘瑾喝止:“处置宫廷奸恶内侍,对区区一个王岳的问题,竟然会引起外朝官员的强烈反弹,足见内外官员勾结已成气候,这是本朝建国一百四十年以来从未有过的,足见事态严重!”
接着他又转向张文冕:“继续说!”
张文冕偷眼看了一下田文义,嗫嚅不敢言。刘瑾看在眼里,更为严厉地喝道:“说下去!”
张文冕放低声音,按照名单念道:“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牟斌私通犯官王守仁等,受审讯后自杀身死。
“锦衣卫百户姚景祥、小旗张锦密谋私放王岳,查实后已将两人杖毙。”
“还有什么事可以照实说来!”刘瑾对张文冕指示说。
张文冕转眼望了一下丘聚,四目相接,丘聚低下头。张文冕念道:“现已查明,东厂官校王缙、郭仁、张刚、罗锦、薛昂、沈锐、刘雄、朱绶、董安等九人都是王岳的党羽,对王岳受笞谪戍又死因不明,都表示不满,甚至有说要为王岳洗冤报仇的,现在俱由本厂逮捕严审。”
丘聚起立,承认过失。
这些都是刘瑾亲自收集的情报,张文冕仅是照本宣科而已。
张文冕要继续宣读,刘瑾阻止了他:“不必再读了。”
他从大交椅上站起,踱了几步,盯着众人,郑重地说:“你们都听到了吧!内廷外朝紧相勾结,连锦衣卫和东厂也出现卖主反噬的败类,可见利刃已经横在颈脖,烽火已经烧到眉毛了!我看你们还不知死活,以为经过去年秋冬的整治,大患便已平息,可以尽情享乐。我告诉你们,一旦出现反复,在座各位没有一人能逃脱的!”
焦芳等人受了一顿臭骂,面面相觑。他们意识到刚取得的胜利并不牢靠,自己一伙像在火焰山上乘凉,随时有化为灰烬的危险。
吏部尚书刘宇汗流浃背,连称自己目光短浅,居安未有思危,幸得刘公公一席教导点拨,茅塞顿开,嘟囔了半天,也说不出个三七二十一。国子监祭酒王云凤是文人出身,得失之心极重而胆量最小,听到险情危机,差点尿了裤子,但也只会颠三倒四地表态:“我们是跟定了刘公公的,有刘公公在就不怕他们猖狂,在下一切都听从公公的教导。”刘瑾皱着眉头,似听非听。
田文义、丘聚、谷大用这三个厂卫头子,一下子就明白刘瑾要进一步加强镇压的意图,表现出摩拳擦掌、同仇敌忾的样子。
焦芳自认为摸清了刘瑾的思路,迎合说:“拙意认为,这些案件虽然重要,但不过反映着内外孽障窃据多年,盘根错节,不甘坐毙而已。有当今皇上圣明,更有刘公公的英断,对这些残渣余孽,既不能掉以轻心,但亦无须过虑。只要断然处置,处乱世用重刑,古有明训,现在务必深入巢穴,拔树寻根,穷搜细索,切不可养痈为患。当前急务,是对已垮者应扬其臭,已仆者应使之僵,再有露头的即予痛击歼灭。只要这样,安泰必能保持,升平亦必可得致。”
刘瑾颔首。
张彩进一步说:“处置当前乱局,当然要采取快刀斩乱麻的办法,除恶务尽。但亦必须考虑,为什么在锦衣卫和东厂这样要害的特种部门,最近亦相继发生内变。这可能是由于先帝长期信任王岳,委任他为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而前锦衣卫指挥使陈毓又是由刘大夏推荐,从兵部调任过来的,由此种下了祸根,潜藏着叛逆,我们还来不及穷搜深索,以致变生肘腋,防不胜防,这是值得忧虑的……”
刘瑾接过话头,正色说:“廷芳所见甚是。厂卫是我们最可靠的两只手,岂可在内部长蛀,听任反噬?当前,田文义、丘聚、谷大用三位必应加强稽查密访,严加整顿!”
田、丘、谷起身躬立,齐声答应。
刘瑾命他们归座:“俺考虑在现有厂卫之外,再建立一个内厂,或叫内行厂。该厂除承办重大御案外,兼有权监督现有厂卫运行状况,有稽查现有厂卫员役言行的责任。内行厂员役的配备,由你们三人共同选定,务要人人有效忠之心,必须绝对可靠,绝对服从指挥,办案迅速准确,切不可再让牟斌这类人潜伏在内。内行厂是厂上之厂,卫上之卫,所以不设正提督,由俺亲领,你们三人都兼任副提督,不知意下如何?”
三人齐声致谢,表示要誓死报效。
刘瑾面对张彩说:“廷芳还有什么高见,请继续说。”
张彩侃侃而谈:“对于异端势力,似不宜因一人治一人,因一案办一案,只有将他们的叛乱罪行广布周知,使天下士庶,都指斥他们为罪臣贼子,不敢再听他们耸动,不再与他们联系,我们的处置才能收到顺舆情、服人心的效果。须知诛人不难,诛心为上呀!”
刘瑾精神振奋:“对呀,廷芳所说攻心服众之策完全正确!”
焦芳趋前问道:“公公的意见是……”
刘瑾成竹在胸,满有把握地宣布:“俺想要奏明皇上,将自去年秋天以来历次判处的首恶和他们的罪行,开列为一份《奸臣榜》,颁布于全国,用以激发全体士庶军民的义愤,发扬爱君爱国的忠诚,对乱臣贼子人人共弃之共讨之。这份《奸臣榜》一定威力无穷,凡被列入榜内的人都等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朝野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在座众人恭维刘瑾的高见卓识。刘瑾面有得色,吩咐张文冕和徐正:“就请两位议定名单,起草榜文吧!”
春寒料峭,又是一个风沙弥漫的大阴天。
当日早朝刚结束,司礼监的宦官们便分头传命下来,着群臣立即到金水桥南端听读敕旨。半年多以来,类似这样的齐集百官,不是“观刑”,就是候杖。官员们忐忑不安,从左顺门走出,按照各衙门的行列迎风站队。
未见锦衣卫的骠骑巡逻,也未见手执刀枪的京军设岗立哨,只有一些内侍前后奔走,几个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恭立在桥畔候命。众官的心情稍为放松了一些,今天大概不是押解立枷众犯示众,又不像是要施行廷杖的样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忽然听到“圣旨到,众官跪接!”官员们齐齐面向承天门下跪行礼,恭叩圣安。
司礼监太监刘瑾在一群朝官内侍簇拥之下,来到金水桥桥拱之上,手持金黄缣帛写成的御旨,递交给恭候在旁的鸿胪寺卿金正和。原来鸿胪寺的重要职能,就是担任大朝会的司仪和宣读重要谕旨。选任鸿胪寺卿历来都以京音纯正、嗓门洪亮作为最重要的条件。金正和有两个绰号:众僚友当面奉承他为金嗓子,背后就讪笑他为金草包,讥讽他凭着一副大嗓门,竟然高升为四品寺卿。只见他手捧御旨,毕恭毕敬地展开,面向群臣,朗声诵读:“中旨:敕文武群臣曰:朕幼冲嗣位,惟赖廷臣辅弼,匡其不逮。岂意去岁,奸臣王岳、范亨、徐智窃弄威福,颠倒是非,私与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杨守随、刘大夏、张敷华、林翰,郎中李梦阳,主事王守仁……”
以下是一长串的名单,有各部的司级官,有翰林院官,而重点又是近期发表过反刘言论的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共有五十三人,已被杖毙阙下的蒋钦等人亦在名单之内。
名单之后,榜文又严词开列这些人的罪状,指斥他们:“递相交通,曲意阿附,或伤残善类,或变乱黑白,煽动浮言,行用颇僻。朕虽察重审,尚务优容,后渐事迹彰露,彼各反侧不安,因自陈休致,若自偾则真谴谪。其敕内未罪者,吏部勒令致仕,毋使稔恶,追悔莫及。张懋等遇奏列衔,朕皆尔释,后毋蹈覆,自贻累辱。”
金正和宣读毕,将敕旨捧还给站立在背后的刘瑾,刘瑾接过,瞧了一眼还跪在桥下不敢动弹的众多官员,冷笑了一声,吩咐说:“叫他们散去吧!”
这份榜文的出笼,是经过仔细研究推敲的。
首先是列入《奸臣榜》的名单。张文冕和徐正本来起草了大、中、小三个方案,听候刘瑾裁定。
大名单是将正德二年以来两三个月之间继续弹击刘瑾等“八虎”的有关人员,在锦衣卫和东厂内部因叛反被处刑的官役均予列入。这份名单首先遭到田文义、丘聚、谷大用等厂卫头子的反对,他们认为厂卫是特种缉捕部门,官役们应该是最忠实的鹰犬,如果将牟斌、姚景祥等人也列入《奸臣榜》,必将会引起舆论哗然和讥讽鄙视,也更激起人们对厂卫依恃特权横行霸道的憎恶,故此要求删去。焦芳和张彩又认为,不宜将最近查获案件的有关人员都列入进去,避免被人认为,敢于冒险犯难的风潮难以平息,前仆后继者不断,透露出目前当权集团不得人心的虚弱态势。大名单遂被否定。
小名单则仅将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以上官员指为“奸臣”,其余的未列入。张彩等认为,当前聚众集议,挺身上疏,词锋最凌厉,揭发最深刻的,乃是部中的青中年司官,特别是恃有言责的给事中、御史等辈。这些人血气方刚,锋芒逼人,软硬不吃,不以牢狱廷杖为可畏,最能蛊惑人心。要刹住反侧风潮,绝不能轻饶这一部分人,必须逐一点名,以儆效尤。
于是他们采用了幅度中等的名单,避开了厂卫官,却将敢于出头,活跃于论坛的人物列为打击的重点。在五十三人的名单中,给事中十六人,御史二十五人,共四十一人,占了总人数的五分之四。
《奸臣榜》是以中旨的名义发出的,并未经过内阁。但身为内阁首席大学士的李东阳,以及新由吏部侍郎拔擢为内阁大学士的王鏊,不能不关注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事件。二人心情复杂,难以自解。
王鏊字济之,南京人,成化十一年廷试第三名,即所谓探花,在翰林院任编修,师事时任侍讲学士的李东阳。
王鏊为人耿直正派,曾参与韩文等大臣请诛“八虎”的活动。他能够进入内阁,是朝中两派大臣相持斗争的结果。自刘瑾得势,刘健、谢迁退位,内阁只剩下李东阳一人,按照惯例,应该召开九卿廷议来推荐继位大学士的人选。刘瑾施加压力强命焦芳和刘宇入阁,而九卿们则同时推荐王鏊,用以抵消焦芳入阁的影响。正德迫于公论,批准王鏊入内阁。入阁后,他与李东阳的处境和态度大体相同,虽不能不对刘瑾、焦芳等人敷衍,但对刘瑾助长正德荒荡不走正道,以及严苛折辱士大夫等也曲尽办法抵制。刘瑾深恨韩文,欲杀害以泄愤,又企图找各种借口置刘健、谢迁、刘大夏等于死地,王鏊都协同李东阳力救得免。
当天,在鸿胪寺卿诵读榜文时,另一大学士焦芳已经得意扬扬地陪同刘瑾在金水桥上,只有李东阳和王鏊二人待在阁内。坐落在左顺门内侧的内阁值房本来距离金水桥不远,鸿胪寺卿朗读的内容清晰可闻。刚一听到开头语,李、王二人即大惊失色,随即听到具体的人名和事实,两人心里阴云密布,脸色转为苍白。东阳跌坐在公案前皱眉细听,王鏊则快步走出值房,站在小院中间仰头倾听,间中难以自禁地握拳跺脚。
诵读声停息,王鏊返回值房,紧张地说:“李老师,您都听清楚了吗?”
东阳没有说话,惨然一笑。
王鏊愤愤地说:“搞出这样的《奸臣榜》,百官臣僚还能再说话吗?老师,我看内阁应该上一公本,请皇上收回这份《奸臣榜》,如果焦某不肯同意,我们两人单衔具奏。”
东阳面有难色:“不能再说话了。”
“为什么?”
“济之,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当今皇上岂是听得进直言诤谏的君主?刘太监等人岂能容得下敢于揭短的人物?在这个风头上上奏,只能是引火自焚,自招其祸。更何况,说了等于没说啊!”
王鏊还是不服气:“难道我们就甘于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窃据宰辅之位,坐视同僚遭害,不畏千秋万代的谴责吗?特别是老师,您是天下人望,文坛宗主,盛名有玷,岂不可惜!”
东阳听罢,潸然泪下,面颊上满布的老年斑更为明显。
他掏出手巾揩抹了眼泪,动情地说:“处在我这样难堪的地位,求退不得而事难有可为,唯有秉持忠荩,不敢有失诚信,绝不敢欺君卖友,在委曲求全之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利用朝廷和刘太监等对我表面的礼敬,尽可能保护善类,减缓民生的痛苦。千秋万代必然加罪于我,但亦望有人能知我谅我!济之,我们自在翰林院开始已相处了三十多年,我向您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啊!”
东阳哽咽,王鏊也倍觉感伤。他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在翰林院听李东阳讲授《孟子》的情景。当时东阳正在盛年,儒雅倜傥,一派学者气象。他在授课时一再说:“关心军民利病,时政得失,就是士人本色。民为贵,是孟夫子学术的精髓。”言犹在耳,英锐奋发的形象鲜明如昔,今日却是如此在夹壁中生存的尴尬状况,油然而生对老人的怜惜和同情,诚挚地说:“您的话我能够理解,但唯恐世人难以理解。老师,您也不要顾忌人言了!
“我亦不敢求世人都能理解。善未易察,道未易明,不是哲人的名言吗?”东阳缓缓回答。
东阳作为多年来负责起草重要诏旨、撰写重要章奏的老公事,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张《奸臣榜》表面的文字背后潜藏着特别的玄机,是针对自己与王鏊这类官员的危言警告。
他对王鏊说:“济之,你没有看到在这份榜文里还藏有更为重要的伏笔吗?”
“我亦察觉到了一些。”
“说说看!”
“看来,榜文里要判定为所谓奸臣的人物,绝不止榜内已点名的五十余人,这些人都是已明令罢官的、发配贬谪的、已受廷杖和已被处决的,而现在榜文中又有‘其敕内未罪者,吏部勒令致仕,毋使稔恶,追悔莫及’的字句,这就是说还要对大多臣子继续清除追究,进行更大规模的镇压……”
东阳捻着胡须,点头同意:“还有呢?”
“这就要老师指教了。”
东阳脸色阴沉,忧虑地说:“榜文末段说:‘张懋等遇奏列衔,朕皆尔释,后毋蹈覆,自贻累辱。’这是最要紧的几句话,针对性也最强。”
“对,是这样的。”王鏊醒悟。
东阳继续说:“这就是要翻一年多以来的旧账了。英国公张懋是开国功臣河间王张玉的嫡派子孙,袭爵勋臣之首。他为人正直敢言,疾恶如仇,对皇上嗣位以来诸多失德怠政之事,屡次面奏廷诤,又因我们三个顾命大臣之请,由他在去年四月领衔上疏,指出皇上纵情逸乐,已引起臣民寒心,吁请从速改正,以避免天下瓦解。语重心长,言人之未敢言,当时内阁的阁臣和所有部、寺大臣几乎都签名联衔于上……”
“是啊,这是当时传诵一时的鸿构杰作,一代名文,备受朝野推崇,共认为是针砭时弊,切中要害,门生也曾附骥于上。”王鏊回忆说。
李东阳指出:“这不就是说几乎每个朝臣都被网罗其中了吗?要算谁的账就可以顺手揪出来,新账旧账一起算,不就是要给所有有关官员的头上都隐隐扣上一顶黑帽子,发出一个严峻的警告吗?”
王鏊凛然说:“问题正是这样,这篇榜文确是充满杀机。”
东阳似乎早有考虑:“特别是对于我。你知道英国公领衔的疏文,正是鄙人执笔起草的,而且,三位顾命大臣请诛‘八虎’的奏章也是鄙人的手笔,刘太监等当然洞悉此事。榜文不点名而要着重警告的,首先就是鄙人啊!”
王鏊对于自己的老师年虽老迈,但仍头脑敏锐,对人对事缕分细析,临大事有静气,十分钦佩。他担心地说:“对于这份榜文,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呢?”
东阳略加思考,回答说:“既然是由皇上使用中旨形式,未通过内阁而发布的,我们既无反对的能力,也无附和的道理,只好钳口不言,不议论,不表态,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算了。”
“如果皇上或刘太监责问下来呢?”
东阳似乎不愿再想下去。他凝望王鏊,答非所问地吟出两句诗:“亦知世上公卿贵,信有人间行路难。”
稍过一会儿,又吐出两句:“明年乞身向天子,不待弹劾归耕桑!”
王鏊心领神会,禁不住凄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