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刘谢坦然迎对恶逆 胸怀定志宁折不弯(1/1)
最令刘瑾等寝食难安的,是一些已被革去官职,榜示为奸臣,已成平民甚至还被继续查究的原任大臣,如刘健、谢迁、韩文、刘大夏、顾佐、杨守随、张敷华等,他们都是深受先皇器重,掌握重要国政、叱咤一时的官场大佬,虽然先后被赶下政坛,并被加上各种罪名,但在臣民中仍拥有很高的威望和影响。人们每当苦于虐政压迫,愤懑于昏君奸竖及其爪牙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时,往往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这些下台人物的怀念,甚至神乎其神,不无夸大地念诵他们。这些小道流传的信息,虽被卫卒一再追查,但总不能禁绝,而且还经常炮制出新的情节和新的版本。
刘瑾一方面严令厂卫头子,对刘健、谢迁等在近期被贬斥的大臣们,不论在京在外,一律派人严密监视。对他们的言论和交往,每十日必须以密揭禀报,并以重金收买这些人物家中的奴仆或远亲作为内线;另一方面,又责成以内阁大学士焦芳为首,连同新近提拔的吏、兵、户三部的尚书、侍郎等,调出上述人物任职期间的档案,包括奏疏、公文批示、钱粮账册等,另辟密室,指派亲信的司官,对每年每月每疏每册每事,逐一进行稽查,务求鸡蛋里头挑骨头,用以问罪追赃,甚至杀头抄家。
刘健和谢迁首当其冲,是被重点监视的人物。
刘健和谢迁在正德元年十月被革职后,分别回到家乡。他们经历了请诛“八虎”失败的政治挫折,又经过正德二年三月列名《奸臣榜》的冲击,更有部分朝臣师友趋炎附势转投阉党,甚至落井下石。但对这两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大佬来说,完全是波澜不惊。
刘健回到家乡后很少出门,与北京的僚友学生们也罕通音讯,只是偶尔偕一老仆,在洛阳近郊溜达。
正德三年早春,洛阳牡丹盛开,在近郊著名的留园里,摆放着数百盆品种不同的牡丹花,花大如碗,瓣质似绸,红、黄、紫、白、黑,各具姿采,国色天香,植株挺秀。一日,在争相赏花的人潮中,有一个身穿青色布袍,脚蹬黑履白袜,头戴包头盖耳的黑色暖帽的老者,由一老仆相随,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缓慢而行,步履稳健,神情专注。这时,忽然一个眼尖的人惊叫一声:“啊!是刘阁老来了!真是刘阁老来了!”
话音未落,立即引起一阵骚动,人们围拢过来,热情欢呼,有些人不禁伏地行礼。有一个连腮胡子,颧骨突出,鼻架眼镜,似是缙绅身份的老汉带头说道:“早就听说阁老回家乡已近两年,我们先后前来拜谒,但都被挡拒未见,大家惦记着阁老哩!今日不意得见到您,看来贵体尚还清健,乡亲父老都安心了!”
刘健被认出来,有一些尴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还是他一向不易流露感情的木强姿态,仅是微微颔首,以眼光微示谢意,便转身要出园上轿。
人群中忽然出来两个年青人,他们头戴方巾,身穿过膝夹袍,显然是已入学的生员。二人拨开众人,挤上前来,兴奋地拦住刘健主仆,深深打躬:“洛阳士庶都知道阁老受尽委屈,沉冤必有洗雪之日,是非自在民心,切望老人家珍摄,为国保重!”
刘健不置可否,只是向众人拱手一揖,急忙上轿。人流送行到留园门外,望着老人的小轿远去。厂卫的暗探们目睹这样的情景,认为民心不测,事态非常,赶紧写成密揭,飞报给刘瑾。随即将表现突出的缙绅士庶人等,记录在案,更将这两个公然发表政见言论的青年秀才逮捕入狱。
这样一桩极为普通的观赏牡丹事件,却让刘瑾等人坐立不安。
刘瑾在收看这些密揭时,适逢张彩在座。他顺手把密揭递给张彩,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洛阳是这条老狗的巢穴,怪不得乡亲人等都还向着他。这群饿不死的老少混蛋,竟敢违背圣谕,礼敬逆臣,可恶已极,必须将为首的人严加惩办!”
他又哼哼冷笑,自言自语地说:“这群乡愚混蛋,不明事理,不识时势,什么民心向背,什么同情和尊敬,都不过是浮在水上的泡沫,一遇风吹浪打,立刻化为乌有,顶个屁用!”
张彩把密揭折叠整齐,端放在案上,进言:“千岁爷想亦深知,刘健此人性格极为倔强,他被列名《奸臣榜》上,竟无一字忏悔谢罪,胆敢视皇皇诏榜如无物。据锦衣卫买通他在家中的贴身童仆名叫刘成的告密,他还在私室内供奉着孝宗先皇帝的灵位,有时对着灵位叹息不食,恸哭而道:‘臣宁死不负先帝,绝不敢轻忘顾命之恩,臣必保留清白以叩拜先帝于地下!’真是冥顽死硬,毫无悔改之意。又据刘成密报,他最近还将自己书室中多年前手写的‘养志延年’匾额除下来,改写了一道‘存志终年’的新匾挂上去。旧匾不过是世俗常见的文字,‘存志终年’,却是表白自己的政见和志向,要坚持终生是铁了心的。可见,他虽然败退而归,但态度不但未有更移,反而更加固执,不可不严加防范啊!”
刘瑾点头:“不能轻饶了他!”刘瑾对买通刘健家人的做法,显得特别欣赏:“这个刘成,就是我们安插在刘老头身边的一员特殊骁校,可以随时掌握动向,要不惜重金厚赏这样有忠心的人,尽可能在谢迁等处也要这样做。”
说到这里,他眨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对张彩叮嘱:“李东阳那边,也不能放过啊!”
刘健有一个非常器重的门生,名叫李良,是弘治六年刘健任主考官时录取的进士,现任翰林院侍读。此人文思敏捷,擅长释讲儒家经义,平日常常宣讲操守气节,申论“士必先器识然后文艺”的道理。他在各种场合必尊刘健为“恩师”,自称为“白首门生”,甚至还多方托媒,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刘承学,并收了刘家的聘礼。
但是,进入正德初年,形势大变,刘健先是被免职退休,黯然归里;其后,又名列《奸臣榜》,被剥夺权势,诬为不赦的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政治大风暴,李良惊慌无措,自怨自艾,后悔当年错投师门,更不宜恃为靠山,深怕因此受到牵连,误了自己的前程。自从刘健被革职斥退后,他便有意表示疏远,故意流露与刘健的相左政见。李良的脸谱和言论迅速更换,传到洛阳,也确实引起过刘健的戒心,但他认为人情如此,不过一笑置之。但在《奸臣榜》公布后,李良认为事态严重,刘健不但不能再做自己的靠山,反会成为事关身家性命的大危害,轻则会累至丢掉乌纱帽,重则会被指为奸党近亲和得意门生,招致不测之祸。他苦思冥想,试图找出一条转祸为福的途径:一是要改换门庭,断绝与刘健的一切关系;二是利用与刘健多年的亲密渊源,狠狠倒戈反噬,作为给新主子的进见礼。为此他连夜给刘瑾的亲信大学士焦芳上书,并恳求转禀刘太监,百般辩解说,自己当年对刘健的请求未加推辞,错将闺女缔婚刘门,是愚憨不智;今日迷途知返,幡然觉悟,愿意采取切实行动,求得宽恕。李良主动“揭发”了刘健弄权忤君、构害忠良内臣的“八大罪状”,表示诚心追随刘太监和焦阁老,甘愿效劳于鞍前马后,戴罪立功。
另一方面,他又立即派专人将婚帖、聘礼以及自己的门生帖等,一齐送还给刘家,并附上绝交信,声言不愿再以奸臣为师,从此恩断义绝,并要求刘健退回交换的婚帖和历年尊师唱和的诗文、信件等。
李良派到洛阳的管家李金贵,亦是一个势利之徒,他认为刘家气数已尽,永无翻身之日,更无须以礼相待。他来到刘家,未待通传,便大模大样地直闯书房,要当面交割婚帖,索回诗文信札。他进入室来,刘健正在展卷读书,这一年春寒,书房中生着一盆炭火。刘健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到一人携着文件什物直入书房,错愕问道:“来客有何贵干?”
李金贵也不施礼:“今奉家主李良老爷之命,有函帖等件交付与刘老先生。”刘健接过函帖,先打开信件,知道了来意,平静询问:“你的家主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要等刘老先生的回示。”
“他还索要回示吗?是什么样的回示呀?”
刘健边说,边从抽屉里取出李家当年的求婚书信、门生帖等,问道:“是这些吗?”
未等李金贵答话,刘健便踱到炭盆旁,把来函和婚帖等一齐扔到炭火中,立即升起一阵火焰,冒出几缕青烟。李金贵不知所措,又不敢拦阻,呆若木鸡。
刘健冷冷一笑:“你都看清楚了吗?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吧!”
李金贵呆立了一会儿,又迟疑地说:“家主人还要索回当年送给老先生的祝寿颂词和诗文哩!”
人之无耻,孰过于此!刘健不觉勃然大怒:“他的谀颂文字,我当年就没有保存,但几位同门学生,会有人抄录下来的,是不是要通知他们将这些东西公布于众,作为今日绝交的陪衬呢?以显示你家主人变色迅速和节操卓越呢?”李金贵汗流浃背,连说“不敢,不敢”,也不告辞,抱头而出。
谢迁辞官后,却是另一种情景。
谢迁才气横溢,少年成名,他在本县以榜首取为秀才,到成化十年应浙江乡试,以第一名中举人,第二年又以第一名中进士,即俗称状元。在当年,被称为“连中三元”,又叫作“三元及第”。他在翰林院当侍讲官时,以能精解经义,讲解深入浅出,有吸引力而受到弘治皇帝的激赏。入内阁之后,与刘健、李东阳三人齐心辅理国政,又取得良好的政绩和声誉。
谢迁以科举高第入仕,十余年间就从一个翰林院修撰急升为内阁大学士,秉国之钧,事业有成,一直顺利得志,难免有自满之气。正德初年,虽然连续受到挫折打击,仍然不屈不挠。他的弟弟兵部主事谢迪、儿子翰林院编修谢丕,都因受株连而被中旨革官,贬斥为民。谢迁并未颓丧,只是勉励弟弟和儿子,切勿恋栈官职,不能当好官,宁可当好民,兄弟父子相偕回余姚故乡,共守田园。
他回到故乡家居,仍然未断交游,经常与故乡的缙绅名士诗酒唱酬,遨游山水,好像并没有将刘瑾等“八虎”的毒焰,焦芳、刘宇、张彩等的小人得志,以及迫近身边的危险放在心上。
余姚县属于浙江绍兴府,是人文荟萃、文化气息浓厚的地方。余姚不但高中科举的人数众多,退休回籍的缙绅人数众多,而且读书做学问有成的人数也众多。加以士人喜好结社讲学,关心政事,学风切近经世实用。正统朝反对宦官王振,成化朝声讨宦官汪直,都有余姚籍贯的官员参加,以气节互相勉励。前年抗章严劾刘瑾,几被置于死地的王守仁也是余姚人。守仁受杖后,在余姚被引为乡里的光荣。谢迁被贬回家,故乡的多数旧友和士众,仍与他往来无间,谢迁亦不韬晦,颇以徜徉在姚江岸畔,得享读书渔樵生活为乐。
情况被密报到北京,引起了刘瑾和焦芳极大的顾虑和恼怒。
刘瑾对焦芳意味深长地说:“谢迁此人以在野负罪之身,居乡依然广泛交结招摇,全不以皇诏为重。加以他年未满六十,又以干才见称,一旦风吹草动,此人势必乘风再起,号召倒算,实是俺等心腹之患。还必须注意到,他在位时徇私援引余姚籍的同乡进士周礼、徐子元、许龙等人,显然是为安排羽翼树立私党。这些人一直紧跟谢迁,现在仍给他报信息,通声气,正形成潜在的势力,实在令人忧虑。”
一次奉廷议增加内阁成员时,谢迁力举王鏊,明确反对焦芳,焦芳因此怀恨入骨,进一步怂恿说:“千岁爷必须看到,余姚向为失意文士会聚之地,其实是不逞之徒群相聚集,讥讽朝政、鼓吹逆反之地。谢迁、王守仁不过是其中的首恶而已。在职的京官当中,出身余姚的为全国各州县之冠,怕将来会酿成大患。”
刘瑾击案点头说:“焦先生所言甚是,必须立刻将由谢迁推荐的余姚籍京官周礼等人一律革职追究,该下狱的下狱,该戍边的戍边,绝不能留下隐患。我还要即拟中旨,自今之后,不得再委任余姚人士在中枢部门任职,不得再选为京官。”
“限制某一县的人不得当选为京官,是《大明会典》未载的,合适吗?”对这样自明朝建立以来百余年从未有过的极端举措,连焦芳也有点胆怯。
刘瑾冷笑:“什么《大明会典》?《大明会典》不也是由人编撰制定的吗?《大明会典》得按俺的意见来修订,俺说的话就是《大明会典》!懂吗?”
一天,谢迁正和两位友人饮酒下棋,忽有传报:有浙江省和绍兴府的地方官派人前来公干。
原来这些官员是专门为传交《奸臣榜》的副本而来,并转告要追缴历年由先皇赐给的玉带袍服,说明今后停止每年派来服役的人夫,等等。
谢迁头也不抬,对地方官淡淡地说:“榜文我知道了。玉带袍服等早就封箱贮藏,随时可以抬走。前奉皇上恩赐每年拨派给人夫代役,我也从未使用过,今后停派,再合适不过。请代为上报吧!”
地方官辞出,在座的友人很为谢迁的处境危惧,但谢迁本人却镇定自若,吩咐仆人添酒,亲手在三个酒盅内斟满当地名酒姚江春,自己带头先干一盅,指着桌上的棋盘,招呼两位客人:“不要忘了,还有一盘残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