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太原城厌寻常歌舞 心绪恍惚别有衷情（1/1）
经过为太皇太后奔丧送葬，以及专门视察浣衣局，厚照的心情起伏不宁。他住在豹房十天，总是闷闷不乐，感到一种难以言宣的空虚和失落。他意识到自己虽然“奉天承运”贵为天子，但不过是天赐机缘，侥幸穿越迫害的网罗。而生母很可能是含冤而死，更是他刻骨椎心的伤痛。当前，他虽然已经稳居皇位，但实际上还是处在一种复杂微妙的宫闱关系之中，仍然潜隐着难以泯灭的恩怨情仇，无法消除隔阂。太皇太后去世之后，他才更感铭老娘娘无微不至的关爱和支持，她的存在，是自己和皇室之间唯一真挚的亲情联系。而今老人西去，这一线联系实际上已经断绝，支柱也崩塌了。
正德留在北京，既不过问朝政，也不谒拜张太后，一切都似乎格格不入。对豹房的生活，也觉得平淡无奇。静极思动，他开始思念宣府的自由自在，不时自言自语：“只有宣府才是为朕量身构造的窝，是朕的‘家里’啊！”
江彬不断煽风点火，说在宣府又增添了不少佳丽，安排了许多专供皇上享用的新玩意儿，说边陲军民都在殷切盼望皇上早日回銮宣府。厚照下谕要立即再度去居庸关，率领着御前禁卫和宦竖人等出关直奔山西。江彬早已派遣一队精悍边军，在居庸关前迎候。
早在前次驻跸宣府的时候，晋王朱知烊便一再奏请厚照驾临王府所在的太原。
太原是山西省会，既是西北军政重镇，又是商业繁荣、人文荟萃的大都会，被认为是风月富贵之乡，所谓玩宝盈箧、珠翠盈囊、绣绮盈轴、色艳盈室、歌舞盈堂、丝竹盈架、珍错盈列、淫乐成风。种种新奇与气派绝不是宣府和大同所能比拟。厚照早就心驰神往，得到敦请，欣然就道。
朱知烊是洪武爷朱元璋第三子晋王朱?的嫡孙。当年洪武爷为了警卫边塞，有意使用皇家血胤分列藩国以拱卫中央，封诸子为亲王，其中又以最得力的几个儿子分据辽、燕、赵、晋等重地，授以重兵，称为“塞王”。朱就是“塞王”之一，是雄踞山西的重要藩王。
朱知烊是袭封第七代的晋王，年纪刚过三十。他生长在贵爵之家，年少轻狂，风流自赏，喜欢美婢娈童、华灯骏马，追求享乐；但他又喜好亲近文人学者，耽玩诗书，是一个好财好色而又好学的高级贵族。他早就听闻厚照在宣府等地的胡作非为，不但未以为忤，反而十分羡慕和佩服，认为厚照真是帝王典范，允称天命所归，符合世变潮流的圣君明主，引为自己的知己和偶像。
晋王府坐落在太原中大街，占地千亩，百余年屡经维修扩建，十分宏伟轩敞，金碧辉煌，气象万千。为了准备这一次车驾临幸，朱知烊又敕令本地巡抚、巡按派工备料，从城门口拓建一条宽坦的御道，直达王府。对府内的亭台馆舍也全部重新装修，又精挑细选奇珍异宝充实陈设，务求美轮美奂，构建成人间乐园。
而其中，朱知烊最引为得意的，是由本王府乐户组成的歌舞队伍。
乐户是根据户籍规定，隶属于乐籍的人户。乐籍是包括京师教坊司供奉皇室音乐舞蹈的人员和官府管辖的官妓。乐户的来源，一是建国初期降附人员的后裔；二是因历次政争和平叛而罹罪犯人的亲属。例如在“靖难之役”后，永乐登基，就对建文在位时任职而不肯归附旧臣的家属，都押给教坊司，拨为乐户，作为惩处降附和株连家属的一种刑罚手段。乐户身份卑微，被指定属于贱民，不齿于士、农、工、商四民，而且必要世代子孙传承，不许轻易脱籍；又只准在乐户之间互相婚配，不许与民间通婚。在服色和行动上也有严格的限制，男性冬天戴黄骚鼠皮帽，系红绿搭膊，夏秋用绿头巾；女性则要披戴黑头巾，穿黑灰色褙子，不得与民人的装束混同；上街时只许在道路左右侧通过，不许在道路当中行走。乐籍人家也不得另谋职业，不准参加科举考试。但另一方面，乐户由于世代相传习艺，对音乐、舞蹈、演唱等方面，都会在传承的基础上不断改进和提高，不时创造出新声巧技，成为娴习乐艺、颇有造诣的专业户，间中也出现过出类拔萃的人才。
从洪武帝开始，除了北京的教坊司外，还规定给各藩王府配置乐户二十七户，以备王府举行喜丧典礼的需要。而实际上，各个藩王都将这些乐户组建成本王府佐宴消遣的队伍，歌舞管弦，昼夜不绝，户数人数也远远超过规定，成为豪门贵族各挟专长的派头，供应玩乐的场面。在山西，由于历代晋王的偏好，府内蓄养乐户的人数常在千人以上，其声艺居于全国之冠。
朱知烊为了在皇上面前露一手，连日亲自督导演练。
当日，忽有本府探马急促赶来报告：“禀告王爷，皇上的法驾已经抵达城郊十里亭。城内巡抚、巡按和司道等官，正在恭候王爷率领众官出城接驾呢！”
知烊闻报，立命摆齐仪仗，高奏喜乐，抬出特备的御用金辇，率领文武各官和勋贵人等排列在城门口，恭迎皇驾。
正德进入王府，知烊先行了国礼，又按辈分行了皇室家礼（厚照是朱元璋的第七代孙，知烊是第八代），再要安排晋府属下的郡王和抚、按等官分批行礼。厚照对于这一套烦琐礼节本来就厌烦，看到这一大批皇族贵爵和文武众官顶戴齐全，都要轮番祝颂叩拜，十分头疼，挥手说：“这些俗套都免了吧！”众人知趣退下。
当晚，知烊在晋王府摆设盛宴。
知烊对宴会的安排用了大心思，他吩咐王府的管事人等，晚上的宴会菜肴必须体面、丰盛，既要保持山西风味，又要照顾宫廷的饮食习惯；参加宴会的人物要精加筛选，只邀请几个能善察颜色，擅长奉承色笑的郡王和官僚陪宴，一意营造符合上意、君臣共乐的气氛。
宴会的菜色可说包罗万象：烹龙肝、炮凤腑、炖熊掌、烩驼蹄，以及燕窝、鱼翅、龙虾等，无不具备；食搜异品，果献时新；除了精选本省的极品汾酒，还特别搜罗北京精酿的“荷花蕊”“太禧白”等御用酒，务求醇香甘洌，极品纷陈；餐具方面，则是金盏玉盘，象筷银匙。知烊本以为皇帝一定会喜笑颜开，但出乎意外，在宴会之间，厚照并未表现出惯常的喜爱热闹和欢乐豪放，却不时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席前的佳肴并未引起食欲，他一向嗜酒如命，这一次只是浅啜了一口“太禧白”，便停下筷来，若有所思。
作为东道主的晋王大为紧张，担心自己迎候不恭。他急命厨下即将两款具有蒙古特色而又经过山西名厨调改的压轴菜——火炙鹅和活割羊端上厅前，并且亲自介绍。
火炙鹅就是将专门喂养的肥嫩活鹅，先灌饮特制的椒浆，然后放在精制的铁笼里，下面燃烧松香火炭，逐渐加温烧烤，务要火候合适，笼中的肥鹅受烤，惊惶扑腾，毛羽着火脱落，而椒浆则通过血脉贯注全身，肉里便已经满渗了滋味。烧烤后的肉质外焦内嫩，口味则是甘脆香浓而不腥腻。再乘它将死未死之际，用快刀片割下来，奉为特色佳肴。而所谓活割羊，就是将活羊捆绑，刷洗干净，然后逐段割取它身上臀腿肥嫩之肉，用火烧烤，边割边烤，趁鲜进食，要求肉割尽而羊未死，才算得上妙手庖厨。朱知烊以为，端上这两款压轴菜，既满足了口腹之欲，又能标新立异，所谓：“金炉添兽炭，宝篆烤鹅羊。”
铁笼内受烧烤的鹅儿痛苦地扑翅挣扎，在受割的瞬间嘘嘘哀鸣；而被活割的羔羊更似具有灵性，双睛含泪，咩咩悲号以求速死，厚照蓦然感觉恶心，不安不忍，露出不愿卒睹的颜色，摆手示意将鹅、羊残体撤下。这样的心绪绝不似一个曾经制造过连番人间苦难，一向将自己的狂狷淫乐奠立在臣民血泪之上，被指斥为混世魔王的暴君。
宴会草草收场。
知烊未能揣摸厚照的真实心态，只认为皇上可能是旅途劳累，无心欢宴。为了弥补，他连夜安排次日上演的歌舞。
晋王府乐户的歌唱舞蹈，本来就以恣肆艳浪见称，着重表演惹情纵欲的节目。府内特撰的歌曲艳词和混合蒙汉的舞蹈声名鹊起，成为知烊用来笼络人士的本钱。
但另一方面，山西代出名儒，太原又是理学重镇，在本省缙绅以及来往人士中，亦有倡扬正统的学者名流，这些人尊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教义，经常讲学论道，知烊乖巧，也不敢开罪他们，还经常延请他们入府宴叙，力图左右逢源。而在接待这类人物佐宴娱乐的歌舞中，必须另作安排。他特意从北京神乐署招请退休乐师，专门训练少数乐工学习雅乐，教导他们抚琴鼓瑟吟诵唱念，使用钟、磬、笛、箫等古音，也兼用琵琶、扬琴、唢呐等从域外传入的乐器，组成另外一支表演内容和形式完全不同的乐队。钟敲一响，金声玉振；琴瑟拨弦，幽思悠扬，仿古雅音也成为晋王府乐工的特色。
第二天晚宴之后，晋王府的歌舞堂会便揭开帷幕了。
王府的侧殿上建有一座相当规模的舞台，台宽十丈，纵深四丈，可容数十人同台歌舞；左右翼各间隔有供乐手陪奏的空间。为迎接这一次演出，舞台又重新彩绘粉饰，专门缝制了各种角色的服装。
皇帝由晋王陪同端坐正中，还有两位年高德望的郡王和本省巡抚、巡按御史等高官陪坐两侧。席前几桌上陈放着佳酿名酒和香茗时果，还在御座面前放置一个盛有小块金锭和银两的玉盘，为准备皇上行赏之用。
演出开始，只见一队歌儿舞女按照节拍，女前男后排成队列，走到台前山呼万岁，恭祝万寿无疆。然后衬着《喜升平》的乐章翩翩起舞，莲步轻移，罗衫翻飞，装扮着精致宫妆发式的舞女和穿着模仿内宦礼服的俊男，体态轻盈，先后独舞、对舞和合舞，如同片片梨花飞云卷雪，袅娜多姿，又恰似飞燕迎春，风前摆柳。忽听音乐转调，舞蹈应声而止，重整队形，和声齐唱颂歌。
第一首是《感皇恩之曲》，歌词是：
当今四海宁，颂声作，礼乐兴。君臣庆会跻太平，衣冠济济宴彤庭。文臣武将，共荷恩荣，忠心尽微诚，仰答皇明。
第二首是《永皇图之曲》，歌词是：
天心眷圣皇，正大位，抚万邦。仁风宣布礼乐张，戎夷稽首朝明堂。皇图巩固，圣寿无疆。太平日月光，地久天长。
本来还要唱颂下去，但知烊偷眼窥看，觉得厚照神态木讷，似乎意味索然。遂急忙示意，改换歌舞内容。他也本来是熟谙音乐舞蹈的里手，又事先精心收集皇帝喜好，故此，早就和乐工们编导出时尚性感的唱词，又特别注意雅俗共赏，而不避秽亵，精选了一批美貌歌女加紧排练，着她们穿着袒胸露脐、轻纱短袖的惹情服饰，特别演唱男女恩爱、闺怨偷欢的缠绵故事，边舞边唱，搔首弄姿，明眸善睐，务求寄风骚于辞曲。
第一首是《一剪梅》：
春去憔悴欲眠身，尔也温存，我也温存；纤纤玉手往来频，左也消魂，右也消魂。
条桑采得一篮春，大也难分，小也难分；惟贪缕茧合缗纶，吃不尽愁根，放不下愁根。
第二首《点绛唇》：
床下银瓶，夜来侧倒流香腻。从头到底，一凑生双蒂。
前度刘郎，去后成何济。春过矣，大家同醉，各一番滋味。
厚照似乎有些兴致，眼神放亮，知烊凑趣说话：“听说这两首词都是江南名士唐寅撰写的。”
厚照颔首，淡淡回答：“不错。这是唐寅分别在他画的两幅春宫画上的题词。画儿比词儿还肖妙哩！”
知烊乘势奉承：“皇上真是见多识广，臣侄是一知半解，聆听指示，实在启发了愚昧。”
厚照不说话，也再不理睬他，一下子又转回神情恍惚的样子。知烊心中打鼓，也不敢问，只好让预先准备的节目表演下去。
唱罢尚算含蓄的春宫词，歌女们接着扭腰摆臀，放荡吟唱山西城乡流行的色情小曲，什么《挂枝儿》《闹五更》《粉红莲》等，缠绵悠扬，性感惹情。但厚照今天却异乎寻常，时而啜茗闭目，时而蹙眉失神。厚照平日追欢逐乐之后，偶尔也浮现抑郁和空虚，但总是以进一步的狂欢放纵来掩盖和移情。但这一次离开北京到太原，一路上却无法松懈，在祭悼太皇太后和到浣衣局追寻生母遗迹之后，更起恩怨情仇心结，无法填塞情绪黑洞。知烊心生疑虑，却莫名所以。
他借更衣之便，悄悄走近钱宁，意在打听究竟，但又未敢明问。钱宁对于厚照的异常表现和情绪变化亦早有思忖，知道知烊来意，低声说道：“照在下愚见，皇父今天像有心事，并不在意庸脂俗色、骊歌艳舞。若改用雅致安谧的典艺，可能更合适些。请王爷裁夺。”
知烊闻言，似有醒悟，忙向钱宁道谢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