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晋王府初遇刘良女 偏头关缔结畸恋缘(1/1)
知烊听从钱宁的高招,仔细思量:到底选什么人,演出什么节目,才符合皇上今日特殊的情绪和需要?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一试:“派刘良女上台献艺!”
刘良女是晋王府一个歌妓,是世代乐户的女儿。她的父亲是老乐工刘良,邻右亲友便习惯叫她良女,意即刘良之女,慢慢竟成为她通用的名字。良女自小学习操琴鼓瑟,歌舞吟唱,受到父亲和乐户里名师高手的严格调教,加以本人冰雪聪明,勤奋力学,十四五岁时便色艺双全,成为山西乐籍中的拔尖角色。她的专长,是弹得一手好琵琶,特别擅长演奏当地混合了蒙汉乐器优长而特制的四弦、长项、圆腔,土名“浑不似”的乐器。晋王府每次宴请京晋儒雅名士,必派良女上台演奏,得到普遍赞扬。
岁月荏苒,良女渐近中年,改以教习年轻歌女为主业,但因身怀绝技,并未息影于歌坛舞榭,在重要堂会中仍经常奉命演出。她早年嫁夫杨迈,也是晋王府累代乐工之后,育有一子一女。乐户地位卑微,但夫妇相亲相爱,相依为命,生活也是温煦幸福。
良女奉命走进堂前,叩拜行礼,静等点奏。
厚照漫不经心地看了良女一眼,只见她身材高挑,瓜子脸,轮廓娟秀,双眉微蹙,一双眼睛却晶莹明亮。但可以明显看出,她的年龄偏大,眼梢已刻画出微细的鱼尾纹。她薄施脂粉,鬓边只斜插着一支玉簪,穿着一身沉香色潞绸芦花对襟袄,白绫竖领,镏金纽扣,配着同样颜色的长裙。袄儿宽身窄袖,显然是便于操琴的演出服。淡妆素服,倒显得另有浑金璞玉的温文风韵。厚照并未觉得起眼,只是耐着性子,随意而听。
知烊点出乐曲,只见良女不慌不忙地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浑不似”,从容坐好,凝神专注,调理好音色,轻拢慢挑开始鼓琴。
第一首乐曲叫《霸王卸甲汉高奇兵》。
一曲瑶琴弄,弹出许多声。
几声和音之后,良女手中的弦索蓦然发出一阵急促轰鸣,恍似楚汉两军铁骑奔突、拼死厮杀的激战声浪,胜军扬威,急击残敌;败军遁逃,抛戈弃甲。又一阵,战役结束,鼓角声歇,战场上出现屏息的间歇和可怕的静寂。紧接着,便传来野豺秃鹰争食人肉的嚎唳之声。由远而近,又听到阵阵楚歌,惊人魂魄,一代枭雄项羽兵败垓下,发出痛楚的哀鸣,与虞姬凄怨欲绝的悲歌交融在一起。衬托出霸王坚拒再渡江东,宁可自刎乌江,江涛幽咽,寒风萧萧的音调,寄为英雄末路的哀思。转瞬间,乐音急转节奏,欢快昂扬,号炮连天,金鼓齐鸣,在一片欢腾声中,汉王刘邦视师塞上,传令祝捷,嘉奖全军将士。良女以细腻的技巧和多变的音调,将一场血战首尾相连,对比胜败双方的处境和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战况惨烈,笳音嘹亮,悲歌呜咽。不但她本人已沉浸在自己的琴韵强音里,连崇尚武功的皇帝也受到感染,移坐倾听。
知烊看到厚照饶有兴致,传谕良女再演第二曲:《咏月》。
琴声再次飞扬,抒情悦耳,却是由阵前征战转为美好的月夜。她以大对比的音调烘托主题,将玉镜高悬的情景升华,声声带着明月。不意间,耀眼的月华竟惊起了栖宿在树丛中的雀鸟,它们错将月色当作晨曦,群声啁啾,吱喳一片,纷纷飞腾空中,围绕着丛林飞翔,及至醒悟到是被月光惊梦,又相继回归林树,恢复夜静。琴韵忽又一转,似在窥看蟾宫的隐秘,借着“浑不似”来倾诉神仙悲苦:嫦娥原有恨,本与世俗同,难奈离恨孤苦,深悔当年奔月,终天抱恨,本无人神之分,月里幽情难诉。琴音低回,缕缕不绝,渐轻渐慢,最后以舒缓的尾声黯然停止。
日久迷溺于淫声俗韵的厚照,竟对良女演奏的雅乐旋律发生了兴趣,感觉新奇鲜活,领略到沁入心窍的清净,触动了他多重性格和无常喜好的另一角落。不但对于音乐,而且对于奏乐人也另眼相看。他觉得面前这个女子不染铅华,只是凭超人的艺技促人感悟,有着文雅娴静的天然秀美,不觉一再注目。皇上的忘情神态,当然被知烊留心,忙命良女再奏一曲。
这一曲叫作《秋夜村居》。
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一户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窗纱上透露出微弱的灯光,秋风淅淅作响,从窗棂吹入室内,家里的主妇本来正在捣衣,为怕睡在摇篮里的孩子受凉,放下捣杵,找出一张薄被盖在孩子身上,不意却惊醒了孩子,放声啼哭,妇人一面摇摆篮子,一面哼唱着咿呀动听的歌谣,哄引孩子安睡。乐音的节奏转为轻快,男主人从外面回到家里,疾步走近摇篮看望娇儿,孩子惊醒,喃喃要抱,夫妇二人则并首凝视稚子,恬然相乐的琴瑟交鸣,表现出一家团聚和谐的生活。
厚照本来就另有心事,听到这样安详喜悦的乐音,禁不住涌上叹羡的情绪。特别是正在操琴的刘良女,随着旋律的变化,不时闪现出母性温柔的眼神,酷肖太皇太后的目光,激发起自己对亲情难舍难弃的回忆。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的生母健在,也会用同样的眼神来抚望自己。他忘情地凝望着刘良女,良女不知端的,只是手抱“浑不似”,安坐在矮凳上,专心致志地弹奏乐曲,表情随着乐曲内容和旋律而变化,全神投入到音乐意境,偶然间露出温柔宽和的笑靥。她不敢仰望端坐在上的皇帝,厚照却是凝眸不移地凝望着她,似乎她是母性的化身,正在填补着自己心中的一片空白,捕捉一种久已企盼的茫然的感情。
演出结束后,良女如常卸装,穿回乐户女子服装,准备回家。
刚走出王府大门,便看到丈夫杨迈牵着家里的小毛骡,手里拿着一件过膝夹袄,正在大门前百丈外的斜角处伸长脖子遥望,焦急等待。由于今天的演出直到深夜才结束,杨迈在早春凛冽的寒风中已经站了两个时辰。看到良女出来,便快步上前,将夹袄披在妻子身上,再扶上毛骡,径往家里走去。
杨迈早年也是晋王府的出色歌郎,一曲俚歌,曾经享誉晋绥城乡。他还擅长骑术,能够一边策马驰奔,一边鼓瑟奏乐,风驰电掣,蹄声与乐调交鸣,骁骑和俊男并秀。良女和他青梅竹马,被亲邻指为一对金童玉女。十多年前结为夫妇,育有长女大妞、幼儿铁蛋。他们自知家庭属于乐户贱籍,身份卑微,不敢羡慕富贵荣华,也不敢奢望脱籍,只是不忮不求,平淡度日。十多年后,杨迈已不复当年歌郎风采,早已不参加演技,只在乐户中指导新秀和干些杂活。夫妇二人互相体贴,相濡以沫,日子过得和和顺顺。
杨迈为人浑厚实在,说话不多。这一天,他牵着毛骡,高兴地领着老婆回家,也没有什么言语。
良女推门,一股暖流扑面,原来杨迈已经将房子收拾整齐,烧好了热炕,安排孩子入睡。桌上的陶壶有温饮水,箩筐里盛放着半扇炊饼,配有醋蛋和泡菜,是为良女下戏后准备的饮食,杨迈随即为良女温水热饭。
良女走近炕前,深情凝视疼爱的儿女,倾听他们的呼吸,抚摸他们的脸蛋,又为他们重新整理被褥。一夜安眠。
第二日天未曙明,杨家四口还在酣睡中,忽听到一阵砰砰乱响,有人蹬腿踢门,大声喝叫:“开门,快开门!”
杨迈应声开门,见到的是王府的韩姓侍卫,也不进门,站在门口传达晋王爷的谕命:“着乐妓刘良女前往偏头关继续献技,不得耽误!”
良女也被惊醒了,披衣走到门前施礼:“请问韩爷,俺怎样去?什么时候起程?”
韩某只是奉命传谕,本来也不知道底细,随口答道:“自会有人送你去的,你早做准备就是!”掉头而去。
杨迈夫妇都很纳闷儿。良女进屋对丈夫说:“俺昨晚刚在王府演奏过,为什么又要转往偏头关呢?”
杨迈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安慰说:“看来是要派你到关上再演一场吧?不打紧,赶紧收拾行装吧!”
说话间,又听到敲门声,原来是王府的长史何老爷偕同两名随从在等门,杨迈急忙请他们入室。长史是王府里的显要官员,总管一切庶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次突然亲自驾临贱民家宅,倒让杨氏夫妇有些惶恐。杨迈问:“不知何老爷前来,有什么差遣?”
何长史脸色温和,略为点头为礼,环视室内一遍,认真叮嘱说:“良女去偏头关,是应一项重要公差,要小心伺候,即日就要动程,早做准备吧!”
“是俺送她前去吗?”杨迈问。
何老爷有点不自在,回答说:“不必了,自有安排,你们等着好了。”
送何长史出门,良女心里陡然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但怕杨迈多心,不敢流露出来。其实,杨迈也在忖度,同样惴惴不安,但不愿意增加妻子的不安,也不说话。他只是闷头为良女收拾行李;良女则急急催醒还在熟睡的儿女,给他们穿衣戴帽,还赶忙拿起炕头的针线筐,要赶着为孩子们缝一些急用的活计。女儿大妞看到有些异样,急问:“娘,你要到哪里去呀?”
良女说:“娘接有差事,出门三天,就要回来的。你和铁蛋都要听爹爹的话。”
语音刚落,又听到外面人声沸腾。杨迈连忙开门,十分惊讶地看到,是两个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盘领窄袖衫,乌角带、红靴鞋的内侍,手里托着一副内用的冠服盒子,阔步走入室内,当中立定,用办理公事传达上命的口气宣布:“着刘良女改穿宫人冠服,乘坐舆轿,即日前去偏头关服役!”
这两个内侍也未说明,他们刚才宣布的,到底是皇帝圣旨还是晋王谕旨,也不叫行礼拜领,将冠服盒子放下便退出。
杨迈夫妇打开盒子,只见盒内端正盛放着一件紫色团领、窄袖的绸质上衣,珠络缝金带子的红裙,刺有小金花的红鞋,饰有珠花的乌纱帽,是一式完整的宫妆打扮。看到这样一套服装,夫妇二人陡然慌张,知道事件非比寻常,皇帝显然要将良女设为宫人了。身份一经改变,宫禁森严,原有的夫妇母子关系便告割绝。杨迈和良女二人像遭到雷击,魂飞天外,但又无力抗避,相视凄然。当今皇帝许多淫人妻、夺人女的绯闻丑行,他们过去也听到过一些,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怕招惹是非,从不敢参加议论,总以为天高皇帝远,不管他怎样为非作歹,总和自己这样的贱民小户拉不上关系。没想到如今还是大难临头。
憨厚的杨迈满怀悲怆地说:“孩子妈,咱们的家是要被活拆了!”
良女泪如雨下,心如刀割,伏在他的怀里啜泣。
第二天清早,就有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另有两个小内侍护从,来到杨家门前,促请刘良女上路。
良女勉强改穿宫妆,手里仍然紧攥着一个放有乐籍妇女衣裳的包袱,盼望能够平安回来。杨迈带着大妞和铁蛋送到轿前,良女强自按捺,不敢放声痛哭。她踏脚上轿的一刹那,女儿大妞突然挣脱了父亲的双手,发狂般扑向前来,紧搂住母亲放声大哭:“娘呀,不让您走,不让您走呀!”
杨家的四邻都是一样的乐籍人户,知道杨家发生了大变故,又在现场见到良女别夫离子的凄切场景,都觉得揪心痛惜。但因隶属卑微贱籍,绝不敢上前搭话,眼睁睁看着轿子远去,才赶过来劝慰搀扶杨迈和子女回家。
良女在轿里,心情极为焦虑混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自己已是为人妻母,已婚女子转为宫女,或者乐籍贱女改服宫妆,都是闻所未闻。她对自己以后的命运,恐惧而茫然,但别家弃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却是生不如死。她暗自祈祷,求助各方神灵,保佑自己一家平安,回到从前的生活。
几个时辰以后,轿子停了下来,一个内侍揭开轿帘,说:“偏头关到了,奉谕带领刘良女到宾舍客房安歇。”
良女下轿,手里拿着包袱,随着内侍步入宾舍,被带进所谓客房。房间里帘幔低垂,地面上铺着毡毯,燃点着麝香焙兰,灯烛明亮,温暖如春,摆有罗床绣枕,虎皮御座,另设有各式瓶花珠翠。她看到这里气派辉煌,不知内里玄机,思前想后,心里更加惶恐。
不一会儿,有小内侍送来梳篦粉黛等妆饰用品,又有内侍送来餐饮食物,良女无心取用,托腮枯坐,心烦意乱。忽听到门外传呼:“皇上驾到!”步履之声也由远及近。
良女知道皇帝就要入室,忙走到门前跪下叩首:“乐籍妇人杨刘氏叩见万岁爷!”
正德也是在当天才从太原赶程来到偏头关的。一路上风尘颠簸,旅途劳累,但刚入驻行宫,还未宽衣休息,便急问钱宁和江彬是否已对刘良女安置妥当。钱宁回奏,对良女的旅程车轿和住室都已做了特殊安排。正德点头。餐后,正德沐浴更衣,只带一名内侍,转到后院,要去会见良女。
正德看到良女下跪叩拜,伏地未起,摆手说:“免礼吧!站起来说话!”边说边要伸手搀扶,良女稍为腾挪身子,自己站起来,仍然躬身伺候。皇帝今天脱卸冠服,只穿一件湖丝赭黄团龙袍,佩白玉革带,头上裹着软缎盘龙头巾,当中只镶有一颗明珠,黑靴白袜,是宫内常服,倒也显得随和潇洒。他脸带笑容,眼神柔和,一时也无话可说。君上至尊,却以这种逾常态度对待一个乐女,倒使良女困惑不解,不寒而栗。
正德举步走入客房正中,端坐在虎皮大椅上。为了缓和尴尬气氛,命随行的内侍:“给她设座!”
小内侍端来一张矮凳,放置在御座左侧,示意良女就座。
良女既未入座,也未谢恩,像泥塑木雕一样。
正德并不介意,搭讪:“你就是在晋王府演奏琴曲的刘良女吧?”
良女跪奏:“正是乐籍妇人杨刘氏。”
“你知道为什么要调你到偏头关来吗?”
“万岁爷要听妇人弹奏琴曲。”
“还有呢?”
“民妇不知。”
正德狡黠微笑,转过话题:“朕要把你带到北京去呢!”
良女心中一凛,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想出回应的言词:“妇人年龄已将四十,手技迟钝,琴艺陈旧,难以符合万岁爷雅兴,还是请另选年轻琴手入京,免得辜负圣意!”
正德眯着眼睛,耐心地听取陈词,也觉得良女的话符合情理,但却和他心坎深处另一种难以理喻、不可究诘的感情相冲撞。他也难以自解,为什么这个青春已过,难称艳丽,比自己年长十岁有余的中年女人,会对自己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强烈吸引力。
正德频频摇头,命她站立起来,说道:“你的琴艺并不陈旧,年纪也正相当,正是朕要觅取的人。朕意已决,要宣召你进入宫廷。”
良女目光躲闪,不知怎样应答。忙乱间灵机一动:“万岁爷有所不知,妇人是乐户贱籍。洪武爷的圣旨早有规定,凡乐籍男女冒入宫廷的,一律处斩,这是上官一再向乐籍人户宣讲过的。妇人实在不敢明知故犯,违背朝廷的纲纪。”
正德哈哈大笑:“什么朝廷,朕就是朝廷!什么纲纪,朕的话就是纲纪!你不必在意,随朕回京就是!”
进一步对良女说:“这样好了,朕再下特旨,蠲免了你的乐籍,改为民籍,不就结了嘛!”
良女知道难有退路,豁出去说:“户籍并不是一人之事,妇人拖家带口,早已嫁夫杨迈,生育有儿女,是一个乐籍人家,个人是无法承受天恩,独自蠲除乐籍的。”
正德截断话头,断然说道:“这也好办,朕即示知晋王,将你夫杨某和子女等一概勾除乐籍便了。”接着说:“还要示知晋王,给杨某拨付田地,让他另娶一房媳妇过日子,你就安心进京入宫,享受富贵吧!”
良女痛彻心脾,遍身冷汗,也顾不得冒犯皇威,情不自禁地说:“妇人情愿安于贫贱,不敢高攀宫闱,愿意陪同民夫和儿女们过平常日子,还请万岁爷开恩宽免。”
正德面露愠色,强自克制道:“君无戏言。寰宇男女,都是朕的臣仆,一定要听从朕的安排,更何况乐籍卑贱之人,哪有求情讲价的道理?你必须遵旨转为宫人,陪伴皇驾。至于杨姓男子,如敢违旨,就不必改为民籍了,可以转为军籍,立即谴戍远恶边塞充军,绝了他非分之念!”
良女脑子一阵眩晕,不敢再说话。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只坠进了网罗的孤雁,势孤力弱,绝无力量挣出重罗密网。
良女从未意想到,会在短短几天,意外事件突然而来,身份陡变,生离死别,完全摧毁了她的平静生活。
良女之于正德,是一个内心深处不时朦胧期盼的角色,似曾相识,相见恨晚。
偏头关是刘良女一生的转折点,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悬崖险域,祸福交集,难得解脱。正德软硬兼施,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要良女陪寝,谈话间动手动脚,几度搂抱求欢,良女恐惧颤抖,极力躲拒,连声哀求:“皇上饶过奴婢吧!妇人已经有了丈夫和儿女!”
想不到,正德面对良女的推拒,并未发怒,像受到一种无言的震慑,目光一时委顿,不敢进一步逼迫。
但是,一时的缓解,并不等于他消释了占有良女身体的欲念。相反,愈是未能得手,欲求愈是炽烈。他总认为,性爱是表达感情最好的方式,是绝不肯彻底放弃的。他仍然不断纠缠,几日之后,终于在客舍占有了良女。
良女在整个过程中哀怜求免,终于被迫顺从,并未舍命拼争,这显然是由于她的乐妇身份。乐妇,当时也被称为乐妓,法令本来就规定,必应接受皇亲贵族的亵狎嫖宿。良女本人虽然冰清玉洁,自小以技艺为生,及时婚嫁,建立了和睦的家庭,但终究未能完全摆脱乐籍身份的精神枷锁,挣脱乐妓地位和自卑心理。特别是皇威无上,自然对良女有着强大的震惧作用。但是,她最为担心的,是万一皇帝发怒,迫害丈夫及儿女,因此只好咬牙顺从,接受现实,面对这种难堪承受的孽缘。
正德知道,良女是迫于无奈,但他本人却有着素愿得偿的异样满足。他一反平素对女人的野蛮作为,极力表白善意和温柔。
从偏头关开始,刘良女一直被安排在正德身边,不论是在京师抑或边陲、江南,也不论是在冶游抑或行军战阵之中,直到这个皇帝猝然崩逝,从未远离过。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际会,一种不期而至的遭遇,一种异乎常情的因缘和畸形的“不伦之恋”。
刘良女未有任何妃嫔封号,在宫禁中本应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边缘人物,但在正德后期的历史中却扮演了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
良女从未有过奢望,既不想邀宠受封,也不望分润皇威,更不顾权佞之徒的奉承谄谀,她的心境从未平静,总是处在忧怛伤悴的情绪当中。
当然,她也感受到,这个被民间骂为荡子淫棍无恶不作的皇帝,对她似乎情有独钟,另具温煦脸谱,经常有着异常的关切和体贴,性的要求并不强烈,也没有过分的亵玩狎弄,在她面前还经常不加拘束地流露心事,即使是放浪莽撞、乖戾张狂的行为活动,也并不对她隐讳。反而兴奋躁动,扬扬自得,一一对良女讲述,作为炫耀。良女听不进去,只好不言不语。正德觉察到良女的冷淡,有时也知趣而止。另一些时候,正德在追欢逐乐之后,也会在宿醉半醒之时,流露出空虚失落的情绪,自道内心深处的衷情。他将良女当作可以完全信赖的知己,是有生以来唯一挚爱的女人,并且渴望在她那里得到关怀和抚慰。
良女实在无法认同他的放荡轻佻,也难以理解这个贵为天子的人,内心竟然也如此躁动。但是,在恍如梦幻的相处中,在奇涩畸异的关系中,良女也感觉到正德对自己有着不一样的深情,情意缱绻,觉得这个万岁爷既可憎可恨,但也存在可怜恤可同情的方面。良女难明所以,也无力深思究竟,对于正德的特殊关爱虽然常有尴尬之感,甚至惧怕是不祥之兆,但也闪现过感动之情,逐渐淡化了厌恶和憎恨的心态,对于“皇恩高厚”,也逐渐从屈从到接受,认为这是无法抗拒的命运安排。对于正德的出行安危、行为活动也不时表现出一些关心,对一些事件,也间中说出自己的意见,甚至对于正德的征歌选色、搜索妇女,也禁不住产生过一些愤恨和妒意。难道真是潜移默化,竟然把自己当作正德的身边人,承认了这种不伦不类的畸恋吗?每当冷静下来,良女不免自我考问,对于这样的感情异化,也深感愧疚、自责,有负罪之感。顾虑重重,处在痛苦煎熬之中,自怨苦命,只好祷求观音大士大发慈悲,将自己铡成两半,一半留侍君主,另一半则回归太原故里,伴着丈夫和儿女过着原来的平常日子,甘愿以乐妇终老。
离开偏头关,御驾队伍游幸于晋陕之间,经榆林,抵延安,过米脂和绥德,再渡黄河,重赴太原,然后回到北京。
在北京,刘良女被迎进豹房,作为最具有特殊身份的贵人。
在天鹅房后面,已经赶工构筑成一座精致的房舍,供给刘良女作为起居之所,这是豹房里唯一一座供一个女人专用的宫室,太监们私下戏称它是小坤宁宫,以别于大内供皇后居住的正牌坤宁宫。
良女向来没有非分之想。对于这样骤然降临的尊贵,居住在珠光宝气的绣房,而且受到正德身边所有嬖臣如钱宁、江彬等人的另眼奉承,一直怀着十分惊慌惶恐的心情,害怕一旦祸随福至,不但本人随时会被扔入沟壑,急转为最鄙最贱的弃妇,甚至被指斥为狐媚惑主、蛊毒宫闱的妖姬淫妇、罪人祸水。作为女人,她自知容貌已衰,比这个貌似痴情的皇上年长十岁,不但没有娉婷美色,而且也不懂得妖娆求宠,所以会受特殊宠幸,不过是浪荡君王一时兴起,猎取色情的另一模式罢了。但在随后的相处中,良女慢慢观察到,正德对于自己并不着重在性爱,却透露出一种隐蔽的意愿,一种深沉的内心思绪,似乎像对慈母或长姐的眷恋,渴求得到这方面的关爱。
正德喜欢听良女弹琴,而又特别喜好《秋夜村居》一曲。
良女留意到,正德总是全神贯注地聆听这首乐曲,十分动情,也似怅然若失。这是一曲村妇拍抚爱儿,哼唱摇篮曲,让孩子安然入睡的歌谣。良女偶然惊悚看到,面前这个混世魔王,竟然两眼发呆,似怀有终天之恨。却苦于无从倾诉,无人可诉。他凝视良女,流露出难以言宣的关爱,一种索求体贴和理解的渴望。他以目示意,让她再重弹这段曲子。良女也十分投入,似乎自己就是那个村居妇女,通过琴音来抒发一个母亲和妻子的情愫。两人因不同身世而各怀怆悱,却在《村居》一曲中引发共鸣。
豹房是体现皇权无限,顶端荒淫秽乱的场所,也是军痞政棍、悍将章臣聚集,大肆进行政治投机的地方。这些人物围绕着正德各展机谋,利用他的狂妄,奉承他的任性,迎合他的贪欲,助长他的残暴,猎取恩宠,得享荣华富贵。君臣肆恶,群魔乱飞,将豹房营造成人间最奢侈而又最丑恶血腥的黑狱。良女常有机会目睹钱宁和江彬之流奴颜卑态,而又诡诈多端,使用各种手段对皇帝施加影响和控制,而相互之间,又明里暗里死力倾轧和互相咬噬。良女来自民间,哪里知道在皇室秘苑,竟然会充斥着意想不到的血雨腥风。
最让她心悸的,是正德对一些年幼宫女和小太监们,偶有不顺心或者认为有了差错,便会对他们发作。捆绑鞭笞,裸体罚跪,使用种种酷刑惩罚。每逢急怒,正德总是凶相毕露,每以听闻鞭笞声和求饶声为满足。良女如同身受,却不敢出面劝阻,只是躲在居室里凄怆落泪。
一天清早,正德又因为良女住室的一名稚龄宫女送上的茶汤烫口,认为伺候不周,勃然大怒,摔下茶盅,喝令将这个宫女笞打三十。女孩呆若木鸡,立即就被行刑太监扭揪发髻,押出室外,用荆条狠抽脊背。只听到惨切恸哭之声传到室内,正德悠然自得,良女却感觉遍身的筋节阵阵痛楚,禁不住失声哽咽。
正德瞅见良女哭泣,觉得诧异,笞打一个宫女有什么可伤心的!柔声问道:“这个小贱人冒犯朕躬,将她笞责,是罪有应得,你何必为她伤心呢?”
良女只是低头叹息,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答言:“奴婢并无他意,只是听到女孩子受笞呼痛的声音,自然想起我的女儿大妞罢了。”
良女又说:“大妞比这个孩子小不了两三岁哩!”
想不到,自然流露的母性柔情却打动了怒气冲冲的正德,他稍为收敛凶相,喝命:“把小贱人的笞罪免了吧!”
一个小宫女,在受刑中间竟然蒙恩宽免,这在豹房里是破天荒的稀罕事。她所以能够幸逃更大的劫难,是由于刘良女的哽咽叹息,这件事很快就在豹房底层的小宦官和侍女间传扬开来。大家诧异议论,为什么良女对于皇上竟具有这样特异的魅力,也纷纷称赞良女关爱弱小、拯危救难的同情心。其后,有些人在遭遇妄来之灾、甚至杀身之祸时,万不得已也前来哀求良女解救,良女总是尽可能针对正德的个性,找机会为这些人婉转进言,有时也看准时机,请正德将一些掳掠来的寡妇、孕女释放回家。她自己和这些女人不过是同类,都是受害者,物伤同类。而她的劝导居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有因而免刑的,也有因而被释放的,一刹间天晴雾散,使这些人免除了灾祸。豹房内外便有人由衷地称颂良女,叫她“刘善人”;也有人看到良女受到特殊的恩宠,竟尊称她为“刘娘娘”。所谓“娘娘”,基本上是对皇后和皇太后等具有国母身份贵人的尊称,一个乐户歌女而被称“娘娘”,实在是天下奇观。
当然也有人患上红眼病。有一个曾经受宠的美姬就妒恨不平,借进酒时向正德报告:“在豹房,居然有人称乐妇刘氏作刘娘娘,岂不是大胆僭越吗?”
她以为是抓住了要害,想不到正德闻言大笑,断然驳斥:“称她娘娘又怎么样?世间称娘娘的人有的是,谁说只有当了皇后和皇太后才可以叫娘娘?瑶池王母、九天玄女、南海观音、和番的王昭君,不是都被称为娘娘吗?连雷峰塔戏文里的白素珍也叫白蛇娘娘呢!朕有时也叫良女娘娘呢!”
美姬不敢再说话,垂头丧气,黯然退下。
自此之后,刘良女就普遍被尊称为刘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