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朱厚照改名称朱寿 大将军晋封镇国公(1/1)
正德兴致广泛多变。他作为皇帝,居然多次自封尊称,荒诞莫名,而且堂而皇之地通布全国,强令臣民一体接受。但不久以后又事过境迁,兴趣转移,旧号未废,新的尊号又出台,令人眼瞪瞀乱,莫知所从,引起普遍的混乱和反感。其实,这都是他心血来潮,因时因事而改,反映着不同阶段的情趣追求和精神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目的是最高权力不受限制,包括神权、政权和军权。
从正德十年到十三年,短短四年之间,竟然采用过三种尊号:
十年,由于亲信番僧,自号为“大庆法王”;
十二年,在宣府建立都督府,自称“大都督”;
到了正德十三年,这方面的举措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当年七月,他接连颁发了两道史无前例的谕旨。第一道说:“近年以来,虏酋犯顺,屡害地方,且承平日久,诚恐四方兵戎废弛,其辽东、宣府、大同、延绥、陕西、宁夏、甘肃尤为要甚。今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随带人马,或攻或守,即写各地方制敕与之,使其必扫清腥膻,靖安民物。至于河南、山东、山西、南北直隶,倘有小寇亦各给予敕书,使率各路人马剪削。”
这道谕旨不但大破常格,而且是莫名其妙。谕旨中突然曰出来的“朱寿”,也未说明是何许人,却居然被赋予了只有皇帝才可以“统率六军”的特大权力,隐约就是皇帝本人的别名,但其官衔却不过是受“特命”的“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仍然是一个臣子而已。谁有权颁发“特命”呢?当然只有正德皇帝朱厚照,而他授给的,却是化名为朱寿的本人。这似乎是故弄玄虚,但实际上却反映出正德本人要求直接掌控最高军事指挥权的野心,奢求以皇权兼摄帅权,满足自己难以遏止的建立不世武功的骄骜狂想。
这道谕旨像在朝野扔下一枚大轰雷,引起轩然大波。臣僚们都认为,这是明显违反了“国法规章”和“祖宗旧制”的。因为洪武皇帝亲手颁订的《大明典章》早有严格规定,只有皇帝本人才有权“统率六军”,没有皇帝亲颁的敕旨,任何人都无权调发军马钱粮,更绝不允许掌有制敕之权。现在这个朱寿,竟被赋予相同于皇帝的兵权,有权从辽东、西北以至江南,随便指挥“剪削”,岂不是出了一个紊乱朝纲的怪胎?群臣士庶们虽然也窥测出这个朱寿,不过是皇帝借用的别名,所谓“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不过是皇帝自封的官职,但绝难明白皇上既然有了已为全国公认的御名朱厚照,何必再炮制出一个什么朱寿;既然已登极垂统,是名正言顺的大皇帝,又何必再兼任什么威武大将军?带着满腹疑虑,也出于恪守成规祖制的忠忱,臣子们群情激涌,对这道不伦不类的谕旨提出质询。
但是,正德不但不肯收回谕旨,还要趁热打铁,将这个虚构的朱寿抬得更高,捧为超越人伦的神奇偶像,勒铸于国家典制之上,不准异议。强令全国军民接受他是最高军事统帅,一定能够创立不世之功。
他浮想联翩,沉醉于虚荣、骄狂的想象中,飘飘然、昏昏然,竟似本人已化身为朱寿,不日便亲挂帅印,直接指挥千军万马,旌麾开道,纵横战阵,旗开得胜,成为旷世未有的辉煌典范,永垂青史。
为了进一步实现这样的奇思异想,正德刚颁发第一道谕旨,才过了四天。到七月初六日又急颁另一道更为具体的谕旨,宣布授给朱寿最尊贵的镇国公爵号,发给最高俸禄。更滑稽的是,对这个刚扎起来才四天的稻草人,竟要被称誉已经建立了天大的功勋,“神功圣武”,“雄威远播”,故此必须加赐厚俸显爵。但是,要颁发爵位和支给巨额俸禄,还不能不通过内阁和吏、兵两部,办理好必要的手续,才算名正言顺,风风光光。
正德思考再三,为了减少阻力,专门诏令内阁大学士梁储前来豹房,命他起草谕旨。
为什么不请内阁其他人包括杨廷和、蒋冕、毛纪一起入觐呢?正德在这里耍了一个小聪明。他从臣僚沸腾的议论中,也觉察到他们对于自己捏造出一个朱寿作为化身,自封为大将军,视为乱命,更不要说再议加公爵、赐给厚俸,凭空加上丰功伟绩了。为了避免人多嘴杂,与其召集阁议制敕,不如悄悄单找一个合适的人,劝他执笔草拟,然后强制内阁发出,形成既定局面,群情即使未能立时平息,也无可奈何了。
挑中梁储,他是这样考虑的:
第一,梁储在内阁几位大学士中,资格最老,年纪最大,声望很高;四十年前,在成化十四年中的状元,而且为人谦和拘谨,人缘亦好,臣僚们碍于情面,不好公开反对。
第二,早在十七年前,即从弘治四年开始,梁储就被派作皇太子朱厚照的侍讲官,存在师生之谊,命他执笔,或者情不可却,不好拒绝。
第三,正德手上还抓有关系梁储声名和身家性命的大辫子。原来梁储的儿子次摅因荫得任锦衣百户,但未遵从父教,在家乡广东顺德横行霸道,与本县豪绅杨端为争夺民田起衅,杨端杀一田主,次摅遂屠灭杨端家二百余人。粤省抚按等官拘押了次摅,作为第一大案奏报朝廷,尚未结案。正德思量将此事作为一个筹码,必要时可以拿来施压,迫使当年的老师俯首执笔。
梁储应召入内。经过豹房门前,看到众官僚正在激切议论。未等他下轿,就有一些翰林官、御史、给事中等人围拢过来。他们知道梁储应召入见,纷纷对他申述众意,请他劝说皇上收回成命。梁储答揖众人,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德今天特别谦和,竟然站在太素殿门前等候。
梁储要行跪拜礼,正德亲手搀扶,连称:“年纪大了,跪伏不便,免礼吧!”
梁储不敢。他知道今天的单独召见,事非寻常。
正德屏退左右,赐座赐茶。
皇帝先说:“今天专请梁卿家到来,为请老先生办理一件军机重务。”
梁储凝神恭听。
正德接着说:“朕日前颁发了一道谕旨,以朱寿名义承担军国重任,是为了便于号令六军,有利于剿除虏寇,安邦定国。这样做,是以虚寓实,出奇制胜,相信老先生一定明白。”
这等于自揭所谓朱寿不过就是皇帝的化身。正德一边说,一边留意梁储的反应。只见老头子神情木然,一时未有答话。
正德只好端出底牌:“朕为了克敌制胜,速建大功,缔建烁古震今的功业,决定再提高朱寿的地位,加重他的权威,加封为五爵中最贵的公爵,称作镇国公;岁支俸米五千石,还要褒扬他已建立的伟业……”
梁储憋不住,冒出一句话:“朱寿的名字在本月初见于谕旨,距今才四天,怎么就已建立了伟业呢?”
正德不假思索,断然驳斥道:“难道朕在位十三年,就没有勋绩可纪吗?”这更是毫不掩饰地宣示朕即朱寿、朱寿即朕了。梁储一怔,很为皇帝这样的悖论而惊骇。
正德继续谕命:“今天召老先生来,就是请你按朕的意见起草一道谕旨,通过内阁敕令吏、兵两部遵照执行,还要公告全国。”
梁储起身施礼,极力保持语调温和,但持论却十分坚定,说:“皇上君临全国,为天下共主,怎么能够既为君以出旨,又作为臣下而奉旨呢?圣人有言,名分攸关,不可紊乱。钦派朱寿为大将军之事,似不合适,还请皇上三思。”
这样逆耳之言,正德当然听不进去。他的脸色由晴转阴,语带讥诮地说:“读死书不如不读书。墨守成规旧制,是曲解圣人经典。应该知道,只有因时制宜,才能够超凡入圣,驱策军民。由朱寿出任公爵,行使大将军职权,正是为了便于当机立断,灵活操纵,不必受朝纲典章的限制,是万万不可少的。”
这一番刁钻的道理,并没有说服梁储,他正色道:“君为臣纲,古有明训。大将军是人臣职事,绝不可以加在君主头上。皇上用朱寿别名兼任大将军,以天子之尊而行将帅之事,岂不是冠履倒置吗?
“至于公爵勋位,本来是君主用以加赐给功臣贵戚的,现在皇上自封为公爵,实在是滥蔑名器,颠倒伦常,名不正言不顺啊!
“再者,皇上富有四海,中外之财皆是皇家府库,怎能颁旨自领公爵俸禄,有失端恭之义,违背帝范尊严,是古今未见的轻薄事。务请皇上为天下万民自重,收回此议,免得贻笑于人。
“更必须说到厚照的御名是由孝宗先帝亲自选定,上告于列祖诸宗,收载于天潢玉牒之中,颁告给天下臣民,怎可一旦改变为朱寿呢……”
梁储激动难抑,本来还要再说下去,而正德已是难以忍耐。他边听边踱步,几次要打断梁储的话头,但梁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正德听得脸红耳赤,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喝道:“你不体会君心,反而口出狂言,放肆已极,还知道当大臣的规矩吗?”
梁储惴然住口,跪下叩头。
正德看到梁储停声下跪,以为他已经知机转向,于是更换脸谱说:“老卿家既然自知不是,朕亦未忘当年在上书房授读之劳,对卿刚才的孟浪,就不再深究了!卿即从速起草谕旨便是!”
想不到老头子毫不含糊:“加封朱寿,是悖于义理,老臣不敢执笔!”
“为什么?”
“君臣大器,千古名节,是绝不容许混淆的。今皇上自称大将军、镇国公,完全颠倒了君尊臣卑之义。而且,如果遵命草敕,必然要写上威武大将军的名讳,那就是以臣名君,实犯了欺君乖上大不敬之罪,不但自罹法网,更陷皇上于不义!”
正德见梁储执拗顽固,怒火复燃,决定使出撒手锏:“你口口声声说不能欺君乖上,不肯自罹法网,其实是口是心非,言行相悖。你违法乱纪触犯刑章,罪状昭彰,还知罪吗?”
梁储悚然,不知何种大祸将临。
正德继续斥责说:“你侈言国法,却疏于家法,竟然纵子行凶。你的公子次摅在乡屠灭杨氏一家二百余口,该当何罪?”
他梁储顿时惊慌失措。他也知道正德是借题发挥,但儿子确实犯有大罪,本人亦难以推卸责任,只能伏罪自请处分,说道:“老臣教子无方,辜负国恩。早已一再致函广东抚按等官,请必申纪尽法,速将逆子处以斩绞极刑。”
然后摘下乌纱帽,放在阶前,连续磕头。
正德心中暗喜,认为正是要挟的好机会,更进逼一步:“按照我朝刑章,律有株连之条。你身为宰辅,领袖群伦,而子弟肆恶滥杀,当然不能置身法外!”
梁储俯伏认罪,声泪俱下:“老臣罪孽深重,悔尤无已,前已专门上奏,恳请恩赐罢官褫职,交付三法司依律严惩。只因皇上发出圣谕宽免,老臣才含垢忍耻,以待罪之身,继续赧颜供职。但法无格外,刑不阿贵,臣家老少两代,都罹犯重罪,岂敢幸逃宽免?还请皇上申明国法,立将罪臣严加惩处,以为不德不法之戒。”
正德冷笑:“你还知道皇恩浩荡,还算具有天良;但屠灭二百余人命,犯的是弥天重罪,应该抄家灭族……”
正德又挖苦说:“朕知道你常以理学自居,口不离圣贤之义、礼教之言,现在事关本人,又有何理说?”
梁储理屈,无词答辩,只好继续磕头。
正德却作出宽大的姿态,说:“念在君臣兼师生之谊,卿家能遵照朕意起草谕旨,不但本人可保阁老之位,儿子次摅滥杀之罪也可以特赦,仍得任锦衣百户之职。卿家可自行抉择。”
正德面有得色,欣然架腿危坐,静待梁储求怜。
梁储怵然而悟,原来自己长期以来,一直以为当年的学生不过是一个鲁莽任性、放纵多欲的君主,为人还比较单纯,尚有可塑性。他心怀忠爱,敬守职务,坦率尽言,力求补过拾遗,挽回国运和世道。但在今天的交锋中,他才恍然体会到,正德在人品上也会机心术数,权诈恣睢,不择手段。他几经思量,终于狠下决心豁了出去,郑重回奏:“老臣不能遵旨。”
这样软硬不吃、宠辱不惊的态度,倒真把正德气疯了,这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只见他脸上青筋暴突,情绪难以控制,禁不住从御座旁抽出一口宝剑,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梁储,嘶叫道:“违朕命者,血染此剑!”
梁储伏地不起,延颈待刃。
但待了半刻,闻叱骂恫吓之声,未见挥剑入体。原来正德虽然暴怒,但还不敢真的手刃授业之师兼当朝宰辅,多少还有点顾忌之心。
当此紧张时刻,忽然从豹房门外传进阵阵辩论詈骂的嘈杂声,随后又有厮打斗殴的嚎叫声。这样的事件,是从来未有出现过的,一下子转移了正德的注意力。
他侧耳细听,忽见两个内侍跑来急奏:“众官僚在大门外又打又闹,要出人命啦!”
正德觉得事体非常,匆忙扔下宝剑,要出去了解究竟。临出太素殿前,回头看到梁老头仍跪伏在地,喝道:“你先回阁办事,等待议处!”
豹房大门前,确实发生了稀罕事。
从七月初三日颁发了任用朱寿为威武大将军的谕旨后,当天就引起了各部、院、寺、监京官们的骚动,认为这是从根本上破坏了传统、紊乱了纲纪的乱命,要求宣布作废。特别是一些中青年御史、给事中等监察官,以及在翰林院学习的新科进士和庶吉士等人。这些人刚入官场,世故未深,却最为敏感和具有胆识。对于当今皇帝诸多不法不道之事,久已内怀非议,现在看到竟然巧立名目,凭空虚构出一个叫朱寿的假精灵来,并授予相当于皇权的特大权力,实在难以接受。他们没有弑君废立的叛逆之念,只是盼望这个不争气的皇帝能够幡然改悔,可谓仍是出自一片愚诚。一连数天,众官员自发地聚到豹房前小广场,有人跃上台阶高声讲演,台下听众同心相应,轰然朋和;也有人要求发奸擿伏,说若有朱寿其人,何不亲自出来面见官民;若无其人,不如趁早取缔;甚至有人在发言中隐有所指,以种种确凿事实影射当今皇帝的狂妄莽撞,无知误国。
豹房大门前几乎成了一个忧时爱国的讲坛,一个可以敞开思想、横议国政的场所,京城有些缙绅居民也闻风赶来聆听。特别是今天七月初六日,一大早就看到梁阁老被召入觐,推测有可能要做出重大决策。人们心潮澎湃,心神不定,既寄望梁阁老能充分反映群情,皇上也能从善如流,但又担心事态会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广场内人声更为沸腾,议论进入高潮。
正在这当儿,忽然出现了一股逆流。
在最贴近豹房大门的东南角,突然冒出一伙人,排成队伍敲锣打鼓,高声喊叫:“庆贺皇上颁恩诏,拥护朱寿大将军统率六军!”
“皇上高瞻远瞩,神功圣武,万民感铭洪恩!”
“追查谣言,严防不逞之徒惑乱视听!”
众人惊呆,视线所及,原来这伙人多是朝中各部寺供职的主事、郎中等中级官员,也有翰林院个别文人。带头人物吴堂,福州人,弘治十二年中的进士,分在太常寺任官。太常寺官主要负责祭天祀地及办理皇室婚丧礼仪的工作,官制序列虽然排在各衙门的前列,但不过是和鬼神打交道,是地道的清水衙门,并无实权,也缺油水。吴堂在太常寺待了近二十年,总算熬到了少卿的官职,算是本寺的副头头,官拜三品,但他的主要职任无非是在有册立、册封、皇子冠婚或者征讨、大丧、请告宗庙社稷的时候,按照规制唱礼司仪,终究是闲曹冷官。但他却是一个心骄气傲、自命不凡的人,官瘾极重,自以为正途出身,头脑灵活,口才伶俐,笔杆过硬,一心想出将入相,最少也要混个尚书、侍郎,但却气运不顺,蹭蹬不达,从未受过重用。
吴堂苦心冥想,认为当前的升官捷径,是走钱宁的门路,于是极力向钱宁靠拢,甘愿鞍前马后,做应声吠犬。钱宁欣赏其才,视为“文胆”,但朝野深鄙其人,指为“文妖”。
这一次因为任用朱寿为大将军,引起大风潮,钱宁示意吴堂出面纠合一些人,打出拥护谕旨的旗号,制造声势,与广大臣僚对抗。钱宁答应吴堂,只要能够瓦解风潮,就会推荐他进入义子府,改名朱堂,跻入“皇子”之列。
吴堂自恃有硬后台,劲头十足,目空一切;但叫嚷了一会儿,就发觉势头不对,臣僚们竟未为所动,不但没有人应声附和,反而露出不屑的鄙视颜色。吴堂等人十分尴尬,呐喊的声音逐渐不振,有人更悟到自己是上了贼船,很可能会因此贻笑于师友,便想离队开溜。吴堂为了稳住阵脚,极力劝阻,拍着胸脯说道:“咱们必须坚持正气,维护皇上尊严,绝不能听任这些人聚众闹事,危言耸听!”
可是他实在无法阻拦队伍,眼看颓势已成,很可能落到狼狈退场的境地;但又担心如果临阵脱逃,难以向钱宁交差,势必失宠。情急之下,他只好不顾一切,以皇威施加压力。
只见他走前几步,猛地撩开官袍,跨上豹房前的台阶,挥动双臂,尖声叫道:“众位大人请暂停议论,且听吴某一言。”
众人始料未及,一时静止下来,听他有何高论。
吴堂先作出忧天悯人的诚挚姿态,劝道:“众位大人连日议论国政,关心国脉民命,实在令人钦敬,但对皇上颁发任用朱寿为威武大将军的谕旨,实在也有误解,还是应该周详考虑。”
锣鼓听音,众臣僚知道他别有用意,暂未表态。
吴堂继续说:“各位读书明理,又秉政在朝,当然知道设官用人是国家重务,用什么人,使其担任什么职事,唯有皇上才执掌全权。各位还是不要妄加议论为好。”
一个御史应声问道:“可是,臣民等都不知道朱寿是什么人,出身履历如何,又有什么战功;为什么一下子就可以执掌最重大的军权?而且威武大将军的官衔和权限都未列于典章,难道不许询问吗?”
吴堂不敢正面回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当今北虏犯边,河北山东流寇四起,国家武备不可一日懈弛,正是皇上亲阅甲兵,挥军戡乱之秋。颁发任用朱寿的谕旨,就是为了发扬皇威神武,谋求无敌于天下,各位大人切不可妄加猜测。”
一位年轻的翰林院庶吉士忍不住诘问:“你说皇上亲阅甲兵,挥军戡乱,怎么又变成由朱寿来发扬军威呢?难道你是说朱寿就是皇上吗?”
这一提问,顿使吴堂陷入窘境,他既不敢明言,又无法推诿,只好含糊说道:“军机关系紧要,皇上自有神机妙用,指授庙略,剿抚兼行,必能毕成全功,岂是士人辈所能知晓!”
这一说倒把在场的人都惹恼了。士子不能过问军机,难道六部、十三科的官僚人等,特别是兵部、兵科等军务部门也不能过问吗?遂引发一片质询责难之声,纷纷要求吴堂说清楚。
吴堂虽然口齿伶俐,但也无力细说,只好用捧抬皇帝至高权威的大话来搪塞:“皇上承天立极,作民父母。凡我臣民理应笃信皇言,尊重皇威,惟皇谕是从,岂有滥加议论,肆意质疑的道理?加以当今皇上德隆业茂,经文纬武,励精图治,威德加于寰宇,自古以来未有能及。当前,是否恪遵谕旨,实在关系臣工大节。各位大人不能不惕慎。”
他拿出念叨祭文的本领尽量提高声调,为的是让躲在豹房大门内监视动向的钱宁能够听到,最好也让皇帝亲耳听闻,好洞知他的忠心和卖力。
但是将正德皇帝吹捧为圣帝贤王,实在背离事实,也太过于肉麻,众人难以接受。有一个御史旁敲侧击问道:“十多年来风未调、雨未顺,朝廷政潮数起,郊野动乱连连不断,国匮民穷,灾黎遍野,法度不彰,难道这就是德隆业茂的盛世吗?”
吴堂又一次转移话题:“多难兴邦,古有明训。自古以来,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天灾人祸的?何必大惊小怪。只有坚信皇上圣明,凛遵谕旨,一定会转祸为福、化难成祥。”
这一套空洞的假话废话,引起阶前一阵哄笑,又有人挖苦说:“怪不得,这个太常寺少卿,本来就擅长说鬼话,说不出人话来的!”
也有人气不过,大声说:“真佩服你能言善辩,敢于颠倒黑白,可缺的却是人格和羞耻!”
人群又爆发一阵哄笑。
吴堂恼羞成怒,暗自忖量,事到如今,只有将事体闹大,最好是激成变乱,自己才好复命,借乱逞功。于是他翻脸恫吓:“古往今来,凡是违背皇上圣旨,敢于轻蔑皇威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带头闹事者,必会受到严厉惩处。君子知机,勿罹法网。可不要忘了前几年众官罚跪、百人受杖的旧事。我是为诸君的宦途祸福、身家安危着想,不得不倾诚相劝,以尽肺腑之言!”
话未说毕,激发群起斥骂,甚至有人揭出吴堂的老底:“你是什么东西,‘八虎’余孽,刘瑾门客,漏网之鱼,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教训众官,还不滚下去!”
吴堂凶狠地怒视那个说话的人,冷笑说:“不知道你该滚还是我该滚呢!群鸦鼓噪,野狗吠日,还长得了吗?”
这可真激成众愤了,广场内骂声四起:“谁是乌鸦嘴?谁是野狗吠?这个神棍仗的什么势,竟敢用污言秽语侮辱众臣,不可轻饶了他!”
甚至有人叫道:“把他拉下来,揍他!”
吴堂在群声怒吼之中,虽然有些胆怯,但拉不下面子,又心知钱宁早就安排好几个便装锦衣混在场内,只等正德一声令下,便要弹压抓捕。于是强挺着腰,继续发出硬话:“笑话!我是堂堂三品卿贰之官,谁敢对我动粗!”
这样嚣张的气焰,倒真是大大激怒了一个人。这个人姓齐名嘉铭,山东济南人,正德九年中的武进士,分发在兵部任主事之职。性格耿直,见义勇为,有齐鲁男儿慷慨激越的气概。他参与军务,对不明不白捧出朱寿这个怪胎的谕旨非常反感,积极参加豹房前的聚议。当听到吴堂连篇悖论,又见他竟敢侮辱众官,不觉怒火中烧,迈开大步冲上前来,就近抄起一个官员们入衙上班时用以盛放冠冕的官帽盒子,一步跨上台阶,猛地将空盒子扣在吴堂头上,高呼:“老子就敢揍你这个不忠不信、不仁不义的奸贼!”
语音未落,更朝吴堂腰腿之间猛踢一脚。齐嘉铭武功深厚,这一脚立时将吴堂踢翻在地。吴堂只觉头脑昏眩,满天星斗,而且罩着官帽盒子,又不辨东西。他想翻身起立,却听到一片痛斥之声,更且受到拳脚交加,轮番殴打。谁也料想不到这些摩拳擦掌、挥动武臂的人,竟然都是一些出身科甲,岁过中年,官居四五六品的在职官员,连他们本人也料想不到,竟然会怒不可遏,情不可禁地在公众前打人动武。
吴堂遍体鳞伤,痛楚不已,只好哀号求饶。正在生死关折,几个便装的锦衣卫装作劝架的样子,也不敢触犯众怒,只是顺着大家说:“不要出人命啦,各位大人就开恩,留下他一条命吧!”然后架扶着吴堂夺路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