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耀武狂言扫荡腥膻 令出钧帖亲历戎行(1/1)
明代是在推翻元朝统治的基础上建立的王朝,元朝的末代君王顺帝虽然被迫遁逃旧地,但蒙古贵族仍然挟有强大的资源和军政实力,能够在广袤的蒙古地区保持稳定的控制,周围的部落仍然归附,奉之为首脑,听从调遣。特别是,还拥有一支为数几十万有实战能力的军队,沿着明朝的西北部边境分驻重兵,不时南下侵扰,声言要大举报仇,复辟元朝的统治。时人认为,元朝虽亡而实未全亡,一直是威胁明朝的重大边患。
在山西的大同、宣府到偏头关,是明朝设置的一条东西向的防线,用来防边御寇,抵挡骑兵入侵,作为保卫太原以至北京的屏障。百年以来,它又是蒙明之间军事对峙的前沿,屡经血腥厮杀的战场。
正德登位以后,西北的边患更加严重,这一方面是由于蒙明关系恶性发展,另一方面也由于蒙古贵族知道明朝政局动荡,皇帝失道,认为是大举入侵的最好时机。骑兵屡次突入边塞,声言要冲入居庸关,直捣北京,擒拿正德。每次都是饱掠之后才退走。他们毫不掩盖地表示对明朝的国力,特别是对正德本人,根本不看在眼里,存有严重鄙薄之意,周边各国也心知肚明。朝鲜国派驻北京的进香使屡次向国王奏告,正德是一个“狂皇帝”,正是由于此人“淫戏无节,放荡猖狂”,鞑子才敢一再犯境。
但是,正德本人并不这样想。
正德十一年秋天,小王子义率七万骑兵入侵宣府,连破城堡,杀掠人畜数万;十二年,再以五万骑兵自榆林突入,企图直捣太原。对于蒙古兵屡次来犯,正德内心是又惊又喜,既愤慨也兴奋,除了有志抗御之外,更将重大的边塞危机,看作是发挥本人天威神武的绝好机会。
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引下,促使他一再闯关出居庸,还不断放出要巡边御虏,自掌兵符亲征塞北的言论。对于正德要御驾亲征,在朝野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正德冲破了御史张钦闭关拦阻,又下谕命谷大用严把关门,不许朝臣追踪前来劝阻,偕同江彬等来到宣府,自以为已取到施展的条件,日夜幻想胜利的旌旗插遍漠北,蒙古各部迎风归降,自己则跃马挥戈斩将搴旗,无人可敌,被夸为统率天兵天将的天帝。
江彬、钱宁等人摸透了正德的心窍,为了迎合,都卖力煽风点火,力促实现“亲征”。当然,两人的谋算和着力点又各有不同。
江彬主要是在行军布阵和攻防战略上出主意,他一再自请陪同正德巡游边塞,说是为了让圣驾亲自了解敌情,视察山川险易、道路曲折,熟悉地形地势,以便临战之时当机决策,指挥若定。途中,他以熟悉边情军势的身份进言,指称何处最便于伏兵,何时最宜于出击,滔滔道来,似乎胸怀韬略,腹有机谋;又吹牛说要在阳和至应州之间设置一个铁桶阵,诱使小王子率军入桶,然后在应州一带以伏兵出击,聚而歼之,断言必能获得全胜。他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其实不过是空谈兵机,只是迎合正德心理的信口胡诌。但正德却听得兴高采烈,得意忘形,连声赞许说:“有这样的安排,朕何难一战成功?一定要尽歼来犯之敌,生擒小王子于铁桶之内。卿家必须抓住战机,紧急部署,准备决战!”
正德又说:“大功告成,朕决不吝拜爵封侯以示嘉奖!”
江彬在马上免冠弓腰,感动而言:“末将得蒙皇上选拔于行伍,又责令统率边军以随征战,誓必身先士卒,不惜肝脑涂地以报效皇恩。”
说话间,正德随口而言:“朕离京前,皇儿朱宁(钱宁)也奏说,他有御虏歼敌之计,不知他又有什么考虑?”
江彬心中一怵,嫉忌之心大起,但又不敢表白。
江彬绝不容钱宁插手战局,和自己争功。他利用陪同的机会,一再旁敲侧击,贬低钱宁,既自我标榜,更是为了专擅宠信。他绕着圈子说:“阵前对决,两军相逢勇者胜。而且小王子诡谲骁勇,战况瞬息万变,必须依持智谋判断以对付。对于当前的大战役,必须专用出身军旅,熟谙战地军情智勇双全的人,才能胜任剿擒胡虏的重责,切望皇上专任责成,万万不可轻信那些京油子们的饶舌!”
正德也听得出江彬话中的用意,但认为不过是宠臣们争宠的常态,并不放在心上。
江彬的谗言,很快就传入钱宁耳里,引起他的警惕和妒恨,认为江彬这一手实在阴险,是疔毒恶疮,必须拔除。他深思苦想,誓要针锋相对,以毒攻毒,着力摸准江彬的薄弱瑕隙,准备反手猛击,挽回颓势。钱宁估忖到,正德现下虽然十分宠信江彬,但并没有完全消除向来对边军的疑虑。特别在军权上,当今皇帝也同他的祖辈一样,从来都是紧攥在手,不轻授他人。江彬表露出要在军事上独揽指挥大权的言论,很可能也犯忌讳。
钱宁深沉诡谲,也采取迂回出击的战术,并不点明江彬揽权的危害,仅是以古讽今,隐晦地影射当前政事。他利用独对和陪宴的机会,有意叙述历史往事,旁及本朝典故,而又集中在军权不可旁落这一焦点上。他绘声绘色地述说西汉高祖刘邦麾下大将韩信、英布善于将兵和立下大军功,但终又举兵谋反;又论说唐朝玄宗皇帝李隆基信任边将安禄山,孰料到安禄山竟发动叛乱,自立为雄武皇帝;甚至还说到本朝的开国丞相胡惟庸暗通蒙古,大将蓝玉居功谋反,几危社稷,不能不引以为戒,如此等等。目的都在提醒正德,切不可轻信眼前的江彬,他虽然够不上汉朝大将韩信和英布,却略似恶迹未昭前的安禄山!他边说边看正德的神色,如果听不入耳,或者不耐烦,便即时打住,转入其他话题;如果他还愿意听,就继续添火加温,企图以娓娓讲说的故事,丑化和打击那个气焰嚣张、咄咄逼人的跋扈边将。
令他得意的是,正德似乎还在乐意倾听。
言者有心,听者亦有耳。原来正德为人虽然轻狂任性,但身处皇位,当然也具有和皇帝身份相称的特定戒心。他似乎也受到钱宁谈史论事的点化,觉得所见亦有可取之处。他更进一步问道:“皇儿今日之言,是指当前的战局部署吗?”
钱宁小心回答:“儿子不敢妄论军国大事,只是关爱皇父,有些感觉,不敢不披露。”
“你就说吧!”
钱宁更加小心地说:“儿子觉得,当今面临决战,关系社稷安危,凡事必得慎上加慎。”
“到底是什么意思?”
钱宁故意作出闪烁顾虑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儿子认为:用人不可无疑,军权必应由皇父亲自执掌。”
正德一怔,追问:“何以见得?你无妨细说。”
钱宁看到有机可乘,正是亮剑向敌的有利时机,于是端出了自己的谋划,但绝口不提江彬的名字,只是按事说理:“儿子认为,皇父神武超凡,六韬虚实尽在胸臆之中,战必胜,攻必克,原不待于旁人指点,更不许分沾荣光。当前,必应由御驾亲自挂帅将兵,绝不能另设帅座,更不能分割兵权。”
正德点头。钱宁继续说:“照儿子的看法,当前一切征集军费、调动军队、布防设阵、攻防战略,一切指挥之权,只有全部集中在皇父手里,以诏旨或大都督的令帖下达,才可能令行禁止,全国军民人等凛遵执行,这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是当前取胜的要着。”
这番话似乎能够洞贯正德的心窍,他身躯前倾,问道:“皇儿还有什么见解?”
钱宁心中有数:“儿子的看法无他,除了必应由皇父亲掌全部军权,自主运筹帷幄,绝不容任何人分割外,还有一点更为重要之处,是不但用边军为主力,还要配置龙骧六卫京军和锦衣校尉夹辅其间,不可偏重。即使在边军之中,也不要偏用一镇之兵,对宣府、大同、延绥,甚至辽东各镇的兵将都要调动前来,而各边和各镇之兵都必须由皇父直接指挥,军令统一,绝不许任何将领逾越职分,侵夺别军别镇的兵权。皇父雷霆神算,光耀天地,岂是任何凡夫俗子、武夫庸将可窥万一!事实上,当前财赋散聚各处,兵将分辖京边各地,山头众多,积习难除,若非以诏旨或大将军令帖征召,恐怕有令难出都门,有律难求恪守……”
未等钱宁说罢,正德就霍地站起,果断地说:“朕意已决,必亲掌六军,直捣小王子巢穴,完成太祖高皇帝以来列祖诸宗未竟之志,振扬我军威武之气,为我朝书写恢宏篇章!”
正德十二年秋,蒙古以十万骑兵,集结于长城杀虎口外的玉林卫沿线,直逼大同、宣府、阳和、应州等要塞,不断以游骑挑衅,捣毁明军哨所,抢掠粮食人畜。一切都说明,兵凶战危,已揭开了大战的帷幕。
正德闻讯不惊,临危不惧,他战志高昂,不理会群臣的劝阻,多次亲自率军出居庸、临宣府,进出大同战区,深入两军对峙的前沿阵地顺圣川,巡视各镇战备。一次,正在严冬季节,滴水成冰,他率领一支精选部队从太原起程,经过半个月的急行军,有意迂回道路,然后到达宣府,历程二千余里。在整个远征过程中,他一直神气亢奋,自己跨乘战马,披戴甲胄,腰系弓箭,顶风冒雪,不畏艰险,俨然大将风度、统军元戎的气派。他顾盼自雄,自我欣赏,十分得意。各地的官员为他准备了舒适的车辇,也拒不乘坐。不少随行的文官武将都因长途困顿而疲惫病倒,但正德本人却一直神采奕奕,表示出高昂的求战决心。在行进当中,还策马视察部队,以示亲历戎行,借以鼓舞士气,振奋军心。
面临恶战,正德还作了一系列部署。他在阳和安设了驻跸的御营,称之为“军门”。奇怪的是,这座御营的仪仗颇有奇异装潢,显得不伦不类。既设有全套的皇帝仪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御用旗幡招展,禁卫军甲士罗列,端的是皇威肃穆,气势森严。但奇特之处在于,御营辕门前,竟并排竖立着两杆高耸十丈的旗纛,也是杏黄底色。绣有团龙标识。左边旗纛大书十二个字:“顺天应人,除残去暴,御驾亲征”,右方旗纛却是“扣荡腥膻,绥靖边陲,威武大将军司令”十五个字。等于公开宣示,所谓“御驾”和“威武大将军”其实是一身二任,君臣不过是一人。原来正德自幼就仰慕大将挂印出征,运筹帷幄,直接指挥千军万马,驰骋战阵,斩将搴旗,建立起丰功伟绩。总认为这是任何人既不能及也不能比的。他觉得只有皇帝的身份实在不够过瘾,未能充分享受亲身建立不世军功的威风。所以背离常情,力排众议,顽固坚持以皇上之尊而兼战阵之帅,自封为“威武大将军”正是基于长久蕴积在心的想象和追求。
果然,在西北前线,凡有调动军队、征发资财钱粮和装备,一律都是以“威武大将军钧帖”的形式下达,并且勒令凛遵奉行。
这又是一桩古怪的难以服众的新花样。内阁和各部、各行省的军政长官们,接到雪片般飞来的“钧帖”,虽然不明所以,但又不敢不遵照执行。内阁大学士的职责,本来是承上启下,承担朝廷咽喉之任,现在的钧帖满天飞,实在不知适从,因此急急上奏,呈请停止使用“钧帖”来代替敕旨的办法。他们在奏章中力言:向来的制度,一切调动军队、指拨钱粮等重大政务,非奉到敕旨是不许擅行支应的。现在改为以“钧帖”指令行下,内阁无从核实转发,实在难以防止诈冒,军卫部门亦无法辨别真伪,必将造成极大的混乱。
正德看到这份奏章,冷笑了几声,调侃道:“嘿!这几个老孱头不体会朕意,不知时势,又来说一些不合时宜的屁话了。讨厌!”顺手将奏章扔在一边。
于是,“威武大将军”的钧帖正式拥有了相当于皇帝敕旨的权威,内容更是无所不包,可以指令户部拨库银数十万两,以至百万两巨款克期输送到宣府,作为犒劳充赏之费;也可以调动大批边卫军兵和马匹,以及匠役人等移防前沿据点,配合作战,绝不许违背军令。当时,一切征调指挥,都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义,根据钧帖发给“火牌”,由一种俗称为“夜不收”的军用驿卒负责迅速传达,责令各部门切实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