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章 求知的代价(1/1)
而眼前和他说话的,是一团黑色的雾气。
我回到了这里?
“您当然回来了。”
这突然的回答吓了何若蚞一跳,他很确定刚才自己并没有说话,倒不如说,用着这种身体,他还能说话吗?
“语言只是低效的交流方式,您不觉得这样更能让我们互相理解吗?”
“你能读我的心?”
“意识交流,您也能听见我的,不是吗?”
的确,这名……女性雾气?她确实没有发声器官……倒不如说自己还是个生物,她是个?灵魂?还是其他的…
“等等,为什么对我的称呼换成了您?”
她轻声笑到,可能因为意识交流的原因,她的那份安心,喜悦,直接传到了何若蚞的心里。
“因为值得。”
他能感觉到,这名素不相识的灵魂,在由衷的为自己高兴。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您的魅力太大了吧。”
“我知道这句是在开玩笑。”
她笑的更大声了,何若蚞能从传来的意识中感觉到一种解脱,一种释然,好似囚徒终于得到了自由一般。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红色的树叶仿佛在呼应她的笑,也一齐摇动着,甚至让周围的海水都被拨动了,泛起阵阵涟漪。
“光是意识清醒这点,就已经足以让我高兴了,我的主。”
从你,到您,再到主,她的敬意就算是傻子都能看的出来,只留下何若蚞愣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自己似乎办到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惹得她敬佩,喜悦,而且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一个人。
“抱歉,我的主,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伊比莉丝,用您的语言来说,我是个【言灵】。”
“言灵?”
“对,就是您现在在想的那种围在身边飞的小精灵,您在这种地方还真是可爱。”
显然何若蚞并没有适应意识之间的交流,被人说中内心的想法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可惜现在的身体没有什么像样的反应,要放在平时,他的耳朵也许一下就红透了也说不定。
“不必在意,我的主。您的想象实在有趣,是我太不知场合了。”
这段思维中,他明显感受到伊比莉丝的笑意,并不是取笑,只是感觉有趣罢了。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他没办法像伊比莉丝一样“看到”那些思维的画面?他们不是思维链接了吗?感受应该是相互的不是吗?
为什么……?
“因为我屏蔽了您的部分感官,我的主,在死海之中,您的意识还是太薄弱了,现在就看到我的思维画面,会让您的意识崩溃。”
伊比莉丝仍旧是直接回答了他内心的疑问,因为有她的解释,这次何若蚞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微微感到震惊。
这样啊……
而且,这里叫死海吗。
如果我的意识崩溃了,应该就会像其他的那些虫子一样,只知道膜拜和供奉了吧,
看着周围抱着各种残肢游来游去的虫子信徒们,何若蚞内心深深的庆幸可以不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等等,也就是说……他们原本都是人吗?!
“不必担心,我的主,有我在。”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能这样正常的交流,是托了眼前这位不知名雾气的福。
“实在是谢谢你了,伊比莉丝……”
到嘴边的敬称突然停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叫伊比莉丝的……雾气?直接叫名字好像有些不礼貌,但…女士…小姐,似乎不太合适,但还有什么……
“哈哈哈,直接叫我伊比莉丝就好,我的主。”
意识流波动着,她就那样笑了有一会儿才停下来,何若蚞心里顿时浮现出一个笑到肚子疼,正在擦着眼泪的大姐姐形象,但又害怕被伊比莉丝发现,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这里已经不太适合闲聊了,我的主,是我的玩心有些重了。”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但给何若蚞的感觉没变,仍是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而且她说不适合闲聊?这里会发生什么吗?
“为什么?”
可惜的是,这次伊比莉丝并没有像刚才一样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安慰起了他,
“不要怕,我的主,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
问题?
什么问题?
何若蚞似乎也读到了伊比莉丝的其他意识,似乎在她的眼中,自己马上就要消散,而她在做一些其他的努力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她在救我?
何若蚞总有这种感觉,从谈话的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
“您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一同面对死海之外的现实。”
伊比莉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她的话语明明是十分平静的语气,其中却带着法则一般不可违背的威慑力,似乎整片海域都在为他们见证。
仅仅为了这一句话。
信徒虫子们停下了自己忙碌的脚步,抱着给他们树神的贡品,伫立在原地。
倒置的大树不再生长,鲜红的树叶也都低下了头颅。
海中汹涌的暗流瞬间静止,变得平静安稳。
这一刻,
仿佛时空凝固。
他看见整片海域都在颔首。
何等壮阔。
何等伟力。
这就是言灵吗?
何若蚞心中已有预感,答应下来,他的生活恐怕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真的接触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这会是最新奇的经历体验,
为了满足他过剩的求知欲与好奇心,仅有片刻的犹豫,仿佛本能一般,他完成了这场“契约仪式”。
“好啊,我愿意。”
很简单的回答。
但对死海来说足够了。
霎时,他的灵魂仿佛被一只大手拽出了虫子的躯壳,迅速被拖进了这片海域无底的深渊,周围的水压越来越大,他感觉自己被压成了一张薄饼,五脏六腑都快要被压碎。
痛苦,比被杨涵掐住脖子还要痛苦上千百倍,但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就像死于他手的奇怪少女,只能发出无声的低嚎。
无助。
绝望。
好在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一团黑色的雾气迅速笼罩了他。
恍惚间,何若蚞似乎被抱住了。
他的呼吸变得平稳,痛苦感减弱了许多,那种压力似乎被隔绝在了这黑色的怀抱之外。
是伊比莉丝。
十几秒过后,他脱离了那令人安心的怀抱,再次呼吸到了现实世界带着血气的腥臭空气。
昏黄的路灯,
恶心的尸体,
还有满身是血的自己。
他回来了。
刚才在海域中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但又距离他那么遥远。关键的地方总是想不起来,就像隔了一层磨砂的玻璃,仅剩片面的阴影。
可杨涵的尸体就躺在那里,这才是现实,和昏迷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颤抖了。
把刀扔在一旁,何若蚞用夹克擦了擦手上的血,拿出了放在衣服里侧口袋的手机。
2:45
手机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沾着血迹的侧脸带着不明显的失落。
我的精神也不太正常了吗?
他心中自嘲到,恐怕自己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那片海域里的事情仿佛是一场幻觉,杨涵头上的红色树叶早已不见了踪影。
没有那片树叶,
这一切都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关于那片海域的记忆也愈发模糊起来,反而是刚才与杨涵之间殊死搏斗的场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杀人了…
哈………
少年坐在原地,影子被路灯拉的老长,也不管地面的污脏,直接大字躺倒在了地上,后背顿时传来湿滑粘腻的触感——也只能是杨涵的血了,略带空洞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满脸怅然。
如果刚才的事情是真的就好了。
何若蚞无奈的轻笑,胸中满是困苦。他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父母每天拼命赚钱也只有一月三千的基本工资。
他家也没什么背景,能认识个小学的教导主任为自己解决上学分班问题都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家住在沦城,一个说出去别人都要反应半天的边缘小镇。
他杀人了,
如果会被判刑,就算是自保,要被判多久。
爸妈怎么办?他们肯定哭的撕心裂肺。
他多么希望刚才海底的经历是真实的。
为什么呢?
杨涵刚才要杀我,我不可能不反抗。
可我要怎么解释呢?
我正当防卫杀死了一个瘦成这样的小姑娘?鬼才信吧。
懊恼,后悔,在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小子心中不断纠结。自首?潜逃?我应该怎么办……
思维游动之时,一个有些遥远的名字却突兀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伊比莉丝。
她能帮我吗?
所想即所得。
仅是一句心中的念诵,伊比莉丝终于通过他的思维来到了他的世界。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什么梦境生物了。
她是主的言灵。
但现在仍不完整。
只差最后一步,物质界用于隔绝她的壁垒就会彻底破碎,而其中的关键就在眼前的少年身上。
“这是您做的吗?还真能干。”
熟悉的声音回应何若蚞的期待再次出现,海域中发生的一切逐渐清晰,海底,大树,信徒,灵魂的挤压感和……她的怀抱。
“伊比莉丝?!”
“不然呢,我的主。”
还是意识的交流,他能感受到伊比莉丝内心的欢快和欣慰,不过更清楚的,恐怕是自己心底按耐不住的喜悦。
一切语言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许只有她才能懂得自己内心的复杂,世界的另一面,他最不敢想的事情居然变成了现实。
那些只存在于文学影视和文字中的人类幻想,那些超自然的力量,就切实发生在自己身边!
但这些想法仅仅是带来一瞬的希望罢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杨涵的尸体。
这才是现实。
“这个程度的失语者,您一个人类能杀死她,已经很值得骄傲了。”
伊比莉丝仍旧在他的心里说话,好像在她看来,何若蚞似乎又完成了一件值得自豪的好事。
也许他们言灵根本没有现实世界的法律概念。
念头才刚刚闪过就被捕捉到,伊比莉丝似乎有种被小瞧的感觉,而这份不平和小小的不满,则直接传进了何若蚞的心里。
“我的主,我很了解你们世界的规则,不了解的是您哦。”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杀人了,会被抓进监狱里。”
“不,我的主,这才是您不了解的地方。”
何若蚞并不相信这一番说辞,他觉得伊比莉丝是在不懂装懂。“杀人偿命”虽然并不贴切,但惩罚是一定会到来的后果。
不然这个社会又有何秩序可言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没有杀【人】哦。”
即使这句话有点谜语的意思,但伊比莉丝的笃定并没有半点虚假,他们心意相通,何若蚞明显感觉到她话语里的自信。
可这是什么意思?
杨涵,不是人吗?
“您想的没错,我的主,她已经不算是人类了。”
见自己的宿主有些震惊,伊比莉丝有点小得意的继续说着,
“她感染了一种最常见的梦瘟,在您的国家,这种疫病被称为【狂言症】,感染的症状也就是她现在这副破败的样子。”
“破败?”
何若蚞狐疑的打量起地上的尸体,和普通的人没有一点差别,要说破败……明明是自己把她变成了这副浑身创口的样子。
但听到这个病的名字,倒也算得上简单易懂。
【狂言症】
这不就是杨涵说胡话的样子吗。
“以您的视角肯定看不出端倪,毕竟您还并未正式成为入梦者。”
“入梦者?”
“是的,我的主,所以您现在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狂言症的真正面目。”
这句话一下子就勾起了何若蚞的好奇心,他有机会了解杨涵身上发生的一切,“现在看不到”,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成为入梦者,就能知道了吗?”
“没错,我的主。”
伊比莉丝有种新添的喜悦传进了他的心里,那是一种计策得逞的感觉——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
她在引导我成为入梦者。
何若蚞深知这一点。
而且因为意识共享的缘故,恐怕这点心思她也已经知道了。
但,为什么不呢?
“我猜,对你来说,让我成为入梦者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倒不如说,您已经是一位入梦者了,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引导。”
“我该怎么做。”
“您还记得契约达成时的场景吗?回想起来。”
当时的场景?
那时,伊比莉丝仅仅用一个问题,便让整个海域都为她颔首,那副壮阔的场面,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
“准备好了吗?”
何若蚞没有答话,但精神已经开始下沉,伊比莉丝寄宿在他的意识之中,自然清楚他的状态——作为第一次入梦已经算得上十分完美,不得不说,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不错。
她心中喜悦,但并未耽误正事,
“念诵我的名字。”
嘴唇微动,何若蚞好像在说话,但就像感染了狂言症的杨涵一样,他无法口吐人类的语言。
伊比莉丝愣了一下,但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感染了。
但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同。
对这场仪式也一样。
死海回应的是意识的声音,是意识流的振动,而并非人类的声带振动发出的物理层面的声音,失去声音的他对伊比莉丝这种梦境生灵来说完全没有交流障碍。
死海回应何若蚞的声音,就像回应她的一样,
她和死海的联系终于切断。
她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不必听着那些灵魂的临死回声,不必抵御呓语树的侵蚀,不必再忍受近乎永恒的孤独。
至此,她得以彻底脱离死海,来到了物质界,也就是人类的世界。
可眼前的少年呢?
他感染了梦瘟。
对于物质界生物的脆弱意识而言,虽是相对最为温和的狂言症,也是无药可医。
他们脆弱的精神接触到了死海混乱的一面,仅仅是些许低语之声就足以令他们的精神崩溃。
她可以直接抛弃宿主,游弋在没有扰人低语的物质界,做一个真正自由的言灵,享受生活。
但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愿望,
低语?她生于死海,物质界所有生物死后残留的意识碎片,汇聚成了最初的,这片无边的梦之海。她又怎会为低语苦恼。
真正让她感到煎熬的不是这个。
虽仅有几毫秒都不到的时间,却令伊比莉丝终身难忘——她曾经在死海中,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少年的梦境,那是个对人类小孩来说再平常不过的美梦。
而对于梦境生灵来说,那是绝无仅有的特殊经历,事实上,那也确实是她唯一的一次独特经历。
接触过呓语树的梦境生灵无法进入现实生物的梦。
这是死海的铁则。
而她误打误撞打破了这层禁令。
新奇的体验。
她以往对人类世界的了解仅限于呓语树,这棵倒置的大树是梦境中唯一的植物,记录着物质界发生的一切。
就像一本史书。
但书毕竟是书。
旁观者的视角永远没有经历者感受到的真实。
就像你看着书上描述的吃食再美味,也不如亲口品尝一般,
短短几毫秒,
她进入了人类的意识,
共享了一次人类的感官。
她尝到了人类的世界。
山水的视觉冲击,清风拂过面颊的触感,家人手心的温度……那是一种让人上瘾的体验,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梦境生物吸收信息的本能驱使着她,渴望探求这种生物的其他信息。他们感知世界的方式,观测世界的方式,无不令她感到向往,
而人类给予这份感受的名词,
叫好奇心。
她想感受一次人类的生活。
想作为“生物”活一次。
这是作为梦境生灵的她,身为言灵的她的愿望。
她本想到达物质界之后就夺走宿主的身体,作为一个人类活个几百年,等她把物质界研究明白再回去……
本该如此,
可眼前这个少年,
和她很像。
虽然对她来说,何若蚞的精神就和其他生物一样脆弱,脑内的信息也少的可怜,但他的情感,他的求知欲,却给伊比莉丝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种强烈的到不切实际的,近乎于疯狂的求知欲。
和她一模一样。
理性和本能的冲突,本就是人类精神的魅力所在。
在我的介入之后,
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能走多远?
又能掀起多大的浪呢?
实在让人好奇。
实在让人兴奋。
哈,我已经开始以“人”自居了吗?
伊比莉丝看着眼前少年被呓语树污染的灵魂,不由得感叹,
我们还真是有缘分。你因好奇心坠入死海,我因好奇心来到物质界,在你们的语言里,这也叫“双向奔赴”吧,
年轻的人类少年,
让我看看,
你,
是怎么为满足自己的好奇付出代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