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家——自怜毫无意义(1/1)
晚上下晚自习后,天气闷热又潮湿。
我和菲儿都感到身上的毛孔似乎堵住了,皮肤上咸腻腻的,就像是被人强行裹上了一层保鲜膜,憋闷的难受。
我们默契地决定,还是不回宿舍,先去我们的老地方——之前喝酒的地方,在那儿先坐坐。
“你最近好像总是精神恍惚的样子,是你和蓝褀之间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吗?”菲儿关切地问。
“没有。我们之间还是老样子。”
“你的状态不对劲儿。”
“怎么不对劲儿?你看出什么了?”
“你眼神呆滞,反应迟钝。”
“有吗?有可能是被吓着了。”
“被什么吓着了?”
“一个故事。”
“啊?什么情况?”
“唉,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长话短说呗!”
“短说不了,至少得是个连载。”
“啊啊啊,你这人说话太温吞了!真让人受不了。”
“心急啊听不了——好故事。”
“嘿,就快高考了,还故事故事。”
“正是因为快高考了,才更需要故事,拓展一下自己的课外知识,到时候写作文‘啾’——‘砰——’一鸣惊人 ......”
我知道菲儿一定又会因为故事的事儿,对我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我先开了口。
“你知道我们校区那边,那个从拱门进去的小花园吗?”
“知道啊,除了老年人过去锻炼身体,还有谁去啊!”
“我上周去了。”
“怎么样,里面有什么?麻将桌还是象棋桌,还是老年人健身器材?”
“咳,里面有一圈红色的橡胶跑道,唔......还有你说的象棋,健身器材,很多花草、树,还有一个亭子,要不我现在带你过去看一下吧。”
“黑咕隆咚的,再说这些有啥稀奇的?”
“不是,我要说的是那儿的一个老人,林奶奶,她喂了很多猫,她那天给我讲了一个.......惊悚的故事!她说是真人真事,真的。”
“唔,真的那么让人害怕吗?”
“嗯,我感觉挺恐怖的,就是那种又恐怖,又很想再听到的那种故事。”
“那......要不......你还是带我去看看,我不要看那个小花园,我指的是看林奶奶喂猫。”
“那肯定看得到,我去过她家。走吧!”
我们顺着社区里的小侧门儿拐进了小花园,但是不同以往的是,这时候整个小花园都没有林奶奶身影,也没有任何猫的踪影。
“什么也没有哇。”
“别着急,这个亭子,看到没?之前那个林奶奶就是在这个亭子里面喂猫的。”
“你不是说去过她家吗?”
“去过是去过,那等会儿过去,我们找个什么借口找她老人家呀?”
“这个......就说再来听故事呗。”
“那要是她不愿意讲了呢?”
“不愿意讲就算了,我们总不能把别人的嘴撬开吧?!”
“那行,就按你说的,咱们走。”
打定主意后,我们来到了上次林奶奶带我进她家的绿色防盗门前,可是房间里一片漆黑,好像家里并没有人。
我试着按响了门铃,等了几分钟也没有人应。我们就站在楼下等了一会儿,这时候这里的风凉飕飕地吹在身上实在是舒爽极了。
我们打算就在这里席地而坐,等待一会儿林奶奶,要是十分钟后她还没有回来的话,我们就回宿舍去。
这边的小区不同她们学校那边,孩子多,人杂,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吵吵嚷嚷的,而这边虽只有几墙之隔,却像是另一个世界,这边楼群密度小,楼与楼之间的间隔很大,宁静而宜居。
正在她们感受着这里的宜居环境的时候,她们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喊声,似乎是有人被什么东西吓到,然后大声尖叫一样。
几秒钟后,叫声停止了。
不知道是从这栋楼里还是旁边的哪栋楼里传来了一个老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那声音很大,她们之间的对话几乎可以全部听得清,我们不由地竖起了耳朵。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做子女的感受?”
“不用考虑!我们这一辈的父母谁不是这么对子女的?”
“我从外面的车上颠簸了几十个小时后,回到家想着回来看看你,而有的人呢,却不愿意烧几个可口的饭菜!只会一味地埋怨儿女到家后,却没有带上大把大把的钞票!这是爱吗?”
“轮不到你同我这个长辈说这些话!”
“你的妻子疲惫不堪,需要你在照顾婴儿的时候,或者是生病后需要充足的休息的时候,你却不愿意帮助她,哪怕是这样看顾一小会儿自己的孩子,你却袖手旁观!然后你的妻子抑郁了,你却连一句关心问候都没有,你们把这个叫爱?”
“你别跟我说这个!”
“你给你那独自带宝宝的朋友发信息,约她见面,她很久没有回复你,因为她的宝宝发烧,腹泻了一天一夜了。你骂她带孩子脑子给带傻了,她并没有满足你见面的需求,你说这是因为你对朋友的爱?你们把这个叫爱?”
“用不着你教我!”
“你生下孩子,孩子没有听你的话,没有按着你的预期来行事,你骂孩子猪脑子、笨蛋、木头、没出息,怎不去死......你说这些是你对子女的爱?”
“够了!”
“那为了一件极其琐碎的事,和你的丈夫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喋喋不休地辱骂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时候,你说这是你对子女的爱?”
“不要再说了!”
“当我试图想要去和你沟通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态度,你觉得这就是爱?我好累,我真的好累,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虚伪、懦弱、胆小、虚荣、贪婪、撒谎成性、懒惰、狭隘、自私、嫉妒、爱面子.......你们说别人自私,其实是因为你们自己自私的需求没有被他人满足!!!这一切都太假了,太假了!!!”
“呜呜呜呜.......”
一阵痛苦的哭声久久回荡在空中,我们被这些嘶吼震住了。
这么优雅的小区,这么美的夜色,楼栋里亮着的星星光点,暗示着忙碌了一天,疲惫的人们回到了自己最舒适最安全的港湾——家。
可是,不同的家里却有着不同的人生滋味,或许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个侧面罢了,而往往很多人,正是在这个侧面中被压倒......
“你觉得她们是一对母女吗?”
“或许吧!难道是公婆?”
“不太像,和公婆估计会更客气一些。”
“唔。刚才吓死我了,那声尖叫,太凄厉了。”
“估计是压抑了太久吧。”
“嗯。”
“你有没有那种在家里感觉到窒息的时候?那种透不过气,想离家出走的时候?”
“有的吧!应该都会有吧。”
“我相信很多人,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在某些时候,都有一种‘困守’于家中的感觉吧。”
“可是人就是这样啊,必须这样而不能那样,或者......”
“人们都需要独处,但并不意味着要离群索居,与外界彻底隔绝?你想表达的是这个吗?”
“嗯。差不多吧。”
“唉,近来我总有一种被人追赶的感觉。”
“时间在追赶我们,我们自己在追赶自己。”
“呵呵呵呵,仔细想想好像是哦。”
“有时候,我很想把心拿出来清洗干净,而心上的尘土又是什么呢?——是知识和经验吗?”
“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你的心很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刚说到这儿,突然楼上一声悲泣,紧接着女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我对亲情感到失望!它让我心里充满了疑惑与悲伤.......”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寂,忽然又一声巨响“咕咚,咕噜噜噜噜噜.......”
“不好!是不是她跳楼了!!!”
“啊!”
“我们快走,去看看!哪栋楼啊?”
“不知道,好像是东边那栋。”
我们向那栋疑似有人跌落的楼栋跑去,在整个楼前面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然后又拐到楼栋背后,转了一圈,只发现了一个从高处跌落的五加仑大小的花盆,花盆旁边的土壤和用来增加透水性的陶粒散落一地,而盆里的一株兰花独自在风中摇曳。
我们看着彼此汗湿的脸,傻傻地笑了。
再回到林奶奶家门口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七点二十三分,天空中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丝绵密如蚕丝,下在身上就如同披了件凉爽的丝绸长裙。
正当我们决定打道回府的时候,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们是来找林老师的是吗?我在我家窗户边上,已经观察你们多时了。”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身材魁梧,一双眼睛不自觉地斜向一个方向,他冲着我们的方向,缓缓而来。
“噢,你好!林老师不在家是吗?”
“对,她去了郊区的一家养老院。”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昨天,下午的时候。”
“那您是林老师的?”
“我是他干儿子。”
“啊,林老师说过,她住院时,帮她喂猫的人,是你啊?”
“呵呵呵,是我。”
“可是她身体不是还算行么,怎么忽然又去养老院了,那她的猫?”
“唉,岁数大了,一个人照顾自己都吃力......她的猫——都一块儿带走了。”
“还可以带猫一起的吗?”
“只要加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对吧?”
“噢,也是。那也算一种幸福了......”
“对了,你们找她老人家有事儿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找她老人家给我们讲故事而已,唔,这下听不到了。”
“我还以为她又认了两个孙女儿呢!”
“啊,没有,萍水相逢。”
“你们要不要去我屋里坐一坐?我也很久没有和人说说话了。”
我和菲儿互相看了彼此一眼摇摇头说,“不了,不了,快八点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还早,还早。那我们就不进屋了,在这儿说会话可好啊,你们都还是学生吧?”
“嗯,快高考了。”
“国家栋梁啊,不像我,没读过几年书,你们看出来我患有眼疾吧?”
“唔,感觉是有点......”
“怪怪的对吧?”
“倒不是怪,就是有点好奇你的眼睛......”
“小时候被人用一种强光刺瞎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视力很弱,弱到几乎要看不见了。”
“啊,怎么会这样?”
“这样已经算很好了,有一些天生眼盲的人,他们从一出生就没有见过这世界一眼,真的难以想象,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至少,我还见过花的美丽,树的葱绿、春的盎然、夏的艳阳、秋的硕果、冬的银装......”
“你刚才描绘的世界好美啊。”
“噢,呵呵呵,其实我也是听书听来的。看书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所以我都是选择收音机类的小机器作为平时的消遣。”
“那您平时除了听收音机,还有没有其他爱好?”
“啊,现在都是机器选择我,我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了......说来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每天感觉自己就是一台造粪机器而已,没多少可利用的价值了,对于社会来说,只能算是个累赘罢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不是吗?
“我也很想这样去认为,但是我只是不想自己欺骗自己。这句话在我这里,确实就只是一句话而已,听听也就算了。”
“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但我觉得你很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即使有人伤害了你,但是感觉得到你依然热爱生活,热爱自己的命运。”
“哈哈哈哈哈,热爱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也已经麻木了。我希望自己是在热爱,但我似乎别无选择。咳,自怜毫无意义,不是吗?”
我们难以想象他此刻的内心有着怎样的波动,但是我们确实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什么。
到底感受到了些什么呢?
或许是生命的艰辛,命运的不公?
或许是对人性的失望、人世间的丑恶?
或许是叩问人活着的意义与使命......
最后,在我们道别,即将离开的那一刻,他说:“你们不想知道我的眼睛是谁刺瞎的吗?”
“谁?”
“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