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延熙旧事（一）（1/1）
魏军败退，城内也要张榜安民。刘谌先和马秉到成都府上，和成都令吕晨商议安民之事。之后，二人才回到马秉的都尉府中。
守城的这几日，马秉也是一反常态，连日未曾回家。但府上一应事务还是井井有条，一如马秉在日。
刘谌不禁感叹：“马都尉果然身出名门，家风严谨啊！”
马秉客气了几句，早有下人将酒宴摆好。成都虽然被围了几日，但城内原本府库充盈，各类供应尚未短缺，城外的战事，尚未波及到城内百姓的日常餐桌。
两人落座，看到桌上的菜，刘谌大感意外。
当初刘谌第一次来这都尉府的时候，看到马秉的日常用度，就觉得这位骑都尉颇有家资。
虽然生活奢靡，倒也合理。
当初马良官至侍中，而马秉作为骑都尉，均为比两千石。而这个比两千石，按汉制，每个月的官俸大概有一百斛，一年下来，大概一千二百石左右。
为啥比两千石实际上却只有一千多一点？这就不得不说汉字的伟大之处了。
《后汉书》中记载，大将军、三公奉，月三百五十斛。中二千石奉，月百八十斛。二千石奉，月百二十斛。比二千石奉，月百斛。
其下还有千石，六百石，直到月八斛的佐史俸，一共有十六级。
但这个俸禄多不多呢？多，而且不是一般的多。以普通农户为例，一个耕种百亩田的农户，按历史记载，一年也就能收一百石粮。
而这一百石粮还要交税，剩下的，才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
可见马氏两代为官，而且本身马氏就是荆州大族，有些余财可以理解。
但是眼下这菜，就多少有些粗粝了。基本都是些渍菜，肉食都很少。
冬日是难见到新鲜的蔬菜，不过汉代已经有了暖棚，在冬季也能种出些新鲜蔬菜来。当然价格也贵，不过按马秉家中的情形，他不可能买不起。
刘谌举杯，喝了一口酒，有些涩口。
“都尉喝这种酒，真是可惜了这青玉杯啊。”
马秉笑笑：“器物只是用来示人的。自己能吃饱穿得，也就是了。”
话里有话。
这老头一向如此，只要刘谌不问，马秉是绝对不会主动出主意的。
“都尉，还是说说右将军吧。他真的是黄皓一党？不然见到我，怎么会如此惶恐不安？”
刘谌也不想放任马秉继续装下去。很明显，他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事。如今刘谌如果想兴复汉室，他就必须先弄清楚朝中的情形。
要是刘谌是皇帝，自然不用费这么大的劲儿，可如今不行，在龙椅上坐着的，是他名义上的爹。
他一个北地王，还做不到一言九鼎。
“右将军固然是依附于黄皓，这在朝中人尽皆知。当初众议大将军北伐，于国无益，黄皓上书建议由右将军替代大将军便是佐证。不过大王可知，朝堂之中对大将军北伐的议论，是什么时候兴起的？”
见马秉忽然换了话题，刘谌不知道他的用意，只能接下去问：“什么时候？”
“延熙十九年，大将军在段谷被邓艾所败，引得陇西震动，军中死伤无数。为平朝中悠悠众口，大将军效仿忠武候故事，上书自贬。”
“而失败的原因，是汉中都督胡济没有按照约定，和大将军一起夹击邓艾。不过，在段谷兵败之后，胡济倒是由镇西将军升任到右骠骑将军。”
马秉说着，手中还在兀自斟酒，好像在给刘谌说书一般。
不过刘谌从这话里，闻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兵败还加官，这很明显不对头啊！
他可知道那场大败，给汉军造成了多大损失。
“你是说，是胡济故意违抗军令，就为了给大将军惹上官司？”
“大王觉得，只一个胡济会有这么大胆子，拿我们大汉几万将士性命作注，只为了一个大将军？”
刘谌心中一凛，这人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他只是不敢相信。
“都尉，你这么说，可是要背负诬上的罪名的。你这么说，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押到宫中治罪吗？”
马秉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大王，信不信由你。老夫在骑都尉任上，可不是一直就在这府里赏花观鱼，前些年还是管些事务的。“
”就在大将军段谷鏖战的时候，禁内往来书信，可是不少。”
因为马秉的身份，他说的这句话，刘谌还是相信。
负责管理禁军的人，有谁入了宫，又有谁出去，马秉要是想知道，其实不难。
他还是不死心，印象里，那个人不应该是这样啊！
“都尉，黄皓弄权世人皆知，他既然能与朝臣勾结，又未尝不可以和外臣有书信往来。他也是住在禁中，这书信，未尝不是出于黄皓之手。”
马秉闻言笑了，反问道：
“那大王觉得，当今陛下是哪种人呢？”
刘谌一听这话，当即起身拍桌，大怒道：“放肆！”
这倒不是刘谌真的想为刘禅说话。他是穿越过来的，刘禅又不是他的真老子。君臣父子那套，在刘谌这儿没什么用。
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刘禅还是皇帝。
旁边还有别人呢，话好说不好听。
刘谌也不想惹火上身。
马秉是聪明人，摆了摆手，旁边侍候的下人纷纷退去。
看到这个光景，刘谌也顺势坐下。
“大王，若非亲身经历，也断然不会和大王说这些。当今陛下自即位后，先是政令悉出相府，等到忠武侯病逝，以尊崇之名，不再立相。”
刘谌点点头，示意马秉继续往下说。
“之后蒋琬、费祎、董允，虽然无丞相之名，却行丞相之权。但他们三人又是忠武侯临终所命，众望所归，倒也相安无事。”
“而在董允死后，再无如他们一般名望资历都能让人信服的人。若是大王您，又该当如何？”
面对马秉抛过来的问题，刘谌开始思忖起来。
联想到那日刘禅对自己说的话，如果想要自摄朝政，自然是扶起一个足够听话的人。
而刘禅的做法更绝。
先是让侍中樊建领尚书令。不再设立丞相之后，尚书令一职便有了丞相之责。
不仅如此，还让诸葛瞻、董厥二人平尚书事，很明显是要分权。
这个人员安排也显得意味深长。诸葛瞻是诸葛亮儿子，有父辈余荫，但毕竟年轻，有声望却无根基。樊建和董厥出身相府多年，颇有资历，名望却不及诸葛瞻。
这样安排，不仅让自己能足够掌控他们，更是将相权一分为三，彼此之间还能牵制。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刘禅吗？
“都尉，那这些和右将军是否是黄皓一党有什么联系吗？”
马秉手中把玩着酒杯，青玉壁薄，微微可以看到酒花。
“大王，当初建议陛下更换大将军的，除了黄皓，可还有卫将军和辅国大将军（董厥）啊。”
这就对了，全对上了。
姜维手握兵权，被逼的不敢回成都，原来根源在这儿。
他不是怕黄皓，而是怕这个阴阳人背后的刘禅！
“那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呢？”
权力的味道让人痴迷倒是不假，但是姜维可是北线支柱，他倒了，对刘禅有什么好处？
“陛下所为的不是大将军，而是大将军手里的军权。”
刘谌茅塞顿开。
为政，分化朝臣，扶植亲信就够了。而军中还是以姜维的北伐为主，也就造成了蜀汉的汉中都督、永安都督、庲降都督几大区域都在为了这个北伐而服务。
看来，对姜维的种种非议，也是源于此处。
手握重兵，还能调动国家的战争机器。这在已经掌握朝臣的刘禅看来，是个隐患。
那这么看，所谓的黄皓党羽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阎宇是黄皓一党，那满朝文武皆是黄皓从属。
因为黄皓能成为颠倒黑白，把控朝政的权阉，全是因为刘禅。
刘禅也并不是那个懦弱的汉家天子，而是在黄皓背后，一直用阴鸷的目光，冷冷俯视百官的大汉皇帝！
马秉的声音还是一成不变：
“所以你说右将军能不害怕吗？先是陛下把辅国大将军（董厥）派到剑阁，将卫将军派到绵竹，以身殉国，而后又是大王亲自手刃黄皓。大王猜一下，右将军会怎么想？”
凡事不怕多想，就怕不想。
如果真如马秉所言，诸葛瞻、董厥、黄皓三人都算是在曾经扶阎宇上位的助力。换句话说，也是刘禅选中的阎宇。
如今三人都已不在，唯一剩下的还是和黄皓不对付的樊建，站在阎宇的角度，自然会觉得是陛下授意的。
阎宇远在巴东，不知道其中种种情形，更不知道诸葛瞻殉国和黄皓被杀，其实只是两个黑天鹅事件。
如果说诸葛瞻如果没在绵竹失败，那么刘禅离自己收回军权的目标则会更近一步。
可以说为了这一仗，刘禅把成都内的可用之人都给了诸葛瞻，就是为了让他打赢。只是刘禅没想到诸葛瞻会败得这么彻底，直接打乱了刘禅所有的计划。
没准儿也捎带着击垮了刘禅的自信心。
自即位之后，刘禅的每一步可谓是步步为营，等过了诸葛亮，等过了蒋琬费祎，等过了董允。足足十几年，足见刘禅的隐忍与坚持。
如今只差一步，却被邓艾当头一棒，是个人也会心气全无。
自然而然也就生出了投降的念头。
“这么说，右将军依附黄皓，只是无奈之举？”
面对刘谌的疑问，马秉显得不置可否。
“右将军只是想有个地方让自己安身立命，仅此而已。”
“和都尉您一样？”
马秉与刘谌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