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半截当归(1/1)
姜维从怀葛返回天水,他先点视了官吏册集,清点府库钱帛,一一封存,然后交代了一下安民之事。
献帝时,前有李傕为乱,后因马超、韩遂讨伐曹操,在曹操的安排下,曾将凉州诸郡并入雍州。曹丕篡汉后,又复置凉州。
陇右其余四郡,仍属雍州。
而姜维能这么快平定凉州,身边这个人出了很大的力。
凉州胡王,治无戴。
延熙十一年,凉州羌胡反魏,败于郭淮之手,治无戴率众来降,时任卫将军的姜维前往接引。
相较于魏国,大汉的民族政策要更加平和。在武侯定下的“西和诸戎,南抚夷越”的策略下,每次凉州反叛,都会与汉军联络。姜维又熟知河西风土,汉军一过祁山,便由这位胡王亲去号召羌胡诸部,将魏国凉州刺史李憙围在了武威。
姜维在怀葛抵御魏军之时,治无戴也在和李憙较劲。最终,无兵可用的李憙以平民守城,却被城内胡人开了城门,李憙本人更是死于乱军之手。
“治公心怀大汉,可是也要多多约束一下手下的人。”
听见姜维这话,治无戴哈哈大笑。显然,大将军是听说了自己劫掠府库的事。
“那些魏人可恨,动辄以兵马屠戮我胡人。大家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气,总该找地方撒撒火。”
李憙平日确实如此。借着各部之间的嫌隙,经常不上报魏国朝廷,便动军讨伐胡人。偏偏这招还很好用,立了功,魏国也不对他说什么。
但终究树敌过多,只差一个能带头号召的人。
然后,治无戴来了。
李憙身死之时,胡兵入城,大火三日不息。
姜维听说后,对这件事很不满。官是有罪,民又何辜?
可眼下还得靠治无戴笼络诸部。看来日后还得派个既靠得住,又能服众的人来管。
马氏子弟倒是不错,有声望,只是在治事方面有所欠缺。
要是管不好,已经表面归顺的凉州,很有可能再反。
后面凉州该派何人来治理,属实是件头疼的事,也不该他一个带兵之人指手画脚。姜维只是再次嘱咐治无戴用心,然后只带了两个亲兵,离开了官署。
该去一趟冀县了。
这次翻过祁山,天水太守携印出迎,姜维只是在城外接过,便继续北上,没有回去。
攻下安定郡,他也没回去。从关中回来,他还是没回去。
这次终于得了空闲,可以回家看看。
三十六年了。
街巷似乎没什么变化。凭着记忆,姜维来到一户院儿前。
只是抬起手,却没敢敲门。
院里有女人声:“快点儿,如今又动了兵,再不去,面都被抢光了!”
一个汉子“哎,哎”着连声答应,声音离姜维越来越近。
院门就这么从里面打开,开得毫无准备。
那汉子冷不丁看到姜维和身后的亲兵,一下子呆住了。
“将军,我家今年的田赋是交了的啊!”
姜维嘴唇微微颤动,一时竟想不到该说什么。
也对,自己走的时候他才那么小。
“家里缺粮吗?”
姜维不知道该怎么说。无论是问你好不好,还是问过得怎么样,似乎都不合适。
因为自己这个爹,当得就不合适。
“啊,不……”
那汉子突然间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死死盯着姜维的脸。
他只觉得这副面孔,越来越熟悉。
院中女子正在缝着一件袄,看到自家男人竟然不去买粮,有点儿生气。
她站起身,拿着缝衣针指着门口:“你还不去?等着别人给你送呢?”
不过门口的情形让她也闭上了嘴。她分明看见,一位身着铁甲的老人和自己男人面对面站着,俩人一动不动。
不会是他犯了什么事吧?
汉子的语气无悲无喜:“你回来干什么?”
是啊,我回来干什么?
姜维抬眼,打量了一下院中情形。院里除了一个正在做针线活的妇人,还有一个小伙子。
嘴角翕动,姜维轻声问道:
“你母亲呢?”
“死了。”
“埋在哪儿?”
“在大母旁边。”
“能不能带我去?”
汉子思量片刻,撂下一句“跟着”便径直出了院子。
姜维跟在儿子身后,往山上走去。
亲兵赶紧跟上。
到了山下,姜维示意他们不用跟着自己,然后二人就这么沉默着上了山。
汉子带着姜维来到一处,看得出来,和周围遍地的孤坟不一样,这里经常有人打扫。
“该哭就哭,该说就说,反正她们也都听不到了。”
汉子扔下这么一句,自顾自去祭拜,也不管姜维。
心死之人,说出的话最是伤人。
“哪个是你母亲的?”
汉子还在磕头,头也不抬,“我拜的这个就是。”
“适儿,你们夫妇带上孩子,跟我回成都吧。”
姜维还是忍不住,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那汉子突然跳起,用手指着姜维,他的父亲。
“别叫我适儿!我叫姜适!姜远之!这字还是是我母亲给我取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回成都?那是你的家,不是我家!我家就在这冀县!从我出生开始,我住了四十多年!”
“我,母亲,还有大母,我们因为你被抓起来,要砍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跟我回成都’?”
“要不是县丞出面作保,你以为还会有人带你过来吗?”
“你别告诉我你在成都没有家,没有妻子!”
“你干什么回来?凭什么回来?谁又让你回来了?你就待在你的成都,不好吗?”
姜维想解释,可是山里的风有点大,吹散了他想说的话。
姜适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话咽到肚子里。
“算了,我只是给你带路的。既然你到这儿了,我就先回去,家里还等着我去买面。”
姜维目送着姜适离开,却也哑口无言。
看着儿子渐行渐远,姜维一冲动,对着姜适的背影喊道:
“以后,让孩子干什么都好,只是千万别从军!”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姜维孤零零站在两处土丘中间,风吹得睁不开眼。
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布包。
等在山下的亲兵们见两个人上去,只有一个人下来。而这个人看上去好像是大将军的什么人,也不敢拦下来问问,只能急忙上去查看情况。
走到半山腰,才看到大将军一人,腰弓着,一步步从山上往下走。
看到亲兵,姜维侧过头去,扶了一下额头,吩咐道:
“刚才那户人家,去送十斛谷吧,快去快回。”
马上还要返城,和治无戴一起前往武威。
亲兵们正待要去,姜维想了想,又出声道:“这个月补军资的时候,就多从我的月俸里扣些出来。”
官给费用,随手消尽,他也给不了儿子太多。
姜维母亲的坟前放着一个布包,此时这陇西的硬风吹开布包的一角,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被抖了出来。
纸的里面,露出半截早已干透了的当归。
二十七岁遇丞相,六十二岁返家乡。
当初有远志,此时却难归。
……
姜适先去买了面,然后气冲冲地回到了家里。妻子看他表情不对,轻声问道:“那人是谁啊?”
说话时,用手指了指放在门口的两袋谷。
姜适进门时就看到了。良久,只回了四个字,
“姜维,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