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簪缨世家（14）（1/1）

穆辰仍记得几年前的上元夜，他记得盛世风光在清俊才子中肆意挥洒，他记得娇美笑容在怀春少女的脸上悄然绽放，他记得买炭火的老妇人收到钱后的感激的眼泪，他记得幼小孩童手中绚丽的银色火焰。

但是啊，世间哪有圣贤描绘出的大同盛世呢。

清俊才子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安放。

怀春的少女披上嫁衣，在父母的安排下盲聋哑嫁。

买炭的老妇人为了生计奔波一天，也赚不到一天的口粮。

玩烟火的小童方是年幼，小小的手上却布满了老茧，衣服上尽是发白的补丁。

世家累世官爵，以手中滔天的权力操纵着天下寒门士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推贤举能逐渐成为了一个笑话。

多少大腹便便的高官在位期间，拼命吸取民脂民膏，金银财宝，以天下万民之贫弱供养世家之富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渴望河清海晏，盛世荣华，他祈求黎民安居，国泰民安。

他翻遍世间书籍，浏览仙境古书，想要找到平衡世家和百姓皇权的想法，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他从一开始不知道如何去选择，下意识的逃避，到如今被谢知意狠狠撕开他给自己双眼蒙上的一叶。

可不就是一叶吗，穆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酸涩，背部早已愈合的鞭痕开始隐隐作痛。

怪不得父亲会鞭打自己，怒其不争，怪不得会说自己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父亲明白，所以他才不让自己插手穆氏族人管教的问题；才会在自己命令世家支持新政时，对自己无奈叹息；谢知意也明白，所以他才不断推行新政，削弱世家根基；才会带自己来到这里，逼自己做出选择。

所有人都明白，只有他自己假装不明白，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他的立场，从一出生就早已注定了。

穆辰突然觉得很疲惫。眼前无数烟花灯火朦胧起来，化作无数彩条，死死的缠绕在他的身上。

血色一点点的从他唇上褪去。

“谨之！”谢知意抱住昏迷坠落的青年，心中顿时慌乱无比。“对不起谨之，我不该这样逼你。”

“回宫，立刻回宫！”

凄厉的声音，顿时响彻了夜空。

十年，足够做什么呢？

十年，足够一个幼童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

十年，足够新政推行大半个国家，寒门出身的官员越来越多。

十年，足够越来越多的百姓积满了对世家的怒火。

十年，足够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将一个早已腐朽的世家连根拔起。

穆家九百三十二口，均跪在院中，等待着圣旨对他们一族命运的裁决。

耳畔是响作一片的绝望哭喊，他们从未未想过穆氏一族落到如此境地；以往鎏金淌银的富贵已经烟消云散。

身前的宋清许宣读完圣旨之后，依旧是那副谦恭的模样，他弯下腰，朝跪着的穆辰笑着说道：“走吧，穆公子。”

眼前被蒙上黑布，双手被软绵缚住，穆辰被数十个侍卫押送到一辆马车之上。

身后传来陆华浓凄厉的喊叫：“辰儿，我的辰儿！”平常雍容华贵的贵妇早已发钗掉落，发髻摇摇欲坠，泪水化了精致的妆容。

所有穆氏族人尽数押入天牢，为什么他的辰儿要被带往别处！

穆辰脑海中全是嘈杂声音，轰响不断，他死死的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不甘的悲鸣。

在听到圣旨上宣读穆家的罪状与穆氏皆下入大牢中的下场之后，穆辰一言未发，然而却有无数话语一直在心中回荡着，反反复复。

比如他曾有的天下海清河晏的念头和保全家族存亡的虚幻想法，都在哪一年的上元节之夜化为漫天烟火，消散在在琼楼玉宇中。

比如那年在雪中并肩同行的青年，最终还是化为至高无上的皇权，以雷霆手段推行无数改革政策，一步步削弱世家势力。

比如他不信天命，却终于明白万物不可逆转，历史不可阻挡，世家的消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

只是，身为穆氏少主，无法守护族人，即使知道此事并非他一人之力所能改变，但还是忍不住对自己生出满心的怨恨。

穆辰死死的握紧拳头，纷乱的思绪被眼前的无尽黑暗吞噬。

突然，马车剧烈的摇晃起来，耳旁刀剑声音大作，马车的门帘被拉开，下一刻，穆辰就被摁入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对方带着他旋身上马。

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长发露出的耳朵尖被烈风撕扯着，生生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追赶的声音慢慢归于寂静，男人才放慢速度，慢慢停下来，解开穆辰眼上的黑布。

阵阵眩晕和黑暗从眼前散去，穆辰抬起头来，看见的就是男人清晰坚毅的眉眼和手中染血的长剑。

“封将军......”穆辰叹息一般说道：“竟然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他和家人分开关押，为何封萧然会来救他？

封萧然将马匹的缰绳交给穆辰，同时拿出一叠银票，不过穆辰的惊讶，塞到他的怀里，满脸戾气：“我机缘巧合知道了陛下的布置，因此在半路上拦截了他们，你拿着这些银票，走的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让皇帝找到你。”

千万不要让皇帝找到你，像你这样的人物就应该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多谢将军，那能否请将军告诉我，穆氏一族被押往何处大牢。”穆辰拱手行礼，眼中带着哀求，圣旨上没有写明此事，他有点疑惑。

封萧然看着那双疏离淡漠的眼神流露出哀求，心中狠狠一跳，他迟疑了片刻，才道出：“穆氏诸人，已经押往刑场，即刻处决。”

他看到那双冰冷清澈的双眼目眦欲裂，眼眸几乎破碎，

他不敢置信的重复了一遍：“即刻......处决?”

“圣旨上写的明明是押入大牢！”

因为皇上对你抱有那种心思，所以不愿让你知道你族人尽被处决的消息，好借此拿捏你，成为皇帝的禁脔。

封萧然在心里默默说道，但脸上仍是一片沉默。对于如此谪仙般的人物，哪怕说出来都觉得是玷污了他。

“封将军，求你带我去刑场！”

一个接一个的族人被推上刑场，其中都是熟悉面庞和旧时的模样。

包括他的父母！

封萧然把穆辰带到刑场就离开了，留下被黄土掩盖容颜衣裳的穆辰站在人群之中。

飞溅的血液，凄厉的哭喊和百姓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不断的冲击着穆辰脆弱的心脉。

他死死捏紧自己的手掌，被刺穿的伤口一滴一滴的落下粘腻的血液。心脉鼓动的越来越快，冰冷的液体从眼中滑落，穆辰只觉得头痛欲裂，几近晕厥。

他死死掐住手中的伤口，用疼痛保持最后的清醒。

穆辰颤抖着走出人群。

身前的林福带领着数百将领，朝他跪下：“穆公子，请随我等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