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路(七)(1/1)
正午未至,日烈,人群聚集在空地上,七嘴八舌,围观着眼前的一切,没错,要杀人了。
季平看着那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人正是那个被拔了舌头的哑巴,他被逮回来时,季平原以为他会愤怒,咆哮,挣扎……可是通通都没有,有的只是恍惚的神情,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还留下了眼泪,季平看着他的眼神,似是写满了不甘和无助。
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连番的打击让他彻底崩溃吗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是吧。季平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因为是自己,害得他丢了舌头,被人活生生拔了下来,现在,他又要死了,是的,会死,怎么死?季平不知道,但一定死得很惨。
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牛皮,俘虏中议论纷纷,众人都一脸疑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而那哑巴被绑住了胳膊和手脚,扔到了那牛皮上面,接着匈奴人又用牛皮将他裹了起来,一层一层,严严实实的。
俘虏们都在焦急地看着,随着时间推移,太阳愈发强烈,众人额头开始滴汗,而再看那牛皮,居然自动收紧了,众人都大吃一惊,只见里面那人在挣扎,痛苦地挣扎,一定很痛苦,可是,他没有喊。太阳更毒了,牛皮又一次次地收紧,每一次的收紧都让他挣扎得更厉害,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喊出一声,所有俘虏也都一声不吭。
刀疤和几个匈奴士兵看着眼前的景象,竟止不住地狂笑,那笑声在天地之间回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挣扎得愈发激烈,就笑得愈发越响亮、愈发欢心,那笑声听起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而那人的每一下挣扎,都让季平感觉如万箭穿心,疼得他直打哆嗦,那疼痛感涌上头顶,竟疼得他头晕目眩。不!我不能倒下!不能!
季平强撑着身体,就这么看着,不眨眼,不回头,就那么看着那牛皮一次次蠕动,抽搐,其他人也都一样,直到那人不再动了,被拖走,他依然久久站在那儿。
不要忘记你是谁?是啊,我是谁?
三年前,他还未满弱冠。那一年,他的家乡连下了一个月的暴雨,终于,一场洪水爆发,家中的田地和房屋都被冲毁了,幸运的是,家里人都还活着。
大灾过后,生计又成了问题,家里除他之外,还有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官府救济的粮食根本不够未来的支撑。这时,皇帝也颁下诏令,边关吃紧,急需补充兵源,如有人愿主动服兵役可免其一家三年税赋。于是,他毅然辞别了家人,从了军。
离家那天,里正和族长率人来送行,一共一十二个人,都要去戍边。“娃娃们,一路多保重,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啊。”族长说道。弟弟说将来也要和他一样,当一个大英雄,妹妹完全不懂这些,只是知道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拉着哥哥的手不让离开;而父亲和母亲,却强忍住了泪水,要他多保重身体,他们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云儿,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姑娘,早已哭红了眼,他安慰她说会很快回来的。
“你们,将成为最骁勇的将士,你们是守卫边关的固垒,是斩杀敌人的利剑,为朝廷建功立业,马革裹尸!”编入行伍那天,边关的太守对他们说道,语气慷慨激昂。
他穿上戎装,一身鲜红的布衣,套上黑亮的扎甲,腰间上别挂的锋利的环首剑,左看,右看,威风凛凛,这种感觉既新鲜,又喜悦。他记得,那些艰苦的日子里,他和营中的兄弟们一起操练,一起狩猎,夜里在篝火下分食猎物,共饮烈酒,还一起敲击着盾牌,唱着雄壮的曲调。他畅想,有朝一日,自己一身戎装,身骑高头大马,荣归故里,众人向投来钦佩的目光……
后来,他才知道战争的残酷。
每次交战,战场上都充斥着鲜血和哀嚎,死亡的味道让他呕吐,拿起兵器,他怎么也不去下手,可营中的老兵告诉他,要想活下去,就要义无反顾杀死你的对手。
他鼓起勇气,疯狂地嘶吼,眼中带泪,一剑捅穿了一人,他明白,人,不过只是血肉之躯,杀人,和杀猪没什么两样,很容易。
他和他的兄弟们在刀光剑影中开辟血路,一次次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同行的十二人中,已经有九个永远的埋葬在了边关,他英勇杀敌,奋不顾身,每一剑都用尽全力,不光是为了杀敌立功,更是为了能活下去,为了家人!为了云儿!三年来,他已然从一个怯懦的新兵成为了一个冷酷的老兵,可脱下衣服,里面伤痕累累。
我是谁?我是父母的儿子,是弟弟妹妹的哥哥,是云儿的挚爱,是那些戍边士卒的生死兄弟!
夜深,人静,阴云,无月。
利刃如风一般划过两个匈奴守卫的咽喉,他们倒下,再也站不起身。
营地里闪着几片火光,刹那间,乱作一团,有人身上着了火,翻滚着惨叫,有人忙着去救火,还有人在四处乱窜……乌尔勒的营帐,也起了火,一群人围上去,一桶接一桶地泼水,营地里大火蔓延,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大地。
俘虏们手持利刃,像一群愤怒的公牛,疯了一样冲向匈奴人的营帐,一拥而上杀死了看守的几名匈奴人,又被其他人赶来拦住,他们拼杀了起来,大火中遍布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哀嚎声……有些人永远倒下……
季平骑在马上,看着身后的火光冲天的营地,烧吧!烧吧!他调转马头,轻踢马身,向前跑去,冷风瑟瑟,在他耳边呼啸,身后的一切也随风一样被他甩在身后,甩的越远越好。
奔跑中,有箭矢飞来,从身旁掠过,插在地上,马儿一惊,他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他用力踢马,马儿加快了速度,跑!快跑!
又一箭飞来,从他耳边飞过,有些疼痛,似是擦破了耳朵,流出了血。
身后响起马蹄声,追近了。
“呼”的一下,有东西穿透了护甲,扎进了后肩,一阵钻心的疼痛。
季平强忍剧痛,继续往前跑。
没有箭矢再飞过来,只是马蹄声越来越近,并传出一阵笑声,“咦哈哈哈哈哈哈——咦哈哈哈哈哈哈——”,在黑夜中,像是恶鬼一般,“咦哈哈哈哈哈哈——咦哈哈哈哈哈哈”,笑的疯狂,甚至疯癫,似是要将人一口吃下。
笑声越来越近!也愈发疯狂!
是他,是他来了。
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可怕的笑声?为什么他又笑得这么疯狂?到底是什么让他忍不住大笑?我为什么要逃?我又在逃避什么?我到底要逃到什么时候?我不能再逃。季平勒住了马,掉头,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身躯,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有魔鬼般的笑声,那笑声响彻大地,在黑暗中朝他一步步逼近,像是魔鬼伸出了利爪,越来越近,要将自己一把捏碎!
季平抽出腰间的环首剑,猛踢胯下马儿,义无反顾冲了过去,冲进这片黑暗中,冲进这笑声中,冲!冲呀!
黑夜中,两道寒光一闪,爆发出强烈的金属碰撞声!
季平倒在地上,那人也倒在地上。
那人起身,还在止不住地狂笑,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季平持剑起身,走上前挥剑猛砍,又是几声兵刃撞击之声,每一下都擦出一道火花,瞬间将黑暗点亮。
他用力地砍去,就算前面是块岩石,是座泰山,也要砍,一剑一剑砍碎它,丝毫不在乎对方的攻势,仿佛对方根本没有攻势。
那人不再笑了,面露惊慌,吓得连连后退,退着退着,往后一仰,摔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起身,季平箭步上前一脚踹去,又将他踢倒在地,刀也跟着掉落了,他慌忙伸手又想将刀捡起。一剑劈下,那人连手带刀都被斩了下来。
他发出惨叫,比他的笑声还要响,在夜空里久久回荡。
季平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在微弱的星光中瞥见他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恐惧。季平双手握紧长剑,用力插下去,插进他的咽喉,片刻,再也没有叫喊声。
你怎么不笑了?笑啊。
季平站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伤口竟然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看着那张狰狞的刀疤脸,忍不住朝他啐了一口。
他又骑上马,望着那颗勺柄的星星,这一刻,它仿佛并不是很远,他驱马向前,投向它的怀里,像风一样快,一样轻盈,一样自由,仿佛他和马身上都有着使不完的能量,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再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