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司马光的悲哀(1/1)
被赶出来的苏过也不愁去处,几个月没回来,正好去陪母亲聊聊天。
来到王闰之住处,却见朝云小娘也在,连忙问好,作为一个后世人,面对一个仅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小妈,自然是有些别扭的,不过这个时代便是如此,苏轼在这方面已经算好的了。
说起这个,苏轼升官回京后,家里也养了些歌舞伎,遇到不喜欢的客人上门,席间便让她们出来献艺,若是好朋友临门,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反而不需要歌舞来撑场面。
苏大的可爱,多体现在这些方面。又比如他虽有妻有妾,但每一个都为她们取了名字,诗词里面也常见提及,不像苏辙,一生从未纳妾,十七岁时便娶了十五岁的史氏为妻,两人相濡以沫一辈子,也没见他给史氏正经取个名字。
两人的性格差异可见一斑,扯远了。
王夫人问道:“怎么跑我这来了,你父亲不是刚回来了吗?”
苏过讨好地笑道:“父亲不待见我,正与叔父商量怎么收拾我呢。”
“又说什么怪话,”王夫人笑道:“肯定是你又在外面闯祸了。”
苏过委屈道:“才没有,我都说了要在家潜心学习,准备考试了。”
可怜模样把在座两人都逗笑了,王夫人对朝云笑道:“你看看,多大的人了,还在我这里演戏呢。”
苏过也在一旁陪笑,他倒是不介意,十五岁可不还是个孩子嘛。
朝云也笑道:“老爷一向不约束的,不过这样也挺好。”
在家自然要随性些,不然活着该有多累,这一点苏过坚决站在苏大神这边。
晚间家人一起吃饭,其乐融融。
苏轼暂时没有接受侍读一职,毕竟现在知制诰的事情已经够忙的了,他也不是那种积极揽事的人。苏过觉得有些可惜,还想着父亲当了帝师,没准自己就有机会见到小皇帝了呢,不过也不用急,他记得后面苏轼还是当上了的,在司马光去世之后。
想到这里,苏过忙道:“爹爹若最近要去司马相公府上,方便的话把孩儿也带上。”
苏轼一脸不乐意,张嘴就是拒绝:“不方便。”
堵得苏过差点噎到了,不等他再问,苏轼立马摆出架势,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苏过鼓起嘴,做了个鬼脸,不吱声了。
其他几人暗笑,都不理他。
不过晚饭过后,苏过又缠上了苏轼,求道:“爹爹就带我去嘛,这回我保证不惹麻烦了。”
苏轼斜着眼看了看他,满脸写着不信。
苏过又道:“爹爹不要觉得我瞎说,大家都知道司马君实的时日无多,不能见一面多可惜啊,您不也遗憾当年没见过范文正公吗?”
这话倒有些道理,苏轼不禁有些动摇,问道:“你都成了王介甫的学生了,再去见司马君实,不会觉得别扭吗?”
苏过正颜道:“爹爹说哪里话,取百家之长,如何会别扭?”
苏轼大惊,“司马君实可不会收你,别在那瞎想了。”
“爹爹莫要取笑了,”苏过觉得头都大了,说道:“我才不愿意拜入司马相公门下呢。”
苏轼哈哈大笑,说道:“说得好像人家愿意收你一样,你那套死皮赖脸的做派在司马牛那里可是不管用的,他肯定会让人将你绑了送回来。”
摊上这么个爹,苏过也很无奈,还得陪笑道:“是是是,让爹爹丢脸的事可不能再干了,我就是单纯地想去见见他,这回保证不多嘴。”
苏轼到底还是应下来了,毕竟也不是多大事,带儿子串个门而已。
隔日父子俩便动身往司马府上而去,路上苏轼仍旧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苏过当然是拍着胸脯,保证了又保证。
来到门前,递上拜帖没多久,司马康便迎了出来,互相见过礼后,便带着苏轼父子去往书房。司马光如今已卧病在床,但朝中事务颇多,他屡次辞职太皇太后皆不允,只得勉强拖着病体,在儿子的帮助下继续处理公务。
苏过跟在父亲身后,侧头看去,只见一白发老者和衣歪靠在坐榻上,身前的几面上摆着一叠叠的公文,见苏轼进来,老者忙坐起身,端正道:“失礼了,怎敢劳烦子瞻亲来。”
苏轼笑道:“几日不见相公,难得今日得闲了,便过来看看,不知近日可好些?”
苏过偷偷看了看,司马光面色有些白,丹凤眼,鼻梁有些高,戴着头巾遮住了高耸的额头,表情严肃又不失亲切,微微抿起的嘴唇透露出一丝固执。
司马光示意苏轼坐下,又让司马康亲自奉上茶水,这才说道:“早已病入膏肓,不忍负娘娘重托,才又苟延残喘了这些日子。”
苏轼劝道:“相公还需多保重才是,眼下朝廷内外俱是百废待兴,终日里争论不休,许多地方还需相公拿主意。”
“怕是撑不了几日了,”司马光坦然道:“我去之后,朝中诸事自有吕晦叔接手,子瞻还需不辞辛劳,继续辅佐才好。”他自然知道苏轼不愿意待在京城,但是朝中确实无人可用,连年过八旬的文彦博都被他拉出来挂名参与军事了。
苏轼无奈地点点头,说道:“娘娘与陛下的信任,我亦无以为报,只是我生性散漫,在这京城里呆着实在是煎熬。”
苏过闻言,暗自点头,苏轼到底听进了自己的话,还知道把小皇帝带上,司马光则根本不在意。
两人又谈了些朝中事务,无非是与西夏议和和废除新法的那些事,进展都还算顺利。
陕西路那边上了折子,言明了兰州的重要性,所以目前朝廷内部达成了割让除兰州城以外数寨的方案,正在与西夏那边交涉。新法也彻底宣告结束了,虽说中间波折较多,但还是依着司马光的意见全部废除了。在此期间,顽固的新党分子都被台谏疯狂攻击,最终下放地方,剩下的如蔡京之流,选择直接倒戈的,司马光也都既往不咎,仍留在原职。
唯一例外的是章惇,他默默地守着西府,面对轮番攻击都只是上书自辩,低调地让台谏无从下手,毕竟道德攻击对面脸皮厚的人本来也没用,即便如此,司马光也不忘将范纯仁塞进枢密院去,牢牢地盯住章惇。
苏过对他们聊的这些不感兴趣,在一旁闲得无聊,便四处张望,这下反倒引起了司马光的注意。
司马光问道:“这位便是介甫最后收的学生吗?”
这话苏轼就不爱听了,分明是自己儿子,于是先瞪了眼苏过,这才答道:“犬子过,年方十五,有些毛躁,相公见笑了。”
司马光笑道:“京城里的年轻一辈,以他名气最大,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后生可畏啊。”
苏轼忙拉了一把,苏过这才晃悠悠从身后走出,躬身行礼表示感谢。
“相公谬赞了,”苏轼从旁解释道:“这孩子自出生就跟我四处奔走,又在黄州野了几年,还没收住性子。”
司马光看着有些疲惫,勉强笑道:“年轻时多看些民生疾苦,也是好的,以后入了朝堂,便知道如何才是对百姓好的。”
苏过不以为然,却也没表现出来,论起道德文章,司马光自然不输他人,可为官作宰,他的个人道德并无益处,《资治通鉴》也只是一本史书而已,并不能真的“有资于治道”。苏过来此间,真的只是单纯好奇司马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想与他再去争论什么。
司马光当然是个好人,君子典范,是一个让人尊敬的理想主义者。
只是对于大宋而言,他这几个月的执政期,实在是一通瞎折腾,但他一意孤行,在众多旧党大臣也反对的情况下,依旧将新法全盘废除,对神宗皇帝所用之人也是能贬则贬,不讲政绩,只讲新旧,遗下了打击报复的种子。
他也不是不知道小皇帝会有怨念,只是他都顾不上了,因为他的时间不多了。
当初王安石执政,看不惯的旧党中人纷纷求退,颜面、地位多少还得以保留;如今司马光掌权,新党的人纷纷被贬谪出朝,甚至还多有追加处罚之举。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元祐更化自然会导致后面的绍圣绍述,但是司马光看不到了。
便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如一黄叶在烈风中,几何其不危坠也?”
他坐上这个位置,干的这些事,也都是战战兢兢的,但仍义无反顾。
他也是个有抱负的人,只是属于他的时刻,来得太晚了,这是他的不幸,也是这个时代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