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家人从无所不能到无能为力(1/1)
时光不断消逝,脚印的流程被一串串蒿草覆盖,连印痕都淡漠到无处追忆,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突然,会洗刷掉用遗忘聚集的尘埃,寻觅出未曾发现的眼前一亮的色彩。小长假来临前,舅舅打来电话问王小妮回老家不,他打算回去,王小妮照理应当回家,可是她没有这个心劲,散乱的生活状态和不耐烦的易怒脾气让她以关闭心门的方式暗自调整,对于那些不能直接帮助她解决困境的接触视为无用并轻视,不想耗费精力而挡在外头。于是找了个理由说不回去了,来回的路程时间太长,时间不够。说来奇怪,舅舅则像拿定了让她回家的主意似的,继续说坐飞机不就把这问题解决了,我给你往返的飞机票,你把身份证号发给我,王小妮推辞说不用了,舅舅则态度真诚到让人不好意思拒绝的说没事,我给你订机票,正好我也回去,我想把老家的茅草屋拆了,重新盖一个新房子。
本来舅舅跟王小妮定的是同一趟航班,结果舅舅有事情,要推迟几天,所以她自己一个人先回,李延锋回家的劲头向来积极,已经比她提前两天出发回到老家了。舅舅嘱咐她要早点到机场,坐飞机要安检,身份证一定要记得带,化妆品和水不能带上飞机,行李可以托运。即将第一次坐飞机的紧张让她心中牢记舅舅的嘱咐,提前四个小时就到达机场,害怕带的行李不允许上飞机,便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其他的一律没敢带。偌大的机场,透明的落地窗,站在窗前,一架架静止的飞机是如此的不真实,每次抬头仰望天空,看着飞机飞过,留下的一道白色烟雾,都会激起王小妮对于飞机的好奇,对于天空的向往,坐飞机是什么感觉?是飞翔的感觉么?飞机飞行有轰鸣声么?天空是什么颜色?深蓝还是蔚蓝?天空上都有什么?太阳和云朵看起来会有不同么?王小妮给飞机拍了照片,等到家后告诉姥爷,飞机近距离看是什么样子的。
上了飞机,座位在小圆窗旁,她明白这是舅舅订票时特意挑选的,能让自己看到云端的世界。飞机开始滑动,起飞那一刻的巨大向上引力让她害怕,她死死抓住座位把手,紧闭眼睛,耳朵仿佛有一层东西堵住了,嗡嗡的响,听不见其他声音,她全身向下用力,死贴在座位上抵抗飞机带来如此剧烈的向上飞离的感觉。等平稳飞行后,她打开遮阳板,发现了新世界,一片层峦叠嶂的云层在阳光中翻滚出一团团柔和的金色,没有看错……画面是一个静止的飞船镶刻在云和光的交织幻境处,完全让人难以接受飞机是在高速飞行。“如果姥爷现在坐在我旁边就好了。”身于轻飘飘的浮动云层中,当一切人事纷纭都被飞度大地嚣尘后所过滤掉,穿越纷乱的内心,王小妮再次想起了姥爷,她的心戳刺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呢?许是让姥爷在自己的世界中隐身的太久了。
树叶在风的节奏中吹出唰唰的响声,花儿在春的抚摸下释放淡淡的清香,蝴蝶在蜜的召唤下舞动彩色的翅膀,河水在浪的呐喊中画出清澈的弧线,好久都没有在夏季时回过家了,拂去记忆上的灰尘,拾起期盼中的跳动,家乡的夏天,美的从来都不让人失望,可这难以引起王小妮心灵上的共鸣,她三心二意地回家,在哪里都跳不出她嗟悼生平的固有情绪和对身世遭际的失落自我。
王小妮喜滋滋的脸立刻收敛了下来,门没上锁,可是室内空无一人,立刻跑到前后园子,也是一片沉寂,看着院子里一盆盆的空花盆,屋里的杂乱和衣柜上积着的一层灰,好像是封存的的遗物,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难免有对姥爷年老体力不济之叹,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姥爷,她不想再等下去,依着时间点推算,姥爷八成是在田里,可为什么没锁门呢?她带着疑问向田地里走去。炽热的阳光火滋滋的晒在脸上,西北的风浪热烘烘的直面吹来,使热腾腾的闷热气更浓稠了,叫喊的号子硬生生的传入耳内,农民的双脚直挺挺的踩在土地,腿裆里的汗顺流儿往下淌。
王小妮站在堤垻上,看着远处那个熟悉到万人深海中都可以一眼瞧到的身影,腿一弯一直,头一低一抬,手一伸一缩,深呼吸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从抽泣转化成了无声。姥爷的草帽在阳光下映出刺眼的光芒,如此的刺眼,让王小妮无法直视,心里被鞭子抽打,被猎豹撕扯着,疼,整个心口都在疼啊。倏然顿悟为什么姥爷一直不让她来田地里,就像现在她也不会让姥爷去看自己所租住的房子,眼泪流在脸上,被风一吹,感到有点皱巴紧缩。
用手揉了揉脸,舒缓脸部,恢复往常,连续呼出几口气,调整状态后走向田里,走向姥爷。她就站在姥爷的身后,看着姥爷被汗水浸透,留下一片汗渍的衣服,听着姥爷口中发出劳累的哼哼声,她强颜欢笑,用最灿烂的微笑埋藏最痛苦的心酸。用手在姥爷的后背调皮的撮两下,姥爷回过头来,微张着嘴,睁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看着王小妮,王小妮呵呵傻笑着,姥爷消瘦了太多,抬起的胳膊上面的皮肤都已经瘦的打皱,肋骨一条一条地数得出来,等姥爷缓过神来,忍不住大笑起来,嘴里胡乱嘀咕着:“你咋回来了,真回来了,是真回来了。”“姥爷。”王小妮叫了一声后去拥抱他。“真好啊,可是回来了,我身上脏,不要弄脏了你的衣服。”“我帮你干。”她说着,蹲下去伸手去拿种子,此刻她重回到那个懂得悲悯,拥有细腻内心,会为他人着想的善良的王小妮,“诶呀呀,可不用。”姥爷连忙制止住了她,“不干了,咱们回家,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姥爷扛起锄头,拎起种子,急匆匆往家走。途中,王小妮几次想要帮拿锄头和种子,姥爷死活就是不让,脸上一直现出笑意,是一想到愉快的事时就会流露出来的那种笑容。“你怎么没锁门呢?”她问,“我没锁么?我记得我锁了啊。”姥爷答。一路上,姥爷问东问西,所讲的话纯粹是让王小妮高兴,而她则像个被催眠术附住似的,有一句无一句的敷衍着,眼神呆瞪瞪的。
到了家中 ,姥爷像过年夜时的小孩子一样兴奋,不知疲倦的忙活了起来,兴奋之余时不时瞅上王小妮几眼,王小妮筋疲力尽地躺在炕上,觉得虚弱到了极点,任凭阳光多么的灿烂,也照不化呆木的心灵。做的菜一道接着一道摆上来,要减肥的念头袭击她的头脑,她没吃上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姥爷也胃口不佳,菜几乎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坐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悬挂天边的月亮明晃晃的泛着一圈白色微光,细碎小巧的星星亮闪闪的露出万点涌动麟光,没有风,也没有云。姥爷淡灰但是清明如水的眼睛像是完全不含杂质的纯净氧气,没有一点儿隐藏的爱和从不加伪装的心。“舅舅说要重新盖房子了,您是不是很开心?”她问姥爷。“有新房子住......开心的,以后你回家也能住着舒服些。”“说不定以后我长住,不出去了。”淡然的语调下是年深月久的哀叹,似乎姥爷很难这个话题接着开口,转变话题讲起很多在王小妮看来与她并不相干的事情,只有一件她留意听了听,是说徐奶奶的老伴病情加重了,手脚哆哆嗦嗦得什么也做不了,每次吃完饭都是徐奶奶给下巴擦干净,现在一直在医院住院呢,都住了快一个月了。“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她随口感叹出一句,“怎么会没有意思,人家活着那么困难,都还努力活着,你这......”姥爷红着脸,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咽住了。他们不再说话了,不知道在骚乱不宁的心绪中说些什么能不引起骚乱,王小妮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口出一定会引起姥爷不高兴的这些话,但话到嘴边她不吐不快,彼此不说话的时间内她也在备受折磨。
姥爷明事理,知道应该享受这几天难得的相处时光,不要让大不了的事情生出无谓的气,把好端端的光阴糟蹋了,“明天咱们去街上逛逛,现在跟以前比,可是大改样了,更热闹了。”姥爷拾起话头,语气轻快,带有讨好的倾向。“行。”她回答后,姥爷脸上闪动出一个微笑。他一直密切观察着王小妮,发现她脸上的焦虑缓和了不少,还露出点笑意,犹豫几下掂量着分寸说道:“现在的工作怎么样?累不累?”“还那样。”她冷淡的说。“越来越少听见你说事情了。”她没有搭话,以一种殷浓的苦闷神情抗议着姥爷话中隐含的关切。姥爷沉不住由沉默造成的不自然的紧张状态,问道:“是不是谈恋爱了?谈得怎么样?”话显然有些生涩,不如之前轻快了。王小妮听着这一句,立刻转过脸去对着姥爷,脸色瞬间如同死灰,含嗔带怨地说道:“为什么你当时让我谈恋爱?为什么认为谈恋爱就一定好?我不谈恋爱,碍着你们事了呗,我就应该随便找个人嫁出去,这样你们就省心了。”她越说感觉火越大,情绪更加激越。姥爷干裂的嘴唇抽搐着发不出声音,被她异乎寻常爆裂的情弄得不知所措,“如果谈得不开心,那就分开呗,分开也行,不想处就不处,没有人非要让你处的。”语气平缓,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犹犹豫豫的笑容。她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粗暴地说:“不是你当初说他对我挺好的,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处一处也行的么,要不然我能处么,现在又说分开也行,谈恋爱是儿戏么,是说谈就谈,说分就分的么!”她说过以后觉得轻松了,全然忘却考虑一下这些话会不会压在姥爷心上,“我......是想着......看你挺高兴的,寻思谈恋爱后你能开心......生活上有个伴,你不是说过自己住感到害怕的。”姥爷惊慌的解释道,黑眼睛里满满愁闷,瘦到不能再瘦的脸也全部塌拉了下去。她一眼望到了姥爷寒酸的衣服、形销骨立的外形和缕缕银丝的苍凉,让她获取了一个惊惶的启示:姥爷已经半个身子被埋入黄土。她不胜羞愧的想起自己到家后只顾发脾气的偏激,自觉应该补偿一下,“街上是不是什么都有?应该很热闹。”她一下子没头没脑地说起话来,“东西可全了,差不多都有。”他答。“这空气可真好,藤椅哪去了?”“年头太久了,烂掉了。”“应该再买一个,半躺在上面,乘乘凉,多好。”“咱们这附近没有卖的,等到新房子盖起来后,再买一个新的。”“新房子要打算盖成什么样子的?”“你舅舅说要......”目光重新交织,织就着漫长的思念,粗声粗气的宣泄在安抚中慢慢安静下来,同样把她心中的创痛软化了一些,王小妮的一呼一吸都不知不觉地给姥爷的内心留下一束光,永远织进了他的生命长河里。
“厨房的灯还没关呢。”“姥爷,你这药没吃呢,我都给你拿出来了,你是不是忘了?”“诶呀我的天,钥匙没带。”“小妮,你等我一下,我上一趟厕所再出发。”经过几次三番的进进出出后,他们终于成功出门前往街里。每每看到熟人,姥爷就热乎乎的去打招呼,仿佛同时能听见有个骄傲的声音在叫:“这是我外孙女。”年和月拉缓了姥爷的腿脚,只能走一下停一下,平常王小妮独自走只需十分钟的路程,跟姥爷一起走了一个钟头的光景才到,有一次他还踏在石子上差点儿跌跤,给王小妮惊吓出一头汗,她看出他的脚都站不稳了,姥爷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往前走,她想要搀扶他,他排斥的厉害,挣扎着甩开她的胳膊,忍不住的嘀咕着:“我不用人扶,自己能走。”
逛街时,王小妮的眼睛总是望着别处,她一心想找个地方让姥爷休息一下,可姥爷总说不累,还尽量为她推荐种种东西让她买,好似他有必须买东西花钱的责任。终于在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后,姥爷肯进饭店,消消停停地坐下休息了。“我们先来拍个照。”王小妮拿起手机,跟姥爷,连同饭桌上的两碗面合起了影,姥爷笑容很大,笑得很响,看着照片不离手,重复着说:“你真好看,瞅瞅我又老又丑,你看看你,多好看!”姥爷情真意切的快乐心情就像烟花一样突然降临在她身上,在她的心里绽放,感染遍她的全身后就消失了。“我这面里的汤汁挺好喝的,您喝不喝一口?”她问,“我不喝,你喝吧。”“出来这么长时间,一口水都没喝,您不渴么?”“我不渴。”姥爷答。
回城时好不容易走到公交站点,准备买票时姥爷发现他装有老年证的小包不见了,回想了一通后觉得落在饭店的可能性最大,王小妮让他在站点别动等着她,她回饭店去找,因担心姥爷,她跑得很快,只知道耳边生风,熙熙攘攘的人流疾退,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痛苦得扭做一团,想着丢三落四已是姥爷的家常便饭,不禁悲从中来,还有对自己不细心的反感,继而联想到姥爷自己一个人生活的不易和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她感到气都被闭住了,不由的呜呜咽咽地洒下了泪。好在老年证被饭店的服务员保管了起来,省去一场再补办一张的麻烦。
折腾了一大圈,还没到家,天就黑了,生怕姥爷绊到路上的哪个地方摔倒,王小妮便找借口说天太黑,找不到回家的路,让姥爷在前面带路。她一声不响的跟在姥爷身后,几多想念流淌过的那些姥爷跟在她身后的黄昏。一到家,姥爷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缸子水,他的手战栗的那么厉害,连缸子都在抖,“路上让您喝水,您就是一直不喝,剩下的半瓶水我强喝下去。”她说。“不行,年纪大了,出门不敢喝水,喝水就要总上厕所,憋不住。”不知姥爷这话有什么魔法让她的眼泪来得那样快,唰唰往下流,赶紧跑到角落里抹了下去。这个糙老头,是否已然在与时间的博弈中战败?已然停住了脚步?已然失去了筹划未来的机会?目送中,与那个花多的城市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