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舅妈去世（1/1）

舅舅回来了，许久不见，三秋之变，容光焕发的精神气挡都挡不住，一头黑发不见白丝，肚子上的赘肉变成了结实的肌肉，一团高兴地嚷着走进了院子，见到小妮，亲热的不得了，堆着笑容拿出给她买的东西。相较于之前，舅舅这次给人的感觉好比是阻塞的水变得流畅了，整个人很自然。他拿出一张图纸，以胜利者的姿势扬了一扬，滑稽的派头把姥爷和小妮逗得都笑开了，“新房子的格局，要拔地而起了。”他接着兴奋地挥着手说。

舅舅主动包揽晚饭工程，说总算等到露两手的机会了，姥爷兴致很高，一对眼睛一直微微含笑，提着一筐又一筐的菜忙个不停，拿出了一直珍藏的酒，仿佛酒啜进了他的眼睛里，闪烁出晶晶亮亮的快乐光芒。喝了几杯酒后，姥爷不胜酒力，说话像唱歌似的连成了片，晕乎乎的先去炕上睡觉了，留下王小妮和舅舅两个人在餐桌前。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工作怎么样？顺心不？”舅舅打破莫名有些尴尬的沉默，

“还行吧，没工作也活不下去。”她现在不管跟谁说话，消极的腔调都掩藏不住。

“你以后有时间就去我那里，我给你做好吃的。” 舅舅说完，她敷衍的点了点头，也许是她的反应提醒起他什么，他淡淡的提了一嘴：“你舅妈去世了。” 王小妮不免一怔，这情况她是万万没想过的，就算让她尽可能的去猜，也猜不到。

“癌症，半个月前去世的。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可以坚持半年的，但她确诊之后的半个月就去世了，她心太小，洛晴从国外回来了，现在在家呢，她没跟着过来。”“哼......她可算没跟过来，她要是来的话我就不回来了，我跟她妈八字不合，跟她也一样。”王小妮在心里暗语道，舅舅吃进一大口炒饭，边嚼边嘀咕着：“嗯......还是炒饭香啊，从骨子里生出的根就是拔不掉，什么牛排披萨，哪有这炒饭香，还是大葱蘸大酱最下饭。”

她打量着这张长相并未有太多实质改变的脸，但感觉发生了巨变，多了神安气定的仪态和倾注着使人灵魂温暖的光芒，这与他上次相处时的焦枯心情形成鲜明对比，因亲疏有别和收入囊中的好处，她对舅妈的去世沾沾自喜，但这个想法她是不可能让任何人知道的。 “要盖新房了，看姥爷开心的。”她本能的觉得要借此话头跟舅舅再说点什么。

“你姥爷开心不仅是因为盖新房，还有咱俩都回家了，这要是你妈也回来，他能更开心。”舅舅嘴唇颤动着，一望而知他还有话在嘴边没说出来。等了一会儿，趁微醉之态，决心敞开那颗孤寂太久的心，说出了倾箱倒箧的心腹话：

“一细想，我这人生也要年过半百了，对家人亏欠的太多，也讨厌了自己二十多年。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照了一下镜子，仔细瞧了瞧，越看越陌生，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很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敢照镜子，越看就越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生活，讨厌自己的那副德行。”这声音拂过她的耳际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在她的心里刺了一下。“你挺好的。”王小妮说出相反意见，她忆起跟舅舅相处的那一段时光，觉得他没自己口中说的那么糟。

“我跟你妈小时候生活很穷，你姥姥是生病去世的，为了给她治病，家里面四处举债，也没有救回一条命，那时候我和你妈妈都还很小，从小就都没享受过母爱。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出人头地，有出息，赚大钱，改善生活。毕业之后，我急功近利，恨不得一下子进入上等阶层，能万人仰慕，扬眉吐气。我当时的工作不如意，怨自己没资源，没人脉，没机遇，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抑郁不得志的墙角。你舅妈家庭富裕，可以为我的发展提供人脉和资源，为什么能看上我，因为我能够包容她的脾气，她需要一个好脾气，需要依赖她，包容她的穷小子，就这样，我娶了你舅妈。人生，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这一念之差产生的结果是无法挣扎的，这可能就是命运的力量吧，让一个人无法抵抗，到头来只能认。结婚之后如我所想，我得到了一份薪资很高的职位，这个职位，在当年薪资很高，可一直到现在，我的薪资几乎没有变过，如今只够勉强养家糊口罢了。我照样不热爱这个工作，提不起自己的斗志，一开始那几年我想过要重新去做选择，可是其他工作的工资福利都不及它，还有如果我放弃，那我娶她的意义在哪里，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娶她，等到再过了几年，我想换也无力换了，雄心壮志一点点被消磨成了粉末，被无影无踪的吹散了，我现在羡慕年轻人啊，羡慕你，年轻真好。”舅舅喝了两口酒，湿润一下他干燥的口舌。掀开遮盖肉体的外衣，人内心的全貌无从隐遁，她很想问舅舅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他会怎么做？但又不必问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我知道你讨厌你舅妈，我无数次想过离婚，在洛晴小的时候，我不忍心，当洛晴长大之后，我发现我舍不得，她喜欢我去学校接他，喜欢吃我做的饭，喜欢晚上回到家之后跟我一起在小区内散步，她小时候，跟她妈妈亲，长大后，跟我亲。我这辈子，工作上一败涂地，生活上傀儡游荡，没对家人关怀有加，唯一还能不留遗憾的，只剩父亲这个角色了。 跟你舅妈生活在一起，压力很大，其实生活压力来自于不满意，自己对于生活不满意，但也有很多，来自于身边人对于不满意的一直抱怨。你舅妈生病住院后，我没去照顾，她本来对我就不满意，那就谁让她满意谁就去照顾她，她脾气更加火爆，发泄出对死亡的恐惧。她病情严重的时候，鼻子和身上都插满了管子，我每次去看她，她都用尽全力去抓我的手，然后用眼睛一直盯着我，像是愤怒，又像是诉说，也像是对人世的不舍，她应该是想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合上眼的那一刻，我不在她的身边，人往往在生病的时候才最需要爱和陪伴，夫妻都是在病房里显真情，我这算是对于她的报复吧，回头一想，她其实挺可怜的。”他张开手指摩擦着前额，无言的动作满浸心酸。“早点睡吧，以后有困难就跟我说，别见外。”舅舅腿似不听使唤的左右倾斜，走去了姥爷的房间，很快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呼噜二重奏。芸芸众生，在夜晚的慈爱翅膀下，没有受过伤的心灵人又剩下几人呢？

第二天一清早，舅舅和小妮出发去购买盖房子需要的材料，叫姥爷一起，姥爷不去，说还要种地，王小妮瞧了一眼舅舅，舅舅领会王小妮的眼神中的意思，安慰的说道：“明年不让你姥爷种地了，把地租出去，让他种菜养花，忙活点轻巧的事，什么也不让他忙，也不行。”

舅舅始终保持着兴奋的心情，偶尔还轻轻地打着口哨，王小妮在眼梢里觑着他，忍不住想笑出来，跟卖家像未见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带着一股子亲热劲交谈儿，也有像儿童般爱取笑的快活劲儿，人家想要帮他把一袋水泥抬上车，他伸出手抓着人家的胳膊不让，直接扛起水泥，连跑带颠得走了。盖房子给了舅舅成全自己的机会，重回到他最初的那条路，弥补了一直以来的缺憾 ：将爱播撒给他人。

一切购置完毕后都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们俩的肚子都瘪了下去，随意找一家餐馆先填填肚子。等菜时她望向窗外，傻头傻脑地问了句：“这是我原先的家么？”舅舅嘲笑又逗乐的口吻说：“这孩子，连家都不认识了。”其实不怪她一下子认不出，这片土地已大为改观，马路从最初的踩上去会硌脚的土疙瘩到卖房子时的水泥路，变成了如今的柏油路。马路两旁原有的稀稀拉拉玉米地全被种植上了苍翠树木，大多数房子也从原先的破窗寒窑变成了独居雅兴的瓦房。多年未曾踏入后，再在这片土地上走来走去，已然有了隔世之感。

饱餐一顿后走出饭店门口，她刚想向跟着舅舅走向停车的位置，凑巧走来一个踮脚扭捏的人，她停住脚步视线移到那人身上，渐渐走近，发现此人是个女人，再渐渐走近，发现她的右腿比最左腿短了一截，再渐渐走近，他立刻把视线移到舅舅身上，然后又迅速移回那个女人的身上，好似把什么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此刻在她身边的是舅舅，如果是母亲，她一定会震惊到立刻开口：“她是梅姨。”王小妮盯着她，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想当年，在凹凸沟壑的土路上，只有梅姨一个人穿着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走着，如今，在平坦光亮的柏油路上，也只有梅姨一个人穿着布鞋一扭一扭的走着。“小妮，看什么呢？”忽听到舅舅的声音，一丝可以察觉的不安在她脸上浮现，“没什么，我们赶快回家吧，姥爷该等着急了。”她头也不抬地加快离开，可不想被梅姨发现。

一个人在机场候机时，哀愁黏如胶倒进了她的身体，很快就凝结，让她几乎都不能动了，她打算想一想回去之后有什么安排，做点什么，可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生活一点没有改变，无非是多添了一桩消遣时间的娱乐罢了，既然无趣无味不肯离开她的脑海，她就让自己沉湎于堕落的感觉里，脱不了身。

没料想到下飞机后见到李延锋的第一眼， 她即着实吃了一大惊，生活的礁石像遭遇了大西洋浪花的冲击，发出目眩良久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