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世为人(重写)(1/1)
浓烟滚滚咆哮,犹如一只不知嗜足的猛兽,盘桓笼罩在他们头顶。
隆晏城的火已经烧了整整一个月。
浓烟之外弥天的赤红已经分不清是霞光还是火光。
前来传召的太监从帅帐中步履匆忙地出来,逃也似的上了马车,一路催着马夫踏上了来时的路。
活像是身后有火追着他的屁股烧,多一刻都不想停留。
帅帐内的三名将领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站了出来:“大帅,第三封了,还打吗?”
莫庭晟用力捏着手里一纸诏书,舌根一阵腥甜涌了上来,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站着的几个将领,压了压翻滚着要烧穿胸腔的怒火:“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出了问题我一人承担,蛮人狼子野心暴露至此,此次若是不打痛他们,必有后患。”
心头的烈焰烧到眼底,将那三名将领方才被诏书内容扑灭的斗志重新点燃,沙盘拟战直到天色擦黑,众人才从营帐中散去,各自回去整顿人马再战。
莫庭晟一个人坐在原地看着面前的沙盘。
油灯里的灯油已经所剩无几,好在帐外的火光还够亮。
他复又展开那张黄帛,每扫过一句上面的话,心就沉一分。
蛮人铁骑已然踏破国境,隆晏若是失守,等同于在边境豁开了一个大口,此后再想阻止他们,除非天降神兵了。
当今圣上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可他明发三道谕旨,道道紧逼要自己停战回京,更甚至为达目的,在自己无视了第二道谕旨之后便断了粮草供给......
莫庭晟把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把那只黄帛随手扔进边上的盒子里,和另外两张谕旨相依为伴。
帐外整队的动静像是要撼动脚下的整片土地。
他们如今的兵力还有七成,士兵们的战意依然鼎盛,相反敌军已经出现颓势。
粮草供给虽断,但按照目前的库存,速战速决乘胜追击一举碾压也非难事。
“大帅!”那三名将领中的一人站在帐外喊了一声。
他盔甲在身从未卸下,最后扫了一眼那三张要他将整个隆晏城百姓置于不顾的冰冷帛书一眼,提剑出了营帐。
烈火不知疲倦地席卷,要将这天地尽数吞下。
安庆帝抬眼朝北边遥遥看了一眼:“父皇当年说得对,他的确是一把利剑,只可惜是剑锋太利,却不趁手。”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整个人隐在盔甲之内,腰间挎着两柄三尺双刀,刀柄上刻着蟠龙,那是先帝隆盛帝御赐。
“爱卿听令,”安庆帝下了决心,眼里杀意翻涌,黄袍一挥:“盛渊营不遵法度,不从皇命,其心可诛,主帅莫昭自矜功伐,抗旨不从,如今更是据城不退,贼心已现,朕命你即刻率军前往擒贼。”
盔甲上的甲片碰撞,那人跪地应声:“臣,遵旨。”
帝王之怒化作天边的一道炸雷,劈天裂地自千万里外奔腾而至。
莫庭晟于雷鸣电闪间凝神聚气,孤身立马挽弓,于百步之外直取敌方将领首级。
“杀!”
弓弦余震未消,指令带着金石铿然之声,伴着那一箭,击穿了敌军负隅顽抗所剩无几的战意。
盛渊营众将士一鼓作气,以快制胜,一举歼灭了群龙无首溃不成军的贼人。
一战告捷,城中百姓杀鸡宰羊送到营地,和一众将士狂欢一夜后散去。
莫庭晟心里隐约有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驱动内力散去浑身的酒气,连带得连睡意都驱散了个干净。他辗转睡不着,便干脆出了营帐四处逛着。
战火已歇,天地静谧。
身后是睡梦酣畅的隆晏城,身前是一望无垠的边境国土,他看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
不管是城中还是边境,怎么可能连一声犬吠虫鸣都没有?
一名将领从营帐走出,见他呆立在这里,上前问:“大帅,怎么半夜不睡觉?”
“老纪,”莫庭晟低声问道:“你觉不觉得,太安静了?”
被唤老纪的将领学着他的模样听了半晌:“是挺安静的,怎么,安静不好吗?”
莫庭晟的神经越发紧绷:“人声、犬吠、虫鸣、狼嚎......什么都没有。”
“咱们这仗打了这么久,方圆十里以内都人畜不留了。”老纪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想了想又道:“大帅,你又不是第一次打仗了,这是怎么了?”
莫庭晟不说话。
正是因为不是第一次,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莫庭晟脑子里在琢磨,嘴上随口问道。
一说这个老纪来劲了:“那些村民热情得很,死活塞给我好几车的米粮,说是我们帮他们打了胜仗,不能让我们饿着回程。”语气间尽是自豪。
莫庭晟心头一跳:“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说着扭头快步往粮仓去。
老纪不明所以,连忙跟上:“什么不对劲?诶?大帅你去哪里?”
莫庭晟咬牙切齿:“用你的猪脑子想想,这场仗打了多久?我们来之前,隆晏城的百姓被困了多久?他们哪里来多余的米粮酒菜还有大鱼大肉?”
“什么?”老纪脑子还没转过来,心已经跟着突突直跳起来:“你的意思是今天那些村民有问题?那那些米粮——大帅小心!”
莫庭晟刚掀开粮仓的帘帐,就被人猛地一把拽了过去,而后便听到一声巨响,温热的血肉铺天盖地地落到自己脸上。
老纪的断手还挂在自己身上。
莫庭晟一咬牙压下悲痛,就地翻滚远离粮仓,火箭如雨弥天而下,粮仓内的爆炸还在接二连三地发生,一股呛鼻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火油!
莫庭晟只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整个盛渊营营地顷刻化作炼狱。
哀嚎声响彻。
莫庭晟伫立于烈火之中,从不离身的长剑出鞘,迎着箭雨而上,直入敌阵。
可等他看清所谓的“敌军”,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
那些人,穿着大裕制式的军备。
长枪围了上来,扣住他脖颈将他重重压下。
宣旨太监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展开那纸黄帛:“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贼莫昭......”
他念了些什么,莫庭晟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将士们,跟着他金戈铁马二十载,多少次从敌人刀口下活了下来,如今却死在了友军的埋伏之下......
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地,众人退避,像是怕他复又站起来斩杀他们于剑下。
人群之后踱出一个人,一脚踩住他无处可去的头颅:“要怪,就怪你自己。”
月余,蛮人使团入京,安庆帝割让隆晏城以示诚意,自此,蛮族与大裕之间通商往来,相安无事。
两年后,战事又起,北蛮、南疆、西域同时起兵,莫家三人各率其军迎战,却在半路全部遭遇埋伏,未抵战场,便已经死伤过半。
两年来,蛮人借通商为名,自隆晏城入,于大裕内多处设伏。
安庆帝此时才醒悟自己养虎为患,却为时已晚。
战火浓烟笼罩了昔日昌盛一时的大裕皇朝。
江燕行浑身浴血,持枪立于城墙之上。
建安已是死城。
二十年前它本该成为历史,全赖那人以人力回天,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自己也是一样。
敌军援军自天边压境而来。
只可惜......只可惜到死,连那人名字都不知道。
江燕行捏了捏腰上挂的一柄木剑,攥紧手里的长枪:“小将军,若有来世......”
他的低喃消散在破城撞击声中,久久弥散。
莫庭晟自混沌中猛然睁开眼。
尖利刺耳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哭了!哭了!太好了!小公子终于哭了!”奶娘欢天喜地叫嚷着就要往外跑,完全忘了手里还提着那位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公子”的一只脚踝。
什么玩意儿哭了?
莫庭晟感觉脚上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大腿内侧不便言说的位置剧烈一疼,他的脖颈不知为何完全不受控制,只好尝试开口想要询问一下,没想到这一开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
他愣住了。
刚刚临盆的妇人见状欲哭无泪,自己又没有起身的力气,只好示意丫鬟把孩子从风风火火的奶娘手里解救回来:“奶娘,你小心点......”
奶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等丫鬟上前来,一把将不知道为什么又停止了哭泣的孩子塞回母亲的怀里,火急火燎地跑去开门报喜去了。
莫庭晟分明地知道自己眼睛是睁开的,可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像是隔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好在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那个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心里就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而当他再次尝试开口,哭声又在耳边响起,而那熟悉的声音开始在耳边哼起他曾经耳熟能详的小调,他这是......重活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