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端倪初现(1/1)
江翊字字诛心,话里话外的不甘却让人听得不禁心头发酸,与其说是在借机评判世道不公,倒更像是有所触动,有感而发。
莫庭晟隐约听出几分画外音,上下嘴皮子动了动,转念一想,又什么都没说。
他实在是没什么立场置喙。
且不说他俩相识不到一天,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一直挣不脱枷锁的困兽?要不是有此奇遇,他到现在,说不定也还被自己困在原地苦苦挣扎。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可生而为人,谁又不是个庸人呢?
莫庭晟垂眼沉思了片刻,一抬头就见江翊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说些什么,又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其他什么地方。
他无话可说,也觉得没什么好避忌,干脆目光坦然地直直望进他眼底。
江翊在他的眼神里回过神来,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重新拉回话题:“这些孩子,每天只要能完成既定的任务,就能有一口饭吃,有一片瓦遮头,即便是受不到什么好待遇,也总算是手脚健全,还能有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可能连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即便救出来了,她们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倘若......”
他忽的一顿,看莫庭晟一眼,见他没有追问的意思,便有意就此一笔带过,接上了后面的半句话:“无非就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罢了。”
莫庭晟只当他是有什么不方便说,也就不作深究,就着话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口问道:“难道没有人试过报官吗?”
“报官?”江翊冷哼了一声,身上那种莫名的抗拒又冒出头来,语气有些刻薄地说:“兰兄,‘官匪自古不分家’这话,可不是什么空穴来风的谣言啊。”
莫庭晟不着痕迹地一顿,继而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此事兰某若是没撞见也就罢了,既然如今让我撞见了,又知道此事没有人管,那兰某是一定要管一管的。”
江翊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惊讶于他竟然没有纠正自己的出言不逊,还是该惊讶他油盐不进,张了张嘴找不到词,自觉没趣,仰头把酒喝了。
可滚过舌尖一路烧到腹中的醇香酒酿到底是浇不熄那团无名火,他压了又压,又把那句咽回肚子骨碌了一圈的话给吐露出来:“可这天地之大,不平之事千千万,你管得了一时,又能管得了一世吗?”
莫庭晟看着他,脑子里不知为何就冒出那个在荒疆大漠中句句追问自己爷爷的小奶娃,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方才话题带来的沉重感一扫而空,他举起酒杯,和已经开始自己满酒的江翊碰了一杯,朗声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我虽不过沧海一粟,这天下事管不得,眼前事还不能管一管了吗?人生苦短须尽欢,管得一时算一时!”
江翊歪了歪头,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可在嘴里咂摸了半天,又觉得越念越顺口,干脆也不再追究,就着莫庭晟递来的酒杯,一杯接着一杯得碰。
月落星沉。
次日一早,莫庭晟睁开眼的时候,江翊已经不知去向了。
横竖他也不是那个被借了钱的债主,用不着担心对方跑路,随意扫了一眼,见江翊的行囊还整齐摆在一旁,也就没想着问。
习惯了连日来的风餐露宿,难得睡了一回软塌,莫庭晟觉得自己骨头都软了,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便去找水洗漱准备出门。
这一看,水盆里已经打了水,毛巾也是干干净净搭在边上。
他乐得轻松,也没多想,就着现成的水洗漱了一把。
往外一走,就看到本该杯盘狼藉的桌上摆着两大早点,底下压了一张字条,是江翊留的。
“不知兰兄口味,便随意买了一些,望勿见弃。”
他的字正如其人,乍一看春风化雨,细看,就发现每个收笔和顿笔都十分锐利。
装得很像,只可惜边边角角还是修整得不够好。
莫庭晟兀自笑笑,把纸条放到一边去,也不客气,一包一包拆开一摆,居然包子馒头烧饼油条样样都有,看不来并不像是“随意买了一些”这么简单。
他一边吃,一边自愧不如。
该说不说,这位江兄可真是人中龙凤啊,能说会道,还体贴入微,也难怪有女子愿意芳心暗许,定情信物都只求他平安,不寄相思,分明就是死心塌地等他。
一顿早饭吃了有两三刻钟,莫庭晟半点没浪费,把所有东西一扫而空全塞进了肚子,最后心满意足地喝了口水顺了顺,便准备出门办正事去了。
他刚一开门,就看到江翊从楼梯走上来。
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短短不到两天时间内又吃又拿的莫某人扪心自问,觉得应当礼多三分,便主动迎上前去:“江兄这是一大早便出门了吗?”
从早上一睁开眼,江翊脑子里都在不断地重复前一天晚上那些失态的言行,在街上逛悠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不然也不会一个不留神买了一堆早点。
直到前一刻他都还在懊恼不该当着莫庭晟的面喝酒,这下一刻就毫无心理准备下和他打了个照面,顷刻间,他竟有些无措,连简单的回答都流露着毫不自知的拘束:“是啊,起得早,便随便逛了逛。”
莫庭晟对他的僵硬视而不见,笑脸迎人:“早点很丰盛,多谢江兄款待。”
江翊被他这么一提,目光便朝他身后屋内的桌上看去,只见一早放在那里的鼓鼓囊囊的两大包早点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茶壶底下,压了两张折叠起来的油纸。
那起码是四人份的早点,他居然一个人全吃了?
江翊从小心里有所计较,所以十多岁就只身筹谋闯荡江湖,自以为各方妖魔鬼怪见得也不少了,却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食量和外貌相差如此巨大的人。
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又不声不响地压了下去,神色自若地道:“兰兄客气了,你这是准备出门吗?
莫庭晟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只觉这人倒是有意思,要说他酒量不好,昨晚分明和自己喝了个不相上下,可要说他酒量好,偏偏他只要沾一点酒,说话的习惯就变得和现在判若两人。
他腹诽着,往边上退开了一些,给江翊让出道来,嘴上答道:“是,准备去......”
莫庭晟的话猛然打住,眼神一变,伸手把江翊拉进房间,迅速掩上了门。
江翊对他毫不设防,被拽得一个踉跄也没半点不悦,回身见莫庭晟正透过门缝往外看,便默不作声地站在边上摇着折扇等着,等他脸色微变的从门前走开回到屋内,才跟上前去,坐到他边上问:“兰兄看到了什么?”
莫庭晟蹙眉:“我看到昨天偷我钱包的那个孩子了。”
江翊也有些意外,:“哦?可那孩子看着还不足十岁,怎么会跑到这烟花之地来?难不成......”
莫庭晟见他欲言又止,显然是有什么自己没想到的内情,追问道:“难不成什么?”
江翊看了看他,眉间难得也隆起褶皱来:“难不成,这里有人经营雏妓。”
“雏妓?”莫庭晟已经从字面意思猜到了这个词的大概含义,可他一时有些无法相信。
江翊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好一会,才艰难开口:“我昨夜便说了,倘若你救了她们,却无法给她们一个妥善的安置,于她们而言,无非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
他顿了顿,在莫庭晟越发严厉的注视下沉声道:“据我说知,这种恶习并非一时,但近两年不知为何,竟在达官显赫中成了潮流,常见的娼妓艺伎,只要花钱就能找到,但经营未及成年的雏妓,在我朝是明令禁止的死罪,越是难得越是珍贵,越是珍贵,自然,就是值钱......”
“所以有些人即便知道是死罪,也愿意铤而走险,专门挑些长相出众的孩子,或是那些训练过程中屡教不改的孩子,将她们......”
桌子发出了“嘎吱”的惨叫,被莫庭晟生生徒手捏出了一道裂痕。
江翊适时止住了话音。
莫庭晟忙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掸了掸手上的木屑。
他虽然已经听得怒从中起,恨不得当场把江翊说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有一个算一个揪出来当场毙命,脑子却还保持着客观的清醒:“看着不像。”
江翊闻言,视线从桌上的裂痕处转到他脸上。
莫庭晟:“刚才那孩子是冲着特定的房间去的,而且推门进去的时候半点犹豫都没有,看起来对这里非常熟悉。”他一旦思考起来,便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听起来像在自言自语:“更何况她脚步轻快,显然心情极佳,半点不像被人强迫的,倒像是.......”
他脑中答案呼之欲出,一迟疑,就听另一个声音接过了话:“倒像是来见某个心心念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