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1/1)
敌军的营地离主城并不远,半个时辰便到了。
军帐外烽火然然,接应的将士神色鄙然,但对我还算客气有礼,想来是慕容冲与他们嘱咐过什么。
我无言,随着将士进了军帐内,
帐子里倒是干净,还染了熏香。
我无法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我应该是感到悲痛耻辱的,可是那早已冷却的心却无法控制的狂跳着。
此时已快四更天,天际已泛白。
一阵铃铛轻响,一身红衣掀帐而来。
我抬眼,是慕容冲。
四年没见,他倒是越发妖艳,还是那样病态的白,妖艳的眉眼,赤红的朱唇。周遭的气质却全然变了样子,若是当年还能用稚气来形容,如今只剩下了厌气。
我抬了抬头,没说话,也没站起来。
他走到了我身边,想来他是刚从外面而来,周身还散发着寒气。
“许久未见,公主可还安好。”还是那样蛊惑人心的声音,即使我一直刻意的克制对他的思念,我一直思念着他。以至于他的一句话,就能牵动我的心弦。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接话,我是该上去抽他一巴掌怒斥他背叛了我的父皇,还是告诉他,我很想他。
但好像都不重要了。
无论我做什么反应,现下都已经作为了他威胁我父皇的棋子和交换我军将士性命的筹码。
“我应该安好吗?”我问他。
他轻轻笑了笑,语气是十足的嘲讽“公主想来还不适应沦为质子,更摆不清自己如今的地位。”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看着他玩味的笑容,心中烦躁不已。
他上下打量着我,又蹲下来捏了捏我的脸:“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看着你父皇最疼爱的小公主他日沦为别人的胯下奴是何感觉。”他那带着玉戒的手指摩搓着我的脸,令人顿生寒意。
我忍不住抖了抖,但很快我便恢复了冷静,寒声问道:“少废话,既然我来了,你便说话算数放了那些将士。”
慕容冲按住我的肩膀伏下了身,凑到我耳边说“什么将士?哦...你是说我军俘获的那些贱奴?我早杀了。”
我怒不可遏,死命的站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指着他说“你既说以本宫之命换那三千人之命,如今这般,岂不让天下耻笑!”
“耻笑?”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我又不是什么君子,自古成王败寇,他日若我胜了,谁敢耻笑我我便杀了谁!”
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又知自己被他的计谋所骗,抬手便要给他一巴掌,他只轻轻一闪,反手便擒住了我,他力气极大,随意一甩,我就跌坐在了地上。
他蹲下来望着我,此时我发髻松散,双目泛红,恨不得将他吞进牙里咬碎,早已没了什么形象可言,他静静的打量着我,好像在欣赏什么战利品一样,“我劝公主,不要自作聪明,你若是死了,我便把你的尸体扒光了斩首示众。”
他用轻松地语气说着如此骇人的话,我禁不住牙齿打颤,却仍然咬着牙说:“你敢!”
“我怎么不敢?想着堂堂一国公主的身子被那些莽夫兵卒看去,就觉得周身愉悦。”
我闭上了眼,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想努力的保持自己的尊严。
“再说,大公主近来杀我将士颇多,想来我军将士也多有苦难言,大公主美貌.....”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你要是敢动我阿姐一根汗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也不生气,只是将领子拽了回来,理了理衣服站起来悠悠地说“比起那个,您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我耐心有限,您若是做了什么事情我不高兴,我就先把你给杀了。”
说罢,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我却不可抑制的颤抖,全身都在冒着冷汗,我早听说慕容冲杀戮成性,没成想他竟成了这样。
我头痛不已,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自幼择床,昨日又是心惊胆战,睡不安稳,略有声响,我便警觉地坐了起来。
走进来的是佩儿。
我惊异的瞪大的双眼,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却很是激动,扑倒在我身边痛哭不已,又是念叨对不起我,又是说想我。
我悲喜交加,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佩儿好不容易诉完了衷肠,抹了抹泪说,“奴婢再也不会离开殿下了。”
“你怎么会在慕容冲的军营里?”我心中其实已有几分答案,但仍抱有一丝期望。
说不定...佩儿是被抓来的..
她抽抽搭搭,三缄其口,在我的追问下却还是说了。
佩儿原就是鲜卑人。
这样说却也不大真切,应该是她有一半的鲜卑血统,当日前燕王妃已经预料到大厦将倾,逐选了几名幼女打算作为细作混入庆国,一来打探情报,二来便是未雨绸缪,为她的儿女铺路。
当年选了三个女孩,最后却只有佩儿顺利进入了庆国,因着她还有一半我族血统。
再后来......
她不用说我便也知道了,我幼时顽劣,常常带着奴婢在皇宫闯祸,父皇头痛不已,因此身边內侍换了几茬,后来我在宫墙外遇到了佩儿,当时,小小的她正对着我宫内延伸出来的葡萄流口水,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姑娘憨厚可掬,指名要了她当我的贴身。
“当年,你就.....?”满目苍然,我只觉得一切都是骗局。
“.....奴婢没有!”她愣了愣朝我跪下,“当年奴婢贪嘴,多亏了您奴婢才免于责罚,您的提携之恩,奴婢永生难报。”
我朝她摆了摆手,只觉得浑身无力,“却还是旧主难忘,你到底是背叛了我。”
现在想来,我与慕容冲的相遇相识,总有佩儿在身旁有意无意的提点。
什么情深意浓,也不过是他们的算计罢了。
当日我对父皇的那些说辞,虽有激怒父皇之意,但也想过用年少之时的情谊劝着慕容冲退兵。
如今在看,简直可笑至极。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我别过了头,不再去看她。
“殿下....”佩儿起了身,却还在犹犹豫豫。
忍无可忍,我提了身旁的瓷杯砸了出去,怒声道“滚!”瓷杯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然后四溅开来。
帐子一阵开合,屋子里静了。
我却发了狠,站起来将桌上的器皿砸了个干净,瓷器落到地上成了残渣,外面的人听见了声响想进来询问,都被我砸了出去。
越砸心中越是悲凉,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笑话一般,破碎的瓷片划到了我的胳膊,血液瞬间涌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染红了我的衣裙。
若我还在宫里,再过几日我便要嫁给张子笙,穿着新嫁娘的衣裳,当也是这个模样。如今却是身在敌营,身不由己。
我发疯的割着皮肉,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如果能这么死掉,就好了..
有人掀帐进来,像是一阵风,接着我手腕一麻,瓷片掉落在地,我浑身是血,手脚冰凉,却仍然努力辨别来人,看清之后,我一个哆嗦,本能的向后退,“是你?你来干什么?我如今这样你可得意了?”
慕容冲没有说话,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身后还跟着佩儿和一个陌生女子。
佩儿没顾得上跟慕容冲请示,便哭着向我冲来。
我如今看见这两个人就只犯恶心,但是狂乱过后,浑身只剩乏力。论武我比不过慕容冲,否则我真想把他杀了,最好同归于尽,彼此清净。
佩儿扶住了我,我想挣脱她的搀扶,刚一发力,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嗡鸣。
再后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我浑身酸痛,伤口好似吸血的镰一样附在我身上,竟是比割的时候要疼上不少,寒凉之日,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血腥气,风刺骨的穿破被褥指往我身体里灌,不堪忍受,我闷哼出声。
床边的人却一下子惊醒过来,站起身检查我的伤势,还伴随着隐隐的哭声。
我恍恍惚惚的看清床边之人,是佩儿.....
忽然想起,以往每次被父皇责罚,她也是这样陪在我的身边,睡不安稳,我一出声她就在眼前陪伴。
心中泛酸,眼睛又是一阵发热,我哑着嗓子说:“你又何苦?”
“奴婢.....奴婢自知对不起殿下。殿下如何恼我怒我都不要紧...只是紧着自己的身子,莫要拿自己出气啊...”话毕,她又抬手抹了抹泪,显得十分伤心。
她拿出一个瓷瓶,想来是愈伤之药。她用手轻轻用帕子抖落着瓷瓶,从里面簌簌抖出白色的粉末来,动作极为轻缓,似乎怕又伤着我,“这药....每一个时辰就要上一次,奴婢轻轻地,殿下忍着些。”
这药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是十足的烈药,虽然疼痛却有奇效。幼时我磕碰太院里常拿这种药医我,只是宫里的药再如何也会拿些珍奇之物综合一下,缓解疼痛,敷上去冰冰凉凉倒也舒畅。如今这药,想来也拿不得什么东西调和,只是用了原始的方子,自然疼上不少。
伤口极深,虽有愈合之势,但也只是不再流血,我自以为坚强,却受不了这样的疼痛,我咬着牙克制自己出声,将头扭了过去,不再感受直观的视觉刺激。
“殿下.....可是太疼了?”佩儿观察到了我的变化,停下了撒药的动作。
我顾忌面子,不想承认,逐没有答话。
她撸了袖子来,漏出一段白藕般的手腕,伸过来道:“若是疼,您就咬着奴婢的胳膊。这药不上只怕您的伤口发炎,所以您姑且受着些,很快就好了。”
糖衣炮弹!敌人的糖衣炮弹!我才不听呢。
“殿下...”佩儿惊呼出声,小心翼翼的问我:“可是奴婢又说错什么话了?您怎么哭了?”
我将头埋得更深,直卷到了铺盖里面,“沙子迷了眼睛罢了,本宫不疼,你快些就是了。”
佩儿不敢在说些什么,只是上药的手法明显又细心许多,我暗暗咬着棉被,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已经够丢人了,总要留些里子才是。
好不容易等着佩儿上完了药,她又端来一碗黑色的药汁,那药随意一闻便能感受到辛辣之气,我暗暗乍舌,这荒凉之地怎么竟是些烈药苦药。
如今可没有蜜枣给我吃了。我冷眼看着拿药,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殿下...这”佩儿扭扭捏捏,显然是十分为难,“您必须要喝,虽然苦,可命才是要紧的。”她将药碗放下,又将帕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梨糖。
晶莹剔透,一看便是成色极好糖蜜十足的糖块,不知道佩儿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种上等之物,想来也是费了一番心血。
“奴婢知道您害苦,每逢喝药必要备着蜜枣。”她顿了顿才说,“如今这地方不必宫里,奴婢只找到些梨糖,您便将就着用些。”
我心中触动,端了药碗便一口而尽,混黑的药汁苦的我舌尖发麻,药汁没有被精细的过滤,还有些残渣碎草搁置在里面,拉的我喉咙生疼。
刚吞下去没多久,紧接着又是一股猛烈地回甘,直呕的我想吐出药汁来。
佩儿眼疾手快,拾了糖块就塞进了我的嘴里。
蜜糖快速在嘴里融化开来,瞬间冲刷了苦涩的味道。
我瞪着佩儿,责怪她的自作主张。我本不想领情,却还是熬不过药的苦,被佩儿一眼发掘出来,着实有些难为情。
佩儿拿帕子沾了沾我嘴角的汤药,“殿下,还苦吗?”
我不想理她,但看她恭恭敬敬等着我回复的样子,终是不忍,只好答道:“尚可,尚可吧。”
她见我这般,终于展露了笑颜,麻利的收拾了东西,嘱咐我,“殿下再睡会儿吧,奴婢将这些药除了,免得熏着您。”
走的时候,她蹲在香炉边,将一块儿浑圆之物递了进去,片刻,炉子里便撒发出一阵暖香来。
想来昨日进账的那香,也是佩儿备的。
她收拾东西出了帐子,我却又簌簌流下泪来,“不许哭!”我小声的对自己说,真没出息,敌人还没出击,自己便要投降了。
真没出息!
暗暗度气,但佩尔这般,心中的冰封却已然悄悄溶解。
再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不知是那药起了作用,还是我着实太累了,这一觉竟然睡得香甜。
佩儿仍然守在我身边,见我醒来,便匆匆拧了帕子想来给我净面。
我从她手中夺了帕子,自顾自地擦了脸,又打了些水漱口。
佩儿有些讪讪的收回了手,看着我洗漱完毕,有些手足无措。
我将盆端了起来,打算自己拿出去倒了。
但是不巧的是我从前从来没做过这种活计,我一只手提了盆边另一只手却慢了几刻,眼见盆就要倾撒,一双手从两旁而来,稳稳地端住了盆子,阻止了灾难的发生。
“奴婢来吧,殿下您在床上歇着就好。”佩儿说完没敢看我,端着盆直直出了帐子。
我跌坐在床上,有些丧气,我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以前还总妄想着跟大姐姐一样,当个巾帼英雄,现在想来真是糗死了。
让大姐姐知道了,定会笑话我!
恰逢此时,思念如滚滚潮流向我翁涌而至,我疯狂地想着重华宫的母亲,不知道她是否转好,也想着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他现在还在为了国家安危夜不能寐吗?念着阵前杀敌的大姐姐,她的腰曾受过伤,也不知军营中的寒苦会不会让她的腰伤复发。我走时二姐姐已经怀胎四月,现在应正是安稳的时候。
最后,我还想起了张子笙。
我想起了那丫混蛋的样子,他估计正在跟何家姑娘你侬我侬呢。
不过没什么要紧的,他那小子过得好我该开心才是。
帐子被掀了起来,光亮裹着寒气涌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被子。
本以为是佩儿,直到那火红衣角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才发现来人是慕容冲。
我如今既知道了他与佩儿一齐算计我,心中的厌恶不免就又多上几分。只是我这心底里却仍怀着对他的期盼,也是真够没脸没皮的。
相顾无言,还是我先开了口,“什么风把您又吹来了?”
他并未坐下,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我不习惯抬头看人,索性不去看他,自顾自地同手指卷着被子玩。
“来看看公主是否无恙。”还是这样惺惺作态,从前便是这副鬼魅人心的姿态将我唬了进去。
有些羞恼成怒,我愤愤的说:“怎么?我没死让你失望了?”见他没答话,我转而又说,“不对,我若是没死怎么会让你失望,你巴不得我半死不活,好牵制我父皇。”
他终于开口说:“久日未见,不想公主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我又何尝想这样?如果可以,我也想不顾一切的扑倒他的身边,像寻常姑娘一样,看看他这些年征战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别的姑娘的气息。我会跟他置气,问问他为什么昨日没有早些来,这样我就不会这么疼。
可是国仇家恨在前,欺骗之情在后,眼前人已非彼时人。除了与他针锋相对,我想不出来其他的方式来面对他。
只有这样,我才能掩饰对他情谊和对自己的恨意。
长久的沉默,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慢慢的打量我,从头到尾,像是猛兽在审视他的猎物一般。
有些不自然,我又往里缩了缩,虽然没什么作用。
“我是来告诉公主。”他开口,“以后若是要闹,大可不必这么兴师动众,您自己安安静静怎么割都没人管。”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底早已没有了什么情谊,留下的只有嘲讽。
本就不该奢望,自始至终,只有我不清醒而已。
若是以前,我就算打不过他,他这般的言语我也定要修理他一顿,但是现在,我只觉得身心俱疲,我捋了捋被子上的皱纹,孚了孚碎发说,“我知道了。”
他没逗留,转身出了帐子。
我吞下了想要嘴边的呐喊,咽下了心中的怒意,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我要跟他认错道歉?
绝不可能。
想让我低头,除了我父皇,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够。
此后的日子倒也平静,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做一个透明人。萝卜青菜虽比不得山珍海味,但也乐得自在。粗布麻衣比不上华衣锦缎,倒是轻松不少。
是是非非,倒也不如活的乐观。
可这样的生活也并没有持续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