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曲水流觞(1/1)
快打烊了,浮月坐在后厨的门槛上,手里捻着那枚华府的腰牌在空中转动,身后的胡师傅烧着火,些许的火星子溅在他的腿上,裤腿烧出几个小洞。
今夜无月,连星光也被厚厚的云层遮得一丝不剩。
浮月抬头就是无尽的混沌黑夜,看不清的东西有太多。
她原以为,是傅明渊将沾着疹毒的银针放在酒罐旁。若是她安然无恙,便是有所察觉,身份绝不简单。若是她中了疹毒,他或许以为她只是个沽酒女,或许怀疑她在故意试探。
所以浮月刻意染上疹毒,这才叫人无法分辨。
可今日傅明渊的神情,似乎并不是他,只因他不必用玉毒散这样难求的药来救她。
浮月又看向华府腰牌,一个贵府夫人怎么会一再邀一个沽酒女回府。说是欣赏,却也不怕失了身份。
颇善医术,华府一叙,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猛然,浮月忽地将腰牌收回手心,她似是顿悟了什么。
“查到了吗?是谁?”傅明渊看着手心,还在回想方才浮月贴着他的掌心服药的场景,就不禁轻笑了一声。
“华府夫人贺絮之,”萧唤沉声说道,“如意酒楼外,线人曾目睹华夫人交代身边侍女云溪,将沾有疹毒的银针置于浮月姑娘的酒酿车上。”
傅明渊紧了紧握拳的手,冲萧唤拂了拂手说,“下去吧。”
“是。”萧唤转身离开。
“浮月丫头,掌柜的送来份加急的单子,你我今日就得备下。”老厨师边往灶里添着柴火,边翻看着纸上写了些什么菜品。
浮月回过神来,把腰牌揣进怀里,“哪家的?都要些什么?”说着她站起身来,一腿迈进厨房,把那张纸拿过来看了看。
“城中流觞阁的。”老厨师把胡椒放回后院架子上。
流觞阁?!浮月一惊。是苏妄在找她?别是有什么要紧事。
浮月仔细地看着纸上的笔墨,是苏妄的字。
菜品是玫瑰甘露糕,糖藕桂花切片,如意酥酪,荷叶羹,无甚特别,都是些寻常糕点。
酒酿是银光酒,梧泉酒还有月归酒。
旁的也就罢了,这月归酒让浮月想起当初离开流觞阁时,曾对苏妄交代,若是有事急需她回流觞阁,就到如意酒楼订下月归酒。
月归月归,暗指浮月归来,是她们二人的暗号。
浮月看了看胡师傅忙碌的身影,想来他还不知道她就是流觞阁阁主。
不知道也好,浮月只愿这些事情过去以后,她身边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一切的一切,她一个人承担就好。
每月的十七,如意酒楼都会歇业一日。
明日便是十七,是时候回一趟流觞阁了。
城中如意酒楼不远处,有处极为雅致的庭院楼阁,名为流觞阁。
流觞阁表面上是处文人墨客的娱乐场所,阁中藏有字画却并非大家所作的名贵作品,不过是天南地北的江湖侠客留下的,只供人欣赏,概不出售。
实际上,是浮月一干人在长御城暗中通信,隐匿藏身的据点。
外人都以为阁主常年带着面纱,无人见过其真容,更是时常外出云游,身份神秘,引人好奇。
推开那扇黑胡桃色的雕刻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处不大不小的湖泊,湖水清澈,湖底不见水草,湖边鹅卵石上也无青苔,似是有人细心料理过。
湖面上漂浮着几盏做工精细的莲花灯,没燃尽的灯芯还留在上面,那条养在湖中的青黑色小水蛇就穿梭在莲花灯间,常人难以发觉。
湖泊上架着座耀月石雕的凤尾桥,用以连接院落。左侧是三处石亭,分别是投机亭,过客亭和释然亭,石亭之间用石板桥或汀步连接,错落有致。
每个石亭中都是供四人围坐的石凳石桌,桌上的茶水是流觞阁独有的浸月茶,最是让人忘不掉的。
桥的右侧是片草地,北边的大片大片山茶花,清香拌在风里飘荡在整个流觞阁,让人心安。
东南角的白虎玉雕雄伟至极,许是用以镇宅辟邪的。白虎一旁的石碑上刻着“莫名碑林”四字,身后竖着十几块无名的碑,倒叫人看不透。
流觞阁的主体是个三层四丈高的塔状建筑,左右是两棵的银杏树,此刻正盛,满树的金灿摇曳,时不时金叶纷纷扬扬而下,便是长御城里不为人知的一场落叶雨。
流觞阁通体是黑胡桃色的沉水檀木,正门的匾额上用鎏金的笔墨写着“流觞阁”,笔势流畅柔和,婉约不失大气。檐角挂着的铜制风铃总是玲玲作响的,一切都没变过。
门前那女子看着这院落许久,想着真是和从前别无二致。
女子一袭白衣,胸前是银线刺绣的山茶花,衣摆处白线勾勒的刺槐藤蔓极为细节,腰间玉佩是透亮无瑕的青玉嵌金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表明身份的图腾。
女子走进院落,脚步轻快,摆动的衣裙更显身姿曼妙,气质不凡。脸上戴着的白色面纱,虽让人无法一睹芳容,可女子眼波流转,明眸撩人,额间的花钿更显眉眼间的柔情。
苏妄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便立马提着裙子跑来,激动的脚步在石板桥上咚咚响着,她嗓音里是掩不住的喜悦,“姐姐!”
浮月温柔地笑着,接住了跑过来的苏妄,温柔地看着她。其实苏妄平日里性子沉稳,兴许是太久不见浮月,才会如此激动。
浮月往屋内观望着,未见有人,就问,“阿妄,慎云呢?”
“慎云在顶楼收拾典籍字画呢。”苏妄指了指三楼,浮月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
苏妄盯着浮月看了许久,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道,“姐姐,此行是否不太顺利?”
浮月从她的眸子看出些不安,想来也是定是有些不寻常的,苏妄才会递出暗号,叫她回来。
浮月想到这两个多月以来,鬼市和傅明渊交手,被贺絮之下毒,祈福庙被跟踪,还偶然救了鄢十七,总觉得这些事都透着异常。可这些人的联系......
浮月尚未可知。
“不过是些波折,不耽误正事。”浮月刻意隐瞒,觉得苏妄左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没必要知道这些,少不了担心,又说,“只是此次你这样急迫地同我联系,是不是流觞阁出了什么事。”
苏妄眉头紧锁,只想着该如何和浮月说起。
“姐姐!”周慎云抱着个木箱子,满身灰尘地就朝浮月跑来,“你可算是回来了。”周慎云带着哭腔,像个小男孩。
浮月无奈地笑笑,轻轻拍了拍周慎云的肩膀。
苏妄话外有话,“姐姐,此次外出云游可有什么有趣的事,说给我和慎云听听。”
“云游总是有趣的,不过我倒是想念流觞阁的荣枯酒,我们进屋边喝边聊。”浮月引着苏妄和周慎云踏着汀步,入了堂中。
长挽城破云阁内,宗忆离手里紧紧攥着线人的来信,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想着信上的内容。
信中写道,“昨日寒食,如意酒楼浮月姑娘身中疹毒,被傅家大公子傅明渊和华府公子华湫救起,无宾客注意。”
身中疹毒,宗忆离皱着眉,端起手边的兰生酒就一饮而尽。
她如此谨小慎微,又怎么会中疹毒这样极易察觉的粉末之毒。
况且三年来,父亲为了培养浮月御毒的能力,曾让她试过上百种毒,疹毒甚至不足以让她感觉到痛苦,又怎会到了需要人救的地步?
只能是浮月故意为之了。
“少主,”线人推门作揖,说,“流觞阁阁主今日云游回来了。”
她回流觞阁了?
宗忆离说,“知道了,下去吧。”
线人便退出房门,阖上门就出了破云阁,不知所踪。
流觞阁的正殿中央是棵百年老树,名唤“荣枯树”。只因百年来这棵树一直都是半边荣华,半边枯黄的。
树上悬挂着不少长字条,都是到过流觞阁的文人笔墨。与祈福庙银杏树上的祈福带不同,荣枯树上的字条不过是些诗词歌赋。
树根下是上好的灵汐土,最是肥沃的。而土壤之下就埋藏着流觞阁独有的荣枯酒。
荣枯树被栽种在正中央的星轨罗盘上,树下缓缓流过一条细长蜿蜒的人工水池,从进门东南角一直流淌至西北处的楼梯,水池中飘着山茶花瓣和几盏金质酒杯,就顺着水流缓缓地飘荡着,就是“曲水流觞”。
浮月,苏妄,周慎云三人跪坐在蒲团上,手边都放着装着荣枯酒的酒杯,木桌正中央摊着封信,信纸左下角用遒劲的字写着“独上城楼,拨云见日。”再无其他。
浮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醇香清甜的酒味就在味蕾里化开,说,“何时收到此信?”
“昨日傍晚,在莫名碑林的草地上。”苏妄又看了眼这封信,又说,“信上话语含糊不清,不知是敌是友。只是这信封上蜜蜡独有一股异香。”
“什么异香?”浮月拿起信封凑近闻了闻,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她不敢说出口,她看向苏妄,“这是......”
苏妄看了看院子里空无一人,远门也紧闭着,才开口回答,“是注了幽娴草的金边瑞香。”
浮月手微微一抖,几滴酒溅落池中。
苏妄立刻握住浮月的手,她只知道幽娴草是诡域独有。
也许姐姐想起了什么,是关于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地方的记忆,是她和周慎云不曾经历过的。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几年前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对她说过她不喜欢金边瑞香甜到发腻的香,唯有诡域独有的幽娴草的酸涩才可中和。
不,不会是她的,她已经死了。
浮月心里就像被揉皱了一般,她紧紧地握着拳,左手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发红的印记才控制住情绪。
周慎云看着浮月,眸子里一瞬闪过的悲伤被他发觉。可他知道,有很多事他和苏妄都不明白,浮月也不希望他们明白。
浮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就放入池中任之逐水飘零,转头又将那封信仔细叠好装入信封,装入袋中。
“姐姐......”苏妄低声唤了一句。
“嗯,”浮月看了眼似乎盯着她许久的两人,又看向那曲水流觞,只是说,“许是有人假冒诡域之人故意试探,不必理会。”
苏妄点了点头,就和周慎云一同上楼继续收拾藏书阁了。
留下浮月一个人,池中的流水哗啦啦地响着,白色的衣摆就垂在池边。
她抬手靠近鼻翼,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幽娴草的味道,但再仔细一闻,这股味道似乎又随着曲水流觞消失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