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猛虎猛虎（1/1）

孙建州的莫测高深让伯益有点心慌。

他低头，低声道：“伯劳、伯荣不愿意听老太爷的话，本该吊起来狠狠鞭打，但我想他们既然愿意出去闯荡，我就先斩后奏给了他们机会。我们五个把兄弟，父母早亡，全靠老太爷和寨子里老一辈帮衬才能走到今天。伯益、伯增、伯劳、伯荣、伯清我等五人，没有血脉相连，但因为老太爷的缘故也有了手足之情。伯劳、伯荣不念村寨旧情，是我这个名义上做大哥的没有做好表率，老太爷如果觉得……”

“够了。”孙建州将酒杯重重地杵到桌面，淡然道，“我对你们严厉，不过是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越是形势危急，越要拧成一股绳。如果一遇到天灾祸事，村寨的人都学伯劳他们一走了之，那我们的卧虎村寨还要不要传承下去？”

“老太爷教训得是！”

“不过，伯劳、伯荣两个小子还是眼角太浅，自高自大，以为凭着自己的本事就能在这天地间闯出一番事业。我听人说，伯劳好像跟人说，老太爷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老太爷做不到的他更能做到。”

“我替他感到害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玩意儿！”

“你也不用替他承担什么。”孙建州淡淡道，“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光有锐气，好事往往会变成坏事。他想和伯荣两人在巴山脉再开一座村寨，这个想法都不用我刻意打听，简直连隔壁村寨的狗都知道。”

“他们不知道世道艰难，能留在卧虎村寨这样的上等村寨是多好的福气！等以后出去跌了跟头，就知道老太爷的好了。”

孙建州打了个哈哈：“村寨不是那么好建的，如今他们最近不过两个去处，一是跟着黑狗儿去镇岳道观，不过好歹曾经做过卧虎村寨五虎的汉子，应该拉不下面皮去做力工；二是去三河口镇，投靠那会拽洋文的镇长，充当领薪水的码头打手，但卧虎村寨五虎的凶名在外，人家未必信得过他俩。我估摸着啊，这两小子最后还是要先做那鸡鸣狗盗之事。”

伯益陪着孙建州苦笑：“老太爷英明，这两小子离开这里大概只有这点出息。”

一番交谈之后，伯益陪着喝了几杯，饱饱吃了一顿，就起身告辞。

目送卧虎村寨五虎之首出门之后，孙齐云眼神闪动，忽然对自家爷爷道：“他平白无故放走了伯劳、伯荣，我听说当年他们可是发过毒誓要一辈子留在卧虎村寨的，而且他们都学过爷爷您的绝技二十四气意，难道真的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开？”

“且看看吧，伯劳、伯荣两人能活过今晚再说。”

孙齐云闻言，很是错愕，不过他看爷爷不想细说的样子，也就没有再问。

伯益离开村寨碉楼旁的大堂屋，沿着青石板路朝更下方一些自己家缓缓走去，星光黯淡，夜色深沉，他也不再掩饰自己忐忑的心思。

老太爷莫测高深的态度让他对自己的谋划产生了怀疑，他知道一定有什么自己没看到、没算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回想了一遍傍晚去找伯荣、伯劳两人的事情。

卧虎村寨外面的窝棚是伯劳、伯荣带着人修建的，他们去年闹着想脱离卧虎村寨的集体生活，想要单干，于是老太爷同意了让他们几个出去试试。

不过，除了分给他们每人一份田地，一点种子，一点口粮之外，便没有其他资助了。连耕地的犁耙和锄头都需要去借。

伯劳、伯荣两人确实是劳力惊人，愣是用自己削了两架蠢笨的木犁，用绳子一挽，用人力干出了一头牛都干不完的活路。

去年他们的庄稼收成很好，天天吃干饭，引得村寨里的人有点小羡慕。今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能再次丰收，多余的口粮能换回一些家当，照这样的发展速度和积累水平，确实比在村寨里强上许多，或许两年过后就能凭自己的本事从窝棚搬到小楼。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虫灾骤起，他俩发家致富的美梦彻底泡汤，不好好想个法子，都未必能活过今年。

伯益先去了另外两家窝棚，这两家跟着伯劳、伯荣跳出去的，但劳力远远不如，因此混得相当凄惨。

香喷喷的汤菜从瓦罐里舀出来，给他们一家大小每人都盛上一碗，这些人看着碗里飘荡的晶莹肉片，猛然悲从中来，哇哇大哭。不用伯益暗示，其中一家的婆娘就哭叫着要男人去跪在老太爷面前认错，恳求老太爷让他们一家回归村寨公户。

伯益让他们不要哭哭啼啼，老太爷仁慈，不管你们做了什么错事，有好事都还是想着你们的。他暗中瞥了一眼伯劳、伯荣所在窝棚，发现那边安安静静，不为所动。

伯益只好来到两位把兄弟的窝棚前，故意干咳数声。

“蝌蟆儿打鸣，吃得很饱嘛。”窝棚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一个身量高大的汉子掀开草帘子，弯腰从矮小窝棚钻出来。这是伯劳。

隔壁窝棚传来响动，伯荣也站了出来。

伯劳高大，伯荣矮壮，都是肩宽背阔、虎背熊腰的强力汉子，不过现在连续饿了十来天，面颊消瘦，若有菜色。

“大哥来看弟弟们死没死呢？”伯劳讥诮说话。

伯益嗤笑一声，沉吟了一下，将老太爷的说话告诉了两人。

伯劳、伯荣面色剧变。

“回归村寨公户，继续帮他孙家做牛做马？”

“这个时节来驱赶我们，算盘打得响哦。”

伯益面沉如水：“老太爷这是看重你俩的能力，特别关心。你看，即便你们离开村寨公户，有好吃的东西仍然不忘给你们算上一份。”

伯劳看了看伯益的手下从瓦罐中舀出的汤菜，笑了，冲地上呸了一口唾沫：“这玩意儿，哈哈，孙老太爷会做人啊……”

伯荣倒是不管那么多，抢过汤菜碗，咕噜一口，也不咀嚼，连汤带蘑菇竹笋蚱蜢肉片等全倒进了肚子里。他将碗掷还给盛汤的小子，一拍肚子：“替我谢老太爷，汤喝过了，我睡觉去了。”一边转身钻回窝棚，一边嘀嘀咕咕：吃得少，就要活动得少。

伯益示意自己的手下，那抱瓦罐的小子和端碗的小子，收拾收拾碗筷，先行把器具送回村寨大堂屋的厨房婆娘处。

他则朝僻静地方走了两步，示意伯劳跟过来。

“老太爷是铁了心要拿捏你俩的。”

“我知道，他觉得放我出来单干，不过是稍微松一松绳子。我终归还是他杨家的牛马，必要的时候，绳子一牵，我就得回去。如若不然……嘿嘿，你出来的时候，他有没有杀气腾腾的说你自己看着办？”

“看来，你是懂我们老太爷的。”

“我给他做了这么多坏事……”

“既然做了这么多，怎么就想着跳出去呢？”

“我以前以为自己是老太爷的亲人，后来帮他办多了事，才发觉自己不过是牛马。我想趁着自己还年轻，还干得动，拼一把自己的家业。”

“这世道，谁又不是牛马呢？”伯益压低声音，“各个村寨的老天爷老太婆，他们难道就不是别人的牛马？”

“那可不一样。反正杨四爷没把我当人看。”

“你……那个翠桃，你真的不舍得？”

“要说我多喜欢翠桃嘛，也说不上。但他在我已经表态的情况下，仍然把翠桃嫁给青石村寨老太爷的傻儿子，这是在打我的脸。”伯劳咬咬牙，“从我能记事起，凡是我喜欢的，他就要夺走；凡是我做的事，从来没有功劳。翠桃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伯益嘿然：“谁的孩子还说不一定……”

“你他妈的！”伯劳脚下泥土炸开，身子骤然出现在伯益面前，一把抓向后者的脖子。

伯益险之又险地挪开了半尺，但强劲的爪风扫过，让他头皮发麻。

“你的功夫又精进了，可惜……”

“可惜什么？”伯劳一把没有抓到，也不再继续进攻，略有些喘气地问。

“如果你吃饱喝足，我真不是你对手了。可惜，威镇百里的巴山脉卧虎村寨猛虎，居然也有饿肚皮的日子。猛虎啊猛虎，你去哪里都该找得到吃的啊！”

伯劳深深看了伯益一眼，转身欲走：“你如果是来嘲笑我的，那请自便。”

“且慢！”伯益挽留，“离开卧虎村寨，你有两个去处勉强可以去得。镇岳道观的当代观主让黑狗儿传递钧旨，说重开山门，要扩建道观，需要大量匠人和力工，你可以去那里厮混一段时间。凭你的能力，或许会得到张道长的赏识。”

“还有另一个去处呢？”

“三河口镇林添财那里，常年招募能力出众的刀客，帮他坐镇三河口镇各处码头和关隘。”

伯劳面露难色：“镇岳道观听杨四爷说有些古怪，我当年机缘巧合下也曾见到那位张道长，他居然跟一颗梨树吵架，半疯不颠的。而且，从小到大，黑狗儿被我欺负得挺惨，如今要我去他那里混饭吃，我拉不下这个脸。至于林添财嘛……”

伯益笑道：“我知道，不就是抢过他们几次货，杀了他们几个人嘛。你杀了林添财几个没用的打手，如今你亲自去当他的金牌打手，他应该特别高兴。”

伯劳盯着伯益的双眼：“你倒是很想让我去三河口镇？”

“没错。”伯益也不绕弯子了，“我想让你送点货到三河口，找特里克罗斯福，或者西奥多罗斯福。”

“什么货？”

“一头花熊。”

“现在花熊在哪里？”

“黑狗儿身边，今晚就得动手。”

伯劳冷笑了一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半晌，而后闷声道：“干了。”

“我将来和那些鬼佬之间还有更多往来，你要干得漂漂亮亮的话，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伯益不再废话，转身离开。他知道像伯劳这样的，拥有一些能力，却没有太多选择，心中又有太多欲望，因此往往轻生死重然诺。这就是底层工具人的悲剧。

伯劳盯着伯益的背影，咬牙低声道：“我伯劳迟早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