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野兽野兽(1/1)
伯劳走到院门前,一直走到将要跨过门槛,几乎贴近了站在门槛内手举灯笼的蹲蹲。他低头看着矮小的蹲蹲,目光闪动,气意潮动,如同噬人的猛虎,而蹲蹲则像瑟瑟发抖的兔子。
跟在林维镇、伯劳俩人身后的山民们骚动起来。
“伯三爷,还请尊重一下我们青石村寨。”
“伯三虎,你不要如此嚣张跋扈!”
“伯三虎,你当我青石村寨无人吗?你老汉儿在这里,你来打我!来来来!不来打我你是我孙孙!”
“伯三虎,你妈妈……”
渐渐,山民们脱口而出都是污言秽语,期望激怒伯劳,转头过来对付他们,不至于为难蹲蹲。
伯劳后槽牙紧咬,额头青筋直跳,但这些污言秽语听着听着,再看着眼前这位傻笑着面对自己的蹲蹲,忽然怒火平息了一些。
他低声对蹲蹲道:“看来他们说的没错,青石村寨的人还是有喜欢你的,这样挺好的,有人维护你,又有你维护她。她还曾跟我说,一个人不用全部的人喜欢,没有人能做到让全部的人喜欢,但只要有几个喜欢你的,就够了,活着就有意思了。”
全身在筛糠般颤抖,微笑着,手臂僵硬收不回灯笼的蹲蹲,根本听不明白伯劳的说话。他只是颤声央求:“你不要进来,好不好?你不要抢桃桃,好不好?”即便他很害怕,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伯劳额头的青筋跳动,低声呵斥:“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要抢……抢翠桃?”
蹲蹲笑容如哭:“很多人这样说。去年底桃桃嫁过来的时候,我去卧虎村寨迎亲,我看到了你跟……跟好多人打架,比林子里的老虎还要凶恶。最后是你们的老太爷打了你。他们说……他们说……你不同意桃桃嫁给我……迟早要来抢走她……”
伯劳额头的青筋跳动得更厉害,但他愤怒的眼神没有落在蹲蹲的脸上,而是落在虚空里。
他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蹲蹲的话,让他想到了自己过去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打架、杀人、耀武扬威,从不在乎别人,只在意别人怕不怕自己,只要想得到的就去抢,包括女人。
有时候,他看那些山民,真的就像猛虎看着小羊小兔。
一群食物而已!
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不同的,老太爷是万兽之王,而自己未来也会是万兽之王。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翠桃。
他最初只是想强暴她。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白皙细腻、妖娆动人的胴体,从来没有触碰过这么柔软回弹的肌肤,他第一次担心用力过猛伤害到她,毕竟这个女人一看就跟村寨里那些又黑又壮的女人不一样。
但她那瞬间空洞的眼神,让野兽一般的卧虎村寨伯三爷有些抓狂。
他刚想问她一些问题来着,就像一个人吃到好吃的,总想问问这食物怎么做的。
于是,一向行事疾风烈火、暴虐霸道的伯老三,破天荒地没有伤害她,而是慢慢摇晃着她,让她回过神来,让她回答自己一些问题。之后,得到答案的伯三爷再好好炮制炮制她,再看她露出害怕的神情。
翠桃对伯劳说的第一句话:“野兽!”
伯劳第一次因为这个评价而委屈。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同样的词语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的作用不一样。
老太爷说伯劳是野兽,是一种赞扬和荣誉,他以此为荣,并以野兽行事为傲。
翠桃说自己是野兽,伯劳忽然间完全接受不了。
那时,在洗布潭畔,有那么一瞬,伯劳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头虚弱的野兽,面对着一个自己无法匹敌的猎人。
他想奋起反抗,用力撕碎这猎人,但是下一瞬,又明白自己才是那个武力施暴者。
伯劳第一次不想被称为野兽,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忍住自己的欲望,替翠桃穿上了衣服,再护送她回到了村寨。
不过,在村寨中,伯劳少有能见到翠桃,据说她总是在忙碌的纺织一种特别的纱绸。幸好每月有几天,翠桃会去洗布潭漂洗、晾晒半成品的纱绸。伯劳就会在那几天去见见她,当然,伯劳不会承认自己爱上了翠桃。
他一度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猛虎吃惯了山羊,偶尔也会撵一撵小白兔。
后来,老太爷决意将翠桃嫁给青石村寨老太爷的傻儿子,即便此时,伯劳仍然认为自己这头猛虎只是把翠桃当成别样的“食物”。
他愤怒,与老太爷决裂,他自己认为只是因为老太爷总是从他口里抢食物。自己有什么好东西,老太爷就抢走。这是他作为兽王的霸气,但猛虎伯老三不会永远伏低做小。
他以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代表着猛虎成长了,比如说离开村寨公户,自个儿去耕田。却没有想到,这原本是翠桃在他心中种下的一颗种子萌发的变异的花。
翠桃曾经说,她以前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大山,却有绿油油的小山包、丘陵和平原,她家是富庶之家,有百亩良田,栽稻种桑,育蚕浣纱,耕读传家。
伯劳在翠桃出嫁之时与老太爷打了一架,然后卧虎村寨的猛虎就要专心去耕田……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亦如彼时彼刻。
当初我为什么不直接带着翠桃离开巴山脉?过去我为什么要在人前嘴硬,说什么想要女人多得是?
是啊,为什么我不在翠桃出嫁的时候去抢?呵呵!杀的人多?别人都以为我是猛虎!谁知道我只是一个缩手缩脚、畏怯不前的鼠辈,只是一个求不得、不知何求的混球罢了……
伯劳手一伸,可以熔铁断钢的手掌按到了蹲蹲的脖子上。
“住手!”
“王八蛋!你要死啊!”
“放开蹲蹲!”
“伯三爷,有话好好说!不要冲动!”
“伯三爷,请把手放下来,你不看我等面子,也要想想陈老太爷……”
“对了,老太爷呢?”
“老太爷一天到晚沉迷炼丹,丹炉不开,雷打不动!”
“他妈妈的,没有老太爷撑腰,咱们就这么怕这狗日的伯老三吗?”
“谁怕!”
“伯老三他们只两个人……”
“这个人好像不是来找事的。”
林维镇早就让开了道路,笑意吟吟的,站在一旁仿佛看一出好戏。闻言,他冲山民们指了指伯劳的后背,意思是,这件事跟我无关,你们要找正主,别跟我这个一旁看戏的过不去。
林维镇心内暗爽,抬头,耸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莫名的气息。
人的心思永远这么奇妙,他心里想,难怪人一成群,就演化出这么多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契阔生死的故事。
真是美味……不,真是美妙啊!林维镇暗自警惕自己,我已经告别了过去,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从前的我……林维镇忽然觉得鼻子微微一酸,他悚然,这是怎么了?还是这具躯壳的问题?抑或是元神修炼出了问题……
“你妈妈的,鼻子抽抽的干什么呢……”一个山民瞥见路边的林维镇的小动作,觉得相对瘦弱的林维镇看起来似乎很好欺负,心想先打个弱者以壮大气势,搓了搓手掌,就想冲过来。
另一个山民一把拉住他:“别多事,看住伯老三!”
又有一个山民低声道:“我们打不打得过他?”
“打不过也要打啊。蹲蹲人这么好,你们忍心看到他折断在伯三虎手里吗?”
“说起来,翠桃人真的很好啊。她教村寨的小孩识字写字,比当年老太爷都教得好。”
“这伯三虎真不要脸,半夜三更跑来抢人!”
“这伯三虎真不是人啊!”
“各位老少爷们兄弟伙,被人骑到脸上了啊!打得过要打,打不过最惨一死罢了。”
“还等什么?”
“还等什么!”
说着说着,这一群山民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朝着伯劳背后包围过来。
伯劳根本不在意身后这群山民,他沉浸在自我唾弃和愤怒交织的情绪中。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在山民的吵吵声中显得极为突兀。
这声音从院子里的二楼上传来。
“哇~哇~哇~哇~”接下来是扯着嗓子的连环高亢哭声,这不是缸缸那种不知所谓的哭声,这是真正的婴儿哭啼。
二楼的烛光忽然照亮了木格子窗户的皮纸,透明的油皮纸上,隐约有一个婉转动人的身影,还有模糊难辨的安抚婴儿的声音。
普通人在楼下听不清这低低的女声,但对伯劳这样的高手而言,只要他想听,就算小院里二楼上有几只蚊子在叫,他站在院门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啊你啊你……白天吃饱了,到了晚上还要吃,不然睡不踏实是吧……不醒个四五回的,就不舒坦是吧……每次醒过来,鼓起劲儿哭,像打雷一样哦……好咯好咯,知道你有劲儿,宝宝力气大,宝宝大力士,以后比你爸爸的力气还大,比老虎的力气还大哦……”
伯劳抬头望见那依稀可辨的影子,浑身的力气和满脑子的愤怒突然一漏而空。
他虚按在蹲蹲脖子上的手也垂落下来,微微颤抖,一如在他面前颤抖的蹲蹲。
蹲蹲是因为害怕,他也是因为害怕。
不远处的林维镇将所有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纤毫不漏。他在想:
有的人害怕的是暴力、血腥和死亡。
有的人害怕的是……生命中缺失的爱,来了又失去。
——就像被抛弃在荒野地,终于又成为了那头曾经的野兽。
——不,与曾经的野兽不同,而是一头懂得自我唾弃的野兽,不纯粹的野兽。挣扎!可悲!
他的鼻头又有点酸,不由得暗骂了一声:怎么回事?是那该死的人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