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选择（1/1）
光亮突然而来，只一瞬间便照亮了城市。
身边的人发出欣喜的呼叫。
头顶的路灯变得明亮，方小鱼从林勋的怀里抬起头，看到路灯下的光晕闪闪烁烁。
天空下起了细密的雨。
一切都该结束了，拥抱再温暖，也抵御不了寒风。
方小鱼慢慢从林勋的怀里挣脱出来，平静的看着他：“电来了，我可以自己回家。”
方小鱼看见他泛红的眼眶，他头上的水，顺着发丝，滑过他的眼角。
不知是泪水还是脏水。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想帮他擦去头发上的脏水，伸出去的却停在了半空，她把纸巾塞进林勋的手里：“你快点回家换衣服，不用送我了。”
林勋握紧纸巾，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他想开口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没有接，震动了几下之后，手机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分钟，口袋里的手机再一次不停歇的震动。
“接一下吧！找你的人可能很着急。”方小鱼说，“我回去了。”
林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正想骂，电话那头响起邻居张阿姨焦急的声音：“哎呦哦，林勋，你这孩子跑哪里去，电话也不接，你快回家，你妈妈又被你爸爸那个畜生打了！”
诺基亚的听筒声音很大，方小鱼听得一清二楚。
林勋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了起来，挂断电话就往家里跑。
方小鱼来不及思考，跟在他身后跑了起来。
林勋的家就在上次小卖部他蹲着的地方，是一栋破败的教师宿舍，年久失修。
楼下聚集了不少人，围着院外，指指点点，却不敢靠近。
林勋推开人群朝楼上大步跑去，方小鱼挤进人群里，院子里很黑，在隐约的光亮下，她看到满院子的碎玻璃渣，一把折叠椅在碎玻璃渣的中心，地上还有些碎裂的瓷碗。
她抬眼，亮着灯的五楼阳台边缘垂挂着残破的窗帘，摇摇欲坠。
踩着玻璃渣往里走了几步，能听五楼传来辱骂的声音，虽然听不出在骂什么，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突然，一个物件从五楼被丢下，在方小鱼眼前砸落，她被身边的人拉开，才躲过被砸。
她惊魂未定，道了声感谢。
接着五楼传来男人呼救的惊叫，她来不及顾及到自己的安全，一心只想往上冲。
刚才救她的阿姨拉住她：“小孩子别上去凑热闹，他们家三天两头闹这一出，经常伤到别人。”
“三天两头闹一出？”方小鱼不可置信的问，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涨得不行。
阿姨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们都习惯了，哎！大人造孽，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也不知道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方小鱼的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堵着，她强忍泪水，扒开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的就往五楼跑。
五楼的楼梯口站着不少人，他们往里面探着脑袋，对着门里劝架。
方小鱼挤了进去，站在门口。
屋子里是一片狼藉，家具，电器被砸的七零八落。
林勋骑在林兆的身上，朝他脸上重重的砸着拳头，林红蜷缩在角落里，满脸是血，眼神恐惧，嘴里喃喃自语，像发了疯了女鬼。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林勋打得越发狠戾。
门外的人怕闹出人命，赶忙上去拉住林勋。
场面混乱，方小鱼吓在当场，不敢动弹。
林勋被人拉开，他不停的挣扎，全身涨红双眼充血，额头暴起青筋，他对林兆歇斯底里的吼：“你信不信我能杀了你，你信不信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如同一头绝望悲戚的猛兽，随时可能扑上去把林兆撕得粉碎。
醉醺醺的林兆瘫倒在地上，已经被打得近乎晕厥的他仍努力的睁开眼睛，咧开血红的嘴，幽幽的说：“来杀呀！你又不是没杀过人，你姐姐不就是被你杀死的吗？”
林兆癫狂的笑了起来，角落里的林红也跟着笑起来，她痴痴的指着林勋说：“林晚是被你害死的，不是我害死的。”
林勋的脸色骤然大变，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们，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奔涌而出，他浑身发抖，不可扼制的恨意在心里肆意疯长。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的刺穿了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是万箭穿心的痛。
他突然狂笑起来，泪水顺着嘴角滑进口腔。
苦涩的让他绝望。
他挣脱开拉住他的人，抓起地上碎裂的酒瓶朝林兆扑去：“我杀了你。”
瓶口的玻璃尖锐如刀，他的手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滴在地板上，鲜红刺目。
方小鱼脑子了嗡的一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小小的身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的抱住林勋。
“不要，林勋，不要。”她颤抖着声音。
“让开，我要杀了他。”他用力的推开方小鱼。
方小鱼不顾疼痛，再一次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的抱住他的腿，嘶吼着求他：“不要，林勋，我求你了。”
林勋终究没有下得了手，他握紧拳头，整个人颓坐在地上，剧烈而无助的哭泣。
方小鱼从他手里拿走玻璃瓶，扔到一边，然后紧紧的抱住他，她浑身发抖，此刻才知道害怕。
不知道是谁报了警。
没多久来了几个警察，警察认识林勋，了解了情况，给几个目击者录完了口供，把林红和林兆送去了医院。
屋子里，人来了，又走了。
一波接着一波。
直到再也不会有人踏进这间房子。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林勋颓坐在地上，眼眸低垂。
方小鱼跪在他面前，伸出手掌想接住那滴泪，可它却从她的指尖消逝。
她寻着卫生间，胡乱拿了一个毛巾给林勋擦干身上的水，他如一个行尸走肉般任她摆布。
方小鱼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前所未有的酸楚雨愤怒缠绕在她的心头。
她只是轻声的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林勋抬起眼，睫毛无声颤动，泪水汇聚又滑落：“一切，真的都会过去吗？”
方小鱼哑口无言。
这样自欺欺人的话，也许林勋也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方小鱼躲开他的目光，起身扶起地上的家具，地上的碎片细细碎碎的，扫起来很是费劲。
林勋突然起身，抓住她手里的扫把，用冰冷的语气对她说：“你该回家了。”
方小鱼强装笑容，把扫把从他手里拽了出来：“没事的，我把这里打扫干净再走。”
林勋抢过扫把扔在一旁，低吼：“我说的话你没听清吗？我让你回家。”
方小鱼垂眸，使劲的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她走过去捡起扫把，哽咽着说：“很快就扫完了。”
“方小鱼。”林勋的声音沙哑：“你为什么要跟来？”
“我……我担心你。”
“张晓萱说的对，我们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你会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你会有很光明的前途，而我，只是一滩烂泥。”
方小鱼停下动作，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她没想到这场谈话会被他听见。
”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你见到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就像你爸说的那样，我长大就是社会的败类。”他自嘲的笑了起来，“这样也好，你早点认清，早点远离我，以后见到我最好绕道走。“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她想道歉，可又不知道该对哪件事道歉，是她爸爸骂他是败类的话，还是班主任劝她时，她沉默的态度。
林勋极力的忍着心里的痛楚，每个字都犹如尖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你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现在我腻了。”
方小鱼擦掉眼泪，继续扫地：“我知道，我会走的，我只想把这里扫干净。”
林勋再一次夺过方小鱼手上的扫把，哽咽的说：“扫不干净的，永远都扫不干净，我的人生就像现在这样一片狼藉，永远都无法干净。”
方小鱼走到阳台，拿了拖把，不理会林勋的驱赶，锲而不舍的拖。
“够了。”林勋已经没有耐心再跟她纠缠，“我们就这样吧！”
林勋拽着方小鱼的手腕，把她推出门外，重重的关上门。
楼道里的昏暗的灯忽闪了一下。
他已经替她做了选择。
胸腔似乎被无形的重负压住，让她感到窒息。
这扇门把他们隔绝在两个世界里。
他们好像从没有开始过，却又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
她坐在台阶上，无声的流泪。
她想多陪伴他片刻，哪怕是隔着门。
许凡匆忙的从楼梯下跑了上来，差点撞上方小鱼，他愣了几秒：“你怎么在这里？”
方小鱼没回答，只是愣愣的坐着，默默的流泪。
许凡无心顾及她，伸手敲门，大喊到：“林勋，开门，我是许凡。”
门里无人回应。
他加大力度继续敲：”快点开门，林勋，我是许凡！“
依然是无人回应。
许凡还想敲，被方小鱼拦住：”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吧。“
许凡疑惑的打量方小鱼一眼，又看了眼紧闭的大门，随即坐在了旁边的楼梯上，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小鱼擦掉眼泪：“林勋的爸爸打了林勋的妈妈，林勋把他爸爸打了。”
“那个畜生怎么不去死。”许凡一拳砸在墙壁上。
方小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出心里的疑问：“林勋上次手臂上的伤，是……他爸爸……砍的吗？”
许凡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进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苦涩的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经常被打吗？“
”小时候是家常便饭，长得大些就没那么频繁了。“许凡嘴里吐出的烟雾在楼道里弥漫，飘飘渺渺的升到上空，绕着楼道的灯飘，”林兆那个畜生一喝醉酒就会动手，每次不把林勋和他妈妈打得遍体鳞伤是不会停手的。“
家暴这个词离方小鱼太遥远，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她甚至不敢去想小时候的林勋被喝醉了的林兆虐打是怎么样的情景。
她不敢想象，小时候的林勋抱着受伤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样子。
更不敢想象，他满身伤痕躺在地上，被碎玻璃碎瓷片扎得血流不止的样子。
这样的画面太残忍，方小鱼只要一想起来就心疼得厉害。
许凡携着烟抽了一口，缓缓的说：”你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的，可打起人来就跟不要命一样，不见血不会停，这都是跟那个畜生学的。“
方小鱼第一次在许凡的脸上看到悲伤的神情，记忆里，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满嘴胡言调侃。
”在他十三岁时，第一次反抗那个畜生，他被打了半死，但那个畜生也被他砸破了头，那小子跟我说，他第一次在那个畜生的眼里看到了恐惧，那道一闪而过的恐惧眼神，让他看到了希望。“许凡苦笑，”哪里有什么希望，不过是咬着牙捱过去。”
”这样的日子，像你们这种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是不会懂的。“许凡的手里的烟已燃尽，他扔掉，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他的脸在昏暗的环境里隐晦不明：”如果你不能承受他的人生，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我们这样的人不是你能招惹的。“
可是，明明是他先招惹的她。
却也是他先放弃的她。
她一直都是被动选择的那个人。
许凡掸了掸烟灰，对她说：”你别在这里待着了，回家去吧！“
方小鱼知道自己待在这里帮不上任何忙，她无法为林勋做什么。
她沉默的走下台阶，却又不舍的回头望那扇紧闭的门。
方小鱼摸黑下了楼，院子已经被收拾干净，找不到一丝暴力的痕迹。
女警搀扶着林红从院子外走进来，林红的头发和她走时一样凌乱，头上包着绷带，身上的衣服被撕破，脸上，脖子上都是抓痕，脚上只有一只鞋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生气。
经过方小鱼身边时，林红突然笑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跑吧！快跑吧！这个吃人的地方。“
不知道是对方小鱼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夜深人静的院子里，凄凉又恐怖。
”小姑娘，快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女警贴心的叮嘱她之后，便扶着林红上了楼。
五楼的灯亮着，阳台上破旧的窗帘还挂在边缘，仿佛随时会坠落。
这一走，他们就只是同学了。
普通的同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