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真既死(1/1)
昭国,城外农田。
鸣虫藏在田里鼓噪,青雀三三两两掠过青色的粮乡,老练地从中偷食。
沉甸甸的谷穗弯弯地坠着,风一推就跟着晃呀晃,不留神就被棕黑色的手掐走了去。
昭侯将穗子扔进背篓,草帽下淌着汗的脸藏不住笑意——又是个丰年。
“禀报主公,西丰村的八斤求见。”
昭侯掐谷子的手没停,回忆起这个人:“八斤啊,好久没见了,请他来。”
那八斤,是个粗壮的汉子,赤膊抱着个陶罐,一瘸一拐一路走来,咧着的嘴就没合上过,那一双眼睛更是大大地睁着,一刻也不愿从自己的主公身上移开。
主公仍是那样伟岸,不管是身着铠甲、祭服,还是葛衣。八斤想起自己第一次这么近地望着主公的背影,就是在煌午七年,逐妖之战的第一次战役。那时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举旗兵,被眼冒绿光的妖奴吓得站都站不起来。是主公出现在自己身前,一扬手就砍下了妖奴的脑袋,告诉他:想活命就战斗……
“主公……主公!我是八斤!”
他抹了抹眼眶,兴奋地招手,被跟着的宫人小声提醒后,忙噤声,对转身看来的昭侯行了军礼。
昭侯招手让他靠近:“解甲归田,倒让你壮实了许多,很好!”
“嘿嘿,都是媳妇儿喂的。”八斤似不好意思又似炫耀,嘟囔了这么一句,赶紧把陶罐奉到自家主公面前,“主公,这是我们自己酿的黄酒,今年格外香,就想着一定送给您尝尝!”
“好好好,来人,多拿几个碗,让在田里忙活的乡亲都歇歇,一起尝尝八斤的酒!”
昭侯看着酒散下去,才席地而坐,接过酒一饮而尽。
“确实香!”
八斤得了这么一句赞赏,心满意足地嘿嘿笑起来。
“对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团布,放在手里一层一层揭开。
宫人不知道他还要进献别的东西,上前欲拿去检查。昭侯抬头用眼神制止宫人,继续看着八斤把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慢慢打开,最终露出两颗刻着简单花纹的红润的珠子。
“前些日子,小六斤从河里捡到一颗红石头,咱也不懂是啥品种,光觉得好看得很,几个娃一起,把石头磨成了两颗珠子,本来想着垂髫节那天献给公主。可咱西丰村离城里远,娃们那天一早出门,也没见到公主。这不,非央着我趁着秋收送来。哎?今年公主怎么没来?身子还没好利索?”
八斤这番话,说得昭侯心里五味杂陈。他将那两颗躺在素布上的珠子捻起来,细细看了看,小心地收进自己的荷包。
“绯儿会喜欢的,谢谢你们。”
几句聊完,昭侯看着八斤走远,忽然心慌得很,问左右:“甘侯那边可有新消息?”
“回禀主公,今日的飞书还未收到。”
昭侯默默继续掐起谷子。
天知道他有多想放下一切,去找自己的女儿。可是自己身为一方诸侯,对万千子民的责任,死死压住了他的私心。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女儿的名字,央求方神和上神垂怜。
但显然,没有任何神灵理会他的诚心。
昭姬身处地宫,即将为自己轻信于人付出惨痛代价。
“来啊,延妇!尝尝这个人,是不是合你心意?”
十三说着,站到了一边。昭姬的胳膊已经不需要他托着了,因为闻血而来的石头已经一个摞一个地,把昭姬从下而上地埋了起来。
她成了一座正在搭建的石像,闪烁着红光的石头亲密地逐寸贴紧她的轮廓。
十三下了药的水,使她连舌头和眼皮都无法控制了。虽然还活着,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这和死了有何区别!
昭姬头脑仍然清明,于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无能的愤怒!
原来人心竟是这样可怖!原来在溺爱和恭维中长大,对真实世界的判断就会一再失准!她认同十三的话,这世上,多得是她不知道的事!被保护着从没踩过坑的人,更容易自己冲着悬崖跳下去!对世界不加提防的天真,无异于自我戕害!
说到底,能保护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十三静静看着延妇走向那个傻孩子,看着她苍白的手掌托着一片血红,软软地摊在半空。
在被拉长的山中岁月,他领着一个个觊觎神眷石的家伙到延妇面前,却一次次希望落空,到如今,已经能平静地接受延妇的判决了。
这假扮男子的姑娘,傻得可爱,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孩子……要怪就怪机缘吧。十三并没有多少负罪感,他觉得自己就是机缘的受害者,想救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干干净净地和家人团聚,理所应当。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十三盯着昭姬,好像看到她的手动了动?
“不可能……”
他配置的激痹散从没有失效过,就算是更大块头的成年男人,也会在运动的刺激下渐渐失去所有力气,变成任人摆弄的一滩活肉。
可他确实看到那只小手,微微地动起来。
“嗒、嗒!”
她身上的石头接连落下去,再也没有不信的余地。十三慌了,面对这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他边退边大喊:“延妇!磨蹭什么!快吃了她!!”
延妇加速奔向昭姬,蹄声在地宫中落雷一般回响。
昭姬猛然睁开双眼,正正看到延妇空白的眼窝,它龇牙咧嘴,舌尖的神眷石竟变成了暗红色。
那是我想要的东西——昭姬想——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延妇朝她的胳膊咬了下去!
昭姬却以更快的速度抽手上扬,一掌拍在它的脑门上,虎口卡住它的独角……
十三听到狼牙狠狠咬合的脆响,在余音和寂静中,他看到昭姬出浴般起身,发光的石头们从她身上流落到地,接着,夺目的红炎自她掌心爆出!
那道烈焰宛如洪荒巨兽的火舌,顷刻刺出数十丈远!
温度随之暴增,十三却出了一身冷汗,下巴忍不住打颤。
延妇被火焰蚕食着,身躯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十三体内出现,他脱力地跪在地上,直直倒下。
延妇死,盟人死。
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受。十三没有看到写满人生记事的走马灯,那些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早就模糊得不可分辨。他想起的是在山中的日子,白雾蒙蒙的碧湖,盘旋的猴头鹰,一闪而过的野兽,还有混乱的日月,虫鸣,露水,落叶……
“你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昭姬踩着一地宝石,一步一步向十三走去。涛涛怒火在她背后咆哮,风撩乱她的头发。十三看到她眼中稚嫩的疯狂,还有嘴角瘆人的笑。
“比如,我便是十六年前,纵天火、降流炎的,昭、姬、福、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