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缘散(1/1)
人生意义何在?是人一生都需要深思的议题,不同于通俗考试,它并不会以刻板的分数评判人,更无对错之说;放开手脚时不要胆怯,畏首畏尾的话就不要后悔,答案总会出现,不必这般那般耗着自己。
宋德在夜里醒来,恢复意识的他转动眼珠发现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往生净土,未作告别的遗憾带来的酸涩让他眼尾滚下两颗泪珠。
直到耳朵的感知逐渐清晰,他听到了孙女始终改不掉的磨牙声,啊,原来自己还在人间停留。但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他想让孙女醒来多看看他,再让自己嘱咐她两句,但他没有,他不忍闹出动静,惊扰到她的安睡。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孙女度过了几个担惊受怕的夜晚。不过自己也闹不出什么动静。现在,他单剩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脑袋还能想事情。其他的器官,他感知不到,可能已经死去了。
在这世间他唯放不下安睡在身侧的小人儿,自己走了,谁疼她?她才初中,她如何撑到自立,又以什么行走于世间呢?唉,顺序错了,顺序错了,你该是我的女儿的,你这样疼我这个糟老头,就算你和你那爸爸一样不争气,我也心甘情愿养育你……
无数设想成真的画面浮现脑海给了这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温馨,让他撑过漫漫长夜。
新的一天开始运作,和往常没差,万物各司其职。阳光和潮热的晨风一齐从外面钻了进来,让宋德觉得自己再感受它们一会儿,就能跟它们一样周而复始地运转身体,一口气再多活好多年。他的眼睛比昨晚灵活许多,可以看到搭在惨白被褥上的两条手臂,准确来说,是两条风干的肉干。年久的薄皱蜡纸般的皮肤好像根本覆不住他粗大突起的青色血管。星罗密布的河网能养活万顷良田,那他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的血网,是否能支持他存活?为什么人之将死,生命的气息才会展现地如此直白,如此淋漓尽致?
可不知怎的,刚生出些侥幸,止不住的心慌和恐惧却掩埋过了他的生机。他开始克制不住的想闭眼之后那些未知的事情。自己是就此销匿于世间,去面对无尽虚无的长夜?还是真有阴曹地府,轮回转生?亦或是存在灵魂休憩之所,离别的重逢之处?
宋德想不明白,未知让他恐惧。军人的出身,让他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感到丢人。
不远处传来门把手扭动的响动,儿媳推门而入,来为女儿送早餐。躺着的人庆幸自己可以撑到这个时候。
宋来南一听见响动,立刻弹了起来。看清来人是妈妈,她才转头看向一边的爷爷,发现爷爷瞪大了眼睛,眼珠大半朝着自己,惊喜地大叫起来:“妈妈,妈妈,快叫医生,快叫医生!爷爷醒了,爷爷醒了!”
王爱芳听见女儿的呼喊,赶忙按响了公公床边的传唤铃。回了一句:“别着急,按了铃了,医生护士马上到。”
宋德受了孙女的带动,喉咙突然有了些力气,他拼尽余下的力气,让嗓子恢复震动发声,但是嘴歪在一边,动弹不得。
宋来南见爷爷把脸都憋成了紫红色,难受极了。她知道爷爷有话要讲,为了让他不那么辛苦,就半跪在他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听着。
宋德嘴皮子动不了,只能发出低而沉的模糊的声带震动声。
“来…南…快…乐…幸…福…就…好…做…你…想…的…事,爷…再见…”
宋德牙齿疯狂震颤,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动。又抖了几个字:“芳…钱…留…来…南。”
王爱芳答应道:“好的,我知道了,这笔钱我绝不动,就留她了。”
听到儿媳的承诺,宋德不再挣扎了,他快顶出皮囊的肋骨平顺的归回原处。床边机器大起大落的折线再弹不到高处,变成了板直的一条线。
线有大起伏的时候其实也就来南醒来那短短的一会儿,在他留下嘱托后,便不再起波澜了。龙头蛇尾的,唉,多么像这个敦厚沉默的老头,少小时敢闯敢拼,要挣他个波澜壮阔,后来呢,凌云志合着老家的土,糊作了直直的泥柱子。顶着爹娘,顶着屋,顶着姓氏;他归顺,他沉寂,他惹人艳羡,他只受自己的唾沫。
宋德脑海中闪过了阔别已久的场景:那个金光灿灿的午后,他和战友们嬉笑着提盆到公共浴室里冲凉,浴室里的每个水龙头都和年轻的他们一样有劲儿,可以把旮旯里的汗垢和疲惫都冲走,洗完擦干身子后的轻快干爽,是只此处可以体会的,离了便不再有的。他嘴角尖儿那不易察觉地向上颤了一下,浊黄的几乎无光的眼睛发潮,推出最后的两波浪。之后,他折叠的眼皮摊开,铺平,完全覆盖掉眼珠。
“如果离开世间可以让我挣脱拥有肉身时无法挣脱的世俗圈套,那么我是百分愿意的。但在离开之前,请让我任性地飞回阔别的老地方看看,套着皮肉那会儿我是无颜回去的,我想把自己丢弃在那的勇气捡回来,再听凭处置。”
病房外传来了放学的铃声……
至此,宋德长辞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