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从天堂到地狱(1/1)
李唐一手扶着车柱,一手搭在眉上,踮起脚尖,想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
但战场已经乱作一团,他根本分辨不清,只看到满眼的旗帜,嘶鸣的战马,以及在战车后狂奔的步卒。谁是谁,根本无法分辨。
“李君,你在找少君吗?她在那里。”御手伸手指了指战场左侧。
李唐顺着他的手看了一下,的确看到了杜姜。
杜姜的战车正缓慢的转着圈,韦何从远处跑了过来,匆匆登上车。还有两辆战车陪在一侧,看着陆俊坐着杜恕驾驶的四马战马在战场上飞驰,将仪国的几辆战车切割包围。
仪国战车被数倍于已的杜国战车包围,不出意外的话,不可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杜姜停在一旁,应该是防备那个可能的意外。
当然,也有不与陆俊等人为伍的意思。
虽然被李唐说服,接受了陆俊的计划,但杜姜耿耿于怀,心理上并不认同陆俊的做法,这几天一直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
李唐松了一口气。
如果说原本他还有点担心仪国国君藏一手,现在他一点也不担心。就算仪国国君藏了一手,在眼前的局面下,他也只能继续藏着。
论数量,他不到三分之一。
论质量,有杜姜这个高手在一旁看着,他很难有什么机会。
杜姜临阵击杀孙兵,又与六辆仪国战车对阵的英姿,不仅李唐看得清楚,仪国国君也看得清楚。
李唐正想着,御手又叫了起来。“李君,仪国撤退了,仪国撤退了,我军胜了。”
李唐运足了目力,也没看到仪国国君的战车。
战场太乱了。
“哪儿呢?”
“你看,仪国国君的战旗不见了。我军的战车开始减速,这是没有了危险,放心包围被困的仪国战车,迫使他们投降……”
在御手的解说下,李唐总算明白了战场的形势。
仪国国君撤退了,大河东岸的战场已经由陆俊等人控制,胜负已分。
接着,他又看到四辆战车撤出战场,杀向右翼。这进一步的证明了御手的判断,杜军已经胜券在握,陆俊可以腾出手,派人去增援右翼了。
这就是经验啊。
没有上过阵,连战场形势都看不明白。
李唐伸手轻按御手的肩膀。“多谢指点,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御手转身行礼,含笑说道:“不敢,上士龙,姜姓,田氏。”
“你也是田氏子弟啊?”
田龙带着几分矜持地说道:“田氏是大族,子弟众多,各国都有。我是田氏子弟中不成材的,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上士。”
“你认识田千秋吗?”
“田千秋?”田龙想了想。“没印象,李君能描述一下他的长相吗?”
李唐回忆了一番,将田千秋的外貌描述了一遍。
田龙还是摇摇头。“此人算得上俊秀,但相貌太普通了,没有什么特色。恕我愚钝,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个田氏子弟满足这些条件。不过田氏在国都有会馆,如果他真是田氏子弟,又来了国都,应该去过会馆。回师后,我去会馆问问,有消息再回报李君。”
“那就多谢了。”李唐心中疑惑,却没有再问。
田龙继续热情地为李唐解说战场形势。他对李唐说,战场上形势复杂,看不清具体的人,只能看战旗,尤其是将领的战旗。
越是身份尊贵的将领,战旗越是高大、醒目,他们的动向往往能代表整个战场的形势。找到这些战旗,确定他们的位置和移动方向、速度,就可以了解是占了上风,还是落了下风,是进攻,还是撤退。
“李君,那是大司马的战旗,他已经撤回中军,而右翼的战斗还在进行,我军的战旗在外围,说明我军已经包围了渡河的六国战车,控制了局面,大司马得以腾出手来,回到中军指挥……”
在御手田龙的解说下,李唐大涨见识,也清楚了当前的形势。
仅就这次战斗而言,杜国已经赢了。
左翼的仪国已经主动撤退,右翼的六国渡河的战车被包围,滩头阵地丧失,就算有战车渡河,也会面临数辆战车的围攻,沦为新的俘虏。最理智的选择是放弃,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至于中军,宁国的冲锋也没起到应有的效果,被杜国的步卒牢牢的挡住。在无法迅速渡河的情况下,兵力优势无法发挥,只能认怂。
宁国国君最终因为轻敌付出了代价,成就了陆俊的大名。
正如李唐所料,当陆俊完成了左右两翼的清扫后,回师中军。大司马陆宁再次敲响战鼓,步卒重新散开,为战车让出通道。
但宁国的战车却没有发起冲锋,而是主动撤回西岸。
阵前丢下了三辆无法行动的战车,战车上的甲士却跑了。
对峙了片刻后,对面的宁国见杜国没有渡河的打算,只得率先敲响了铜锣,撤出了战场。
李唐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还没到正中,估计收拾完战场正好吃午饭。
——
这是十多年来杜国难得的大胜,上至国君,下至普通一卒,都兴奋得无法言表,整个大营里弥漫着亢奋的气息。
只有杜姜不满意。
回到营帐,御了甲,脱下已经被汗水湿透的战袍,杜姜一边由侍女擦身,一边对李唐抱怨道:“这本来应该是我的成名战,现在却被陆俊抢走了,成了他继任大司马的资本。要不是看在大姐的份上,我绝不可能答应他。”
李唐安慰道:“夫人,他得了虚名,你得了实利,谈不上什么损失。待会儿论功,你绝对是功劳最多的那个。我李家能翻身,全托夫人英武。”
杜姜白了李唐一眼,嘴角却挑起了笑意。“我现在也是李家人嘛,为李家出力是理所当然的。”她想了想,又道:“除了孙兵那一辆战车,其余六辆战车也不能全给他们,至少要分我一辆。要不是我冲垮了他们的阵形,哪有那么容易得手,及时增援右翼。右翼的功劳我分不着,左翼的要多一些,不能便宜了他们。”
李唐也笑了。“你说得对,大姐夫要是不给,你不用开口,免得将来姐妹见面尴尬,我亲自去要。”
杜姜听了,心里欢喜,转身搂着李唐,狠狠亲了一口。
侍女正为她擦汗,衣衫半解,汗味和体香混和在一起,特别有诱惑力。
李唐激动起来,伸手搂住杜姜腹肌分明的纤腰,对侍女使了个眼色。“你先出去,等会儿再进来。”
杜姜听了,连忙跳起,掩上衣襟。“不行,不行,马上就要论功了,我可不想迟到。”随即又点点李唐的鼻子,眨眨眼睛。“晚上,晚上我们庆功。”
李唐苦了脸,却无可奈何。
——
午餐很热闹。
虽然晚了点,但食物丰富,酒水充足,大家的心情更是高涨,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国君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边与大司马陆宁说话,一边接受封臣们的祝贺。
陆宁同样如此。陆俊立下大功,为继任大司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等于为陆家的荣耀上了一个保险,不少人主动示好,争取能搭上陆家的战车。
陆俊本人自然也成了众星捧月的中心,脸都笑僵了。
李唐、杜姜进帐的时候,陆俊一眼就看到了,正想挣脱人群,过来说话,却被李唐用眼神制止了。李唐指指一旁的杜姜,轻轻摇了摇头。陆俊会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也看到了杜姜的脸色不好,现在过来打招呼也没什么结果。
李唐与杜姜走到国君和大司马陆宁面前,躬身施礼,祝贺大捷。
国君大笑,指指李唐和杜姜,对陆宁说道:“大司马,你看这两孩子,哈哈哈……”
陆宁抚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这一战能取胜,源头在李唐,关键是少君。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国君,你可不能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就不赏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这才是公正。”
国君笑得更大声,伸手将杜姜拉到身边,摸摸杜姜的头。“闺女,打了胜仗,立了功,怎么还瘪着嘴?是不是李唐欺负你了?说出来,阿爹为你出气,用钱砸他。”
杜姜原本嘟着嘴,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转怒为喜,转身抱着国君的胳膊,笑眯眯的说道:“阿爹,要不你先把那二百万给了?”
“没出息。”国君伸手戳了戳杜姜的额头。“李唐现在还缺钱吗,还需要那二百万吗?”
“那不一样,你答应的,就得给。”
国君苦笑,转头对陆宁说道:“女生外相,真是白疼了。”
陆宁做严肃状。“国君此言,臣不敢苟同。在家忠于夫,在国忠于君,这正是少君的过人之处。再者,君子言出必践,国君既然答应了李唐,就应该兑现承诺。这件事,臣支持少君。”
“阿爹,你看,大司马也说应该给。”杜姜眉开眼笑。
“给,给。”国君连连点头。
李唐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国君和大司马两个老狐狸逗杜姜。
国君说得对,他现在根本不需要那二百万无息借款了。仅是上次俘虏庞氏兄弟,陆俊代为支付的赎金,他就足以偿还所有的债务,更别说还有仪国国君送的。
粗略估算一下,这次征战,他和杜姜至少有五百万的收入。
打了胜仗就是爽啊,怪不得有实力的人都不愿意种地,只想着开战呢。
国君和大司马现在提起此事,与其说是因为钱,不如说是提前安抚杜姜,免得她在论功的时候发飚,搞得场面不好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杜姜现在就是个不仅会哭,而且会闹的孩子。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就坐着数钱好了。
过了一会儿,午宴开始。
国君说了几句场面话,宣布今天再驻扎半天,以防不测。如果宁国的确已经退了,明天一早就班师,大概下午会到国都,届时会举行真正的庆功晚宴。
今天就是总结一下战况,当作预热。
然后,由大司马陆宁发言。
陆宁起身,先感谢了国君的信任,以及将士的英勇,然后开始宣布战果。
此战,敌我双方出动的战车总数超过二百辆,实际参战的大约四十辆,前后交战一个时辰。
时间虽短,收获却不少。共缴获仪国战车七辆,杀甲士五人,俘虏甲士十六人,步卒二十八人;六国战车四辆,俘甲士八人,步卒十三人;宁国战车三辆,杀甲士一人,俘步卒五人。
杜国大获全胜,无一损失,仅有步卒十余人受了轻伤,零死亡。
陆宁宣布一个数字,封臣们就高呼一次万岁,气氛越来越热烈。
最后,陆宁宣布了几个最重要的功臣。
陆俊是首谋,整个方案的提出者、实施者。
李唐是首功,是他主动出击,俘虏了庞飞虎兄弟,得到了重要的情报,为这场大胜奠定了基础。
杜姜阵前击杀仪国大司马孙兵,射杀射伤仪国车左两人,击杀车右一人,勇冠三军。
陆言是次谋,是以步卒迎战宁国的方案提出者,实施者。
仇恩是次勇,阵前夺一车,杀仪国左司马桓武。
说完这几个人的名字后,陆宁没有再报。
众人向仇大夫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阵中获车还好说,但杀仪国左司马桓武这个功劳就大了,足以让他加官晋爵。他原本就是杜国两名七大夫之一,现在再晋一爵,就是九大夫,与大司马陆宁比肩了。
这几乎已经是杜国爵位的天花板。
作为封臣,与国君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能到这一步,仇大夫就算现在死了,也可以含笑九泉。
按照惯例,在这个时候宣布的人员都会晋爵,而不是简单的赏钱或者增加封邑。
所以,陆宁的话音未落,就有人起身向仇大夫表示祝贺,要讨一杯酒喝。
仇大夫很得意,不时的瞥一眼李唐。
他不能和陆俊、杜姜比,却可以压李唐、陆言一头。上次被李唐当面怼了之后,他一直想找回场子。
李唐对此无感,连看都没看仇大夫一眼。
但杜姜看到了,很是不爽,起身说道:“大司马,恕我冒昧,这份军功簿似乎有遗漏。”
陆宁面带身微笑。“你是说李唐斩杀仪国大司马孙海的功劳吧?”
杜姜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仇大夫也吃了一惊,神情顿时尴尬起来。
他能榜上有名,是因为斩杀了仪国左司马桓武,比李唐俘虏的庞氏兄弟身份尊贵。李唐排在前面,只是因为他立功的时间靠前而已,仅功劳而言,李唐并不比他大。
可是要论上李唐斩杀的仪国大司马孙海,那情况就不同了。
“李唐斩杀孙海,的确是大功,而且对此战的影响很大。如果不是孙海被杀,共子孙兵刚刚继任,又报仇心切,这一战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但是……”
陆宁停顿了一下,大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李唐自己。
“李唐身为使者,出使仪国,与孙海发生冲突,不在任务之内,更不符合出使的礼节。念在是孙海挑衅在先,杀父之仇又不能不报,所以功过相抵。少君……”
陆宁抢先伸手,示意杜姜稍安勿躁,正色道:“杀父之仇是私仇,不能记在军功簿上。”
杜姜瞪圆了眼睛,却无言以对。
陆宁将目光转向了李唐。
李唐起身,先拍了拍杜姜的肩膀,示意她坐下,然后对陆宁拱手说道:“大司马所言甚是,公私分明,我没有异议。”
陆宁嘴角轻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唐又转身,分别向陆俊、陆言祝贺。
陆俊含笑还礼,陆言却有些窘迫,局促不安。
李唐最后看向仇大夫,拱拱手,笑道:“仇大夫老当益壮,年过六旬还身先士卒,为国杀贼,令人佩服。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强敌环伺,还望仇大夫保重身体,再接再厉。仪国左司马阵亡,他的儿孙们可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复仇的。”
仇大夫面色微变,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他一把年纪了,还冲杀在最前线,不是因为他好战,而是因为他后继无人。
他有儿孙,但儿孙都喜欢吟诗诵赋,不好武艺。勉强上阵,只会被人虐。
如果他只是俘虏了仪国左司马,也就罢了。现在是阵斩,对方会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下次碰到,一定会要他的命,或者他儿孙的命。
身为封臣,他的儿孙是有义务出战的,否则国君会收回爵位和封邑。
这么看,他这次立下大功,看似可喜,实际上也是埋下了祸根,并不值得高兴。
李唐一句话将仇大夫从天堂拽入地狱,转身又对陆宁拱手施礼。“大司马,惭愧,惭愧,在这个开心的时候说不适宜的话,扫兴了。”
陆宁的嘴角抽了抽,清咳一声。“不然,居安思危,才是君子的品德。”他转身众人,沉声说道:“诸君,此战虽然取胜,宁国实力未损,将来还会有更激烈的战斗。望诸君戒骄戒躁,不要有轻敌之心。”
“喏。”众人轰然答应,轻狂的气息荡然无存。
陆宁转身对国君说道:“国君,李唐少年老成,见识过人,臣以为可以重用。”
国君摆摆手,大声说道:“这件事等回国再说,现在先喝酒。不管怎么说,这次大胜一扫我杜国十年来的晦气,值得痛饮一场。来人,上酒!”
众人听了,这才重新振奋起来,摩拳擦掌,准备痛饮。
只有陆言眉头微蹙,一言不发,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