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问礼(1/1)
会议结束,杜姜、陆言在仪威的陪同下,去军营与在国都的封臣们见面,重整旗鼓。李唐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向国君提出了一个要求,与仪国学士见面,问礼请教。
这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的,现在只是付诸行动而已。
仪国国君爽快的答应了,命人去请学士。
户曹掾吕征等人面面相觑,有点意外。他们本以为李唐接受了国君任命,会第一时间赶去国相府接管权力,没想到李唐还要向学士问礼。
问礼本是一个仪式,大司马、相国之类的重要官员上任之前都要向学士问礼,以示自己是懂规矩的人,尊重礼法。只是随着时光流逝,这样的仪式渐渐没人在乎了。开始还派人去问候一下,走了过场,后来干脆连这个过场都忘了,以至于有些人都不清楚还有这种习惯。
国相庞涓安排任务时,就没提到这件事,他们都等着李唐去国相府呢。
在国君的府邸里,他们不能太放肆。可是到了国相府,就是到了庞涓的地盘,就可以好好刁难李唐一番了。不管是不是支持庞涓,国相府的属吏们都等着这一幕,包括吕征等人在内。
事出突然,吕征和曹广轻声交流了一番,随即派人通知国相庞涓,让他耐心的等一等。
不出意外的话,庞涓现在已经准备停当,正襟危坐的坐在堂上,等着李唐上门。
派人去通报,一是想看看程度是否合乎规矩。如果不合规矩,庞涓就可以发作了。二是让庞涓多点耐心,不要等急了,自乱阵脚。
庞涓可不像他的名字那么温和,脾气不太好。
李唐看在眼里,知道吕征、曹广大概是庞涓嫡系,相比之下,金曹掾鲁若和庞涓的关系就一般了。
这也可以理解,金掾曹管理矿产、工匠,但仪国和杜国地形相似,都是平原地区的泽国水乡,没什么矿产可言,是典型的清水衙门,一般人都不愿意去。如果与庞涓走得近,有更好的官可以做,谁会做金曹掾啊。
这不是仪国的特产,杜国也差不多,金曹掾属于标准的冷灶。杜姜过去说了几句,金曹掾就痛痛快快的放人,任由杜姜带走了几个铁匠和一些原料。
按理说,这样的事并非秘密,他昨天还在接风宴上展示了铁制兵器。庞涓收到消息,应该会知道他将从金曹着手,提前做好准备才是。现在鲁若还是这般边缘化,也不知道是平时和庞涓接触得太少,还是庞涓对他即将展开的行动没有认识,这才露出了破绽。
当然,谨慎起见,这也可能是庞涓故意露出的破绽。
李唐在心里记下了一笔,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学士来了。
学士姓张,名鸿,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须发花白,腰也驼了,由两个侍女扶着,气喘吁吁,额头还有些微汗。
来到仪国国君面前,他松开侍女的手,勉强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衣冠,向仪国国君拱手施礼。
“学士张鸿,拜见国君。久不见国君尊颜,忽蒙召唤,未有准备,请国君见谅。”
他的声音有些弱,语气里还有些哀怨,一听就知道是闲得太久了。
仪国国君有点尴尬,起身相扶。“学士,国有大事,寡人太忙了,疏于学问。今日刚刚请到几位俊杰,眼前这位就是来自杜国的客卿李君,他将出任我仪国的国相。李君虽年轻,却是好礼之人,上任之初,便要问礼学士。”
张鸿扭头打量了李唐一眼,李唐连忙上前行礼。“杜国公士李唐,拜见学士。”
他用的是和鲁学士学来的礼仪,事前做了准备,还是很到位的。
张鸿看得明白,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学过礼?”
李唐再拜。“蒙鄙国鲁学士不弃,学过一点皮毛。不足之处,还请学士指点。”
“好啊,好啊。”张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李唐。“说起来,贵国鲁学士还是我的学长。今天能看到他的弟子,也算是缘份。”
李唐心中疑惑,这位张学士看起来比鲁学士年纪还要大,怎么成了学弟?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张学士主动拉近距离,他求之不得,自然要顺杆往上爬。
“原来是师叔,久仰,久仰。”李唐更加热情,再次行礼。
按礼法,他虽然向鲁学士学过礼,却没有正式拜师,根本不算鲁学士的弟子。为了完成任务,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往上扑,强行蹭一波流量。
张鸿很满意,与李唐分别就座,开始问对。
李唐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让张鸿先展示一下师道尊严,过过学士的瘾。
仪国国君说,他看起来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实际上是为了补充能量,早晚还要练功,对礼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时间。再加上他还没成亲,又没有子嗣让张鸿教导,张鸿都快闲得生蛆了。
这时候给他一点阳光,他就会灿烂,给他一点洪水,他就会泛滥,请教几个问题,他就会滔滔不绝。
不出所料,张鸿兴奋起来,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根本不需要李唐多说什么,静静地听着就行。
李唐有充分准备,表现得津津有味,仿佛三月不知肉味,今天突然面对丰盛的酒席一般,酒不醉人人自醉。
仪国国君也有心理准备,脸上堆着笑,表现得非常好学。
吕征、曹广、鲁若等人是第一次听学士开讲,既新鲜,又激动,也忘了时间。
几个问题过后,进入正式的问对环节,也就是李唐发问,学士解答。因为问题千奇百怪,没有一定之规,非常考验学士的学问和应变能力,向来为人所重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所提的问题也能表现出提问者的水平。如果问题太肤浅,没什么难度,不仅会让学士笑话,更会让人轻视。
李唐提了三个问题:何谓道?礼与法孰重?经与权孰重?
李唐说完后,张学士看了李唐一眼,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半天没说话。
李唐不动如山。
仪国国君有些坐不住了,悄悄地扭了扭身体。
吕征等人却有些紧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李唐问得不好,学士懒得答,还是问得太好,以至于学士都如此郑重?
反正他们是一个问题也不懂。
他们有机会从不同的渠道学习一些礼仪,比如接人待物之类,也有机会学习一些故事,以为谈资和人生借鉴。如果有兴趣和天赋,还可以学习一些诗赋,增加文采。
但很少有人会关心道、礼、法这一类没什么实用价值的内容。
况且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正式学习的经历,他们更多的是按照祖辈、父辈代代相传的经验生活。
一下子听到这么高大上的问题,他们懵了。
就在气氛凝滞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张学士睁开了眼睛,缓缓地开了口。
“一阴一阳谓之道,故国有君臣,家有夫妻,人有男女,畜有雄雌,此万世不变之理也。礼者,圣人所制,法天,象地,循道,为不变之经,为阴。法者,君主所制,扶正祛邪,因时而变,为一时之权,为阳。故法不违礼,权不害经,阳不伤阴,此乃为政之道也。”
李唐没有立刻答复,咀嚼、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依学士之言,则秉忠心,行正道,谋公利,无所不可?”
张学士微微颔首。“愿李君不忘初心,终为赤子。”
李唐躬身再拜。“谢学士教。”
张学士欠身还礼,起身告辞。
李唐起身相送,仪国国君以目相视,吕征等人则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坐着不动,目送张学士,还是像李唐一样站起来。
没等他们做出决定,张学士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的消失在堂后。
——
国相府,庞涓坐在堂上,神情凝重。
国君府中的问对已经一字不差的传到了他的耳中,李唐即将起程,赶往国相府,正面交锋迫在眉睫,他却有了一丝怯意。
李唐向学士问礼,看似无聊,实则影响极大。
学士是朝廷派来指导国君及其子弟礼仪的,而礼正是王朝屹立的根基。他能够主持国政,不用看国君的脸色行事,倚仗的正是代代相传的礼。
只要他没有谋反,没有做出明显违反礼法的事,国君就无法苛责他。如果强行剥夺他的权力,他们就可以以国君失礼为由群起反击。
国君只有一人,封臣却是一群,众寡分明,强弱悬殊。
国君请杜姜来任大司马,那是补缺,其他人无话可说。但国君请李唐出任国相,对他这个在职的国相无过而免,却有违君臣之间的礼法,他反击也就名正言顺,没什么心理负担,不用担心被别人非议,也因此得到了不少人的拥护。
可是当李唐问出那三个问题,而学士又给出那样的答案后,他就失去了礼法的支持。
礼是圣人所制,是虚的,国君所制的法才是实的。
要反对国君所制的法,必须指出他的法违反了礼才行。但礼如何解释,这个权力在学士,不在他这个国相。真要辩论起来,他肯定不是学士的对手。
换言之,当张学士表明了支持国君的态度时,国君的所作所为就有了合法性。
他继续抗拒,就有不忠的嫌疑。
李唐马上就到,要不要当面与李唐发生冲突?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庞涓一时心乱,既不甘心就此放弃权力,让李唐为所欲为,又不愿意冒着被人非议的风险,当面与李唐发生冲突。
就在庞涓犹豫不决的时候,外面有人来报告,李唐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前。
庞涓咬咬牙,站了起来。
他要亲自出去迎接,以免被李唐破门而入,维持基本的体面。
既然不能阻止李唐接任国相,就没必要撕破脸皮,搞得没法收场。李唐反正是客卿,在仪国混不下去,回杜国就是了。他却是仪国大族的家主,在仪国深耕多年,不可能轻易离开仪国。
李唐可以不要脸,他不能不要。
——
国君府到国相府没多远,李唐大费周章的坐车而来,既是为了符合礼法,也是给吕征等人通风报信的时间。
问礼不是可有可无的过场,而是正面交锋前的心理攻势,抢占道德高地。
庞涓是老臣,要脸,不可能不管不顾,撕破脸皮也要阻止他上任。
真要到了那一步,他也不需要有什么顾忌了。
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你不要脸,就休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当马车在国相府前缓缓停下,看到庞涓从里面走出来,卡着点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李唐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起身下车,抢在庞涓出大门之前站在了地上,拱手施礼。
先礼后兵,用最温和的动作,做最强硬的事。
果然,见李唐已经下了车,庞涓这才加快了步伐,紧赶两步,来到门口,隔着门框与李唐见礼。
他没出大门,既表示了应有的礼节,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李唐也不介意,上前与庞涓寒暄。
你现在出不出大门并不重要,反正从今天开始,国相府就是我的办公地点,你必须搬出去。
李唐笑容满面,拱手离礼。“庞相,唐何德何能,岂敢劳动庞相。”
庞涓笑得比哭还难看。“庞某不才,不能富国强兵,愧对国君。如今李相上任,庞某出来迎一下也是应该的。”他顿了顿,又道:“后生可畏,想来李相一定能久居此地。”
李唐笑着摇摇头。“庞相言重了。我德浅能薄,本不敢接受仪国国相这样的重任。只是机缘凑巧,在击败宁国之战中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功劳,这才被仪国国君错爱,授我以重任,迎战宁国。等此间事了,我完成了任务,自然要将国相的印绶归还庞相,回杜国去。”
你别跟我以倚卖老,老子是凭真正的战功扬名,是你们国君亲自请来帮忙的客卿。
你要是称职,我哪有机会。
庞涓的眼角抽了抽,有点无从下口的感觉。
如果李唐气势汹汹的上门,逼他搬家让位,他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同情,然后以义不受辱为由,和李唐大吵一顿。现在李唐说得这么客气,他反而不好发作了,否则就是无礼取闹,有失他老臣的体面。
这时,李唐又道:“战事应该不会维持太久,我也没几个人,用不了几间屋。庞相大可不必搬家,翻箱倒柜的也麻烦,不如就住在这里。万一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我还可以向庞相请教。”
庞涓原本还有些犹豫,不肯搬,听了李唐这句话,立刻做出了决定。
搬,离这小子越远越好,否则岂不成了他的后盾?那些官员看到我没搬走,还住在相府里,会以为我和他关系有多好呢。到时候他再借我的名义发号施令,我也拦不住啊。
“不不不,国相府是为国相修建,岂能随便居住。我既然卸任,就应该搬出去,以免被人误会。”庞涓一本正经地说道:“将来李相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庞某如果还能得到国君信任,再搬回来就是了。”
你别得意,功成名就、荣归故里你就别想了,保证让你什么事也做不成,很快就让你灰溜溜的滚蛋,到时候再看老子怎么搬回来。
庞涓嘴上说着,伸手邀李唐进门,并为李唐介绍沿途看到的官署,介绍国相府的官员。
两人都是阴阳大师,脸上笑嘻嘻,心里买卖提。
一旁围观的吃瓜群众也没几个看得明白的,都以为庞涓有风度,李唐懂礼貌,两人是忘年交呢。只有能听懂他们言外之意的人才会惊讶地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
有的佩服庞涓能忍,有的佩服李唐藏拙。
庞涓一把年纪,经历了那么多,能忍很正常。可是李唐这么年轻,居然也懂藏拙,这就不简单了。
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骤居高位,有几个不是意气风发、张牙舞爪的?
这些人中,就有金曹掾鲁若。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机会也许来了。
李唐昨天已经在宴会上展示了铁制兵器的优势,为了迎战宁国,势必要打造大量的铁制兵器,而这正是他的职责范围。
办好这件事,击退宁国,他就是有功之臣,就算是庞涓也没有理由指责他。
他支持李唐是为了保家卫国,这有错吗?
不管李唐将来会不会继续担任国相,他都会得到赏赐,甚至升迁。
这可能是他这一辈子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来。
鲁若不知不觉的多了几分干劲,看向李唐的目光也热烈起来。
李唐随庞涓一路前行,与国相府的官员们见面。
有些昨天晚上已经见过,有的甚至还喝过酒,此时见面,自然要聊上几句,互道久仰之类。因为之前做了功课,他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家族,这时候主动打招呼,就显得特别亲热。
庞涓在一旁看在眼里,也有些惊讶。
这小子居然能过目不忘?这可是一般人没有的才能。
家族、血脉固然值得骄傲,但天赋更难得,尤其是这种过目不忘的超凡记忆能力。这样的人不是成为名将、名臣,就是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学者,游历天下,成为大受欢迎,人人都想结交的对象。
国君看中他,请他来出任国相,莫不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