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1/1)
来到中庭,李唐瞥了一眼堂上,不动声色的停住了脚步,就在院子中央与庞涓闲聊。
庞涓心乱如麻,面红耳赤。
堂上只有一张面朝南的椅子,只有主席,没有客席。这本是他为了刁难李唐而设,让人撤去一张椅子,就是要让李唐无处可坐,只能像一个下属一样站着和他说话。
但现在他已经改了主意,决定主动让贤,维持基本的体面,自然不能再这么做。
现在让人添一张椅子,等于承认失礼。
这一路走来,已经被李唐有意无意的利用了,不少下属的眼神都不同了。如果再坐在堂上,与李唐有说有笑,只怕误会的人会更多。
无奈之下,主动请退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么一来,同样等于不战而败,将国相府拱手相让。
然后,这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庞涓只是犹豫了一刹,就做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定,向李唐请辞。
李唐也没有挽留,只是轻轻点头,目送庞涓落荒而逃,然后又看了一眼堂上的椅子,对李左车使了个眼色。
“将堂上的椅子都到院子里来,摆成一圈。”
李左车转身上堂,指挥着几个奴隶,将堂上的椅子全部搬到院子中央,排成一个圆圈。
李唐也不谦让,在庞涓之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定,随即又招呼众人。“大家都坐吧。昨天只顾着喝酒,也没来得及与诸位攀谈。今天难得空闲,一起说说话。”
庞涓离开了,国相府的官员们没了主心骨,正自犹豫,听李唐这么说,更加不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落座。
李唐看在清楚,目光转向鲁若。“鲁掾,你过来坐,我有几件事要向你请教一下。”说着,伸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
鲁若见状,立刻走了过来,在李唐身边坐下。他只坐了半个屁股,侧身看向李唐。
“请国相示下。”
“你们随意坐啊。”李唐招呼了一声,随即对鲁若说道:“仪国没有矿山,需要的铜、锡、铅、铁等材料从何而来?通常有多少量,现在库存有多少?”
鲁若早有准备,立刻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一五一十的向李唐汇报。
李唐认真的听着,等鲁若说完,他就问起了细节。
有几个作坊,作坊里有多少人,每天能干多少活?
鲁若一一作答。
户曹掾吕征原本在观望,发现一不留神就被鲁若抢了先,坐了李唐身边的椅子,多少有些后悔。此刻见李唐聚精会神的与鲁若讨论问题,没有注意他,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了,迅速抢占了另一侧的椅子。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落座。
能上堂与国相一起议事的人有限,椅子也这么五六张,院子里却站着十几个,仅曹掾以上的就是七八个,坐得迟了,可就只能站着了。
一转眼的功夫,几张椅子就坐满了人,其他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铁心要跟着庞涓的人根本不会留在这里,早就跟着庞涓走了。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心怀观望的。见庞涓让贤,而且没撕破脸,他们也就没了顾虑,纷纷考虑着如何在李唐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就自己负责的业务进行汇报。
李唐和鲁若谈得这么深入,可见不是那么好骗的,待会儿还是老实点比较好。
有准备的人开始拿出账本做准备,没有准备的人则慌了手脚。
——
在仪威的陪同下,杜姜、陆言登上了国都南门的城楼。
仪国国都有四门。北门与国君府的北门相对,两门中间便是存放战车的军营,由大司马直接管理,普通人不能随便出入,平时也不开。对普通人来说,东、西、南三门才是平时可以进出的城门。
这三个城门下都有院子,供看守城门的步卒居住、操练。
理论上,这些看守城门的步卒也是常备军事力量的一部分。一旦开战,他们也要上战场。可是因为战车在战场上有碾压式的优势,步卒作用不大,所以出征时,这些人通常留下来守国都。
久而久之,这些人也懈怠了,成了大司马安置边缘人的垃圾箱。
凡是必须安排职务,却与大司马不亲近的人,都安排去守城门。
像仪威这种有身份,没本事的人,也愿意来守城门,虽然赶不上出征的收益大,却也有好处可拿,最重要的是零风险,不会被敌人俘虏甚至阵亡。
整体优势并不代表每个人都安全,战场上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一个城门有一百名步卒,其中包括一名城门司徒,三名门侯、六名假门侯。城门司徒偶尔来看一下,具体事务由门侯、假门侯负责。
今天情况特殊,城门司徒也来了,只是看起来有些累,白白胖胖的脸上全是虚汗,头盔戴歪了,身上的皮甲也没穿好,胡乱的披在身上。
杜姜问仪威。“这位是?”
仪威脸色很难看。“这是犬子仪征。”随后又喝了一声:“狗东西,看到大司马来了,还不向大司马行礼?”
仪征吓了一跳,连忙向杜姜拱手施礼。
杜姜点头致意,随即又问了一句。“宁国来犯,仪君作为仪国宗室,愿意为国出征吗?”
仪征不安地看向仪威。
仪威更加恼火,飞起一脚,踢在仪征的屁股上。仪征本能的往旁一闪,却没能完全闪开,疼得直咧嘴,滑稽的模样惹人发笑。
杜姜也笑了一声。“看起来,倒是大司徒身手敏捷些。”
仪威很尴尬,狠狠地瞪了仪征两眼,厉声喝道:“狗东西,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也敢这般放肆。等晚上回去,有你好看。”
仪征摸着屁股,也不敢回嘴。
仪威又瞪了他一眼,转身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对杜姜说道:“大司马,先检阅士卒吧,待会儿日头上来了,可穿不住甲。”
杜姜哼了一声:“大司徒,战场上可不能没甲,敌人的箭不会被晒软。”
仪威不悦,反驳了一句。“从来都是春秋交兵,谁会在夏天作战?”
杜姜也沉下了脸。“这你得问宁国国君了,为什么要在夏天作战,这么热,让大司徒连甲都披不住。”
仪威被杜姜当面怼了一句,顿时哑口无言,气得扭头看向别处。
杜姜也不理他,冲着仪征及他身后的步卒,大声说道:“诸君想必也知道了,我是杜国李唐之妻杜姜,蒙仪国国君相邀,出任仪国大司马,统兵迎战来犯的宁国。没有人愿意在夏季出战,但敌人来了,总不能束手就降。”
她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我猜,诸君大多是公士、下士,有大夫爵位的不多,也未必拿得出赎金。一旦仪国向宁国称臣,诸君成为国人的可能性很大。所以,爵位高的权贵们可以投降,你们却不能投降,除非你们愿意放弃现有的身份。”
士卒们互相看看,有人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这不是什么秘密,而是通行的规矩。
一个方国如果被迫向另一个方国称臣,从国君开始,每一个贵族的爵位都会削去一到两级。爵位高的还不怕,虽然身份低了一些,还是贵族。可是公士、下士之类的就惨了,他们会成为平民。
公士、下士再辛苦,也不用自己耕种。一旦成了平民,没有了封地,就只能亲自耕种土地,以换取最基本的衣食。
没有人愿意走到那一步。
“夏天穿着甲胄是很辛苦,可是比起常年累月在田间耕种的农夫,这点辛苦不值一提。如果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们肯定会选择穿上甲胄,拿上武器,迎战宁国。”
杜姜顿了顿,又道:“现在,我也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穿上甲胄,冒着酷暑训练。或者脱下甲胄,放弃贵族的身份,从此做一个国人。”
她拔出腰间长剑,在地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线。“选择训练的,站在原处不动。选择脱下甲胄的,请走到另一边。”
众人互相看看,没人愿意动。
放弃贵族身份,对他们来说无法接受。这不仅是从此只能自食其力,更是对列祖列宗的辜负。将来祭祖时,如何面对祖宗。
放弃祖宗基业,是他们无法背负的责任。
杜姜等了片刻,点头表示赞许。“很好,仪国虽然不是什么强国,却还有一点志气。可是想击败宁国,仅有志气是不够的。宁国君臣贪得无厌,又对仪国觊觎已久,绝不会因为诸君有一腔热血就放过你们。能击败他们,保卫家园的,只有你们手中的武器。”
她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止戈为武,反干为士。你们手中的武器,就是你们身为武者的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发挥武器的作用,你们就不配称为武者,也不配称为士。说实话,我很怀疑你们有没有这样的能力。陆言!”
此时,陆言上前,拱手领命。“在!”
“穿上你的甲胄,带上你的武器,沿着城墙跑一个来回,给仪国勇士们打个样。”
“喏。”陆言转身,沿着城墙开始向东奔跑。
杜姜的目光扫过城墙上的士卒。“你们如果选择战斗,就跟着他一起跑。如果选择放弃,现在就可以脱下甲胄,放下武器。我只选前五十二人,组为一队。”
话音未落,士卒们就吓了一跳,争先恐后地奔了出去。
仪征见状,焦急地看向仪威。他不怕杜姜会夺他的爵位,但部下都开始跑了,他一个人站在这里也尴尬。可是真要让他跑,他也跑不过其他人。不出意外的话,他肯定是最后一个。
仪威见状,气得脸色通红,冲上去又是一脚。“看什么看,还不快跑?要是跑得慢了,进不了前五十,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仪征一听,顿时傻眼了。
仪威见状,更是恼火,抬手一个大耳光。
仪征这才回过神来,捂着脸,开始奔跑。
仪威回头看向杜姜,皮笑肉不笑。“大司马,我也要跑吗?”
杜姜笑笑。“大司徒德高望重,就不必跑了。”她伸手指指快要升到正中的太阳。“只要你能坚持到落日,不被晒晕,就可以随军出征。毕竟,大司徒的任务是居中指挥,而不是与敌人短兵相接。”
仪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头大。
他现在已经是一身汗了,能坚持到天黑吗?
仪国的国都并不大,从东到西也就是两里路,来回四里。杜姜和仪威说话的功夫,陆言已经跑了半圈回来,从他们面前经过,速度不变的向西奔去。
一群仪国士卒跟在后面,能保持速度的也就是五六十人而已,其他人已经跟不上了,不是放慢了速度,勉强支撑,就是干脆放弃,扶着城墙大喘气。
杜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仪威却有些吃惊。他看着陆言的背影,摸了摸胡子。
如果陆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士,也就罢了。他可是杜国大族陆氏的子弟,还是陆宁口中的千里驹,居然有这样的体力?
陆宁总不会因为他能跑,所以才称他为千里驹吧。
如果陆言是陆宁安排来仪国担任大司徒,统领步卒迎战宁国的,自己不肯让贤,岂不是与陆宁做对?
他可以不在乎杜国国君,却不愿意与陆宁成为敌人。
何况上阵还有被宁国击败的危险。
仪威犹豫起来。
一会儿功夫,陆言已经跑了回来,在杜姜面前站定。
他满头是汗,但脸色红润,步履坚定,看起来更有精神。
反观仪国将士,落后一百多步不说,还跑得东倒西歪。奔到终点后,站都站不稳,只知道呼哧呼哧的大喘气。
陆言挨个数人,数满五十二后,就不再看后到的人,转身看向杜姜。
杜姜走到五十个被选中的幸运儿前,淡淡的问道:“城门司马在不在?”
众人忍着笑,摇摇头。
仪征还没跑过中线就瘫了,怎么可能在这五十二人中。
“可有门侯?”
一个中年人举起了手。“门侯贾义在此。”
杜姜点点头。“从现在起,你这是这五十人的队长,听陆言指挥。”
贾义看看陆言,躬身领命,随即又向陆言行了一礼。
杜姜再问。“可有假门侯?”
又一个中年人举起了手。“假门侯孙固在此。”
“你是队副,协助贾队长。”
“喏。”孙固向杜姜、陆言行礼,站在了贾义身边。
杜姜随即又选出五人,分别担任什长,各领一什,吩咐他们今天做好准备,明天参加集训。
被选中的将士轰然应诺。
不知不觉的,他们已经接受了杜姜的命令。
杜姜转身看向仪威。“大司徒,现在是去东门,还是去西门?”
仪威挤出一丝笑容。“先去西门吧。待会儿会更热,别真热出人命来。”
杜姜点头答应。
他们先来到西门,照着南门的程度,再一次由陆言领跑,选出五十二人。然后又来到东门,再来一次,又选出五十二人。
如此,一共选出三队,一百五十六人。
再加上经常随战车出征的步卒,足以凑满二百人,组成两个方阵。
这其中,最显眼的不是杜姜,而是陆言。
他接连跑了三次,衣服也湿了三次,但体力依然不减,也看不出萎靡,反而更加精神。
仪威看在眼里,自愧不如。
左右权衡之后,他决定主动让贤。
杜姜说道:“仪君坚持下来了,还是可以随军出征的。我虽是女子,却不会食言。”
仪威连连摆手。“我是自愿的。陆君虽年轻,却有名将之风。我自愧不如,理当让贤。”
杜姜微微一笑,没有再坚持。
仪威识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陆言悄悄吐了一口气。
今天虽然辛苦,却很值得。能在仪国出任大司马,是他这次来仪国的两大目标之一。有了这样的资历,将来回到杜国,他至少要再升两级,从此跨入大夫的行列。
如果能击败宁国,那就更好了。
不管是回杜国,还是留在仪国,他都不用担心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