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寄 昼食者（1/1）
寄昼食者一一闽北方言，寄存午饭的人。我13岁那年的春天，我们家来了两个寄昼食者。
最先在我家寄昼食的，是外屯姑姑的孙女矮冬。外屯姑姑是我祖母生前认的干女儿，与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矮冬到我们家寄昼食，是春茶开采的时候。
初次见到矮冬，我被吓了一跳：已经20几岁了，个子却极矮，站在我家饭桌边，才比饭桌高一点点。说她像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吧，身材却很壮实，而且皮肤粗糙，长相也显老，说话嗓门又大，那模样，实在不敢恭维。唯有一双眼睛很漂亮，当时我就想，可惜这双眼睛了。外人都叫她矮冬（矮冬瓜的简称），母亲却不许我和妹妹们这样称呼她，所以我们都叫她阿姐，但私下里我还是叫她矮冬。
矮冬家住在外屯，那是个自然村，距离我们村有四里地，而采茶的地点却在我们村的茶山，因为往返路途远，每天来采茶，她就把带来的饭菜寄存在我家。母亲煮午餐的时候，把她的饭菜放后锅里热着，中午她就可以吃上热饭菜了。吃过午饭，矮冬还可以在我们家休息一会儿。
矮冬是个很勤快的人。她早上起得很早，常常6:00还不到就到我们家了。她采茶也很快，双手绕着茶树上下翻飞，蝴蝶一般。就这样一个有着不少优点的乡村丫头，只因为个子矮，人们就都喜欢欺负她。茶队包给她的那一片茶，别人是可以随意去采的，不管她如何的抗议，都无效，茶队的人也不为她主持公道。茶叶采满了一茶篓，要去称茶了，一同去的人故意走在后面，然后摘一把老茶叶悄悄扔进她的茶篓里。茶队称茶的人看见嫩茶叶中混进了老茶叶，就要骂她。矮冬也会大声为自己辩解，说那是别人扔进来的。称茶的人可不管，只管骂得高兴；采茶的人见她被骂，就更高兴了。每次她去称茶叶，人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边笑边骂，称茶亭里热闹极了。
采春茶的时候，我也经常出现在茶山上。我和蓉子以二姐的名义，也包了一片茶来采，那时二姐已经学会做衣服，不再采茶。我和蓉子还是小学生，平时要上学，只有周末和放学后才有时间去茶山。但我们包的那一片茶，从来就不曾有人偷采过。大家都知道，偷采别人的茶是可耻的。
见矮冬被欺负，我有时也同情她，会在心里为她抱不平：个子矮也是错吗？为什么人们可以随意拿她取乐呢？矮冬自己似乎却并怎么不在意，别人取笑她，她也取笑别人；别人采她的茶，她也去采别人的茶。她性格外向，抗击打能力又特别强，人们拿她也没招。或许上天是公平的吧，给了她别样的容貌，就一定会给她相应的生存方法。
矮冬是我家的第一个寄昼食者，第二个寄昼食的，是矮冬的爷爷。
矮冬的爷爷，是外屯姑姑的丈夫，我们叫他外屯姑丈，他那时也住在外屯。他来我们家寄昼食，是春末夏初时节。那个季节，果园里的水蜜桃成熟了，果队雇他和另一个老农当守园人。
外屯姑丈那时应该快六十岁了吧，他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肤黝黑，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下巴留着几根山羊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在我的印象中，外屯姑丈出现的时候，总是披着蓑，戴着笠，而天上也总是下着雨。也难怪，正是雨季嘛。每次他一来，我和妹妹们就都很高兴，因为他一看见我们，就会笑眯眯地从蓑衣遮着的衣服口袋里，左一个右一个地掏出几个水蜜桃来，变戏法似的。那些沾着雨水的水蜜桃，是姑丈刚刚从果园的桃树上摘下来的，水灵灵的，又大又红。一个水蜜桃，我和妹妹们要用双手才能捧住。因为这些水蜜桃，我们不仅喜欢外屯姑丈，就连湿漉漉的梅雨天也一并喜欢上了。
外屯姑丈拿桃子给我们吃，母亲看见了，每次都要说：“姐夫，这样不太好吧，下次不要再带了。”在母亲看来，外屯姑丈为了我和妹妹们而去做监守自盗的事情，罪过在她。而外屯姑丈呢，却一脸坦荡，每次都语气笃定地说：“不要紧的，队长说了，我可以随便吃，就当是我吃了。”外屯姑丈牙齿掉得差不多了，他是吃不了桃子的。见我母亲还有疑虑，他扭头朝门外看了看，然后转身向着我母亲，压低嗓门说：“甭怕，别人摘的比我还多呢。”这些理由似乎很有说服力，于是母亲微笑着，不再说话。但到了下一次，同样的对话他们还要再说一遍。
我们家人口本来就多，加上两个寄昼食者，每天中午吃饭时，大家围坐在饭桌前，很热闹，气氛也很轻松，因为矮冬总会说一些奇怪的话让大家发笑。我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平时吃饭，我和妹妹们是不敢随意说话的。自从他们来了之后，每天午餐时间，我们家总是笑声不断。
吃饭时，母亲会劝爷孙俩吃我们家的菜，外屯姑丈和矮冬也会把他们带来的菜拨到空碗里，让大家一起吃。姑丈带的菜煮得太烂了，我没有兴趣，矮冬常带的青椒烹泥鳅干和腌菜炒竹笋，却是我和妹妹们的最爱。见我们喜欢，矮冬也很高兴。
有时，矮冬也会扛上一捆她刚从山上拔回的竹笋送给我们。我特别喜欢她送的斑笋子，将斑笋子顶端的嫩笋尾剪下一截，剥下笋壳做成的笋壳笛，放入嘴里双唇一抿就能吹响：“噼比噼一一，噼比噼一一”声音悠扬而清亮。笋壳笛吹出的笛音里带着一点儿雨，又带着一点儿晴，暮春时节的惆怅，也随着笛音在满是花香的空气中飘荡。
到了天大热的时候，果园里的水蜜桃摘完了，石头坡上的绿皮梨开始成熟，但果队没有再雇外屯姑丈看守果园，我猜一定是姑丈偷摘水蜜桃被发现了。
外屯姑丈不在我们家寄昼食了，不久，矮冬也不来了，因为春茶采摘完了，而夏茶的采摘次数不多，量又少，每次只需半天就可以采完，无需再寄昼食。我们家的餐桌前少了这两个寄昼食者，我竟然怅然若失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