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向阳而生(1/1)
伏诚带着盛火到了剑堂,从大门进入,是一片十分宽阔的露天场地,里面空无一人,原本的寂静被开门声划破。
如云如雾的苦楝花遮天蔽日,树下是大大小小划分成许多块的不规整场地,中间或被花草,或被树木分隔开,看起来并不是集中传授剑术的场所,像是弟子私下各自练剑使用的地方。
穿过这一片不规则的练剑地,剑堂中央是一处洗剑池,池中散发出的源源不断寒意,使得四周都是终年不化的旧雪,水面凝结着一层一触即破的冰霜,水中立着数百把各种样式的剑,有的轻巧,有的锋锐厚重,隐隐散发着铮鸣之声。
淬剑水和剑意经年碰撞所化成的玄石在池底折射出光线,水面波光粼粼。
“这些都是故去前辈们生前的佩剑。”正当盛火愣神之际,站在洗剑池前的伏诚忽然出声。
盛火怔怔,轻声问道:“是所有人死后佩剑都回到了这里吗?”
“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剑意生灵本就极为不易,非剑心通透者不可得,而且并不是所有剑主身死后,剑灵都可以自寻回来,有的随着剑主的战斗损毁,有的选择随着剑主自断剑身。”伏诚看着洗剑池中的每一柄剑,“这些剑都与他们主人心意相通,在其身死后自己寻回,封闭剑身立入洗剑池的,因为这里是它们主人最初打磨剑意的地方,试图在此等着他们记忆中熟悉的人,再将他们拔剑出鞘。”
盛火望着覆盖着一层苍茫白雪的洗剑池,心中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能等到吗?”
伏诚愣了愣,摇头道:“谈何容易,这天下大到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走遍,就算你入了轮回,又极巧的在一二十年后到了这里,纵使你知道眼前人就是记忆中那个人的前世今生,你真的就能确实,或者说甘愿承认,这个人就是他吗?”
伏诚负手看着洗剑池,像是在看一件极为珍贵的旧物,微风从水上吹过,带来扑面凉意,将他衣摆吹得晃动。
“死了就是死了,轮回转世,人也不再是之前那个人了,所以绝大部分的剑都只能空耗百年,被时间磨掉自己本身的剑意,磨掉自己的灵识,成为一把普通的旧剑,只是再过百年,也许会有新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拿起它,一如它最初的主人那样,再一路修行修出新的剑意和剑灵。”
盛火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属于传承的震撼,此刻,再看着眼前被旧雪覆盖的洗剑池,每一柄剑都凝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厚重。
她也第一次从蜃山占的广阔地界中,切实体会到了一丝底蕴深厚的苗头来。
于是盛火问了一个心中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蜃山如此之大,各处修建的方式也像是为成千上万个弟子准备着的一样,蜃山在以前,是不是盛极一时的仙家山头?”
伏诚轻轻笑了一下,“曾经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再说也无益。”
伏诚转身离开洗剑池,回到练剑的地方,从陈列着许多把木剑的架子上拿下两把木剑,将其中一把交由盛火。
木剑泛着经年累月被使用的光泽,十分简洁古朴。对于修行的人来说,什么玄而又玄的阵法符咒,百炼成丹的制药,都没有长剑横九野来的恣意潇洒,唯一能够与之媲美的可能只有御风远游。
哪怕盛火心性远超自身年龄的沉稳,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一剑霜寒十四州。
伏诚剑一入手,架势一起,整个人身上的气质便随之发生变化,一剑挥出,锋利的剑招直出而去,一种不可匹敌的锋锐之气蔓延开来。
伏诚并未在剑招中灌注一丝气劲,只凭挥动木剑的剑气,就激的周围的草木动荡。
飞剑当空,转折变换,伏诚放慢了剑招的速度,但招式产生的虚影仍旧使人眼花缭乱,伏诚只使出最朴实无华的招式,盛火心神便被吸引了进去。
一剑毕,伏诚收剑而立,问道:“你记住多少?”
盛火仔细回想了下,“都记下了。”
“都记住了?”伏诚有些惊讶。
他完整演练一遍只是为了让盛火心中有个大概,虽说这套剑法是极为简单适合初学者的,但对于初次接触,能一遍记下剑招,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都记下了。”盛火对此不以为意。
她在此前的宗门之中,因为她那个娘亲的原因,连最基础的修行口诀的学习不了,没办法她只能趁着做各种杂事的间隙偷看弟子们是如何练习,私底下再回去偷偷尝试,因此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一个如此简单的剑招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那好,你练一遍我看看。”伏诚退到一旁,暂时收起了木剑。
盛火略微踌躇,以前她并非没有尝试过练剑,只不过以前用的都是木棍,且根本无人指导她练习,她的招式如何,使的对不对,一概不知,如今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摸到剑。
虽然只是木剑,也跟木棍很不一样了。
她闭上眼,脑海中回想着方才的一招一式,细细感悟。
不知不觉想到方才使剑的先生,和负剑而行的大师兄。
剑,纯粹,锋利,温柔又强大。
伏诚的演示在盛火记忆中自发放的极慢,稍一回忆,他的举手投足便都浮现在她脑子里。
她横剑身侧,蓦的,动了起来。
她全凭着记忆,谨慎的模仿着方才所见到的招式,又将自己不够顺畅的地方记了下来,顺便思索着如何改进。
伏诚看着看着,目光凝在了盛火的动作上,他发现盛火使出来的剑招十分熟悉——她不止在按着招式练习,还在模仿他方才挥剑之时的精神气,甚至还真给模仿出了一两分!
要知道每个人心境不同,招式之中的精神气便不一样,这样天赋异禀的记忆和模仿能力,连他看了都有几分自惭形秽。
盛火练完一遍,并未停歇,继续练上下一遍,伏诚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得郑重起来,他仔细看着盛火的每一招,看着她挥舞的每一剑,不敢出声打断。
她的变化,竟然是肉眼可见的。
盛火按照记忆中的画面反复练上几次,几乎熟悉之后,她双眼睁开,目光骤然凌厉起来,那一瞬间,伏诚不由地攥紧了手中木剑。
她招式中蕴含的精神气变了!
变成了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孤注一掷势如破竹的锐气。
盛火在完全熟悉剑招之后,开始放弃一味的模仿,将剑招之中不够顺畅的地方按照自身意念挥出,她开始向剑随意动靠拢。
这最为简单朴素的一套剑招,实则十分多变,这份多变恰巧契合了少年初次作为执剑人对自身剑意的灵活尝试。
伏诚默默将剑放回了剑架上,他旁观一场盛火的剑,这样的天赋,需要的不是规训的教导,而是一分身前引导,三分身后帮扶,剩下的,全看她自己。
盛火这一遍练完,停了下来,胸膛不停起伏着。
和模仿伏诚剑招的时候不同 ,她在按照自己心意挥动时,隐约摸到一点什么,却又抓不住那个感觉,于是她试图不断向那点虚无缥缈的东西靠拢,一遍下来,竟比先前的几遍还累。
趁着盛火歇息的间隙,伏诚说道:“天赋不错,第一次尝试就能有自己的感悟,剑意非一日而成,还是要勤加苦练,莫要荒废了天赋。”
伏诚给了个十分中肯的评价,说完,盯着盛火,思考着什么。
盛火点点头,对于先生说她天赋不错这件事并没如何高兴,也没注意到先生的异样,她盯着手中的木剑,眉头微皱。
不知为何,剑在她手中看似运用自如,却少了一份遂心的感觉,仿佛置身江河之中逆行一样。
好像她拿的,不应该是剑。
盛火摇了摇头,将杂念甩出脑海,兴许是因为自己以前没有正经拿过剑,手生罢了。
等盛火清理完自己的杂念,伏诚也下定了决心,珍而重之的掏出了一本泛黄的剑谱。
风霜摧折在剑谱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纸张皱的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成渣滓,书角看起来被翻阅无数遍,连渣滓都不剩了。
至于为什么盛火能一眼看出是本剑谱,是因为皱皱巴巴的书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不甚清楚却偌大的“一剑”两字,字还写的歪歪扭扭。
盛火带着茫然,看着伏诚将这本剑谱郑重的交到了她手中,脑子中的茫然几乎化成了实质。
“心魔重在心字,便是你对于自己心中欲念的无法掌控导致其成为执念或者恶念,心魔产生一次,也有可能产生第二次,所以未来所有时间你都要多加防范。”
伏诚翻开盛火手中剑谱,指着第一页的几个字,“心令如山,不止意味着你要听从你心中的声音,更是要学会控制你心中的声音,当你所行即所愿,才能心境澄明。”
“但人最重的便是七情六欲,欲念无穷无尽,若是你不能控制自己心里所产生的思想,只会一味听从内心,等你所求违背天理伦常,你身不可行的时候,欲念便容易化为恶念或执念。”
“恶念一起,魔障再生。”
“这本剑谱你现在不是最适合练习的状态,有空练练便是,能够帮助你磨砺心性。”
心令如山?
盛火若有所思,其实理解起来并不难。
简单来说,就是自身意志和心性与恶念的对抗,用自身肉体承受磨难来锤炼意志,增加对意志的掌控,使其不欲念横生,然后自身举止便可以遵从内心,不因为事与愿违而产生怨怼,如此循环。
想通了的盛火十分爽快的将剑谱收下了,她翻开快要朽掉的纸张,万幸里面记录的招式还算清晰。
盛火仔细翻阅一遍之后,一招一式便被其清晰记入脑海中。
一共有三十招,她尝试着练习一遍,随后吃惊的发现了这剑谱的神奇之处。
以她才练剑的拙眼来看,这三十个招式之间,有一种各自为阵的感觉,寻常剑招都是相互衔接相互成就,这种有招胜无招的……神奇剑谱,盛火思考了半晌,觉得确实十分磨练心智。
伏诚看着盛火说练就练,十分欣慰,“记得时常练习。”
——
伏诚交代完就离去了,盛火独自在剑堂练到了天黑才收了木剑。
她如今的体力跟不上,除了经脉不通,还有个困扰了她多年的毛病,气血亏虚,所以半下午的时间零零散散就只将剑谱练了十多遍。
盛火踩着石板上的树影,一下午不断触碰自身极限的练习,现在身上一身湿汗黏腻,心里却十分酣畅淋漓。
而且她能感受到经脉中流动着的魔气比起之前浓重许多,这不是坏事,流动的魔气越多,药力能够化解的便越多,她离脱胎换骨便更近一步。
盛火尝到了甜头,身体的那点疲惫自然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路溜达着回到静亭,园中药锅已经熄火,锅中熬煮的药水已经不见了,只有一股还未消散的草药味笼罩着院子。
在檐下正坐着打瞌睡的伏诚被惊醒,看到盛火身上变得浓重的魔气,微笑道:“回来了。”
盛火低低嗯了一声。
“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伏诚看起来有些疲惫,“今日会比第一次轻松许多。”
“好。”盛火走到门前停住,然后倒走几步,转身蹲在伏诚旁边,“先生先回去休息吧,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妨事的。”
伏诚笑道:“你这是不想欠人情,还是关心你先生我啊?”
盛火绷着脸不说话。
“行了,逗你一下,年纪轻轻的整天绷着个脸。”伏诚挥了挥手,“快进去吧。”
伏诚铁了心要守着,盛火也只能离开。
这一场药浴直到深夜,确实是一回生二回熟,没出什么岔子便结束了,水池中药性完全散尽的时候盛火还有些力气,自己攀着阶梯爬了出来。
盛火心神内敛,经脉中的魔气已经消散了五分之一,这个速度比她预想的快了许多。
她挪着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杯茶在石桌上,余温尚在,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去。
盛火强撑着到后院沐浴,然后倒在床上便陷入了昏睡。
直到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盛火才被明晃晃的光束照醒,在她药浴后的第一天伏诚未给她安排功课,她起床拿着昨日从剑堂带回来的木剑,在院中找了处树荫一遍一遍的练着。
累了,她便去拿了纸笔到院子石桌上,尝试着画出学过的那个咒纹,一上午便这样,练完剑画符咒,画完符咒再练剑。
到了下午,伏诚“哐——”一下推开了院门,看到盛火周围那副场面,立马就明白她在做什么,招手道:“哎呀,这么勤勉做什么,擦擦汗,跟我走。”
盛火迷茫的跟着伏诚出门,“做什么去?”
“去后山打理草木。”
盛火:……
盛火沉默了一会,看着伏诚神色不似作假,突然调转身形往回跑去。
不过片刻,又从院中出来,伏诚看着她,问道:“做啥去了?”
“哦,我去拿了师叔之前给的建木种子。”盛火将种子揣好,说道:“带着看看,若遇到合适的地方再种下去,没有就留着。”
伏诚思索了会,说道:“带着吧,后山不小,你自己找一处合心意的地就行。”
到了后山,盛火看着眼前的一片地有些目瞪口呆,之前说是打理草木,她以为是那种久久疏于打理的乱枝,可眼前的一大片宽阔的土地,开垦的十分规整,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药物,一眼可见废了不少心思。
伏诚从门口拿出放置的剪子和小锄头等工具,提着往地间走去,走到一块开满白花的土地前,蹲下身来,拿出剪子。
“这是白龙天兰,花可以入药,来,你蹲过来闻闻。”伏诚对着盛火招手,“花香清甜,但极淡。”
盛火蹲下闻了闻,确实有一股极淡的香味。
“白龙天兰想要入药,只能人为栽种。”伏诚修剪着枝干上的枯叶,一边解释,“这种植物的枯叶不会自行掉落,坏掉的枝叶会被植株自己吸收,若是无人管束,枯叶中的一特殊物质会使花朵变得更香,同时使其带上剧毒,在自然中这种香味会有轻微的致幻作用。”
盛火明白了,需要将白龙天兰的枯叶修剪掉以维持药性,于是她拿着剪子也认真修剪起来。
伏诚又指了指两人身后的一块地,说道:“这边是菩萨草,是许多药方的药引,单用无毒无益,若是用菩萨草汁浇灌白龙天兰,那么有毒的白龙天兰花香会成为致幻毒药,数息之间便可使人陷入幻境。”
盛火默默帮着打理药草。
伏诚知道盛火记性好的出奇,也不怕他记不住这些草木的各种效用,打理完了这块,就换到下一块地,除除草,浇浇水,修剪修剪枝头,悠哉游哉丝毫不急。
盛火生出一缕忧愁,“这些都是先生自己种的吗?”
伏诚笑道:“是。”
“为何要种这些?”盛火看了看姹紫嫣红的整个后山,有些疑惑,“百十年的仙草灵植世间不是难寻,若是需要花钱买就好了,若是要种成上千年的药草,你如此大一片地,需要耗费的不止一点精力,况且……”
“人又活不到千年,山上修行,最重要的不就是时间吗?”
伏诚缓缓说道:“境界高低,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修行并不是为了境界而修行。”
伏诚笑眯眯的摸着草药枝叶,“我所求,只不过蜃山能一直安稳无恙而已。”
盛火眯着眼,她总觉得先生这番话,话里有话。
难道蜃山有什么不安稳的地方吗?
伏诚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灰尘,“你跟我来。”
盛火跟了上去。
伏诚带着她穿过种满草药的大块土地,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上,地上翘出一大块斜着向上延伸的巨石,此时太阳即将西斜,夕阳变得通红起来,石块对着夕阳,遮挡出黑压压的一整片阴影。
伏诚带着她沿着倾斜的石坡走了上去。
忙活了一天的盛火有些灰头土脸,她登上石尖后,夕阳的光骤然打在她身上。
盛火有些呆愣。
薄暮西山,透过云层,仿佛放下一条通天的漫长道路,日下江河,山如重影,天地仿佛融为一体。
伏诚坐在石顶上,脊背微微有些佝偻,他霜白的发丝折出夕阳的颜色,如神似仙。
伏诚看着光一点一点隐匿在云层中,喃喃道:“人心如花木,皆向阳而生喽。”
盛火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福至心灵,蓦的从巨石斜坡滑了下去,一路飞奔着回去拿了方才的工具。
没一会又飞奔着回来,到石块前边的足够宽敞的一处空地上,喊道:“先生,快来。”
伏诚笑起来,站起身,一跃而下,问道:“怎么了?”
盛火举着那棵种子,说道:“我们一起种吧。”
夕阳极美,有风吹动少女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