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世家（1/1）

原文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②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

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 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 ④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常杀人，从良匿。

注释

副车：皇帝的侍从车辆。

②圯：桥。

③鄂：通“愕”。

④《太公兵法》：相传为姜太公作的一部兵书。

译文

留侯张良的祖先是韩国人。他祖父开地做过韩昭侯、韩宣惠王、韩襄哀王的丞相。他父亲张平做过韩釐王、韩悼惠王的丞相。韩悼惠王二十三年，张平去世。张平去世后二十年，秦国灭了韩国。张良因为年少，没做过韩国的官。韩国被灭亡后，张良有家僮三百人，弟弟死了也不厚葬，却拿出全部家财寻求刺客去刺杀秦始皇，为韩国报仇。这是因为他的祖父、父亲做过五代韩王的丞相。

张良曾经在淮阳学习礼制。在东方拜见仓海君时，张良得到一个大力士，为他打制了一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铁锤。秦始皇到东方巡游时，张良和刺客在博浪沙中埋伏袭击，误中了秦始皇的一辆副车。秦始皇大怒，在全国大肆搜捕凶手。

缉拿刺客十分急迫，因为张良的缘故。张良改名换姓，逃到下邳躲藏起来了。

曾有一次闲暇时，张良在下邳桥上从容漫步。有位老翁穿着粗布短衣，走到张良身边，故意把鞋掉到桥下，并回过头来对张良说：“小子，下去替我把鞋捡上来！”张良很惊讶，想揍他，但因为看到他年纪大了，就强忍住气，下去把鞋捡了上来。老翁又说：“替我穿上鞋！”张良已经为他捡了鞋，又跪下给他穿鞋。老翁伸出脚让他把鞋穿好，然后笑着离去。张良大为吃惊，目光注视着老翁离去。老翁走出去一里多地后，又返回来，说：“你这小子可以教导了。五天后的拂晓，和我在这里相会。”张良感到很奇怪，就跪下，说：“是。”五天后的拂晓，张良前往。老翁已经先到。他生气地说：“跟老人约会，反而迟到，这是为什么？”于是，老翁离去，说：“五天后早点来相会。”五天后鸡鸣时分，张良就前往。老翁又先到了那里，又生气地说：“迟到，为什么？”于是，老翁又离去，说：“五天后再早点来。”过了五天，张良没到半夜就去了。过了一会儿，老翁也来了，高兴地说：“应该这样。”他拿出一本书，说：“读了这本书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师了。十年后，你会发迹，十三年后，你小子到济北来见我，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于是，老翁离去，没说别的。张良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这个老翁。天亮后，张良看那本书，发现原来是《太公兵法》。张良觉得此书非同寻常，就经常研习诵读它。

张良住在下邳，行侠仗义。项伯曾经杀了人，跟随张良躲藏起来。

原文

后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馀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

沛公之从洛阳南出轘辕，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馀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说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啖②秦将。”秦将果畔③，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④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逐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⑤。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

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⑥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注释

游兵：此处指流动不定的军队。

②啖：利诱，引诱。

③畔：通“叛”。

④解：同“懈”，懈怠的意思。

⑤缟素：缟和素都是白绢，此处比喻清白俭朴。资：凭借。

⑥毒药：药物的一种，常指药性猛烈的药。

译文

十年以后，陈胜等人起兵反秦时，张良也召集了一百多名青年壮士反秦。景驹自立为楚假王，驻在留县时，张良想去投靠他，但在路上遇到了刘邦。刘邦率领几千人，在下邳以西攻取土地。张良于是归属刘邦。刘邦任命张良为厩将。张良多次用《太公兵法》向刘邦献策，刘邦十分欣赏，经常采纳他的计策。张良给别人讲兵法的内容时，别人都不能领会，但给刘邦讲时，刘邦领悟得特别快。张良认为刘邦是天授睿智。因而，张良就决定追随刘邦，不去见景驹。

刘邦到达薛地，见到项梁。项梁拥立楚怀王。张良劝项梁说：“您已经拥立了楚王，而韩国的公子横阳君韩成很贤明，可以立他为韩王，以增加同盟者。”

项梁派张良去找到韩成，立他为韩王。项梁任命张良为韩王司徒，和韩王率领一千多人向西攻取韩地。他们夺得了几座城邑，秦军立刻又夺了回去。韩军在颍川一带往来游击作战。

刘邦从洛阳南出轘辕山时，张良率兵跟随刘邦，攻占韩地的十几座城邑，打败了杨熊率军的秦军。刘邦于是让韩王成在阳翟留守，和张良一起率军南下，攻克宛城，向西进入武关。刘邦想凭借2万人的兵力攻打秦朝峣关的守军。张良劝他说：“秦军还很强大，不可轻视。我听说峣关的守将是屠夫的儿子。这种市侩很容易用利益去打动他。希望您暂且留在军营，派人先去，准备好五万人的粮饷，在各个山头多张挂一些旗帜，作为疑兵，然后命令郦食其带上贵重宝物去收买秦将。”秦将果然反叛，还想跟刘邦联合向西袭击咸阳。刘邦想答应他时，张良说：“这只是秦军的将领想反叛罢，恐怕秦军的士卒不肯听从。不听从就一定有危险，您不如趁秦军懈怠进攻他们。”刘邦于是率军攻打秦军，大败秦军。随后，刘邦追击逃敌直至蓝田，再次交战。秦军彻底溃败。于是，刘邦率军到达咸阳。秦王子婴投降了刘邦。

刘邦进入秦朝的宫殿，里面的宫室帷帐、狗马珍宝和美女数以千计，刘邦内心想留在宫中居住。樊哙劝谏刘邦出宫居住，刘邦不答应。张良说：“因为秦朝暴虐无道，所以刘邦才能到达这里。大凡为天下铲除暴秦，应当以朴素为本。如今刚刚进入秦国，就安享快乐，这就是所谓的‘助桀为虐’。再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希望刘邦听从樊哙的意见。”刘邦于是回师驻扎在霸上。

原文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奈何？”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沛公曰：“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

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

今为奈何？”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

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②，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

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

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③；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注释

溢：通“镒”，古代的重量单位，20两为1镒（一说24两为1镒）。

②栈道：指在险绝的地方傍山架木而成的道路。

③郄：通“隙”，隔阂、裂痕的意思。

译文

项羽到达鸿门下，想率军攻打刘邦。项伯趁夜急驰进入刘邦的军营，私下会见张良，想让张良跟他一起离开。张良说：“我为韩王护送沛公，如今事情紧急，逃走不符合道义。”于是，张良把情况都告诉刘邦。刘邦大为惊慌，说：“这该如何是好？”张良说：“您确实想背叛项羽吗？”刘邦说：“有个卑鄙小人教唆我把守函谷关，不要让诸侯进来，这样就可以全部占有秦国的土地而称王。我听了他的话。”张良说：“沛公你自己估计能够击退项羽吗？”刘邦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不能。如今该怎么办呢？”张良于是坚决邀请项伯会见刘邦。项伯与刘邦相见。刘邦为项伯敬酒，还跟他结为亲家，让项伯向项羽详细说明刘邦不敢背叛他，之所以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等到刘邦见了项羽之后，两人和解。这些事详细记载在《项羽本纪》中。

汉元年正月，刘邦被封为汉王，在巴蜀称王。刘邦赐给张良一百镒黄金，两斗珍珠。张良把这些东西全部送给了项伯。刘邦也因此让张良厚赠项伯，让项伯为他求取汉中之地。项羽答应了。于是，刘邦得到了汉中之地。刘邦前往封国时，张良送行到褒中，刘邦让张良返回韩国。张良因而劝说刘邦：“大王何不烧断所经过的栈道，向天下表示没有返回中原的想法，以便稳住项羽。”于是，刘邦让张良返回。行进途中，刘邦下令烧断了栈道。

张良到了韩国。但是，韩王成因为派张良跟随刘邦的缘故，项羽不让韩王成去封国，让他跟自己一起东归。张良劝说项羽：“刘邦烧断了栈道，没有回来的想法了。”于是，张良把齐王田荣反叛的事向项羽作了书面汇报。项羽从此不再担心西面的汉国，而是发兵向北攻打齐国。

项羽最终不肯让韩王成前往封国，把他贬为侯，又在彭城杀了他。张良逃亡，抄小路去归附刘邦。刘邦也已经回师平定了三秦地区。张良被封为成信侯，跟随刘邦向东攻打楚军。到达彭城时，刘邦兵败而归。来到下邑后，刘邦下马，靠着马鞍，说：“我想用山东地区作为封赏，谁能与我共建功业呢？”张良进言说：“九江王英布是楚国的猛将，跟项羽有矛盾；彭越和齐王田荣在梁地背叛楚国。这几个人可以加以利用。您的将领中，唯独韩信可以托付大事，独挡一面。

您如果想捐出山东地区，就捐送给这三个人，那么就不愁打败楚国了。”刘邦于是派随何去游说九江王英布，并派人与彭越联络。等到魏王豹反叛时，刘邦派韩信率兵去讨伐他。韩信趁机攻占了燕国、代国、齐国、赵国等国。最终打败楚国，主要是这三个人出的力。

张良体弱多病，未曾独自领兵作战，一直作为谋臣，时时跟随刘邦。

原文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②，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③。”汉王曰：“善。

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代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④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⑤，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上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⑥，骂曰：“竖儒⑦，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注释

桡：削弱。

②乡风：归顺、服从。乡，通“向”。

③敛衽：提起衣襟夹在带间，以示敬意。

④式：通“轼”。古代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这里指乘车时扶着轼敬礼。

⑤偃：停止、废止。革：革车，即兵车。轩：大夫以上的贵族乘坐的车子。

⑥辍：中止。哺：咀嚼着的食物。

⑦竖儒：对读书人的鄙称。

译文

汉三年，项羽将刘邦迅速包围在荥阳。刘邦恐惧忧虑，和郦食其商议如何削弱楚国的势力。郦食其说：“从前商汤诛灭夏桀，把夏朝的后代封在杞国。周武王诛灭商纣，把商朝的后代封在宋国。如今秦朝丧失德行，背弃道义，侵伐诸侯的国家，消灭六国的后代，使他们没有立锥之地。大王如果真能重新扶立六国的后代，让他们全都接受大王的封印，这样他们的君臣百姓一定都会感激陛下的恩德，无不仰慕陛下的大仁大义，甘愿做陛下的臣子。德义推行以后，大王就可以南面称霸。楚王必定整齐衣襟前来朝拜。”刘邦说：“好。赶快去刻印，你带着它启程吧！”

郦食其还没有出发时，张良从外地回来拜见刘邦。刘邦正在用餐，说：“张子房到我面前来！有人为我策划了削弱楚国势力的计谋。”刘邦把郦食其的话都告诉了张良，说：“你认为怎么样？”张良说：“是谁为大王策划了这样的计谋？大王的大事要完了。”刘邦说：“为什么呢？”张良回答说：“我请求借大王面前的筷子为大王筹划一下。”随后，张良说：“从前，商汤讨伐夏桀而把夏朝的后代封在杞国，这是因为估计能够置夏桀于死地。如今，大王能够置项羽于死地吗？”刘邦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一个原因。周武王讨伐商纣而把商朝的后代封在宋国，这是因为估计能得到商纣的头颅。如今，大王能够得到项羽的人头吗？”刘邦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二个原因。周武王进入商朝的都城，表彰商容居住的里苍，释放被囚禁的箕子，修整比干的坟墓。如今大王能够修整圣人的坟墓，表彰贤人的里苍，在智者的门前向他们致敬吗？”刘邦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三个原因。发放钜桥的粟粮，散发鹿台的钱财，以赐给贫穷的百姓。如今大王能散发库府的钱粮来赐给贫民吗？”刘邦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四个原因。灭了商朝后，周武王把兵车改为乘车，把兵器倒过来放着，蒙上虎皮，以表示天下不再有战争之祸。如今，大王能偃武修文，不再用兵吗？”刘邦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五个原因。周武王把战马放到华山南面牧养，以示不再使用战马。如今大王能让战马休息而不再使用吗？”刘邦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六个原因。周武王把牛放牧到桃林的北边，以示不再运输粮草物资。如今大王能放牧牛群而不再运输粮草物资吗？”刘邦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七个原因。况且，天下的游士离开他们的亲戚，舍弃他们的祖坟，告别他们的故友，追随大王到处奔走，只是日夜盼望得到一小块封地。如今，大王要是恢复六国，封立韩国、魏国、燕国、赵国、齐国、楚国王室的后代，天下的游士就会各自回去侍奉他们的君主，陪伴他们的亲人，返回他们的旧友和祖坟所在的家乡。这样，大王跟谁一起打天下呢？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八个原因。再说，现在楚国无敌于天下，被封立的六国后代会重新屈服于楚国而追随其后，大王怎么可能使他们臣服呢？如果采用了那个人的计谋，大王就大事已去了。”刘邦饭也吃不下，吐出口中的食物，骂道：“这个愚蠢的腐儒，几乎坏了老子的大事！”刘邦下令赶紧销毁那些封印。

原文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

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馀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②，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心矣。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③，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

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④，卧而护之⑤，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⑥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

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注释

争：通“诤”，规劝的意思。

②安车：用一匹马拉的乘车。高官告老或征召有得望的人，常赐乘安车。

③等夷：同辈。

④辎车：一种有帷盖的车。

⑤护：统辖。

⑥惟：考虑。

译文

刘邦想废掉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刘如意。大臣中有很多人进谏劝阻，都没能改变刘邦的决心。皇后吕雉很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对吕雉说：“留侯张良擅长谋划计策，皇上对他也很信任。”吕雉于是派建成侯吕泽去胁迫张良，说：“你一直是皇上的谋臣，如今皇上想改立太子，你怎么能高枕无忧呢？”张良说：“当初皇上多次陷于危险的困境之中，侥幸而采用了我的计策。如今，天下安定，皇上因为自身偏爱而想改立太子，这是至亲骨肉之间的事，即使我们一百多个人劝谏，又有什么用呢！”吕泽强迫张良，说：“为我谋划个计策。”张良说：“这件事难以用口舌去争辩。但是，皇上有过不能招致的人，这样的人天下有四个。这四个人都已经年老了，都认为皇上傲慢轻侮，所以逃进山里隐藏起来，坚守道义，不肯做汉朝的臣民。但是，皇上很敬重这四个人。如果你真能不吝惜金玉财帛，让太子写信，言辞谦恭，备好座车，进而派能言善辩之士前去恳请，这四个人应该会来的。他们来了以后，你们要把他们奉若上宾，让他们时常跟随太子上朝，让皇上看到他们。皇上看到后，一定会感到惊异而询问他们。问清楚后，皇上就知道这四个人是贤者。这对太子将是一大帮助。”于是，吕雉让吕泽派人带着太子的亲笔书信，用谦恭的言辞和丰厚的礼物，去迎请那四个人。四个人来到长安后，客居在吕泽的家里。

汉十一年，英布发动叛乱，刘邦患病，想让太子率领军队前去讨伐叛军。

这四个人互相商议，说：“我们来京师的目的是要保全太子。如果太子率军前去平叛，那么事情就危险了。”于是，他们劝吕泽说：“太子率军打仗，即使有功劳，其地位也不会超出太子；万一无功而还，那么从此就将遭受灾祸了。况且，和太子一起出征的各位将领，都是曾经跟皇上一起平定天下的猛将，派太子率领他们，这跟让羊率领狼没什么区别，都不肯为太子卖力。太子肯定不可能建立战功。我们都听说‘母亲被宠爱，儿子就会经常被抱’，如今戚夫人日夜侍奉皇上。赵王刘如意常常被抱在皇上面前，皇上说：‘终归不能让不成器的儿子位居爱子之上。’很明显，赵王刘如意一定会取代太子的地位。你为什么不赶紧请皇后找机会向皇上哭着说：‘英布是天下的猛将，善于用兵，如今各位将领都是陛下以前的同代人，却让太子率领这些人，这跟让羊率领狼没什么区别，不肯为太子所用。况且，让英布知道了，就会大张旗鼓地向西进军。皇上虽然生病，勉强乘坐辎车，躺着让人护理，各位将领就不敢不尽力。皇上虽然劳苦，但为了妻子儿子还是要勉为其难。”于是，吕泽连夜去见皇后吕雉。吕雉找到机会在刘邦面前哭诉，所说的话都是这四个人的意见。刘邦说：“我想这小子本来就派不上用场，还是老子自己去吧！”于是，刘邦亲自率军东进，群臣留守，都送到霸上。

张良有病在身，亲自勉强起来，送到曲邮，拜见刘邦，说：“我应该跟随的，只是病得厉害。楚国人骁勇敏捷，希望皇上不要跟楚国人争夺一时的高低。”张良趁机劝谏刘邦说：“请任命太子为将军，监守关中的军队。”刘邦说：“张子房虽然有病在身，请勉强卧床辅佐太子。”这时，叔孙通做太傅，张良履行少傅。

原文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详许之，犹欲易之。及燕②，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③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④，道引轻身⑤。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⑥，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

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 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⑦。留侯死，并葬黄石冢。每上冢伏腊⑧，祠黄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⑨，国除。

注释

详：通“佯”，假装的意思。

②燕：通“宴”，安闲的意思。

③辟：通“避”，躲避的意思。

④辟谷：施行“道引”这一养生术时，不食五谷，可以长生。

⑤轻身：使身体轻轻飞升。道家认为，不食五谷，服药行气，可以飘然成仙。

⑥白驹过隙：形容时光过得快，像小白马在细小的缝隙前跑过一样。

⑦葆：通“宝”。祠：祭祀。

⑧伏腊：秦汉时，夏天的伏日、冬天的腊日，都是节日，合称伏腊。

⑨不敬：也叫大不敬，指不敬皇帝，罪名很大。

译文

汉十二年，刘邦率军打败英布的叛军，从前线归来，病得更加厉害，急迫地想改立太子。张良劝谏，刘邦不听，于是张良就称病不再理事。太傅叔孙通引用古今事例劝说刘邦，以死力保太子。刘邦假装答应他，但还是想改立太子。等到宴会时，设置酒席，太子刘盈在旁边侍奉刘邦。有4个人跟从太子刘盈身边，他们的年纪都有80多岁，胡须和眉毛雪白，衣冠服饰十分奇特。刘邦觉得很奇怪，问：“他们是什么人？”四个人上前回答，各自说出自己的姓名：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秀、夏黄公。刘邦大惊，说：“我寻求诸位好几年，诸位总是逃避我，如今，诸位为什么会自动跟我儿子交往呢？”四个人都说：“陛下轻视士人，喜欢谩骂，我们信守道义不愿受辱，所以害怕得逃亡隐藏起来。我们私下听说太子为人仁厚孝顺，态度恭敬，爱慕士人，天下人没有不伸长颈脖愿为太子效死的。所以，我们来了。”刘邦说：“麻烦诸位始终如一地调教和保护太子吧！”

四个人向刘邦祝福完毕，就快步离开了。刘邦目送他们离去后，召来戚夫人指着四个人，说：“我想换太子，可那四个人辅佐他，太子的羽翼已经丰满，难以更换了。皇后真是你的主人了。”戚夫人哭泣。刘邦说：“你为我跳段楚舞，我为你唱楚歌。”戚夫人歌唱道：“鸿鹄高飞，展翅千里。羽翼已成，横跨四海。横跨四海，能奈他何！虽有短箭，还有何用！”连唱了好几遍后，戚夫人叹息流泪。刘邦起身离去，酒宴作罢。刘邦最终没有改立太子，本是张良召来这四个人发挥了作用。

张良跟随刘邦率军攻打代地，在马邑城下出了个奇计，又建议拜萧何为相国。张良和刘邦在一起从容讨论了许多天下之事，但都跟天下存亡没太大关系，所以没有记载。张良于是宣称说：“我家世代担任韩国的丞相，等到韩国被灭，我不吝惜万金的资财，为韩国向强暴的秦国复仇，天下为之震动。如今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为帝王的军师，封邑万户，位列诸侯，这是平民所能达到的极点，对于我张良来说已经满足了。我希望抛弃人间的俗事，想追随赤松子四处遨游。”

于是，张良学习辟谷的方法，运气导引以便使自己身体轻灵。正逢刘邦驾崩，皇后吕雉感激张良的功德，强迫他进食，说：“人生在世，就像白驹过隙一样短暂，何必使自己苦到这种地步呢！”张良不得已，勉强听从，进用食物。

过了八年，张良去世，谥号为文成侯。儿子张不疑继承侯位。

张良当初在下邳桥上遇见的那个送给他《太公兵法》的老翁，十三年后，他随刘邦经过济北，果然看到 城山下那块黄石，就取回来当作珍宝加以祭祀。张良去世后，儿子张不疑把黄石同他一起下葬。后人每次上坟以及在伏日、腊日祭祀张良时，一并祭祀黄石。

继任留侯张不疑在孝文帝五年因犯了不敬皇帝的罪过，被取消了封国。

编后语

《萧相国世家》之后是与之类似的《曹相国世家》。我们将之省略，直接选了《留侯世家》。留侯张良是汉高祖刘邦的三大主要助手之一，也是汉初全身而退的少有的有功勋的人之一。本篇选取了《留侯世家》中最精彩、最值得称道的部分，省略了扶助刘邦建国那四年的事以及司马迁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