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1/1)
天地
【题解】
本篇的主旨是讲为君之德。作者认为,君为万众之主,君德就是天德。为君者应以德为本,无心无为,让一切成于自然,从而成为天道的体现者。君德即天德。从这种观点出发,作者对后世以人力治世的君主如夏禹、周武王等进行了激烈的批评。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1】;万物虽多,其治一也【2】;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3】,故曰,玄古之君天下【4】,无为也,天德而已矣【5】。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名正【6】;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7】,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8】。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9】,事也;能有所艺者【10】,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11】,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12】,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13】,渊静而百姓定【14】。《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15】,无心得而鬼神服。”
【注释】
【1】均:均等。【2】治:条理。指循性自得。【3】原:本。德:自得。天:自然。【4】玄古:远古。【5】天德:自然之德。【6】“以道”句:用天道来表示君主的名号,就很得当。言,名、称谓。当,得当。【7】分:职分。【8】泛观:广泛地来看。应备:可供用者无不齐备。【9】上治人者:居于上位治理人的人。【10】艺:专长。【11】兼:统属。【12】畜:养。【13】化:生长,发展。【14】渊静:像深潭里的水一样平静。【15】《记》:古书名。一:道。毕:完成。
【译文】
天地虽然大,但运动变化却是均匀的;万物种类虽多,但循性自得的性质却是一样的。天下百姓虽然很多,主政的却是君主。君主治理天下本于德行,而成于自然,所以说,上古的君主治理天下,靠的是无为而治,顺应自然罢了。
从道的观点来看称谓,那么天下君主就名正言顺;从道的观点来看职分,那么君臣各自承担的道义就明确了;从道的观点来看才能,那么天下的官吏都尽职尽力;从道的观点广泛地考察,那么天下万物就应有尽有,无不齐备。所以,通达于天的,是道;通行于地的,是德;周行于万物的,是义;善于治理天下的,是使人们各尽其能,各任其事;能够让才能和技艺充分发挥的,是各种技巧。技巧归属于事务,事务归属于义理,义理归属于德,德归属于听任自然的道,道归属于事物的自然本性。所以说,古时养育万民的君主,没有贪欲而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万物自行变化;深沉静默而百姓安定。《记》中说:“通于大道而万事自然完满,心无欲求而鬼神敬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1】,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2】。无为为之之谓天【3】,无为言之之谓德【4】,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5】,行不崖异之谓宽【6】,有万不同之谓富【7】。故执德之谓纪【8】,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9】,不以物挫志之谓完【10】。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11】,沛乎其为万物逝也【12】。若然者,藏金于山,沈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富贵;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13】,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14】。显则明,万物一府【15】,死生同状。”
【注释】
【1】覆载:包容。覆从上面说,载从下面说。【2】刳(kū)心:抛弃个人心智。刳,挖空。【3】“无为为之”句:不加外力干涉,而任其自然发展,就是符合天道。天,天道。【4】“无为言之”句:让万物用自身表明,而不用教化,就是顺应天性。德,天性。【5】“不同同之”句:把不同的万物等同对待,就是大。【6】崖异:与众不同,乖异。宽:宽容。【7】有万不同:包容不同的万物,就是说无所不有。【8】执:持守。纪:纲纪。【9】循:遵循。备:完备。【10】挫:扰乱。完:完美。【11】韬:借为“滔”,宽广。【12】沛:流动无碍。为(wèi):与。逝:往。【13】拘:取。一世:全天下。私分(fèn):私有。【14】王(wànɡ)天下:在天下称王。处(chǔ)显:处于显要的地位。【15】一府:一体。
【译文】
老子说过:“道,是覆盖承载万物的,多么广阔盛大!君子不能不彻底抛弃个人心中的一切私智去效法。以无为的态度处世,就是顺应天道;以无为的方式表达,就是顺应天性;给人以爱或给物以利,就是仁;把不同的万物等同看待,就是大;行为不乖异离奇,就是宽;心中能包容万种差异,就是富。所以说持守德行就是纲纪,成就德行便是立身,遵循大道就是完备,不让外界干扰内心就是完美。君子明白这十个方面,那么就能包容万物心胸宽广,德泽充盈而为万物所归往。如能这样,就像黄金藏在深山,珠宝沉在深渊,不谋财货,不求富贵;就能不因长寿而喜,不因夭折而哀,不因通达而荣耀,不因困穷而感到羞耻,更不会聚敛天下之利而为已有,不以称王天下而觉得地位显赫。显赫就会彰明,万物一体,死和生一样。”
【原文】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1】,漻乎其清也【2】。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3】。万物孰能定之【4】!”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5】,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6】。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採之【7】。故形非道不生【8】,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9】,非王德者邪!荡荡乎【10】!忽然出,勃然动【11】,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
“视乎冥冥【12】!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13】;无声之中,独闻和焉【14】,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15】,神之又神而能精焉【16】;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17】,时骋而要其宿【18】。大小,长短,修远【19】。”
【注释】
【1】渊:幽深静默。【2】漻(liáo):清澈透明。【3】考:敲击。【4】“万物”句:万物都是如此,谁能测定它呢?孰,谁。定,确定。【5】素逝:抱朴而行。素,本质。逝,往。耻通于事:不肯被事务牵累。【6】立于本原:立足于天道之根本。知:通“智”。【7】採:感应。【8】生:生成生命。【9】立德明道:确立德行,明晓大道。【10】荡荡:广阔辽远。【11】忽然、勃然:都是形容行动无心,随其自然。【12】冥冥:昏暗。【13】独见晓焉:道本无形,只有得道之人能够发觉。【14】独闻和焉:只有得道之人能够于无声处听到和谐之音。【15】“故深”句:道藏得很深,却能主宰万物。【16】“神之”句:道神秘莫测,却能显示微妙的作用。【17】“至无”句:道虽虚无至极,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18】“时骋”句:时刻运行,却能使万物有所归宿。【19】修远:久远。“大小、长短、修远”六字句义不全,或疑为郭象注文混入正文。
【译文】
老子说过:“道,幽深静默,澄澈清明。金石不得外力,便不能发声。所以金石虽然能发声,但不敲就不会响。天下万物谁能确定它的性质!”
“盛德之人,抱朴而行,以通晓事务为羞耻,立身于天道根本而智慧通于神秘莫测的境界,所以他德行广大。他心思所动,是受外物的感应。所以,形体不凭借道就不能生成生命,生命不顺应德就无法彰明。保存形体以尽生性,树立德行,明晓大道,岂不就是盛德吗!浩浩荡荡,忽然而出,勃然而动,万物无不依从!这就是盛德之人。”
“大道看上去幽深暗昧,听起来无声无息。昏暗之中,却能看见光亮;无声之中,却能听到和谐之音。所以大道深而又深却能主宰万物,神秘莫测却能显示微妙的作用;所以道与万物相接,虽然虚无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时刻运行变化却能使万物有所归宿。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直至久远。”
【原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1】,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2】。使知索之而不得【3】,使离朱索之而不得【4】,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5】。乃使象罔【6】,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释】
【1】赤水:虚拟的河名。【2】玄珠:虚拟的宝珠名,比喻大道。【3】“使知”句:比喻不能用智慧去寻求天道。知,虚拟的人名,智慧的象征。【4】离朱:古代明目者,明察的象征。【5】喫诟(chī ɡòu):虚拟的人名,巧辩的象征。【6】象罔:虚拟的人名,无心的象征。
【译文】
黄帝在赤水的北面游览,登上昆仑山向南眺望,返回的时候,丢失了玄珠。派知去找却没有找到,派离朱去找也没有找到,又派喫诟去找,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派象罔去找,结果象罔找到了。黄帝说:“真奇怪呀,象罔怎么可以找到呢?”
【原文】
尧之师曰许由【1】,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2】?吾藉王倪以要之【3】。”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4】!啮缺之为人也,聪明叡知【5】,给数以敏【6】,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7】。彼审乎禁过【8】,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9】,方且本身而异形【10】,方且尊知而火驰【11】,方且为绪使【12】,方且为物【13】,方且四顾而物应【14】,方且应众宜【15】,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16】。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17】,可以为众父【18】,而不可以为众父父【19】。治,乱之率也【20】,北面之祸也【21】,南面之贼也【22】。”
【注释】
【1】许由:上古时代的隐士。许由连同以下数句中的啮(niè)缺、王倪和被衣均为人名,除许由曾见于其他典籍外,其余三人都是作者杜撰的隐士,他们清廉洁己,不同于世俗。【2】配天:做天子。【3】藉:借助。要:通作“邀”,请的意思。【4】圾:通作“岌”,危险的意思。【5】叡(ruì):“睿”字之异体,聪慧的意思。【6】给:捷。数(shuò):频繁,引申为快捷的意思。【7】乃:竟。人:指人为。受:相应,调和。“受天”是说对应或调和自然的禀赋。【8】审:明察。【9】乘:趁,引申为借助。“乘人”即借助于人为。无天:抛弃自然的秉性。【10】本身:以自身为本,把自我当作万物归向的中心。异形: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11】尊知:尊崇才智。火驰:像大火蔓延似的快速急骤,指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而奔逐。【12】绪:端,这里喻指细末的小事。使:役使。【13】(ɡāi):拘束。【14】物应:为外物而应接,即应接外物的意思。【15】应众宜:应接众多的外物而奢求处处适宜。【16】与(yù):参与。“与物外”指参预外物的变化。恒:固定不变。“未始有恒”指从不曾有过定准。【17】祖:初始之人。【18】父:这里指同族人中的首领,也可以理解为统领一方的官长。【19】父父:前一“父”字同于前一注,后一“父”字指统领众多首领或地方长官的国君,即前面所说的“天子”。【20】率:先导。【21】北面:古代帝王坐位向南,臣子面见国君时则面朝北方,因此“北面”乃是臣下和百姓的代称,而下句的“南面”则是国君的代称。【22】贼:这里指像《胠箧》中田成子那样杀死国君而自立为诸侯的窃国大盗。
【译文】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啮缺,啮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
尧问许由说:“这样啮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请王倪来让他做天子。”
许由说:“恐怕天下也就危险了!啮缺的为人,耳聪目明智慧超群,行动办事快捷机敏。他天赋过人,而又用人事来应对天然,他明了该怎样禁止过失,不过他并不知晓过失产生的原因。让他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于人为而抛弃天然,将会以自身为本位来区分人我,将会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奔走驰逐,将会被细末的琐事役使,将会被外物拘束,将会环顾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将会应接万物而又奢求处处合宜,将会参与万物的变化而从不曾有什么定准。他怎么能当天子呢?尽管如此,有人群的地方就应该有主事的人,他可以做百姓的长官,却不可以做一国的君主。治是导致乱的起因,是人臣的祸患,是君主祸害的根由。”
【原文】
尧观乎华【1】。华封人曰【2】:“嘻,圣人!请祝圣人。”
“使圣人寿。”尧曰:“辞【3】。”“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4】。”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5】,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6】。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食【7】,鸟行而无彰【8】,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僊【9】;乘彼白云,至于帝乡【10】;三患莫至【11】,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已!”
【注释】
【1】乎:于。华:地名。【2】封:守护疆界的人。【3】辞:谢绝,推辞。【4】男子:男孩子。【5】所以养德:调养无为之德的办法。【6】然:通作“乃”,竟然的意思。【7】鹑():鹌鹑,一种无固定居巢的小鸟。“鹑居”意思就是像鹌鹑那样没有固定的居所。(kòu):初生待哺的小鸟。“食”意思是像初生待哺的小鸟那样无心觅求食物,这里喻指圣人随物而安。【8】无彰:不留下踪迹。【9】僊(xiān):“仙”字之异体。【10】帝乡:旧注指天和地交接的地方。【11】三患:即前面谈到的寿、富、多男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和多惧。
【译文】
尧在华巡视。华地守护封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愿吧。”
“祝愿圣人长寿。”尧说:“免了吧。”“祝愿圣人富有。”尧说:“免了吧。”“祝愿圣人多男儿。”尧说:“免了吧。”
守护封疆的人说:“寿延、富有和多男儿,这是人们都想得到的。您偏偏不希望得到,这是为什么呢?”
尧说:“多男孩子就多了忧惧,多财物就多出了麻烦,寿命长就会多受些困辱。这三个方面都无助于培养无为的观念和德行,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愿。”
守护封疆的人说:“起初我把您看作圣人呢,如今发现您不过是个君子。苍天让万民降生人间,必定会授给他一定的差事,男孩子多而授给他们的差事也就一定很多,还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了就把财物分给众人,有什么麻烦的!圣人随遇而安、居无常处,像待哺雏鸟一样觅食无心,就像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太平,就跟万物一同昌盛;天下纷乱,就修身养性趋就闲暇。寿延千年而厌恶活在世上,便离开人世而升天成仙;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寿延、富有、多男孩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于我,身体也不会遭殃,那么还会有什么屈辱呢!”
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请问要怎样办?”
守护封疆的人说:“您还是回去吧!”
【原文】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1】。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2】,立而问焉【3】,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4】,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哀,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5】?无落吾事【6】!”挹挹乎耕而不顾【7】。
【注释】
【1】伯成子高:杜撰的人名。【2】下风:下方。【3】焉:用同于“之”。【4】劝:劝勉。【5】阖(hé):通作“盍”。怎么不的意思。【6】无:毋,不要的意思。落:荒废。【7】挹(yì):用力耕地的样子。
【译文】
尧统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而去从事耕作。夏禹前去拜访他,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夏禹快步上前居于下方,恭敬地站着问伯成子高道:“当年尧统治天下,先生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可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来从事耕作,我冒昧地问您,这是为什么呢?”
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不须奖励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须惩罚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赏罚的办法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后世之乱也就从此开始了。先生为什么不走开呢?不要耽误我的事情!”于是低下头去耕地而不再理睬。
【原文】
泰初有无【1】,无有无名;一之所起【2】,有一而未形【3】。物得以生【4】,谓之德;未形者有分【5】,且然无间【6】,谓之命;留动而生物【7】,物成生理【8】,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9】,谓之性。性脩反德【10】,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11】;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12】,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13】。
【注释】
【1】泰:同“太”。初:始。在庄子的哲学观念中,宇宙产生于元气,元气萌动之初就叫作太初,因而“泰初”也就是宇宙的初始。【2】一:混一的状态,指出现存在的初始形态。【3】未形:没有形成形体。【4】得:自得。“物得以生”是说万物从浑一的状态中产生,即所谓自得而生,外不借助于他物,内不借助于自我,不知所以产生而产生。【5】未形者:没有形成形体时。分:区别,指所禀受的阴阳之气不尽相同。【6】间(jiàn):指两物之间的缝隙。【7】留:滞静,与“动”相对应。阴气静,阳气动,阴阳二气之滞留和运动便产生物。一说“留”讲作“流”,“留动”亦即运动。【8】生理:生命的样态。【9】仪则:轨迹和准则。【10】脩:同“修”,修养。【11】喙(huì):鸟口。【12】缗缗(mín):泯合无迹的样子。【13】大顺:指天下回返本真之后的自然情态。
【译文】
宇宙源起是“无”,一无所有,也没有称谓;混一的状态就是宇宙的初始,不过混一之时,还远未形成任何形体。万物从混一的状态中产生,这就叫作德;未形成形体时禀受的阴阳之气已经有了区别,不过阴阳的交合却是如此吻合而无缝隙,这就叫作天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肌理,这就叫作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作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时。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心胸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说话跟鸟一样无别,则与天地融合而共存。混同合一是那么不露踪迹,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这就叫作深奥玄妙的大道,也就如同返回本真而一切归于自然。
【原文】
夫子问于老聃曰【1】:“有人治道若相放【2】,可不可【3】,然不然【4】。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5】。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6】。执留之狗成思【7】,猿狙之便自山林来【8】。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9】,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10】。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11】。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12】。”
【注释】
【1】夫子:这里指孔丘。【2】放:悖逆。【3】可不可:前“可”字是意谓性用法;全句是说,把不能认可的看作可以认可。【4】然不然:前一“然”字具有意谓含义,全句意思是,把不是这样认为是这样。【5】离:分。寓:“宇”字之异体。“县寓”是说高悬于天宇,清楚醒目。【6】胥:通作“谞”,指具有一定智巧的小吏。易:改,指供职。系:系累。怵(chù):恐惧,害怕。【7】执留:即竹鼠。“执留之狗”指善于捕捉狐狸(或竹鼠)的狗。成思:指狗受到拘系而愁思。【8】猿狙:猿猴。便:轻便快捷。【9】有首有趾:头脚俱全,指业已成形。无心无耳:指无知无闻。【10】有形者:指人体。人体是人之外形,容易有所变化,因此不能和“无形无状”的道并存。【11】非其所以:意思是不可能知所以然,即不可能知其原委和始末。【12】入:会。入于天,即融合于自然。
【译文】
孔子向老聃请教:“有人研修和体验大道却好像跟大道相悖逆,把不能认可的看作是可以认可的,把不正确的认为是正确的。善于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就好像高悬于天宇那样清楚醒目。’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就像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一样。善于捕猎的狗被人拘束,猿猴因为行动便捷而被人从山林里捕捉来。孔丘,我告诉你的,都是你没听过而又说不出的道理。凡是具体的人,无知无闻的很多,有形体的人跟没有形体、没有形状的道并存的却完全没有。或是运动或是静止,或是死亡或是生存,或是衰废或是兴盛,这六种情况全都出于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有心于治,是在于人的。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字就叫作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这就可以说是与自然融为一体。”
【原文】
将闾葂见季彻曰【1】:“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2】,既已告矣,未知中否【3】,请尝荐之【4】。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5】,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6】,民孰敢不辑【7】!’”季彻局局然笑曰【8】:“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9】,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10】,其观台多物【11】,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觑觑然惊曰【12】:“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13】。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14】。”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15】,使之成教易俗【16】,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17】,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18】。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19】,溟涬然弟之哉【20】?欲同乎德而心居矣【21】!”
【注释】
【1】将闾葂(miǎn)、季彻:均为人名。【2】获命:获得允诺。【3】中(zhònɡ)否:行还是不行,说对了还是没说对。今天方言中还有这种表达法。【4】荐:进献。这是对对方表示尊敬,意思同于陈述、说给你听。【5】服:亲身实践。【6】拔:举荐,提拔。公忠之属:公正、忠诚之类的人。阿:偏私。【7】辑:和睦。【8】局局然:俯身而笑的样子。【9】轶(zhè):通作“辙”,车轮印。“车轶”在这里代指车轮。【10】自为处危:让自己处于高危的境地。【11】观(ɡuàn)台:宫廷前面的观楼和高台。本句断句历来颇多分歧,这里未从旧注。【12】觑觑然:吃惊的样子。【13】汒(mánɡ):同于“茫”,“汒若”亦即茫然。【14】风(fán):凡。“言其风”意思就是说个大概。【15】摇荡:即遥荡,放纵自由的意思。【16】成教易俗:即成于教易于俗,在教化方面有所成,在陋俗方面有所改。【17】贼心:伤害他人之心。独志:自我教化的心志。【18】所由然:为什么这样。【19】兄:这里用如动词并具有意谓性含义,相当于尊崇、重视、看重的意思。【20】溟涬(xìnɡ)然:元气未分时混混沌沌的样子。弟:用法跟上句之“兄”字相同,意义与“兄”相反。【21】居:心思安定,不竞逐于外。
【译文】
将闾葂拜见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让我接受您的指教。’我一再推辞,可是鲁君却不答应,我已经对他说了,不知道对还是不对,请让我试着说给您听。我对鲁国国君说:‘您必须躬身实行恭敬和节俭,选拔出公正、忠诚的臣子管理政务而没有偏护与私心,这样百姓谁敢不和睦!’”
季彻听了后俯身大笑说:“按你所说的去做,想达到帝王的德业,恐怕就像是螳螂奋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一样,必定不能胜任。果真这样,那一定会把自己置于高危的境地,朝廷多事,众多事物必将归往,投向那里的人也必然很多。”
将闾葂吃惊地说:“我对于先生的谈话实在感到茫然。不过,还是希望先生谈个大概。”
季彻说:“伟大的圣人治理天下,让民心纵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们在教化方面各有所成,在陋习方面各有所改,完全消除伤害他人的用心而增进自我教化的思想,好像一切都是本性在驱使他们活动,而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像这样,难道还用得着尊崇尧舜对人民的教化,低头甘心跟随他吗?圣人是要人民同于天然之德而心境安定啊!”
【原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1】,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2】,凿隧而入井【3】,抱瓮而出灌【4】,滑滑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5】。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6】,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仰而视之曰【7】:“奈何?”曰:“凿木为机【8】,后重前轻,挈水若抽【9】;数如泆汤【10】,其名为槔【11】。”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12】:“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13】。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14】;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15】;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16】。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17】,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18】,於于以盖众【19】,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妄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20】!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21】!”
子贡卑陬失色【22】,顼顼然不自得【23】,行三十里而后愈【24】。
【注释】
【1】汉阴:汉水南岸。【2】丈人:老者。圃畦:菜园为圃,稻田为畦。用如动词,指在园中劳作。【3】“凿隧”句:开凿隧道然后进入井底。【4】瓮:陶罐,是汲水的工具。【5】滑(ɡǔ)滑然:费力的样子。见功寡:功效少。【6】浸:浇灌。【7】仰:抬头。【8】机:机械。【9】挈(qiè):提,抽。【10】数(shuò):快。泆(yì)汤:流淌貌。【11】槔(ɡāo):桔(jié)槔,是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汲水工具。【12】忿然:发怒的样子。【13】机心:投机取巧之心。【14】纯白不备:淳朴清白的品质就不完备。【15】不定:不安定。【16】载:容。【17】瞒(mén):惭愧的样子。【18】拟圣:以圣人自诩。【19】於(wū)于:夸耀。盖众:压倒众人。【20】堕:通“隳”,毁坏。庶几:差不多。【21】乏:废,耽误。【22】卑陬(zōu):惭愧不安。【23】顼(xù)顼然:失态的样子。【24】愈:恢复正常。
【译文】
子贡到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路过汉水南岸时,见到一位老者正在园子里劳作,他凿了一条通道下到井底,抱着陶罐装水,出来浇地,非常费力却功效很低。子贡说:“有一种器械,一天可以浇一百畦地,用力少而功效大,老先生您不愿意用吗?”
灌园者抬起头看着他说:“怎么回事?”子贡说:“用木头做成器械,后面重前头轻,提水就像从井里抽水,快得就像水漫溢出来一样,这种机械叫作桔槔。”灌园者面带怒容讥笑说:“听我老师讲,有了机械就一定会有机巧之事,而有了机巧之事就一定会有机巧之心。胸中一旦有了机巧之心,淳朴清白之心就不完备;淳朴清白之心不完备,精神就无法安定;精神不安定的人,必被大道抛弃。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为用桔槔感到羞愧。”
子贡满脸羞愧,低头无语。
过了一会儿,灌园者说:“你是干什么的呀?”
子贡说:“孔子的弟子。”
灌园者说:“你不就是那个因多读了几年书就自比圣人,自吹自擂盖过众人,自弹自唱哀歌于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的神气就要消散,形体也要毁坏,就快完蛋了!你对自己都不善于修养调理,哪还有工夫去治理天下!你快走开吧,别耽误了我的事情。”
子贡惭愧失色,垂头丧气,走了三十里路,神色才恢复正常。
【原文】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1】?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2】?”
曰:“始吾以夫子为天下一人耳【3】,不知复有夫人也【4】。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5】。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6】。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7】。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8】,汒乎淳备哉【9】!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10】,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11】,謷然不顾【12】;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13】。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14】。”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15】,识其一,不知其二【16】;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太素【17】,无为复朴,体性抱神【18】,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1】向:刚才。何为者:干什么的。【2】反:通“返”,恢复。【3】“始吾”句:起初我以为天下只有孔子一个圣人。【4】复:还。夫人:那个人(指灌园者)。【5】事求可:做事要追求合理。功求成:功业要追求成功。【6】徒:却。【7】执道:掌握了天道。全:完美。形:形体。【8】托生:寄生世上。并行:并存。之:往。【9】汒(mánɡ):茫昧深远。【10】之:往。【11】得其所谓:合于人们的赞扬。【12】謷(áo):自得。不顾:不理会赞扬。【13】傥(tǎnɡ)然:无心之貌。不受:不接受。【14】风波之民:易受毁誉影响、牵动的人。【15】假修:寄托修研。浑沌氏:虚构的人名,见《应帝王》篇注。【16】识其一,不识其二:只知天道,不知其他。【17】明白太素:心地明净,至于纯素境界。【18】复朴:返归自然。体性抱神:体悟真性,执守精神。
【译文】
子贡的弟子问:“刚才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呀?先生为什么见过他之后神色大变,整天都缓不过劲来呢?”
子贡答道:“开始我以为天下只有孔夫子一位圣人,不知道还有像他那样的人。我听孔夫子讲,行事要追求合理,功业要追求成功,费力少而功效高的,便是圣人之道。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坚守大道的人德行才完备,德行完备的人形体才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才专注完全。精神专注完全,才是圣人之道。寄生世上,与百姓并存而不知道要去哪里,茫昧深沉而至德淳备呀!功利机巧肯定不放在这种人的心上。像这种人,不是他想做的,不会去干;不合他心愿的,不会去做。即使天下人都赞扬他,哪怕赞誉合于他的德行,他也会傲然不理会;哪怕天下人都责备他,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他也一样漠然不理睬!世上的毁誉,对他毫无影响,这就是道德完善的人呀!我只不过是随波逐流之辈罢了。”
回到鲁国,子贡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他是寄托修研浑沌氏之道的人呀。只知天道,不知其他;执守内心,不顾外物。见到那心地明净,至于纯素,淡泊无为,返璞归真,体悟真性,执守专一,而逍遥于世俗之中的人,你当然会感到惊异呀!而且,浑沌氏之道,我与你怎么能了解呢!”
【原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1】,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2】。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
曰:“奚为焉?”
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3】,酌焉而不竭【4】。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5】?愿闻圣治。”
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6】,毕见情事而行其所为【7】,行言自为而天下化【8】,手挠顾指【9】,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10】,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1】。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12】。”
“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13】,此谓照旷【14】。致命尽情【15】,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16】。”
【注释】
【1】谆芒:虚构的人名。大壑:大海。【2】苑风:虚构的人名。【3】注:流入。【4】酌:取。竭:干涸。【5】横目之民:平民百姓。横目,人的眼睛扁平,故称。【6】拔举:选拔推举。【7】毕见:完全看清。【8】行言自为:一言一行都出乎本性。【9】手挠顾指:挥手指示,举目顾盼。【10】怊(chāo):惆怅。【11】傥:无心。【12】容:仪表,神态。【13】与形灭亡:不见形迹。【14】照旷:照彻空旷。【15】致命尽情:达到生命的极致,穷尽本身的情怀。【16】混冥:浑然一体,混沌没有差别。
【译文】
谆芒将东游大海,在东海之滨恰巧遇上了苑风。苑风问:“您要去哪里?”
谆芒回答说:“要去大海。”
苑风问:“做什么?”
谆芒回答:“大海作为一种物象,百川灌注而不会满,终日酌取也不会干。我将要去那里游览。”
苑风说:“先生难道无意关心百姓吗?希望听听您有关圣人治世的高见。”
谆芒说:“圣人治世嘛,官员施政得当,选拔任用不遗漏有真才实学的人,洞察物情而按需而为。一言一行,任情而为,天下百姓自然归化。举手示意,四方百姓没有不来投奔的,这就是圣人治世。”
“希望再听听有关德人的高见。”
谆芒说:“德人嘛,安居而没有思考,行动而不去谋虑,不评论是非美恶。四海之内人人都得到好处就喜悦,人人都富足就安宁。惆怅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茫然的样子像走路时迷失了方向。财用有余却不知道从哪里来,饮食充足也不知道从何处出。这就是德人的风采。”
“希望听听有关神人的高见。”
谆芒说:“至上神人驾乘光明,不见形迹,这是照彻空旷。达到生命的极致,穷尽物情,与天地同乐而不受万事牵累,万物返璞归真,这就是混同玄冥。”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1】。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离此患也【3】。”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4】?其乱而后治之与【5】?”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6】,秃而施髢【7】,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8】,其色燋然【9】,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10】,不使能;上如标枝【11】,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12】,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13】,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注释】
【1】门无鬼、赤张满稽:皆为庄子虚拟人名。武王之师:周武王伐纣之军队。【2】不及有虞氏:是说武王以武力相争,不及尧舜禅让的方式好。有虞氏,指舜。【3】离:同“罹”,遭受。【4】天下均治:天下完全得到治理。【5】其乱而后治之与:天下动乱才去治理呢。【6】药疡:医治头疮。疡,头疮。【7】髢(dí):假发。【8】修:治也。【9】燋(qiǎo)然:憔悴的样子。意为忧亲之病至于憔悴,不如养亲使不病更好。【10】尚贤:崇尚贤才。【11】标枝:树梢上的细枝,比喻地位虽高却不自以为高,听其自然而已。【12】实:诚实不欺,循性而行。【13】蠢动而相使:人们按自性无目的地活动而彼此相互依存,为对方提供生存条件。蠢动,虫类的蠕动,比喻任性而动,没有意识,没有目的。
【译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便遭遇了这种祸患。”
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无事有虞氏才去治理呀!还是天下混乱才去治理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无事是人们的心愿,又为什么还要考虑有虞氏的盛德而推举他为国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疗头疮,毛发脱落而成秃子方才装上假发,正如有了疾病方才会去求医。孝子操办药物用来调治慈父的疾病,累得面容憔悴,圣人却仍以此为羞。”
“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使能人;国君居于上位如同树巅高枝无心在上而自然居于高位,百姓却像无知无识的野鹿般无所拘束;行为端正却不知道把它看作道义,相互友爱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仁爱,敦厚老实却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诚,办事得当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信义,无心地活动而又相互支使却不把它看作恩赐。所以行动之后不会留下痕迹,事成之后不会留传后世。”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1】,忠臣不谄其君【2】,臣子之盛也【3】。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4】;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5】。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6】?谓己道人【7】,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8】。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9】,是终始本末不相罪坐【10】。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11】,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12】,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13】,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14】。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15】,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16】,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17】,折杨、皇荂【18】,则嗑然而笑【19】。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20】,至言不出【21】,俗言胜也。以二垂踵惑【22】,而所适不得矣【23】。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24】!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25】。不推,谁其比忧【26】?厉之人夜半生其子【27】,遽取火而视之【28】,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29】。
【注释】
【1】谀(yú):巴结、讨好。【2】谄:谄媚。【3】臣子之盛:臣子中品德最高的。盛,盛德。【4】不肖子:不贤之子。对父亲的言行,不分是非善恶,一律恭维顺从,不知正理所在,故为不贤。【5】道谀:谄谀,谄媚逢迎之意。【6】“然则”句:这句话的意思为,难道世俗之人一定比父亲更威严,比君主更尊贵吗?【7】道人:谄媚于人。【8】怫(fú)然:形容生气发怒的样子。【9】合譬:汇集各种比喻来阐述事理,使人易于明白。饰辞:修饰润色言辞,使人相信。聚众:争取民众。【10】“是终”句:谄谀世俗,有谄人谀人之实,而无连坐谄人谀人之罪,是始终本末不一。坐,连坐治罪之意。【11】“垂衣”三句:垂衣裳,上服为衣,下服为裳。垂示上衣下裳。设采色,为服装加上色彩文饰。动容貌,变动着仪态表情。【12】夫人:世俗之人。徒:同类。【13】不自谓众人:认为自己是出众的,与世俗之人不同。【14】不解:不觉悟。不灵:不知晓。【15】适:往也。致:达到。【16】祈向:祈求向往。【17】大声:高雅之音乐。里耳:市井里巷下层人之耳。【18】折杨、皇荂:通俗乐曲名,在下层社会流行并受到欢迎。【19】嗑(hé)然:笑声。【20】高言:异于世俗之言。【21】至言:至道之言。不出:不显也。至道之言无形无名,幽深玄远,暗昧难知,故不显。【22】以二垂踵惑:指因疑惑而无法辨别方向,裹足不前。垂踵,裹足不前。【23】所适不得:所合适的、得不到的。【24】庸:岂,怎么。【25】释:放弃。推:推究。【26】谁其比忧:谁又与你一起忧虑呢。比:与。【27】厉:丑陋。【28】遽:急速。【29】汲汲然:匆忙急迫的样子。
【译文】
孝子不奉承父母,忠臣不谄媚国君,这是忠臣、孝子尽忠尽孝的极致。凡是父母所说的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都加以称赞,那就是世俗之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都加以应承,君王所做的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之人所说的不良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确的吗?而世俗之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作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作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然而,世俗果然比父母更可敬,比君王更可尊吗?有人说你是个谗谄的人,就勃然大怒颜容顿改,说你是个阿谀的人,也定会愤恨填胸面色剧变。可是一辈子谗谄的人,一辈子阿谀的人,又只不过是用巧妙的譬喻和华丽的辞藻博取众人的欢心,却始终认不出过错。穿上华美的衣裳,绣制斑斓的纹彩,变动着仪态表情,讨好献媚于举世之人,却不认为那就是谗谄与阿谀。他就是这一类人,跟世俗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大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大迷惑。大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大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因为迷惑的人毕竟要少;三个人中,要是两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多。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我虽然祈求导向,也不可能对众人有所帮助,这不是可悲吗!
高雅的音乐世俗人不可能欣赏,民间小曲,世俗人听了都会欣然而笑。所以高雅的谈吐不可能留在世俗人的心里,而至理名言也不能从世俗人的口中说出,因为流俗的言谈占了优势。要是两个人迷惑而弄错方向,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达。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虽然寻求导向,又怎么可能会到达呢!明知不可能到达却要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弃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寻根究底,还会跟谁一道忧愁?丑陋的人半夜里生下孩子,立即拿过火来照看,惶惶然唯恐生下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丑陋。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1】,青黄而文之【2】,其断在沟中【3】。比牺樽于沟中之断【4】,则美恶有间矣【5】,其于失性一也【6】。桀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7】。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8】,困惾中颡【9】;四曰五味浊口【10】,使口厉爽【11】;五曰趣舍滑心【12】,使性飞扬【13】。此五者,皆生之害也【14】。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15】,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16】,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17】,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18】,皮弁鹬冠缙笏绅修以约其外【19】,内支盈于柴栅【20】,外重缴【21】,睆睆然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22】,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23】,亦可以为得矣。
【注释】
【1】破:剖开。牺樽:古代酒器用做祭祀。上面刻有鸟鲁等图案,是祭器中最贵重的。有木制和金属制,现今保存的皆为青铜制。【2】文之:用花纹来修饰。【3】断:断木,指截下不用丢弃沟中之断木。【4】比:比较。【5】间:差别,指牺樽和丢弃沟中的断木相比较,二者在美丑上是有差别的。【6】其于失性一也:牺樽与弃木在丧失木之本性上是一样的。【7】均:同也。【8】五臭:五种气味。成玄英以为指膻、薰、香、腥、腐。《礼记·月令》则指膻、焦、香、腥、朽。【9】困惾(zōnɡ)中颡(sǎnɡ):意为气味上逆,由鼻孔达于额头,伤害头脑。惾,气味上逆。颡,额。【10】五味:酸、辛、甘、苦、咸。浊:污染。【11】厉爽:使口腔得病受伤而不能辨别滋味。厉,病。爽,伤。【12】趣舍滑心:因思虑得失取舍而扰乱本心。趣舍,取舍。滑,扰乱。【13】使性飞扬:使本性轻浮躁动,不得执守。【14】生:即性也。【15】离跂:跷起脚跟。比喻用力显示自己,以超出众人。【16】困:为得失取舍所困扰。【17】鸠:斑鸠。鸮:属鸠类,其肉可以烤食,称“鸮炙”。【18】柴其内:得失取舍之欲像柴草一样充塞于内,以滞碍扰乱本心。【19】皮弁(biàn):古冠名,用白鹿皮制成,为大臣上朝时佩戴。鹬(yù)冠:鹬为翠鸟,羽毛很漂亮。鹬冠指用翠鸟羽毛装饰的帽子,一般认为为术士所戴。缙(jìn):插于带间。笏(hù):手板。古时大臣上朝时所持,有事记在上面以备忘,用玉、象牙和木制成。绅:大带。【20】支盈:支撑充满。柴栅(zhàn):用木柴编成之篱笆。【21】:绳索。缴:缠绕。【22】睆(huǎn)睆然:睁大眼睛。【23】交臂:背缚双臂。历指:古代刑罚,把手指用木棍夹起来。囊槛:关养猛兽的笼子。
【译文】
百年的大树,被伐倒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用青、黄二色彩绘出美丽的花纹,而余下的断木则弃置在山沟里。雕刻成精美酒器的一段木料比起弃置在山沟里的其余木料,当然有美和丑的差别,不过从失去了原有的本性来说却都是一样的。夏桀、盗跖与曾参、史,行为和道义上存在着差别,然而他们从失却人所固有的真性来看却也是一样的。大凡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种颜色扰乱视觉,使得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种乐音扰乱听力,使得耳朵听不真切;三是五种气味熏扰嗅觉,使得鼻腔受激扰;四是五种滋味秽浊味觉,使得味觉丧失;五是取舍的欲念迷乱心神,使得心性驰竞不息、轻浮躁动。这五种情况,都是生命的祸害。可是,杨朱、墨翟竟不停地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优游自得。得到什么反而为其所困,也可以说是有所得吗?那么斑鸠关于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况且取舍于声色的欲念像柴草一样堆满内心,皮帽羽冠、朝板、宽带和长裙捆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捆了一层又一层,却瞪着大眼在绳索束缚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虎豹被关在圈栅、牢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