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勿武斋论兵法（上）（1/1）
孙武虽说对孔子的价值了解得太迟，但还算幸运。
孙武如此认为，然而从小热衷兵法研究的孙膑却不这么想。过了二十岁的他，将祖父视为神似地崇拜着。正因如此，所以一日孙膑来到书堂，对祖父说:
“世人皆视祖父为英雄，乃因您精通兵法之故。然而祖父放弃兵法之研究，而担任书堂之教师，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决定。”
年纪轻轻的孙膑，直率地说。
孙武笑着回答:
“当我像你一样年轻时，亦认为武力可支配天下，而废寝忘食地研究兵法。然而年近六十岁的我却领悟到:‘武力可守国，却无法治国，’你也放弃兵法的研究，和我一同埋首于孔学如何?”
年轻的孙膑，对祖父这句“放弃兵法研究”，十分惊异。
“无论如何我决不放弃兵法的研究。那个被称为丧家犬的孔子，研究他的学问有何价值?”
“我年轻时亦与你相同，轻蔑孔子而专心于兵法之研究。至今才知其实并非如此，兵法不过是研究战争之法罢了，而孔子之学问是要天下之民皆能安养其身，十分崇高。”
孙膑摇头，道:
“不管怎么说，我要继续彻底研究兵法。”
“终有一天你会同意我的看法，当然，兵法并非无用之学问，若你执意如此，那就研究吧!”
孙武不想破坏孙子研究兵法的热忱。
年轻的孙膑对祖父放弃研究兵法一事，仍愈想愈遗憾。
“祖父放弃兵法研究，我深感遗憾。您改变想法继续研究如何?”
“不!我言出必行，若你想研究兵法，就研究我未探知的部份好了。”
孙膑闻之大喜。
“我决定继续您的研究。”
不久，勉强浮出笑容，说道:
“祖父过去对兵法有伟大的研究,足以成为不朽之佳作。是否那些研究尚未完成,依我看来,仍有很多不完备之处。”
孙武闻言大笑：
“‘不朽之佳作’与‘仍有很多不完备之处’，此话到底是褒?是贬?既说‘仍有很多不完备之处’。仿佛你所研究的兵法并不寻常。既出此话，何不将这不完备之处具体地列举出来。”
“......”
孙膑笑而不答。
孙武笑着说:
“既言我所著兵书不完备处甚多，为何不具体说明?”
孙膑露出僵硬神色。
“年轻的我深觉不该乱批评祖父的兵书，自觉太高傲，不敢率直而言。”
“你说什么?我的错误由孙子来校正，对我而言没有比这等事更令我欣喜了。子曰:‘不耻下问’，互相讨论学问，并不涉及祖孙关系。我想了解你对兵法研究之实力，直言无妨。”
孙武希望听听孙子之批评。
孙膑鼓起勇气，对祖父数十年间研究的兵书内容，作了评论:
“您所著之兵书，只有骨架，具体内容则十分粗杂。”
这真是傲慢而严苛之批评，亦是血气方刚之年轻人易犯的错误。孙武并不责备他傲慢，反而鼓励他努力研究。
“具体地指出那一段如何粗杂，如此我才清楚。”
孙武笑着央求。
孙膑回答:
“依我之见，细处需要修改处很多，尤以“用间篇’为最，内容似嫌贫弱。”
孙武听其孙严厉的指责很吃惊。因“用间篇”于研究中途曾放弃，内容最为粗陋。
“我终于了解你对研究兵法之实力，确实不凡。”
“祖父，您当十分了解，战时奸细的活动何等重要，一个奸细所提供的情报，可轻易地击溃十万大军，有时被追到穷途末路的军队，会因奸细的活跃而毫不费力地脱困，这种事例也很多。奸细的研究何等地重要，祖父您对这一点也太忽视了吧!”
孙武至今才知孙膑并非经验不足的年轻人，他能指出兵书上的许多缺点，委实不可看轻他。
( 不知何时他已对兵法深有研究，孙膑不愧为天生的兵法家。 )
孙武心里如此想，对其孙的才能愈发赏识起来。
“不错，正如你所说，战时奸细的活动有决定性的影响。”
孙膑闻此，得意地说:
“是啊!我想奸细可称为无形的常胜将军。”
“什么?......无形的常胜将军?......此实为可怕的名言。伍子胥之能为天下名将，实乃活用奸细之故，我每次能战胜，亦得力于奸细。”
“祖父您既对奸细的重要性如此了解，为何实际的兵书却忽略了这个问题?”
孙膑言词咄咄逼人。
孙武愉快地笑着。
“那正是吾力所不及处，你可指出我的缺点何在。”
“祖父只抽象性地强调奸细的重要性，对其种类、特色完全略去。”
“嗯!奸细也有种类?”
孙武惊叹地反问。因他从未想过奸细也有种类之分。
孙膑以得意的语调说道。
“当然。祖父只视本国人潜伏敌区，探视敌情为奸细之任务，然而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哦!此后又如何?”
“以本国人派敌国为奸细，可能会暴露身份，较为危险，其实若利用彼国之人为奸细，则危险较少。”
孙武闻孙膑之言，愈发吃惊。
“听起来好像照你所说那样，你刚才所提‘奸细分各种种类’，又如何?”
孙膑很干脆地说:
“奸细可分五类。”
“嗯!分为五类?哪五类?”
孙武极为吃惊，并进一步询问。
孙膑挥挥手说。
“奸细不能一概而论，以我的看法将之分为五类：
第一乡间，‘乡间’是指吸收常住于彼国者，随时提供情报之固定奸细。
第二内间，‘内间’乃吸收彼国之官史。以掌握其行政上之机密，绝不可或缺。
第三反间，‘反间’利用对方之奸细使之为我方人员即所谓双重奸细。收买敌方之奸细，以期提供对方伪情报，而提供我方正确情报，此为反间。
第四死间，‘死间’虽为双重奸细，但欲提供对方正确情报，而供我方伪情报，这等奸细非诛杀不可，但要用敌人之手杀之。
第五生间，‘生间’派本国之人潜入敌国，以收集情报返回者名之。此乃一般所谓之奸细。
将奸细之特征细分，有以上五类，平时多培育‘乡间’及“内间’，战时将有莫大之助益。”
孙膑之理论深奥，令孙武惊叹不已。
“你何时对奸细做如此深入之研究?令祖父闻之惭愧不已。”
“祖父莫见笑。若无祖父奠定兵法之基础，我如何到这些。”
孙膑谈及此处便转变话题。
“因战时奸细十分重要，故此后大将定要任命能巧妙操纵奸细之人，操纵技巧不佳者无法胜任。”
孙武对其孙广博之军事知识，再次感叹不已。
“过去战争以战斗力决胜负，此后奸细活跃，胜败之关键乃归因于此，无法操纵奸细之大将绝不可授以大任。”
“如何巧妙地操纵奸细?”
“非活用三项基本知识不可。”
“那三项?”
孙武虽是兵法大家，但对其孙丰富的军事知识深为惊异。
孙膑答:
“第一，身为指挥官，需与奸细保持亲密的联系。若联系不好，奸细便会怠于提供正确之情报。”
“实是名言，第二呢?”
“第二，奸细每次带回情报，指挥官定要秘密予以重赏。因其在敌阵中拼命，实非重赏不可，否则可能与敌方内通。”
“那也对，第三呢?”
“第三，指挥官任用奸细时，要亲自缘用，并隐瞒其身份，他才能安心地活动。”
关于这些理论，孙武深表赞同。
“言之有理。”
“故任用奸细非用脑筋不可，指挥官若无天生的智慧则无法活用奸细，而若无笃厚之仁义心、细心之性格亦无资格任指挥官之职。”
孙膑论奸细至此令孙武十分感动，不觉用力地握其手。
“膑!听你所言，令我大惭，虽被誉为名家，不知所研究为何。我对兵法之研究，丧失自信已久，然而我无法做到之处，现由你继承，年迈如我，唯有将一切托之给你。”
孙膑对祖父恳切之托付深受感动。
“祖父研究之兵书，像我等如何能擅改。我不过年轻气盛随意批评，请祖父勿生气，继续研究，让此兵书流传后世。”
孙武猛摇头，真挚的说道:
“不!膑，一开始研究兵法，便期望有留世不朽之巨著。我虽知兵书中缺点甚多，然人老力衰，如何修正亦苦思不得其门。我热心于孔学研究，就是因丧失研究兵法之自信吧!今闻你一番话，知道你有天生之异禀，你要继续研究兵法，以达成我的梦想。”
孙武最后几句近乎哀求。
孙膑对祖父之言，感动得热泪盈眶。
“祖父无法达成之事，要由孙儿来继续完成吗?”
“正是。有人就有战争，吾家三代若能写出一本优秀的兵书，也绝非无意义。”
孙膑下定决心，猛抬头答道：
“我知道。祖父既如此说，我继祖父之志，将一生研究兵法。然祖父所立之基业已十分稳固，我要再加发挥，实无自信。”
“这一点，我相信你必能达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虽是吾孙，然兵法之研究你可以为吾师。希望你倾全力研究，祖父便别无他求。”
孙武感激之情，形于色，用力握住孙膑之手，说道：
“此乃我多虑之处，然致力于兵法之研究有两点需注意，我要告诉你。”
孙膑不解祖父之意。
“要学研究兵法，需注意什么?”
他诚挚地反问。
孙武说道：
“你年岁尚轻,故认为通兵法即能支配天下大势,然天地运行并非兵法所能左右。天地运行乃依自然之序，有盛衰，分表里。故兵法亦需按自然之序确立，如春去夏至，秋去冬至，此非人力所能移转。夏、冬亦需使用不同之兵法。”
“我知道，我谨记在心。”
“非但如此。在相同条件下运用同样的兵法时，也要视敌方将军性格之不同，而修正每次计谋。”
“如此一说，兵法之研究似乎更困难。”
“凡事欲成一家之言，当非易事，然祖父相信你必可胜任。”
孙武言及此遂沉默下来，然后说:
“最后有一事交代。”
孙膑不觉莞尔。
“还有什么?”
“此话十分重要，切记。古之俚有云:‘善泳者死于水，登木之高手，往往坠木而亡’，这话你可知道?”
“我知道。”
“这谚语意思极好。任何人习兵法到某种程度，便想以实战试实力，此与持名剑者欲试之理相同。昔日祖父往吴国，直接参战，乃出于一时之意气，结果造成一生之憾事。你可视兵法为学问，切勿重蹈覆辙。”
孙武希望孙膑将兵法视为学问来研究，但切勿将它转为实战。
但功名之心如此热烈之孙膑，祖父之愿如何能达成?
“兵法研究之本乃在求取战争胜利，故习兵法者，当要参加实战以谋立身扬名之途。”
孙武便不再多言。
孙武摇头说道:
“兵法不过研究杀人之法，原则上丝毫不鼓励你研究兵法，不过你对兵法见解不凡，故希望你从事学问之研究。若欲参加实战，诛杀多人，我彻底反对。”
“不参加实战何以立身扬名，又何必习兵法?”
“有人就有战争，有战争，兵法便不可避免，故兵法可说是一种必要之恶。你可以研究兵法，但勿参加实战。”
孙膑答:
“祖父的其他命令我皆听从，唯独此事恕难照办，不参加实战何以立身扬名，习兵法又有何用?”
孙武见劝阻无效，遂叹道:
“你若坚持如此，祖父亦不能相强。然依我之见，你头脑聪明、性格刚直，欲以武将扬名天下，恐受同僚之害，不如矢志为兵法研究家，平凡度其一生。”
孙膑断然拒绝。
“我欲以武将扬名天下，贯彻兵法研究，无论遭受任何人迫害，自信可逃过，请祖父勿念。”
孙武叹息:
“自信?......唉! 此亦是你之宿命。总之，研究，以兵书留传后世。”
孙武一面叹息，一面因自己无力完成兵书，将由其孙完成，内心亦相当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