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陈年回忆（1/1）

江翊狐疑地拿起桌上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张，不过巴掌大小的纸上画了一些他看不懂也串联不起来的字和符号：“这......是什么暗语吗？”

莫庭晟笑答：“对，是我同师父之间常用的暗语，意思是他之前在西北逗留的时候闲着没事去齐轩的老宅里转了一圈，一个不小心进了齐轩家的密室中，找到了藏在其中的一盒子信件。”

江翊眼睛亮了起来：“信件？莫非是齐轩同北蛮人往来的信函？”

莫庭晟：“对，不过信函数量大，飞鸽派不上用场，只能从地面上走，说是能在需要晚三五日，另外师父提到，如今金陵不太平，这信函内容敏感，需得谨慎对待，说是待确认周遭安全，会有人联系我们前往领取。”

“师父思虑果然周到，”江翊煞有其事地点着头夸了一句，而后好奇道：“可话又说回来了，传说师父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隐士高人，没想到关键时刻在这京城中竟然也有手眼？”

莫庭晟抽回他手中的纸张收好：“别说你了，连我都不知道。”

江翊闻言，便越发好奇：“传言说是师父非要收你为徒，是真的吗？”

“那得看是哪次，”莫庭晟含笑道：“其实上一世之所以能拜师确实是机缘，可惜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太清，也是后来听家里人说起来的，说是我有一次随家里人出远门，结果半路走丢了，我那会儿话都还没能说明白呢，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家在哪来？”

“而且说也奇怪，那时候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爹娘为了找我，动用了乡镇上所有能够调动的兵力，几乎把整个村子翻了个底朝天，可结果找了足有个把月，什么都没能找到。”

“也不知道我当时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那个村子里到处都是陡峭路滑的野山涧，还有不少会吃人肉的野狗野狼出没，因而找了一阵之后，家里人也逐渐有了放弃的念头，觉得这种情况下都找不到，要吗就是被拍花子拐走了，要吗就是已经死在哪个隐蔽的阴暗角落里了。”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圆滚滚的小人形象，浑身脏兮兮的，在街头巷尾的垃圾堆里和小猫小狗抢吃的，一张小花脸一定满是委屈和迷茫——他哪里知道什么叫迷路，他只会以为爹娘不要他了。

江翊两手交叉在他腰侧搂住他的腰身，小幅度左右晃着：“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很害怕吧......”

他这半是撒娇半是心疼的语气不仅不掩饰，简直巴不得把心剖开寸寸展示给他。

莫庭晟被他这股腻劲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笑笑道：“那都是三岁左右的事，太久远了，那会儿都还不记事呢，要不是你问起来，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孩子，二三岁，还是喜欢满地打滚，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所以指不定那会儿什么都不怕，还觉得外面世界挺新奇的呢。

江翊试图回忆自己二三岁在干些什么，结果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才释怀地笑了笑，催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呢？”

莫庭晟：“后来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就遇上了师父，他一个云游四海的世外高人，却不远千里亲自把我送回了家，爹娘让我当场磕了三个响头，原本只是想感谢师父，没成想，师父受过礼之后，就说愿意收我为徒，说等我五岁生日的时候来找我，等我亲口回答他。”

江翊跟着他勾起嘴角，道：“五岁？那会儿我才刚刚能跑得稳当一点，我们阿晟就要自己为自己拿主意了吗？”

“哪能啊，”莫庭晟从胸腔处发出了两声低沉的笑：“我那时候身子骨弱，再加上小时候走丢过，家里人不让我练武，也不让我乱跑，生怕我磕着碰着，更别说练功了，到了我五岁的时候，大哥已经开始随父亲上战场了，二哥也开始有了课业，没人陪我玩，我一个人在府里无聊的时候就会躲在暗处偷偷二哥练功，早就已经羡慕不已了，所以一听说可以拜师学武，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那些没能来得及参与的时光从莫庭晟的口中点滴流泻出来，江翊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你小的时候竟然是这样过来的？我以为你根骨不凡，莫将军必是从小便开始对你潜移默化进行教导的。”

莫庭晟笑着摇头：“哪里来的什么根骨不凡啊，刚开始学的时候师父天天骂我笨，一个招式寻常人练四五次就能会的，我需得练个七八次才能流畅，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可能也就是这一身将门之后的傲骨了——其实爹娘是不希望我从军的，将军百战，多的是难逃马革裹尸的下场，莫家三个儿子，总得留一个膝下承欢——只可惜有的事情就好像注定好的。”

说着他自己打住了话头：“扯远了，小时候练功，越是练不好，我就越要逼着自己练好，五次不够就十次，十次不够就二十次，起先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我娘心疼，求师父别让我练了，我就自己找了块空地偷偷练，有一次被前来找师父的右相撞见，觉得我心志坚毅又勤苦肯学，便在皇上面前夸了我一通，举荐我做了太子伴读。”

江翊嘴角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笑意停在那里，抽了抽：“这么说来，这彭嵛才是推你日后入万劫境地的罪魁祸首啊！”

莫庭晟失笑：“你这条理，是否过于刁钻了一些？”

江翊冲他呲了个大牙花：“没什么，你继续说。”

看他这表情，无疑就是一句不过脑子的无心之言，莫庭晟也就没放在心上，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还继续什么？之后我就成了传闻中根骨奇特，天资卓绝的莫家三公子了呗。”

他虽然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个天纵之才，但因为自身的资质不算差，又愿意做那只学飞的笨鸟，一来二去，日积月累，便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光芒毕露。

也因此，惹得那些人生出了嫉贤妒能的恶毒面孔来。

江翊看着他的侧脸片刻，毫无意味地“嗯”了一声，算是表示明白了前世那些传闻的由来，接着便又问：“那为什么这一世又会有如今这种说法呢？”

莫庭晟顿了顿，垂下头去，手指覆在腰间的小臂上，拇指徐徐摩挲着：“上一世师父一直留在莫府，直到我第一次成人才离开，兴许是因为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早就已经看出了端倪，所以自始至终都在劝我远离权势之争，我那时候心气高，又自以为是，听不进去话，只觉得我一心只立军功，不参与朝堂纷争，便算是远离权势了，结果后来战功日累，声明越盛，我才知道我入了误区。”

所谓“权势”，并非简单的官职品级，也并非单纯人际钱财，居高位而有“势”者，皆可以称之为权势之人，而相比于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堆砌起来的“权势”，一个人在百姓心中高涨声望和呼声，对于当权者来说，无疑是更加具有威胁性的“权势”。

江翊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的话能不能称之为安慰，想了想，在开口前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垂眼，抓住他的手：“世上难得人心无垢者，一旦以己度人，也就难免会踏入一叶障目的狭隘中去了。”

所以那些身在朝堂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开始光鲜显赫的“战功”二字的背后，失去的无数寻常人家的圆满，以及无数鲜活的未来......

每次莫庭晟将自己那些陈年疮疤底下掩藏的伤口剖开一点，江翊便会急追不舍地为他填上一点，那些经年无声煎熬着自己的顽疾，好像也在无声无息地不药而愈。

他如今说起这些事，除了有些感慨，便再也没有更为强烈的情绪波动了，于是感觉到江翊被自己说的话牵动的心绪，便笑着转身在他嘴角蜻蜓点水地掠过：“每次都是你要听的，听完又哭丧着一张脸，我还得花心思哄你，你说，我这往后是不是还是缄口不语比较稳妥一些？”

他亲完就往后退开，江翊便追上去，有来有往地亲了一下：“那可不行，我错过了这么多年，再往回赶是赶不上了，指着你跟我多说一些，弥补我的遗憾呢。”

莫庭晟便容忍着他孩子似的晃着自己，上扬的嘴角和眉眼没有半点下落的意思，连声道：“好好好，晃得我眼晕。”

江翊立即听话地停下，接上这绕了好几条街的话题：“所以你觉得上一世没有好好听师父的劝告，伤了他的心，觉得有愧于他，所以这一世便有意拒绝拜入师门？”

他这正经和不正经的话题无缝切换的本事莫庭晟每每都不免要佩服一番，看了他一眼答道：“差不多吧，其实我原本以为如果我拒绝了，师父必然也不会强求，只是没想到今世他特别执着，唔......”

他说着忽然陷入沉吟，这回江翊没有插嘴，只是静静等着他再开口。

莫庭晟的眉心浮起几道浅褶：“这么一说，这次师父收我为徒的时间比上一次要早了一年有余，而且这次他是在我出生没几天就找上了门，难道说......”

“难道说师父真的有通晓古今，预测未来的神通？”江翊惊奇接过话道。

莫庭晟的心里虽然也冒出了这个念头，但是换了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便还是觉得有些异想天开，笑着摇了摇头：“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远在北境的谪仙老人忽觉鼻子一痒，眼皮莫名跳了一下，他心里一惊，捻指一算，道骨仙风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他抬起眼朝南面看去：“看来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

一声叹息落地，惊动烛龙开阖了两次巨眼。

莫庭晟和江翊找到密信中的地址，推开门看到正对门而坐的姚锦华时，不约朝对方看了一眼——看来此人和谪仙老人有交情是真的。

姚锦华似乎也看出他们心里的念头，主动表明立场来意：“我此前从西北采买了一批名贵药材，启程之前谪仙老人来信，说是有一些重要的东西需得借我方便回都，并要我亲手交到你们手上。”

莫庭晟朝放在角落的几个木盒看去，又转过来欲言又止地看向姚锦华。

姚锦华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始终淡淡地：“你们不用担心，这箱子上都有你师父特制的天机锁，我也没有问过他这里面是什么，更加不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我所作的不过是为旧友行个方便，无非举手之劳罢了。”

莫庭晟朝他肃穆颔首：“多谢。”

江翊看着面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大夫，觉得他看起来比之前见得两次都要顺眼了一些，也跟着莫庭晟一起抬手行了礼：“姚前辈大义，此前是晚辈眼拙，若有冒犯，还请前辈勿怪。”

姚锦华起身掸了掸衣服：“我同你们两个黄口小儿计较什么？”

江翊和莫庭晟脸上和善均是一僵，心里同时冒出个念头来：“刚才那都是错觉，这人果然还是和之前一样讨人厌。”

姚锦华迎着他们走过来，走到面前的时候便示意他们让开，擦身而过跨过门槛回首关门的时候才又想起来道：“对了，这屋子你们要是有用的话尽可以拿去用，要是我已经放在桌上了，这里平时鲜少有人来，还算安全。”

说着，冲他们点了点头，一丝不苟关上了门。

两人愣愣看着门口，好半晌，江翊开口道：“阿晟，你说这人这做法，算不算给一棒子再塞颗枣？”

莫庭晟不自觉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一直都觉得师父的脾气已经够古怪了，没想到啊......”

江翊：“......”所以自己往后还有莫老将军和谪仙老人这两座大山在等着自己翻越吗？

金陵城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屋里，江大魔头第一次对二人的将来产生了担忧。